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燕
一
我被一種沉悶的聲音驚醒——凌晨。
睜眼,開燈,撐起上身,倚靠在床頭,慢慢思忖聲音來由:哦,是船的轟響。那聲音被水波阻擾,滯重低沉,層層向前;那聲音如此之近,像船從床頭駛過。那一定是條大船。我曾在江邊,瞥見過那些體態(tài)雍容的家伙,不曾想,凌晨時分,它們會發(fā)出一種舌頭被秘密之火灼燒的呻吟。嗡嗡聲是突然開始的,熾熾燃燒,讓水波變成爐灶。
這是我在東江邊度過的第一夜。2013年3月至8月,我在江邊的出租屋居住。白鐵皮房門的頂部,紅漆噴出三個數(shù)字:610。對這幢七層樓來說,我便是那個610的租客。在我的居住史中,610的日子,怪誕突兀:我既不是和父母在哈密老屋居住,也不是在烏魯木齊的女生宿舍,更不是在嶺南小鎮(zhèn)半山的屋子——那些時候,我都不是單獨的一個人?,F(xiàn)在,我被陡然摘出來,像心臟離開身體,一個人孤懸,獨居于江邊的出租屋。
他們問我,你在哪???
“江邊?!?/p>
我喜歡這兩個字:江、邊。我從西北沙漠來,從不敢奢望能擁有一條江;我曾長久地生活在邊緣地帶,習慣于冷漠,于是,江邊的獨居生活,雖然裹挾著陌生的生活方式,又暗含著熟稔的精神內(nèi)里,成為我南方生活中最為敏感的一個階段。
出租屋的日子被豁然打開,像發(fā)動機的嗡嗡聲,穿過漣漪,刺破長空,沒有商量余地,一下子擊中耳膜,讓我清醒地意識到,我已水深火熱地陷入生存迷宮,必要調(diào)動起渾身細胞,才能對付這綿里藏針的新生活。即便那個瞬間,我尚且不知我所處的時間和空間,我情感的邊界,我所能反抗的軟弱;在那時,大地尚未被光曝曬,在明與暗,結束與開始間,我要像過境候鳥般,縱身一躍,進入飛行地帶,穿過城市迷宮版圖,躲閃縱溢橫流的霓虹燈,抵達各類叢林建筑體,融入陸離光怪之儀式,剝掉數(shù)層皮,俯首稱臣,最終,獲取一個新身份。
二
萬江橋是灰色的。簡陋欄桿旁,是條人行道;橋面的中心部位讓給了汽車,低矮護欄隔出的自行車道,異常逼仄。這座橋總讓我想起烏魯木齊的西大橋,從那里可眺望到紅山上的廟宇;而從萬江橋,可眺望到江邊的金鰲洲塔。
我騎自行車經(jīng)過萬江橋時,一路總是驚心動魄。有女人將嬰孩用布袋捆扎在后背,奮力蹬車,雙腿雙臂,閃著黝光;有男人戴草帽,穿拖鞋,蹬三輪車,車斗上的蔬菜,用塑料布包裹,透著青綠(是要拉去旁邊細村市場的)。車把上沒鈴鐺,一路吆喝,讓讓,讓讓,逼迫自行車停下,閃出道;雨天,人們撐雨傘、披雨衣、穿雨靴;有父親把雨衣撩起,將后座上的孩子整個罩住,赤著臉踩車。
橋上常能看到年長的老嫗:稀疏的頭發(fā)可見頭皮,面如核桃,脊背佝僂,腳趾干燥,腳踩醬色塑料拖鞋(古怪之極,幾乎每位老婦都穿著一模一樣的拖鞋),慢吞吞地獨行,像座微型老房子,不能有任何刮擦,哪怕用小拇指觸碰一下,便會頃刻坍塌。
過了橋就抵達萬江區(qū)。這里不像莞城,雖沒落了,還有王者風范;也不像南城,新鮮整潔,像冰山浮升出水面,云垂海立。這里彌漫著一股潮濕味,裹挾著淤泥、水草和朽木的味道。穿過低矮樓群,會驚詫發(fā)現(xiàn),五六層的土黃色小樓上,赫然掛著肥大雨痕,深褐淺褐。冬日烏魯木齊的屋檐下,掛著的是冰凌。啊,都是一束束,都是銳利向下。在主街側旁,有無數(shù)條小巷,深入進去,是農(nóng)民房,大門,獨院,形狀各異,門前皆有兩個花盆,種著綠蘿類植物,葉片闊大。
這片出租屋,并非城市邊緣的平民區(qū),它是本地農(nóng)民在宅基地上建起的樓房,有的自住,有的出租,形成定居和流動的雜糅局面。租住屋子的人,面貌混亂,氣味曖昧,宛如大海深處,各種激流相撞,令水質幽暗。我想要一套一(一個客廳,一個臥室),但沒有,只有一套二(一個客廳,兩個臥室)。時間緊迫,來不及猶豫,倉皇中,我挑了陽臺朝西的一套二:客廳里有條木沙發(fā),矮柜上是臺舊電視;大小兩個臥室,各一張雙人床;陽臺半側用水泥墻隔開,靠內(nèi)的是衛(wèi)生間(掛著淋浴蓬頭);靠外的是廚房(有個煤氣罐)。
整整五個月,我只從客廳穿過,從未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小臥室床板赤裸,堆著箱子;廚房里多了個燒水壺和茶杯。我的主要活動空間,集中在大臥室。搬進來之前,我對女房東提出的唯一要求是需要桌椅。她搬來張斑駁木桌、簡易鋼管椅。于是,大臥室的格局便這樣定型:雙人床、書桌在靠門的那側;對墻是單人衣柜、小梳妝臺。我不得不選擇在這里進行全部活動:整套房,只有這間屋裝了空調(diào)。
從傍晚回到屋子至第二天清晨離開,分分秒秒,都是我的黃金,不愿輕易舍棄。我總是待在屋中看書、寫作。渺小吾輩,文字族,不過學了點小法術,一套避火訣,隨時隨地即可遁入文字魔鏡,不管外面天光。我剖視自己:一朵陽性的靈魂裝在陰性的身軀里。我的精神活動充滿了陽性特質,但我的身體,這個攜帶著子宮的身軀,作為不可逃脫的定數(shù),我的鐵血命運,總和精神里的陽剛在博弈。好縝密好狡猾的文字,一點點編織在屏幕中,慢慢地占滿一頁,又一頁。
時間過去太久,腦子便發(fā)蒙,想要大吼。寂寞是不能派遣和打發(fā)的。我太明白了:遣而遺之,隨即,它又來了,而且這回,它要的更多。寂寞唯有一途,就是與之徹底共處。我?guī)缀跄苈牭靡娝紫伆阍谥瘴业男姆?、骨髓、腦髓,竊取我的軀殼棲息其中。寂寞不僅是心理上的,它還能侵襲生理。陡然,突突心悸,急湍沖擊胸腔,呼吸困難,要用手撫著胸口,用力深呼吸才能消退。不久,還會再來。只能拉開蚊帳,蜷縮進入,干睜眼珠,忍到疲乏之極,才縛抱薄被,沉入睡河。
日復一日,我枯坐小屋。實在坐不住,便凝立陽臺,又被對面屋宇健全的家庭空氣侵擾,感覺自己像一枚孤鬼,畸零單調(diào),望斷天涯路。實在坐不住,便要找借口出門,哪怕是買洗衣粉。從各種不同建筑風格的民房路過,拐出小巷,上了大街,進入超市,買了洗衣粉后返回才發(fā)現(xiàn),蹊蹺暴雨突至。在黃寒燈火中,沙沙而行,渾身豎起雞皮疙瘩。一團不容爭辯不容猶豫的靶雨,勁且強,緊緊匝住我的軀體。傘似玩具,搖搖晃晃,幾次欲脫手而飛。我向前,再向前,如吸血鬼德古拉夜行覓血,怎么著,也得盡快找到一枝可棲。我出生在哈密——中國降水量最少的綠洲城市——家里從未買過傘,也沒有雨衣、雨靴——我在少年時期,沒有積攢下任何和雨斗爭的經(jīng)驗?,F(xiàn)在,我蹚著積水,黑暗中,費力摸索到我尚且不熟悉的民房,進入門廳時,渾身透濕,長舒口氣。這里,也算是個家。
我在610從未做過飯。我既不想買爐灶,添置油鹽醬醋,也不想耗費時間,為自己做飯。通常,我會到超市門口吃麻辣燙(但不放辣椒):海帶、蘑菇、白菜、蘿卜、竹筍。吃完后三五分鐘,口腔內(nèi)依舊麻酥酥,像火焰持續(xù)燃燒。我懷疑(我?guī)缀蹩隙ǎ?,小販在湯里放了罌粟。超市前的道路,密匝匝擠著餐廳、旅店、學校、住宅樓,它們不像南城玉蘭大劇院旁的那些建筑,經(jīng)過精心設計,形成某種雍容華貴的氣度,在這里,呈現(xiàn)著某種農(nóng)業(yè)社會的散漫、混亂、稠濁。
我在超市,除了買牛奶、蘋果、面包外,從不多買任何東西。從住進去的第一天起,我就盤算著何時搬走。任何東西對我,都是搬家時的負累。
我在610,幾乎是隱遁式居住,緘默如啞口鮭魚——我怕別人看到我,記住我的臉,摸清我的生活規(guī)律,洞悉我在此地只是孤單一人。這是異常危險的事。我與世界斷了聯(lián)系,冰封于自掘的墳墓中,越掘越深。我已感染上常年不愈的游離性、無根性,成為格格不入的孤獨罪人,像單細胞自陽界脫佚而出。我不屑像鄰居,把鞋架放在門口,像占了大便宜。不,我的空間大得很,各處都空空蕩蕩;同時,我也不愿讓任何人,由鞋子揣測出和我有關的信息(我的職業(yè)、收入、審美),那會降低我的安全系數(shù)。沒有人警告我;是我的畸形直覺讓我變成蝸牛,鼓起厚厚的殼。
我學會了反鎖。
平生第一次——關上門,再把鋼銷插上,吧嗒,套上鐵鎖。那鎖子相扣時的脆響,在空虛暗黑的房間里顯得多么干脆。每一天,那把小鎖都會吧嗒震響。這貌似毫無意義的聲響,卻一次次擊中我內(nèi)心深處的某個地方。只有聽到那吧嗒聲,我才能神奇地獲得一種保護感。之后,我把窗子密閉,簾布深掩,褪衣、沖涼、套睡衣、啃蘋果、看書、上床,迷迷糊糊地睡著。整個傍晚、深夜、黎明,我都不說話——我是一個人。我的生活變得簡單、固定、僵硬。每日的同一時間,同一動作:砰!關上門,再反鎖。而鄰居家則敞開大門,能看到?jīng)鱿?、床單、鍋鏟、脊背、長發(fā)。他們熱熱鬧鬧,在這里養(yǎng)孩子、炒菜、招待親友、看電視劇、爭吵、做愛、睡覺;然而,我卻無法和這幢樓相濡以沫——哪怕,我已是手持三把鑰匙(一樓大門的藍色圓牌狀感應鑰匙,610的暗鎖和明鎖的鑰匙),可自由出入的篤定租客,依然感覺自己像油花浮在水面。
從外表看,這幢樓紅瓷磚裹身,沒有一絲泥腥味;其內(nèi)里,無論樓梯、墻體、房內(nèi)地面、衛(wèi)生間、廚房,都瓷磚到底。墻上貼著碩大警告語:“不許喧嘩”、“不準亂丟垃圾”、“退房要提前一周申明”;每一層樓梯的左右兩側,都是門對門的房間,門前放著鞋架、垃圾桶。這讓它和高層公寓、花園洋房、半山別墅,在外觀上沒有太大差異;但其內(nèi)部安全指數(shù),卻天上地下。我不能不為自己擔憂,總感覺不測就藏在旮旯,雖一時未能顯現(xiàn),卻總閃著銳利的寒光。而在公寓樓、家屬院、花園小區(qū),每一家每一戶,都相對穩(wěn)定,即便道德水準低下,生活習慣發(fā)指,也總能有案可查,有據(jù)可憑。出租屋不是農(nóng)村,也不是真正的城市,是城鄉(xiāng)接合處的過渡地帶。租住出租屋的人,也許只住一兩天,一兩周,一兩個月,他們的行為乖張、吊詭、驚悚。
我從沒見過真正的房主:他的身份是本地農(nóng)民,實際,已躍身上流:戴名表、開跑車、包二奶、國外游。我見到的二房東,是一對夫婦:妻子纖細瘦弱,扎馬尾,說話綿軟,底氣不足(和電影《功夫》中那個脾氣暴躁、生氣蓬勃、尖嘴薄舌的肥胖女房東完全不同);丈夫魁梧、黑臉,赤足踢踏拖鞋,個子高過妻子整一頭,極寡言(在我租住期間,沒聽他說過一句話)。大廳靠墻,堆放著三四十輛自行車,中央放置著木沙發(fā)、茶幾、老式電視。他們住在大廳側面的一間屋。我朝那半掩的門里瞄了幾眼:黑魆魆一片中,雜物跌宕,蚊帳隆起。
女房東給我發(fā)短信:燕姐,這月房租共780元(我的一套二,租金650元,其余是水電費)。閱讀短信,感覺輕飄甜糯聲在耳畔輕訴,因過分迎合而幾至諂媚。女房東像株含羞草,骨瘦如柴,容光黯淡,怯生生,節(jié)制地選擇詞語,唯恐得罪租客。在整個610的時日,女房東都客客氣氣;甚至,還幫了一個大忙。
我沒本事將蚊帳搭起,又不敢找鄰居幫忙,無奈,想到樓下女房東,便抄起電話,撥了出去。她一聽,即刻說,馬上來。很快,響起敲門聲。我用鑰匙開門后,第一次讓一個陌生人進入房間。她滿眼驚詫,掠過木桌上的那疊書、打開的筆記本電腦、茶杯。
她說裝蚊帳有訣竅:她撥弄著紗布的網(wǎng)線,往上捋,動作齊整,節(jié)奏均勻,像她是偏遠小王國中唯一的女主人。不消十分鐘,巨大的四方形拱起,我在床頭,她在床尾,將紗質氈房抬起,四角卡進床邊,固定好。蚊帳如此華美,出現(xiàn)在出租屋,像公主落難。
三
我想換個一套一:我無法同時使用兩間臥室。女房東每次都搖頭:沒有,真的沒有。她解釋,現(xiàn)在不是春節(jié)后,有大量空房。我疑心她想多掙房錢,但又覺自己太卑鄙。
有一天,正在超市門口吃麻辣燙,電話突響,顯示是汕頭,不禁猶豫(我在那里并無熟人),但鈴聲,一味鳴響,執(zhí)拗頑強。鈴聲變成騷擾,變成逼迫,催逼著我,按下接聽鍵。
一個女人的聲音,糙如木柴,劈頭就問,你是不是想要一套一?我被這平實的問題弄得驚詫。她何以獲得我的電話?何以知曉我如此私密的愿望?沒等我回答,那邊便自顧自,無遮攔,大言不慚地宣稱:“我是你鄰居,有一套一,想和你換哦。”聲音充滿田間地頭的熟稔,充滿好意嗔怪,充滿熱辣辣的糾纏。啊……我夢想的一套一。
我急匆匆往出租屋趕,一路都在琢磨,發(fā)出那樣熱情活潑,篤定蠻健聲音的,定是青春妖嬈之女,有著農(nóng)民女兒的本色,在珠三角打工多年,剛從汕頭來到東莞,欲開創(chuàng)人生新局面,才急切切,扯下套在陌生人頭上的無形盔甲,赤裸裸直奔過來。而出現(xiàn)在我眼前的,是個孕婦:一米六,四肢纖細,頭發(fā)漆黑,皮膚蒼白,兩個眼睛明顯地不大對稱。她沒有一點孕婦的安泰,反而像一座微型核反應堆,焦灼急躁。
她的腹部隆得厲害,至少有七個月。
看起來,孕婦和女房東甚為熟悉,正在為我搬家后的房錢開戰(zhàn)。我深感不悅。我還沒有同意換,她們就當著我的面,為房價糾結。孕婦為誘惑我搬入一套一,說房價是五百;女房主用纖細的聲音抵抗:“少了的五十,你添上。”孕婦又惱又急,五官在臉上掛不穩(wěn),氣急敗壞:“我添,我添。”即刻將臉龐轉向我:“我家里要來老人,沒辦法才要換房的……”她甜蜜地微笑,渾身裹著夢幻般的光彩,表情切換的速度,類同閃電。我一驚,懷疑她腹中胎兒踢了她一腳,命令她放棄爭吵。
我們一起爬上六樓。她雖費力,還算靈巧。她開鎖,推門,盡量縮緊身子,讓肚腩向后,騰出空間,讓我進入。她靠著門板的樣子,像被釘在了十字架上。這個動作充滿親昵的信任:像小動物袒露出自己的腹部。我習慣于冰冷、對抗、拒絕,陡然置身于接納和歡迎的氣氛里,渾身不自在。我躡足跟進,謙虛地倚墻側看,絕不僭越。OK,只這樣站著就好。而她說,隨便看隨便看??梢坏┒ňΓ冶阍谛睦矬@呼,為我所看到的。
空間逼仄幽暗,好像里面塞了很多影子,每個影子都在自言自語。我不想觸碰任何東西。每一件東西都僵硬沉重,從平面上凸起。屋內(nèi)散發(fā)著難以排遣的悶熱,像野獸內(nèi)臟,散發(fā)著某種原生的、旺盛的生命力,是男女交織雜糅的場,那輪番吸吮的各類津液混拌一氣,膠結為一層爛泥溝味道的面膜,驅除不去,蛛網(wǎng)似的裹纏。無論是那些杯杯盤盤,或瓶瓶罐罐,或放涼席的雙人床,挨在一起的枕頭(沒有枕巾,枕面因和腦袋摩擦而泛光),及客廳里的湖藍色皮沙發(fā),都讓我感覺不潔。我孤絕如同性戀,無法坦然接納。
當她提出要看看我的房時,我無力拒絕。
她尾隨著我,成為第二個進入我房間的陌生人。
她四處走動,眼神逡巡,感慨連連。她幾乎不能相信,這就是她鄰居的居所。啊,敞亮;啊,寬闊;啊,簡約。客廳里沒有茶幾,廚房里沒有鍋碗,大臥室的雙人床上,只有蚊帳、床單、枕頭、被子;小臥室的床上是個拉桿箱、雙肩包。僅此而已。她轉悠著,啊,啊,艱難地發(fā)出慨嘆。回到客廳,她盯著我,責備:“你好浪費哦?!庇譄o比體貼,“你要多交很多房租啊。”惋惜,“你太劃不來了哦?!?/p>
我和她離得那么近——我?guī)缀蹩吭谒亩请钌?。我能聞到從那里散發(fā)出的一種暖烘烘的灼燒味,那味道讓我緊張(那是雌雄同體的味道)。此刻,她腹中的胎兒,正通過她的鼻孔,她的眼睛,她的嘴巴,向我施放某種奇異的能量,試圖控制我,讓我做出有利于它生存的決定。突然,陽臺外傳來刺耳的啼哭聲,狠狠地拍擊瓷磚,在窄小空間里回旋。我轟然而醒,將已到舌尖的妥協(xié)之言,又吞咽回去。
我艱澀地說:“我再考慮一下。”
我懂得孕婦的焦灼:即將臨產(chǎn),需老人照顧,而老人也需一個單獨房間。但是,我沒有爽快答應的原因,幾乎和她一樣:她的身體在逼迫著她,而我的身體也在逼迫著我。我本能地感覺,搬進一套一,絕不像“挪一下蚊帳”那么簡單,也許結果會更難堪。
面對我的這套房間,像面對某種自由——我不知道上任租客是誰,他或她,在這里干了什么,是否有孩子或老人,有情人或仇人,這些一概被敞亮的空間刪除;這里,不存在別人的氣息。我搬來自己的衣箱,擦灰,掃地,讓這個空間一點點沾染上我的習性,馴服于我的時間表。我打開電腦,開始寫作,空氣中飄蕩的,是從我體內(nèi)散發(fā)出的細微顆粒。我習慣凌晨兩三點開始寫作,等我傍晚返回,再次掀開筆記本時,能感覺到凌晨寫作時遺留在這里的氣場,一直沒有消散。于是,我坐在木桌前,進入到日復一日的循環(huán)中。這屋子和我血肉相連,變成我的前心后背。甚至那空蕩蕩的客廳,根本沒睡過一天的小臥室,都以它們的方式,浸潤著我的生活。在這段特定的時光,它們都屬于我。我在這里逐漸建立起自信,讓自己以豐沛的精神,抵御肉身的孤單。
我如何能搬到孕婦的房間?在那慌亂的雙人床上,一對男女,曾緊密糾纏。我并非要貶損性,認定它多么曖昧、齷齪、不潔;而是,一想到為節(jié)約150元,將自己的肉身置于別人交媾后,依舊張揚著致密腥熱味的床榻,便感覺渾身別扭(房子可以換,可床太大,無法搬動)!在那個逼仄空間,到處都飄蕩著生殖氣息,到處都是男女身體彼此嵌入后的殘骸遺跡。陽光和灰塵讓那些氣味多倍數(shù)膨脹,肉眼都能看得見腥臊味在彌漫。而這,就是我將要生活的新環(huán)境。啊,遷徙中的人,喪失掉的不是一間又一間房屋,而是某種對生命的精細、精致、精微之感。只是粗糙地住了進去,又倉皇地搬了出來——一切都因陋就簡,恍如喪家犬。
一天傍晚,爬上610,反鎖好門,我開始洗衣服。沒有洗衣機,而且衣服攢了不少,只能在衛(wèi)生間里搓洗。嘩啦啦,嘩啦啦,水聲很正常,突然,在這種音律中支棱出另一種調(diào)子,砰砰,砰砰,是敲門聲。
是那種非常急切的敲門聲——幾乎,算得上砸門。
那聲音真是厲害,一聲連著一聲,算準了門內(nèi)有人,算準了那人正在聆聽。那聲音要把鐵皮門板砸出個洞;那聲音像服了毒后不管不顧;那聲音震得灰塵尸首橫躺一片。
我的耳朵轟鳴,胸腔怦怦,呼吸粗大像對著氧氣筒。會是誰呢?我要不要喊一嗓子:“誰?!”不。我僵硬在小凳上,雙手浸泡在肥皂水中,赤腳穿著拖鞋,脊梁彎曲,就這樣一動不動,心臟如青蛙,要彈跳出來。
是隔壁男孩在外面觸了霉頭,仇家找了上來?是樓上酒店女,招惹了不三不四的男人,酒后尋來,找錯了樓層?是那兩個小夫妻,表面擺攤,暗地里販毒拉皮條?啊……也許只是做工后回家,敲錯了門?走親訪友,記錯了房號?我將每日從洞開的門口看到的場景綜合起來,細細揣摩,越發(fā)不敢開門。
砸門聲一陣強于一陣。
難道是我丟的垃圾吃壞了旁邊大戶人家的狗?那戶人家,闊氣之極,門頭高大,四層小樓,棕黃瓷磚從頭裹到腳。陽臺敞亮得像個小房間。但是沒有人;沒有任何一個人,搬來把椅子,坐在上面,使用它。那陽臺整日整日地空著,落雨時水靈,晴天時光亮。它就在我的隔壁。我從沒高空拋物。我和它唯一的聯(lián)系,是我們這幢樓的垃圾桶,就在它的墻角下。然而,一切皆有可能。我不敢動,像被一聲聲砸門聲釘進墻壁的油畫。
或者,我無意間觸犯了隔壁?可我不知道是怎樣的一個人,住在我的一墻之隔后。我毛骨悚然,甚至感覺那人踢踢踏踏,已站在我的背后,聲音如此清晰,毫發(fā)畢現(xiàn)。我心跳如鼓,緩緩地站起身子,回頭:空空蕩蕩。慢慢踱出衛(wèi)生間,客廳里,也空空蕩蕩。我愣怔在那里,凝神屏息。砸門聲就在門外,持續(xù)轟響,好像那墻壁被施了魔法,非但沒有阻隔聲音,反而放大了很多倍。我如磐石,雖被噪聲洪流裹挾,卻周身寒涼,一動不動。
這真是驚悚的一刻,其真實性,超過了我看任何鬼片時的感受。這來自生活本身的恐懼,像一堵厚實的墻,龐大得無法推動;而電影里的驚悚,是可以用筆尖戳破的一張紙。是的,我沒有打開門的勇氣——我無法把握敲門人是不是充滿戾氣的小販、無業(yè)者、罪犯、富豪。我不知道他能干什么;也許,他能干出任何事。
從新聞中獲悉,就在我搬來的三月末,五名外地男子因工作不如意,相約來到東莞,住進東江邊的出租屋,將門窗的縫隙用膠布密封,通過燒炭的方式自殺。其中的兩人經(jīng)思想斗爭,覺得不想死,便中途離開。房東上來催房租,才發(fā)現(xiàn)門被電腦桌頂住,搡開,里面的三個人衣著整齊,躺在地上。他們都二十幾歲,無業(yè),從外地來到這里——我身旁的出租屋。我從那幢樓走過時,每一次,都像心尖上扯著一根鋼絲,淺呼吸時不感覺疼,每當深呼吸一口,那疼便像鞭子甩出去一般,發(fā)出脆響。
我曾學習過“魚龍混雜”這個詞,直至住進出租屋,才感覺深意。那是一縷氣味,一個生死場,一種攝人的能量,能讓人變成驚弓之鳥;能讓你確信,你的鄰居會做出世上最驚駭?shù)氖?。我曾設想過他們會武斷地戕害別人。然而,看了這則新聞后,我發(fā)現(xiàn)我的驚恐非但沒有減少,反而更重。當他們搶劫、強奸、偷盜時,他們對生還懷著一種熱辣辣的渴望;然而,他們選擇了自戕——衣著整齊地躺倒,吸著毒氣,慢慢停止心跳。這樣驚悚的細節(jié),烏云般逼迫著我——我離事發(fā)現(xiàn)場那樣近!我?guī)缀蹩吹搅肆硗鈨蓚€人,掙扎著出門,跌跌撞撞地走過我的樓下,蹣跚至東江邊,涕淚橫流。
幾劫幾世——不過,十幾分鐘而已,砸門聲消失。
那股陰郁的氣氛,隨之不見。
我洗凈手,拉開蚊帳,在無伴的雙人床上躺了半個小時,才慢慢恢復體力,又爬起身,把剩下的衣服洗完。人在恐怖境地是要消耗大量熱卡的。我像獻完血那般軟弱。
第二天下樓,女房主說:“那汕頭女人昨天去找你,說你不在。我明明看到你上樓了啊?!蔽业念^發(fā)根都豎了起來,看她,像看著一個人形大疑團,眼神直勾勾的。
原來是她:那孕婦!
她怎么能有那么大的力氣?那么長的耐力?
窩在心里的那句話噌地躥出:“我不換房了!”突破了心理障礙,干出了這件難為情的事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獲得了一種既疼痛,又解脫的感覺。即刻補了句:“我真的沒時間搬家。”
孕婦很快就找到了屬于自己的辦法——把客廳的湖藍沙發(fā)搡出來,堆在樓道頂頭——她毅然決然,拋棄了它!她在騰出的空間,安置上一張小床后,解決了一切困難。當我和那沙發(fā)對視時,感覺它的眼神充滿毒怨。我對它今日之下場,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我傷害了它。在它眼里,我是背叛、謊言、狡黠、冷酷、自私、偏執(zhí)、古怪的綜合詞。
我和孕婦再次相逢在樓梯口,我下樓,她上樓。兩具肉身對曾經(jīng)那樣親密地聯(lián)系過,都感覺羞愧萬分。她的肚腩更加龐大。她一步一步向上,腿像抽去了骨頭的肉棍子,費勁地跨著。在灰昧陰影里我們碰著了視線,又立即移開,自今爾后,只此一眼。從此,債主變天,煙視媚行;從此,擦肩而過,視若空氣;從此,天堂陌影,各自投胎做人。
四
我很討厭那條狗。毛黃不黃,白不白,臟污邋遢,像被主人遺棄,又氣定神閑地四處閑逛??吹轿彝栖囘M來,狐假虎威地汪汪著,慢跑過來。聽到女房東的呵斥,“狗”,便駐足,不甘心地嘶嘶低吼。
我聽說有個溫文爾雅的女作家被狗咬后,不得不打官司的事,揣測那疼一定超過了極限,才讓她忍無可忍撕下文雅面紗。于是我要提前撕去面紗,先憤怒起來:“誰的狗,要養(yǎng)就在自己家里;出來溜,是要拴鏈子的?!?/p>
女房主心虛地賠著笑臉:“五樓的出差了,先放在我這。過幾天就領走了啊!”黑豆子似的眼珠在細長眼皮下靈活地游動。她嗔怪地看了那臟狗一眼,又用屬于她和狗之間的特殊語調(diào)喊了聲“狗”,狗即刻聽懂,夾著尾巴,溜著墻根,無聲地蟄進大廳的黑暗旮旯,把自己隱遁起來。
這一天,我換了花裙子,從外面騎車回來,正進入大廳,那狗原本在旮旯里困覺,突然醒來,迷迷糊糊間,炸開一身臟毛,哼哼著,作勢要撲將過來。我不得不學女房東的語氣向它喊:“狗!”它根本不聽,居然,尾隨著我,已接近腳踝。我聽到它正呼呼喘氣,口腔里嘶嘶啞啞,像風刮老樹。我緊張狼狽,不得不再次大喊:“狗!”
女房東從小屋中急忙忙走出,像看到自己的孩子干了壞事,即刻朝它瞪眼:“狗,你瞎了眼?。 惫芬荒樧R相,渾身的威武全都癱瘓,耷拉下腦袋。我逼問女房東,為什么還不把狗拴起來,萬一咬了人怎么辦?
她抬起單薄眼皮,怯生生地辯白:“沒有啊,它從來沒咬過人的?。 ?/p>
我惱羞成怒:“再不拴鏈子,我就打110?!?/p>
她正在用晾衣桿掛衣服,聽到這話,舉起棍子,試圖去揍狗,嘴里繼續(xù)責罵:“你怎么不認人啊,你真是狗眼啊,你能不能看清楚點啊……”狗向后退縮著,又遁入黑暗中的旮旯。
這是作秀,演給我看,我有種被愚弄的感覺。
我僵硬地停車,僵硬地上樓,僵硬地甩給她一個后腦勺。
然而,我依舊每天都能看到那條該死的狗。誰是豢養(yǎng)者?為何長時間不在?什么職業(yè)?何時歸來?每日躺進蚊帳后,多了份猜想。狗的主人……成為我在這幢民房中,認識的隱形人。我只知道有這么個人,他(她)養(yǎng)了一條狗,這便是一切信息。然而,每當我和那條臟白狗對視時,我就詛咒他(她)一次。我甚至幻想,如果能知道狗的主人住在幾樓,哪個屋子,我就搞把萬能鑰匙,到那屋里搞點破壞。
這幢樓像一幅卷軸畫,徐徐展開,每間屋子都是個小洞穴,每個洞穴里都住著個探頭探腦的的小獸,早晨,為自己穿上衣服,出去找食;夜晚,褪下衣衫,躺倒安眠。在每一個洞穴間,雖然隔著一層薄如紙片的水泥墻,但他們的心靈,卻相隔千山萬水。這樣的洞穴一層層,一排排,凝固成一株水泥樹;這樣的樹,東一棵西一棵,組成變形的隊列,不斷地重復下去,重復下去,將東江邊的空地全都填滿。河流的濡濕,臨海的潮熱,形成了獨屬于這里的氣息,混亂而熱情,感傷而粗糲。
在我所居住的五個月期間,我只和兩個人有過正面接觸:女房主和孕婦。我只對一個人產(chǎn)生過仇恨感:狗的主人;還有一個人,我稱她為“三樓的”,只是側面觀察過,卻沒想到,我會那樣深刻地記住她,并驚詫地發(fā)現(xiàn),在有限的時間鏈上,她的出現(xiàn),促成了某個意外的結局。
和別的屋子不同,三樓靠樓梯右邊的那間屋子門上,貼著幅招貼畫:藍黑底色中,一輛赤紅跑車閃亮登場,四周形成炫目奇光,變形的中英文字母,彰顯著型號,讓整個畫面形成一個雅致華麗的微縮場。這一小片風景,像能觸摸到的奇境,陡然間,和整個樓道的其他房間,拉開了距離。我猜想那屋里住著個大學生畢業(yè)生,理工科的,雄心勃勃來珠三角找工作,西裝瘦腿褲,手拎電腦包,短發(fā)上噴著發(fā)膠,絲絲縷縷支棱,指甲干凈。
而我所看到的租客,和想象中大相徑庭。
那日我傍晚歸來,一步步向上攀爬,看到了她。我們互相對視的那一眼,讓雙方定格。那真是私密的一瞬,像兩個動物具有X光視線,一下子就穿透了對方,看到了胴體、衣衫、職業(yè)、收入、未來。我們都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感覺心臟被冰冷的的小貓爪子輕輕撓過。我穿著深藍色西裝套裙,黑絲襪,黑色淺口坡跟皮鞋。她高挑,健壯,果綠低腰短褲,不是軟軟的水蛇腰,而更硬朗粗糲;豐盈的乳,凸顯柚子弧線,把醬紫低胸吊帶蕾絲背心撐得滾圓;細長眉,高顴骨,唇的紅太異色,只屬于一種,吸血鬼德古拉剛吮過人頸的嘴,兩片紅汁,幽幽泛光。
是我的注目讓她不安嗎?她的五官強烈地抽動起來。即便她光彩照人,柔潤飽滿,多汁多水,像條移動的蛇,可她的缺陷依舊那么明顯:
果綠/醬紫;
粗腰/圓乳;
顴骨/嘴唇。
她缺乏挑選的經(jīng)驗,不知用黯淡來凸顯光芒,而讓一切凹凸都暴露,變成玻璃盒子般透明、擁擠。她不懂掩蓋,像個作案新手,還沒離開現(xiàn)場,就遺留下一堆線索。她努力讓自己變成姿色鮮明的都市熟女,但內(nèi)核,還有著鄉(xiāng)村女子的膽怯。我驚詫地發(fā)現(xiàn),那輛赤紅跑車就在她的腦袋頂上,像朵蝴蝶結,位置剛剛好。于是,她和整個環(huán)境:簡陋的門板、粗糙的樓道、彌漫在這里的雜蕪氣息混合成一體,有種奇怪的契合。她不是那種介于少女和成年女之間的洛麗塔,她裹挾著某種來自鄉(xiāng)村的混沌、急切、慌亂,身體強壯成熟,流動著一種不可捉摸的活力。
我們對視:深藍濃黑VS果綠醬紫。
她做出了個古怪的抉擇,轉過珠貝色柔韌身軀,返回,砰地關上門。
她不愿和我擦肩而過,讓我近距離看她,是因為直覺提醒她,這身裝束有缺陷?當她返回小屋,調(diào)整衣衫,重整妝容,再次出現(xiàn)后,一個完美的寶貝,便在街道上流光溢彩地走起來。世界,我來了。
第一次看到她是四月末;第二次,是七月末。
在超市門口的麻辣燙前,我坐在塑料凳上,舉起筷子時,發(fā)現(xiàn)旁邊女子的側影很眼熟,再一看,是她,三樓的。穿著黑色紗質T恤,領口鑲細密銀鉆;雪白短褲,邊緣也鑲銀鉆;厚底黑皮涼鞋,腳骨節(jié)盈盈可握,腳趾細長,紫紅指甲油,大腳趾上綴著三顆銀鉆。她變了。她那青春發(fā)育期剛剛停止的胴體,生氣勃勃,在云母般光亮的襯托下,刀鋒般銳利,又暗含蠱惑,讓男人的感官河流,瞬間注滿汁液。她同時兼具銷魂奪魄和陰險狡詐的雙重魅力。三個月,只需要三個月;或者,只需一夜,鄉(xiāng)村的稚氣便在都市霓虹燈的逼視下,消散得蕩然無存。
她只點了海帶、蘿卜、竹筍,小小的一團,連碗底都遮不住。她吃得很快,往嘴里塞食物的筷子,似乎在我身體內(nèi)部最隱秘的弦上撥動。那真是絕妙的瞬間:美好的皮膚、蠕動的太陽穴、腳踝處的骨頭、張開又閉合的嘴唇、暖烘烘的頭發(fā)……我離她那么近,能感受到她的胳膊和腿發(fā)出的熱氣,聽到她呼吸節(jié)奏中細微的變化——她也認出了我:之后,細小汗毛順著她的小腿輕微豎起,膝蓋有些挪移。她不愿見到我。恨不得隱形。
她陡然站起,在我視距中,赫然出現(xiàn)了個緊繃繃、窄小、隆起的臀部。我仰望,像看一座拔地而起的微型樓房。她打開坤包,掏出把毛票,數(shù)了數(shù),遞給小販。突然,傳出陣喑啞浮脹的嚷嚷:
“怎么又漲價了——啊!還讓不讓人活——啊!”
她像被女巫附體,從喉頭奔瀉出不屬于自己的音符。她整個人都燃燒著,眼神忽閃忽閃,無邪又無知的年輕臉蛋悍然叫喊。天哪,天哪。一股血從腳底沖到腦門,讓我無法吞咽食物。某種美好清晰地粉碎了:像碟子往空中一扔,跌下來,清脆響亮。
其實,她從來都沒有改變;其實,所有的美好及失落,都是我附加在她身上的聯(lián)想;其實,此刻的她才是最真實的她——從出租屋走出,手里捏著幾張皺巴巴臟兮兮的毛票,眼里浸滿市井婦女的兇狠。是的,她從來都不是公主,沒有優(yōu)雅土壤供養(yǎng)過她,她是只自己刨食吃的母雞,離開雞籠,靠的就是那兩只翅膀。她錙銖必較,分毫不讓。然而,即便她如此怪誕而粗俗,依舊散發(fā)著某種令人銷魂的魅力。
她扭著臀,搖搖擺擺地走到馬路邊,幻若彗星拖著尾巴旖旎出鏡。她招來輛三輪摩托,轉瞬消失于螢灰交融的夜色。她要到達的地方輝煌華美,她要迎接的人群干凈馨香;離開出租屋,離開麻辣燙,她便離開了寒酸、簡陋和陰暗。她一步步走向光明。高跟鞋和大理石臺階每觸碰一下,便如彈鋼琴鍵盤,節(jié)奏鮮明。我兀自啞笑,感覺有種古怪的解脫感。
她甚至比我更早搬走。
八月初的一個雨天,她走出門廳時,撐著傘的胳膊上掛著坤包,另一手拖著的大紅拉桿皮箱,赤裸裸地迎接著雨點。即便她的臉藏在傘下,我依舊能看到妝容一塌糊涂,眼圈發(fā)青,耳側有刮傷痕跡。顯然,她被人打了;而且,不輕。她那樣美好的胴體,即便羽毛滑過,都是罪惡,現(xiàn)在,居然成為拳擊袋。她雖躲閃著我,斜側過身,加快腳步,但其迫切和絕望,卻如舞臺干冰般團團騰起。那只紅色大箱,軟塌塌淌著水暴露于天光下,像狐貍尾巴,越來越遠,終于遁入雨霧。
我看到女房主在給狗倒食,便說:“三樓的,怎么搬家也不找個晴天。”
我驚詫于那回答我的聲音:“我讓她搬的?!?
她站起來,身軀瘦小單薄,聲音平穩(wěn)決絕:“來了三個男的,不知為什么打她。她這樣,早晚要死在屋子里的。我可不想丟飯碗?!?/p>
沒有更弱的人。
某種人界可以接受的最敗倫德行的底線,被突破了,我陡然一疼。那條狗,那條臟白狗,比那鄉(xiāng)下女子,更強。那女人在某個時刻,是個沒有防衛(wèi)能力的無殼的蝸牛,只能被利器不斷戳戮。她在干涸無淚后,拖著紅色拉桿箱,暴露于強風大雨中,讓兩個窟窿眼睛汪出水光,把道路照亮。她要集中意志護持住形骸不至于潰散,嘴巴用力抿成一條線。
我上樓,腳像灌鉛。路過三樓,汽車招貼畫的門洞開,像嘴里豁了個牙。我懷著詭秘好奇,湊過去,將眼神掃射進去。奇怪極了!和她招搖的衣裝完全不配套——那屋子內(nèi)部整潔清爽,沒有一點多余雜物。床、沙發(fā)、凳子,井井有條。垃圾筐收拾得很干凈,地面也清掃過。
這天夜里,我不斷回想女房主,感覺此前,我根本不認識她。作為二房東,她絕對稱職。她知道三樓女人的全部行蹤,知道整幢樓內(nèi)所有人的行蹤,同樣——知道我的行蹤。我不寒而栗。想到我們盤腿坐在雙人床上,一面穿著紗布,一面聊天,我的內(nèi)心充滿了對她的感激;而她,已用老辣的X光,將我的房間掃射一遍,計算出我的年齡、職業(yè)、嗜好。我想起她看到那堆書時,微微一震,但她并沒有多說什么。她對我的全部客氣,也許,就來自那堆無言的書籍。那里有種“蓬生于麻,不扶自直”的威力。
第二天凌晨,我做了一個夢:招貼畫上那輛火紅跑車,不是飛馳在跑道上,而是墜進深藍大海。當它在下陷的瞬間,車頭的燈刺目地閃耀著,讓光射進大海深處,讓那些長久地被暗黑包裹的地方,陡然間,異常炫目,甚至連微細的皺褶,都看得清楚。之后,慢慢地,慢慢地,車身沉陷了下去。
當我說八月中旬要搬走時,女房東毫不吃驚,只淡淡地應了句:“哦?!?/p>
五
日以作夜,縱北縱南,我染患搬家憂郁癥,無藥祛除。
每晚,站在陽臺,在倒計時的悲壯中,向外眺望,看對面豪宅的屋頂,在雨天如浮洲般晃動。暮色漸濃,景物匆匆而逝,如快放錄影帶,刷刷刷洗著我的眼睛和腦子,直到洗白了,洗干了,才拉開蚊帳,躺臥下,將大蜥蜴沉重眼皮闔上。
我不斷地整理東西,將箱子、袋子裝滿后,堆了一床。我那樣節(jié)約地使用器物,不愿多買一樣東西,五個月時間,也弄得如此負累。人多么離不開物件:每一天,人都需要床、被單、水、食物、毛巾、衣服;缺了哪樣,人都不舒服。若長久定居,用起東西來,自然方便,然而,遷徙途中,生活變成簡寫版圖書,字里行間,都裸著巨大空隙。
搬家前的那一晚,我在陽臺上收衣服,突然愣怔,看到黑色吊帶睡裙被風吹得發(fā)軟,像一件我脫掉的青春皮囊,愛情殘骸,陡然間,我感覺自己像個嬰孩,被囚禁在嶺南漆黑而潮熱的子宮,無力自拔。這個瞬間——沒有嬰兒啼哭、狗叫、鳴笛、爭吵,四周一片死寂。在赤裸的陽臺外,是幅巨形油畫,頂天立地,供我一人欣賞。啊,我獨自一人,靜靜體味過多少次這樣的雨夜!而這,卻仍然不是最后一次。煎熬過這反常的出租屋獨居生活后,我越來越清楚地明白——就連最簡陋素樸的家庭生活,也比這孤懸的日子好,而這,是我和女房主、孕婦、三樓的女人,可以共享的唯一不朽的事物。
搬到電梯公寓時,樓道冗長,我每向前走一步,頭頂?shù)臒舯惆舌亮似饋恚辉僖徊?,又亮起一盞……就這樣,在光明的迎接中,我一步步邁向新生活:干凈、整潔、優(yōu)雅、充滿秩序。在十六樓的第一夜,我被樓下電鋸聲吵醒,久久無法再次入睡。那聲音刺啦向左,刺啦向右,讓我想起東江邊的第一夜。
我一直想從窗口看出去,想知道東江,是怎樣的一條江。
責任編輯 趙宏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