曹鵬程
唐武德九年 (626)的玄武門之變中,秦王李世民襲殺太子建成、齊王元吉,旋即被立為太子,并于兩個月后逼迫其父高祖李淵退位,最終攫取了最高權(quán)力。但殺兄逼父,畢竟有違禮教,太宗對此心知肚明;因此,對自己身后聲名的擔憂就成為他心頭始終揮之不去的陰霾。為解開這一心結(jié),太宗對當時的國史修撰表現(xiàn)出異乎尋常的興趣,多次向史臣要求觀覽實錄。在太宗的授意下,唐初有關(guān)史實遭到不同程度的篡改,高祖、建成的形象被嚴重扭曲。①參見陳寅恪:《論隋末唐初所謂“山東豪杰”》,《金明館叢稿初編》,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第243-265頁;汪籛:《李淵晉陽起兵密謀史事考釋》,《漢唐史論稿》,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2年,第227-246頁;黃永年:《六至九世紀中國政治史》第四章《李唐創(chuàng)業(yè)和玄武門之變》,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4年,第113-157頁。不僅如此,太宗還刻意強調(diào)自己的行為于經(jīng)典中有例可循,從而在義理層面為自己的行為辯護。為此,他大力推崇“逆取順守”,提倡“大義滅親”,并重新界定“孝”的涵義。同一時期,《五經(jīng)正義》的纂修正在進行,②關(guān)于《五經(jīng)正義》的修撰經(jīng)過,參見張寶三:《五經(jīng)正義研究》,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0年,第17-21頁;姜廣輝:《政治的統(tǒng)一與經(jīng)學(xué)的統(tǒng)一——孔穎達與〈五經(jīng)正義〉》,《中國哲學(xué)》第二十四輯《經(jīng)學(xué)今詮三編》,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2年;申屠爐明:《孔穎達 顏師古評傳》,南京: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6年。又,《五經(jīng)正義》中的孔疏并非全然出自唐人手筆,其中因襲前人之處所在多有,清人劉文淇對此已有分析,見劉文淇:《春秋左氏傳舊注疏證·自序》,北京:科學(xué)出版社,1959年。惟就本文涉及的議題而言,其中的時代痕跡顯然可辨。編修者孔穎達(574—648)等人為迎合太宗的言論,對經(jīng)典中涉及上述議題之處重新加以詮釋,從而在其中留下了鮮明的時代特征。
《詩經(jīng)》中有《淇奧》一篇,關(guān)于該篇主旨,《毛詩序》云:“美武公之德也。有文章,又能聽其規(guī)諫,以禮自防,故能入相于周。美而作是詩也?!焙沃^“武公之德”?疏曰:
案《世家》云,武公以其賂賂士以襲攻共伯,而殺兄篡國。得為美者,美其逆取順守,德流于民,故美之。齊桓、晉文,皆篡殺而立,終建大功,亦皆類也。③《毛詩注疏》卷三之二《衛(wèi)風·淇奧》,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294頁。
孔疏以“逆取順守”之說解釋詩序,前所未有。對于此舉的用意,錢鐘書先生嘗謂,“姚范《援鶉堂筆記》卷六引《正義》此節(jié)而斥之曰:‘說經(jīng)者當如是乎!’;方東樹按語:‘此唐儒傅會,回避太宗、建成、元吉事耳?!x書甚得間”。④錢鐘書:《管錐編》,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1冊,第88頁。據(jù)《史記·衛(wèi)世家》,衛(wèi)武公殺兄繼位后,“修康叔之政,百姓和集”,①《史記》卷三七《衛(wèi)康叔世家》,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591頁。事近于唐太宗;孔疏于此稱美衛(wèi)武公,向太宗輸誠獻媚之意至為明顯。②類似的例子在經(jīng)學(xué)史上并不鮮見?!蹲髠鳌坊腹迥贻d“祝聃射王中肩”,鄭莊公當晚即派祭足“勞王,且問左右”。杜預(yù)注云:“‘勞王’、‘問左右’,言鄭志在茍免。王討之,非也?!鼻迦私寡洞呵镒髠餮a疏》即指杜預(yù)此注“明為高貴 (鄉(xiāng)公)討司馬昭而發(fā)”,見阮元編:《清經(jīng)解》卷一一九五,上海:上海書店,1988年,第6冊,第666頁。
值得注意的是孔疏對“逆取順守”之說的引用。據(jù)宋人呂祖謙的考察,春秋時季文子認為齊懿公無禮,終將不免,并說:“以亂取國,奉禮以守,猶懼不終。多行無禮,弗能在矣?!薄澳嫒№樖亍鄙w濫觴于此。③呂祖謙:《左氏博議》卷二三,《呂祖謙全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6冊,第511頁。其后陸賈對漢高祖說:“馬上得之,寧可以馬上治乎?且湯武逆取而以順守之,文武并用,長久之術(shù)也?!雹堋稘h書》卷四三《陸賈傳》,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2113頁。陸賈意在勸說高祖改弦更張,偃武修文;后人卻多引以為緣飾權(quán)謀的遁辭。漢唐之間,“逆取順守”之說屢見稱引。如龐統(tǒng)勸劉備襲取益州時說:“權(quán)變之時,固非一道所能定也。兼弱攻昧,五伯之事。逆取順守,報之以義,事定之后,封以大國,何負于信?”⑤《三國志》卷三七《龐統(tǒng)傳》,裴松之注,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955頁。北魏宋弁則“以為蕭氏父子無大功于天下,既以逆取,不能順守,必不能貽厥孫謀,保有南?!?。⑥《北史》卷二六,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937頁。類似的例子不勝枚舉。而隋唐禪代之際,唐高祖李淵嘗言:
堯之禪舜,二圣繼踵;舜因讓禹,以明堯哲。示天下為至公,不私己于尊位?!獭⒅艿滤淮?,有撥亂反正之功,順天行誅,逆取順守,咸以至誠兼濟,無隱神祇,三五帝王,稱茲四圣,英聲茂實,飛騰萬古。⑦溫大雅:《大唐創(chuàng)業(yè)起居注》卷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52頁。
這番冠冕堂皇的談話,或發(fā)自李淵本人,或出于起居注作者溫大雅的事后文飾。無論真相如何,這一記載已足以說明時人并不以“逆取順守”為非?!澳嫒№樖亍敝f在這一時期大行其道,久已淪為王侯將相隨手拈來的遮羞布。
但是,為權(quán)謀辯護的遁辭與經(jīng)疏畢竟不同。《孟子》曰:“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為也?!雹鄺畈?《孟子譯注》卷三《公孫丑章句上》,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63頁。主張以純粹的道德原則約束政治行為,與“逆取順守”之說針鋒相對?!渡袝摹房装矅鴤髟?“湯承堯、舜禪代之后,順天應(yīng)人,逆取順守,而有慚德?!雹帷渡袝x》卷八《湯誓》,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288頁。湯、武以臣伐君,雖曰吊民伐罪,畢竟與堯、舜禪讓有異,因此難稱盡善。其中蘊含的思想傾向即與孟子一脈相承。由是觀之,孔疏援引“逆取順守”說經(jīng),以遁辭為經(jīng)義,就顯得頗為突兀;若非受到外來壓力,這一脫離常軌的發(fā)揮是難以想象的。
事實上,唐太宗確曾就這一問題發(fā)表過意見。他曾向臣下訓(xùn)示:“周得天下,增修仁義;秦得天下,益尚詐力:此修短之所以殊也。蓋取之或可以逆得,而守之不可以不順故也?!盵10]《資治通鑒》卷一九二,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6036頁。按,本段記事不見于兩《唐書》,而系日精確,司馬光當有所本,極有可能采自實錄之類的文獻。時在貞觀元年(627)六月戊申 (28日),上距玄武門之變甫及一年。太宗在敏感時期對周武王“逆取順守”的行為大加稱賞,或許正是他內(nèi)心隱憂的流露。對此,《五經(jīng)正義》的編修者心領(lǐng)神會,在《詩·淇奧》中造作新義,對“逆取順守”不吝溢美之辭,與太宗的言論互相配合,竭力消除時人對太宗繼位合法性的疑慮。
經(jīng)過太宗的倡導(dǎo),“逆取順守”之說被堂而皇之地嵌入儒家經(jīng)典。官方的扶持加以歷史的慣性,致使此論一時甚囂塵上。唐初設(shè)局修史,魏徵評價北齊孝昭帝道:“孝昭地逼身危,逆取順守,外敷文教,內(nèi)蘊雄圖,將以牢籠區(qū)域,奄一函夏,享齡不永,績用無成。若或天假之年,足使秦、吳旰食。”[11]《北齊書》卷八,北京:中華書局,1972年,第115頁。惋惜之情溢于言表。《管子·勢》有云:“既成其功,順守其從,人不能代,從順也。”房玄齡注曰:“功成矣,則以順理守之,所謂逆取順守者也,則人何能代之乎!”①黎翔鳳:《管子校注》卷一五《勢》,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885頁。《管子》在唐代有房玄齡、尹知章兩種注本,今傳本署房玄齡注,清四庫館臣認為是后人以尹注本嫁名于房玄齡而成,今人多有贊同其說者。而據(jù)黎翔鳳的考證,今傳《管子》為房玄齡注本無疑,考辨精審 (見《管子校注·序論》),其說可從。同樣視“逆取順守”為理所當然。正如呂祖謙所言,“至于隋唐之際,所謂逆取順守,弄文墨者往往道之晏然不疑,若誤記以為六籍語者”。②呂祖謙:《左氏博議》卷二三,《呂祖謙全集》,第6冊,第512頁。“逆取順守”在這一時期儼然被奉為不易之論,甚至視同經(jīng)義,深刻影響了當時的政治文化。
如果說唐太宗援引“逆取順守”之說,意在為自己殺兄奪嫡的行為提供合法性依據(jù),其著眼點在于手段;那么屢次提及“大義滅親”,③“大義滅親”,語出《左傳·隱公三年》,衛(wèi)石碏之子石厚助公子州吁弒衛(wèi)桓公,石碏設(shè)計除之,君子曰:“石碏,純臣也。惡州吁而厚與焉?!罅x滅親’,其是之謂乎!”則意在強調(diào)其目的的正當性,著眼點在于行為動機。
據(jù)《貞觀政要》記載,太宗繼位后,曾不止一次向史臣要求觀覽國史,在發(fā)現(xiàn)其中對玄武門之變的記載頗多隱晦時,向房玄齡說:“昔周公誅管、蔡而周室安,季友鴆叔牙而魯國寧。朕之所為,義同此類,蓋所以安社稷,利萬民耳。史官執(zhí)筆,何煩有隱?宜即改削浮詞,直書其事?!雹軈蔷?《貞觀政要》卷七《文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224頁。此事又見于《唐會要》。⑤王溥:《唐會要》卷六三《史館雜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1301頁。兩處記載當同出于國史或?qū)嶄?,可以信從。唐太宗將玄武門之變比擬為周公誅管蔡、季友鴆叔牙,不啻為這一事件的性質(zhì)定下了基調(diào)。⑥太宗此語極有可能出自《劉子·明權(quán)》,其文曰:“慈愛者,人之常情。然大義滅親,滅親益榮,由于義也。是故慈愛方義,二者相權(quán),義重則親可滅,若虞舜之放弟象,周公之誅管叔,石碏之殺子厚,季友之酖叔牙。以義權(quán)親,此其類也?!眳⒁姼祦喪?《劉子校釋》卷八《明權(quán)》,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第411頁。其中所引四事,均曾被太宗言及 (虞舜事見下文)。而且,太宗作《帝范》時襲用《劉子》之處不少,參見楊明照:《劉子理惑》,《劉子校注》,成都:巴蜀書社,1988年,第1頁。足證太宗對《劉子》頗為熟悉,故能隨手拈出其中的論調(diào)為己張目。而《舊唐書》記載,玄武門之變前,太宗猶豫未決,“房玄齡、杜如晦、尉遲敬德、侯君集等日夜固爭,曰:‘事急矣!若不行權(quán)道,社稷必危。周公圣人,豈無情于骨肉?為存社稷,大義滅親。今大王臨機不斷,坐受屠戮,于義何成?……’太宗然其計”。⑦《舊唐書》卷六四《隱太子建成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2418頁。同書也記載了尉遲敬德以“大義滅親”之說鼓動太宗先發(fā)制人的言論。⑧《舊唐書》卷六八《尉遲敬德傳》,第2498頁。若如其言,房玄齡等人已于事前主動將玄武門之變比擬為周公“大義滅親”,何須太宗于事后反過來面授機宜?《舊唐書》的兩處記載于是露出了破綻?!杜f唐書》的史源是唐代國史,這兩處記載極有可能就是彼時史臣接受太宗暗示之后的手筆。要之,援引周公誅管、蔡之舉為自己同室操戈的行為辯護,是貞觀君臣事后才達成的默契。
太宗將玄武門之變與周公誅管、蔡事等量齊觀,甚至隱然以周公自居,類似的言行不一而足。如,“太宗初即位,中書令房玄齡奏言:‘秦府舊左右未得官者,并怨前宮及齊府左右處分之先己?!谠?‘古稱至公者,蓋謂平恕無私。丹朱、商均,子也,而堯、舜廢之。管叔、蔡叔,兄弟也,而周公誅之。故知君人者,以天下為公,無私于物。’”⑨吳兢:《貞觀政要》卷五《公平》,第163頁。又,太宗與李靖君臣之間曾有如下一段對白:
太宗曰:“昔唐儉使突厥,卿因擊而敗之。人言卿以儉為死間,朕至今疑焉。如何?”靖再拜曰:“臣與儉比肩事主,料儉說必不能柔服。故臣因縱兵擊之,所以去大惡不顧小義也。人謂以儉為死間,非臣之心。按《孫子》,用間最為下策,臣嘗著論其末云: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蛴瞄g以成功,或憑間以傾敗。若束發(fā)事君,當朝正色,忠以盡節(jié),信以竭誠,雖有善間,安可用乎?唐儉小義,陛下何疑?”太宗曰:“誠哉!非仁義不能使間,此豈纖人所為乎?周公大義滅親,況一使人乎?灼然無疑矣!”①吳如嵩、王顯臣:《李衛(wèi)公問對校注》卷下,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47-48頁。按,關(guān)于《李衛(wèi)公問對》的成書過程,歷來聚訟紛紜,迄無定論。新近研究一般認為,該書實為唐太宗、李靖晚年論兵言辭之輯錄,作者則不可考。參見吳如嵩、王顯臣:《李衛(wèi)公問對校注·前言》;張固也、王斌:《阮逸偽托〈李衛(wèi)公問對〉說質(zhì)疑》,《中國典籍與文化》2010年第1期等。又,本段引文中自“水能載舟”至“其可用乎”一段,又見于《通典》卷一五一引“李靖兵法曰”;且引文中太宗之語與當日語境頗為契合,足證本條記事并非向壁虛構(gòu)。
貞觀四年二月,唐太宗遣鴻臚卿唐儉等慰撫突厥頡利可汗,李靖乘突厥不備,發(fā)兵突襲,頡利部眾被徹底擊潰,引文中的君臣問對即由此而發(fā)。顯然,李靖意謂行大事者不拘小節(jié),但太宗再次聯(lián)想到周公的“大義滅親”,頗顯比擬不倫,益發(fā)透漏出他對周公誅管、蔡之舉始終念茲在茲,不吐不快。
周公誅管、蔡,事見《尚書·金滕》、《大誥》兩篇,《詩經(jīng)》中《鴟鸮》、《東山》等篇什也有涉及。關(guān)于《鴟鸮》的創(chuàng)作背景及主旨,毛傳、鄭箋各執(zhí)己見。毛傳以為:“武王既崩,周公攝政,管、蔡流言以毀周公,又導(dǎo)武庚與淮夷叛而作亂,將危周室。周公東征而滅之,以救周室之亂也。于是之時,成王仍惑管、蔡之言,未知周公之志,疑其將篡,心益不悅。故公乃作詩,言不得不誅管、蔡之意,以貽遺成王,名之曰《鴟鸮》焉。經(jīng)四章,皆言不得不誅管、蔡之意。”鄭箋則認為:武王崩后,管、蔡流言,周公不得已避居于東都;成王為流言所惑,乃大肆捕殺周公屬黨;故周公作詩,《鴟鸮》四章,“皆言不宜誅殺屬臣之意”。②《毛詩注疏》卷八之二《鴟鸮》,第732頁。兩者分歧的關(guān)鍵在于該詩的寫作時機。毛傳認為該詩作于周公誅管、蔡之后,鄭箋則認為作于周公居?xùn)|、返朝攝政之間,誅管、蔡事尚在其后。孔疏囿于疏不破注的成例,依違于二者之間,分疏其義,無所取舍。雖然如此,孔疏在此問題上并非一無所見?!渡袝ご笳a》:“王若曰?!笨讉麽尀椤爸芄Q成王命”,疏曰:
序云“相成王”,則“王若曰”者,稱成王之言,故言“周公稱成王命”,實非王意。成王爾時信流言,疑周公,豈命公伐管、蔡乎?……鄭玄云:“王,周公也。周公居攝,命大事則權(quán)稱王。”惟名與器不可假人,周公自稱為王,則是不為臣矣,大圣作則,豈為是乎?③《尚書正義》卷十二《大誥》,第507頁。
在這里,孔疏認為周公誅管、蔡時,尚為成王所疑,與毛傳釋《鴟鸮》之說相通,并一反前例,拈出鄭玄的觀點加以批駁。又,《豳風·七月》,序云“周公遭變故”,對此,毛傳釋為“周公遭管、蔡流言之變,舉兵而東伐之”;鄭箋則以為,“周公遭流言之變,避居?xùn)|都,非征伐耳”??资栌诖酥赋?“周公避居?xùn)|都,史傳更無其事?!雹堋睹娮⑹琛肪戆酥弧镀咴隆?,第702-703頁。明確支持毛傳而非議鄭箋,已經(jīng)放棄了中立立場。
這一破例作法殊堪玩味。根據(jù)其解釋,周公誅管、蔡之舉未經(jīng)成王許可,而是周公出于大義而自行其是。若如其言,則周公彼時的處境有類于玄武門之變前的李世民。這樣一來,無論動機還是結(jié)果,周公東征與玄武門之變都如出一轍??资柙诿⑧嵵g的取舍,無疑在事實上呼應(yīng)了太宗攀附周公的行為,從而為太宗的殺兄奪嫡提供了義理上的支持。⑤美國學(xué)者本杰明·艾爾曼 (Benjamin Elman)曾提到孔疏在周公東征這一問題上隱藏的現(xiàn)實政治因素,惟未及展開。參見本杰明·艾爾曼:《明代政治與經(jīng)學(xué):周公輔成王》,《經(jīng)學(xué)·科舉·文化史:艾爾曼自選集》,復(fù)旦大學(xué)文史研究院譯,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28頁。該文又指出,明初“靖難之役”后,《五經(jīng)大全》的編者胡廣等人在選擇《尚書·金滕》篇注解時,顯得小心翼翼,刻意避開那些能引發(fā)讀者對明成祖朱棣繼位之合法性產(chǎn)生疑慮的注文。其行為方式雖然與唐初孔穎達等人不同 (其原因當與兩個時代不同的政治氛圍有關(guān)),卻再次提醒我們“周公東征”的話題在傳統(tǒng)政治文化中一貫的敏感性。
除了周公誅管、蔡事,“季友鴆叔牙”是太宗據(jù)以自辯的又一典故。《五經(jīng)正義》的作者對此也頗為留意?!抖Y記·雜記》有云:“內(nèi)亂不與焉,外患弗辟也?!编嵭?“謂卿大夫也。同僚將為亂,己力不能討,不與而已。至于鄰國為寇,則當死之也?!洞呵铩肤敼佑讶珀愒嵩伲秱鳌吩?君子辟內(nèi)難而不辟外難?!雹蕖抖Y記正義》卷五二《雜記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681頁。經(jīng)文與注文強調(diào)的都是卿大夫不與內(nèi)亂、不避外患。鄭玄所引《春秋》,事在莊公二十七年。按照《公羊傳》的說法,公子季友與公子慶父、公子叔牙均為魯莊公母弟,慶父、叔牙與莊公夫人哀姜私通,威脅莊公的地位,季友有心討賊,卻苦于無權(quán),又不忍坐視,于是請莊公派自己去陳國會葬其大夫原仲?!墩x》于此發(fā)揮道:
時季友不討慶父,為不與國政,力不能討。至莊三十二年,季子與國政,故逐慶父而鴆叔牙也。此注云“力不能討”,亦謂不與國政。若與國政,力能討之而不討,則責之。故宣二年晉史董狐書趙盾以弒君,云“子亡不越竟”是也。①《禮記正義》卷五二《雜記下》,第1682頁。
這段議論的著眼點已經(jīng)從“力不能討”轉(zhuǎn)向“力能討之”的情況,指出如有力討賊,則不容回避,否則就會如趙盾一樣,因為“亡不越竟,反不討賊 (拒絕殺弟趙穿)”,②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宣公二年,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663頁。留下弒君的惡名。準此,莊公三十二年季友主政后定策鴆殺叔牙,就顯得義不容辭。推而論之,周公誅殺管、蔡,唐太宗襲殺建成、元吉,亦可謂名正言順。聯(lián)系到唐太宗對周公、季友的推重,足見這段議論確實是有為而發(fā)。
玄武門之變中的骨肉相殘,顯然不為高祖所樂見。事變后兩月,高祖迫于形勢,傳位于李世民。凡此種種殺兄逼父的行為,貞觀君臣雖然竭力掩飾,終覺心有慚德。面對這一道德困境,他們故伎重施,向經(jīng)典中尋找依據(jù)。重新詮釋“孝”的涵義,就是太宗自我辯解的又一次嘗試。
《舊唐書·巢王元吉傳》載:玄武門之變前,建成、元吉計劃襲殺李世民,后者聞訊,召集府僚密謀,眾人以為元吉居心叵測,即便建成繼位亦難保不反,力主太宗當機立斷,“太宗遲疑未決,眾又曰:‘大王以舜為何如人也?’曰:‘濬哲文明,溫恭允塞,為子孝,為君圣,焉可議之乎?’府僚曰:‘向使舜浚井不出,自同魚鱉之斃,焉得為孝子乎?涂廩不下,便成煨燼之余,焉得為圣君乎?小杖受,大杖避,良有以也?!谟谑嵌ㄓ嬚D建成及元吉”。③《舊唐書》卷六四《巢王元吉傳》,第2422頁?!秲愿敗肪矶虐怂d與此略同。這一記載與前引房玄齡等人勸太宗行周公誅管、蔡之事性質(zhì)類似,殆同出于事后文飾。但如下記載卻不容忽視:
貞觀十四年三月丁丑,太宗幸國子學(xué),親觀釋奠。祭酒孔穎達講《孝經(jīng)》,太宗問穎達曰:“夫子門人,曾、閔俱稱大孝,而今獨為曾說,不為閔說,何耶?”對曰:“曾孝而全,獨為曾能達也。”制旨駁之曰:“朕聞《家語》云:曾皙使曾參鋤瓜,而誤斷其本,皙怒,援大杖以擊其背,[應(yīng)]手仆地,絕而復(fù)蘇??鬃勇勚?,告門人曰:‘參來勿內(nèi)?!榷诱堁?,孔子曰:‘舜之事父母也,使之常在側(cè),欲殺之,乃不得。小棰則受,大杖則走。今參于父,委身以待暴怒,陷父于不義,不孝莫大焉?!伤苟裕胗陂h子騫也?”穎達不能對。太宗又謂侍臣:“諸儒各生異意,皆非圣人論孝之本旨也。孝者,善事父母,自家刑國,忠于其君,戰(zhàn)陳勇,朋友信,揚名顯親,此之謂孝。具在經(jīng)典,而論者多離其文,迥出事外,以此為教,勞而非法,何謂孝之道耶!”④《舊唐書》卷二四,第916-917頁。
太宗對“孝”的闡發(fā),與《孝經(jīng)》所謂天子之孝、諸侯之孝、卿大夫之孝、士之孝、庶人之孝相通,確實有典可依。但他的目的并非與孔穎達探討經(jīng)義,而是借機拈出《孔子家語》中舜“小棰則受,大杖則走”的記載,對孝行重新加以界定。⑤唐長孺先生已經(jīng)注意到唐太宗此番言論與玄武門之變的關(guān)系,見唐長孺:《魏晉南朝的君父先后論》,《魏晉南北朝史論拾遺》,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248頁。太宗此舉并非一時心血來潮,在貞觀二年所撰的《金鏡》中,太宗就已申明此意:“夫人剛?cè)嶂楦鳟?,曲直之性不同。古今奔馳,貴賤不等,為上之孝,與下豈均?上則匡國寧家,志存崇禮;下則承顏悅色,止存敬養(yǎng)。虞舜,孝也,不為慈親所安;曾參,仁也,不為宣尼所善??鬃釉?‘子從令者,不得為孝;臣茍順者,不得為忠?!缢怪?,不可不察也。逆主耳而履道,戮孔懷以安國,周公是也?!雹蘩钍烂?《金鏡》,李昉等:《文苑英華》卷三六〇,北京:中華書局,1966年,第1846頁。關(guān)于《金鏡》的寫作年代,清人陳鴻墀《全唐文紀事》卷四引唐實錄:“貞觀二年正月庚午,著《金鏡述》以示侍臣?!眳⒁婈慀欆?《全唐文紀事》卷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45頁。是知這一念頭在太宗心中久經(jīng)醞釀,而貞觀十四年的國子學(xué)之行恰好為太宗提供了宣示這一觀點的最佳時機。
太宗既已現(xiàn)身說法,孔穎達只有接受。此時的孔穎達正主持修撰《五經(jīng)正義》,在受到太宗的當頭棒喝之后,將其意旨貫徹于書中理屬當然,而這很可能正是太宗的本意。如果這一推斷不誤,那么可以說太宗達到了預(yù)期目的?!抖Y記·檀弓》:“子夏既除喪而見,予之琴,和之不和,彈之而不成聲,作而曰:‘哀未忘也,先王制禮而弗敢過也。’子張既除喪而見,予之琴,和之而和,彈之而成聲,作而曰:‘先王制禮,不敢不至焉?!笨资栌诖私忉尩?
此言子夏、子張者,案《家語》及《詩傳》,皆言子夏喪畢,夫子與琴,援琴而弦,衎衎而樂;閔子騫喪畢,夫子與琴,援琴而弦,切切而哀。與此不同者,當以《家語》及《詩傳》為正。知者,以子夏喪親,無異聞,焉能彈琴而不成聲?而閔子騫至孝之人,故孔子善之,云“孝哉閔子騫”。然《家語》、《詩傳》云“援琴而弦,切切”,以為正也。①《禮記正義》卷十,第293頁。
《禮記》本文記載,子夏、子張除喪之后彈琴,表現(xiàn)各異,俱為順禮。但孔疏根據(jù)《孔子家語》及《毛詩》的記載,②陳士珂:《孔子家語疏證》卷四,長沙:商務(wù)印書館,1939年,第97頁;《毛詩注疏》卷七之二《檜風·素冠》,第666頁。認為琴聲“衎衎而樂”的是子夏,“切切而哀”的是閔子騫,不但無視注文,而且以疏駁經(jīng),極不尋常。對于《孔子家語》,《毛詩注疏》嘗謂其“言多不經(jīng),未可據(jù)信”,③《毛詩注疏》卷十六之二《大雅·綿》,第1418頁。可見引文的結(jié)論完全基于作者對子夏和閔子騫的評騭。而作者之所以固執(zhí)“閔子騫至孝”的說法,除了上述貞觀十四年太宗對比曾參和閔子騫的一番言論,似乎沒有其他依據(jù)。
而對孔穎達等人來說,更重要的任務(wù)就是從經(jīng)典中搜檢有關(guān)的思想資源,以聲援太宗對“孝”義的發(fā)明?!抖Y記·檀弓》載,晉獻公將殺其世子申生,申生拒絕出逃,引頸受戮,“是以為恭世子也”。鄭玄注:“言行如此,可以為恭,于孝則未之有?!笨资栌诖税l(fā)揮道:“《春秋左傳》云:‘晉侯殺其世子申生?!覆涣x也。孝子不陷親于不義,而申生不能自理,遂陷父有殺子之惡。雖心存孝,而于理終非,故不曰孝,但謚為恭,以其順于父事而已?!吨u法》曰:‘敬順事上曰恭。’”④《禮記正義》卷八《檀弓》,第245頁。鄭玄以為申生恭而不孝;孔疏對此作進一步闡發(fā),認為孝子不陷親于不義,否則即為不孝,與上引太宗之論遙相呼應(yīng)。
又,《禮記·檀弓》:“事親有隱而無犯?!编嵭?“隱,謂不稱揚其過失也。無犯,不犯顏而諫。《論語》曰:‘事父母幾諫?!钡资枰詾?
據(jù)親有尋常之過,故無犯;若有大惡,亦當犯顏。故《孝經(jīng)》云“父有爭子,則身不陷于不義”是也?!墩撜Z》曰“事父母幾諫”,是尋常之諫也。⑤《禮記正義》卷八《檀弓》,第225-226頁。
這段疏文與其說是對注文的補充,毋寧說是對經(jīng)文和注文的駁斥。值得注意的是,孔穎達在《禮記正義·序》中曾批評北周熊安生:“熊 (安生)則違背本經(jīng),多引外義,猶之楚而北行,馬雖疾而去愈遠矣。又欲釋經(jīng)義,唯聚難義,猶治絲而棼之,手雖繁而絲益亂也?!庇峙u皇侃“既遵鄭氏,乃時乖鄭義,此是木落不歸其本,狐死不首其丘”。⑥《禮記正義·序》,第2頁。而疏文對“事親有隱而無犯”的解釋,卻有明知故犯之嫌。其文不但以疏破注,而且背離了孔穎達制定的體例。更可注意的是,疏文立論的依據(jù)是《孝經(jīng)》之義,與前揭太宗訓(xùn)示孔穎達之論不謀而合。種種跡象表明,現(xiàn)實政治因素在這段疏文的寫作中發(fā)揮了主導(dǎo)作用。
正因為關(guān)于孝行的界定出自太宗的當面訓(xùn)示,這一標準在《五經(jīng)正義》中得以貫徹始終。作者不但據(jù)以詮釋經(jīng)文,不失時機地闡發(fā)此義,甚至對經(jīng)文和注文中與此牴牾之處也堅決予以駁正。多方努力的結(jié)果,使得太宗關(guān)于孝的觀念深入人心。中唐時期陸淳的《春秋集傳微旨》在論及晉太子申生時即云:“淳聞于師曰:申生進不能自明,退不能違難,雖其愛父之心,而乃陷之于不義,俾讒人得志,國以亂離。古人云:‘小仁,大仁之賊也?!渌怪^與!”①陸淳:《春秋集傳微旨》卷中,古經(jīng)解匯函本,第九頁上。其后,柳宗元和白居易等人紹述其說,繼續(xù)指責晉太子申生不能全身遠害,以致陷父于不德不慈,②柳宗元:《柳河?xùn)|集》卷四四,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765頁;白居易:《白居易集》卷四六《晉謚“恭世子”議》,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979頁。顯然就是上述觀念的余波。
“逆取順守”之說始于《左傳》,在秦漢時期并不具有正面意義,充其量只能稱為中性而已。到了魏晉南北朝時期,“逆取順守”之說屢見稱引,在時人心目中的整體觀感趨于積極,聲勢漸盛。而唐太宗對于“大義滅親”的認識,則可能受到了《劉子》的啟發(fā)(《劉子》的作者是北齊人劉晝③楊明照:《劉子理惑》、《再論劉子的作者》,《劉子校注》,第1-7、8-25頁。)。漢唐之間道德失范的社會環(huán)境大概為這類功利主義思潮的滋長提供了肥沃的土壤,上述言論的大行其道即為其表征;即使如此,這一思潮此時尚屬潛流。唐太宗成功奪嫡后,為了影響世人的觀感,避免在歷史上留下惡名,除了干預(yù)國史修撰,還通過多種渠道對同期進行的《五經(jīng)正義》的纂修施加壓力,力圖在經(jīng)義中摻入自我辯護的遁辭。他的種種舉措,最終促成了對有關(guān)經(jīng)義的重新詮釋,此前圍繞“逆取順守”、“大義滅親”、“孝”的種種言說至此登堂入室,升格為經(jīng)學(xué)義理。質(zhì)言之,唐太宗奪嫡這一政治事件成為刺激有關(guān)文化基因突變的直接因素。
經(jīng)典文本中的一些關(guān)鍵字段承載著若干重要的價值觀念,這些文化基因一旦發(fā)生突變,就會反過來強化社會思潮中的既存傾向。進入所謂“經(jīng)學(xué)統(tǒng)一”時代,隨著《五經(jīng)正義》頒行天下,有唐一代明經(jīng)取士皆以此為準,“蓋自漢以來,經(jīng)學(xué)統(tǒng)一,未有若斯之專且久也”。④馬宗霍:《中國經(jīng)學(xué)史》,上海:上海書店,1984年,第93頁。于是,魏晉以來政治文化中的功利主義傾向被進一步放大。影響所及,唐代政治文化中道德因素的影響大為弱化。最高權(quán)力的覬覦者在行動時,當然不會被這些抽象的理念束縛住手腳。但是,如果他們發(fā)現(xiàn)彼時的社會輿論對“逆取順守”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則在行動之前無疑會少一些遲疑和猶豫。有學(xué)者注意到,唐代政治具有濃厚的馬基雅維里主義色彩。⑤參見謝元魯:《馬基雅維里主義與唐代政治》,《學(xué)術(shù)研究》1992年第4期。對此,作為“創(chuàng)業(yè)垂統(tǒng)”之君的唐太宗顯然難辭其咎。他雖然為子孫留下了一個繁榮昌盛的帝國,但同時也留下了逆取順守的政治傳統(tǒng)。有唐一代的宮廷爭斗史不絕書,同室操戈的慘劇頻頻上演,除了制度設(shè)計的因素,不能不說與這一傳統(tǒng)有關(guā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