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列耀,彭貴昌
(暨南大學 中文系,廣東 廣州 510632)
1990 年3 月,《星洲日報》宣布舉辦“星洲日報文學獎”,同年6 月詳列征文細則,并更名為“花蹤文學獎”。從1991 年開始,“花蹤文學獎”每兩年舉辦一次,從未間斷,至今已歷十三屆?;仡櫠畮啄陙淼摹盎ㄛ櫋敝畯剑覀儼l(fā)現(xiàn)“花蹤”與馬華文學新生代作家的崛起是密不可分的。黎紫書、龔萬輝、曾翎龍、梁靖芬等一大批新生代作家通過“花蹤文學獎”走上文壇,成為當下文壇的中流砥柱;而早在臺灣等地成名的陳大為、鐘怡雯、黃錦樹等人也通過“花蹤文學獎”的認可,“回歸”馬華文壇。
《星洲日報》舉辦“花蹤文學獎”,可謂有著得天獨厚的條件——集宣傳、刊載、出版于一體,這是其他舉辦華文文學獎的華人社團等組織所不具備的。1991 年,“花蹤文學獎”創(chuàng)辦之初,《星洲日報》的讀者人數(shù)是57.2 萬人,其讀者人數(shù)逐年攀升,1992 年增加到68 萬人,從此穩(wěn)坐馬來西亞第一大華文報的位置,2003 年之后讀者人數(shù)更是越過了100 萬大關。有著這樣龐大讀者群的《星洲日報》舉辦的“花蹤文學獎”,影響不可小覷。
《星洲日報》及其創(chuàng)辦的“花蹤文學獎”對中華文化的傳承起著極為重要的作用。有學者在研究《星洲日報》與華人關系的時候指出,在文化傳播方面,《星洲日報》作出了以下貢獻:①傳播中華文化;②提升讀者的華文水平;③培養(yǎng)讀者學習風氣;④推動文藝發(fā)展。筆者認為,“花蹤文學獎”憑借其強大的宣傳機制和隆重的頒獎典禮,在這幾方面都起到了相當大的作用。頒獎典禮聲勢浩大、隆重絢麗,主辦方、評委、得獎者和文學愛好者齊聚一堂,加上主辦方邀請的歌舞團、藝術家的表演,熱鬧非凡。在馬來西亞這個華人文化處于邊緣地位的國度,頒獎典禮上滿溢著“中國性”的表演,成為了強化華人身份和強調(diào)華人文化的儀式,不斷喚起人們的民族情感與記憶。主辦方還借著在“花蹤文學獎”頒獎典禮時著名作家、學者齊聚一堂的機會,舉辦“花蹤國際文藝營”。世界各地的著名作家、學者在參與“花蹤文學獎”決審的同時,也都在文藝營中擔任文學專題的主講人。此外,在前后兩屆“花蹤文學獎”的間隔期間,主辦方還以“花蹤系列講座”形式,為兩年一次的文學獎“保溫”,邀請華文文學界享有盛譽的作家主講,每次講座也都反響熱烈。以第一屆“花蹤文學獎”為例,“花蹤系列講座”的主講包括黃春明、王蒙、痖弦、於梨華、鄭明娳、張賢亮、張潔等著名作家、學者。這些活動對文化傳承有著推動作用,特別是對作為文化傳承主體的年輕人來說,更是影響深廣:充滿著文化氣息的隆重頒獎典禮激發(fā)起年輕人對中華文化的熱情和對獲獎的期待,文藝營和系列講座則對心懷寫作理想的年輕人有著極大的激勵和指導作用。
從主辦方《星洲日報》對“花蹤文學獎”的定位來看,他們對年青的一代寫作者是充滿著期許的。一方面,《星洲日報》希望將“花蹤文學獎”打造成在整個華文世界都具有影響力的獎項,因此主辦方力邀海內(nèi)外的著名華文作家、學者參與評審、舉辦講座,并設立世界華文文學獎,將此殊榮授予華文文學界的文學“巨人”,以彰顯他們對華文文學的巨大貢獻。另一方面,“花蹤文學獎”中占據(jù)主導部分的甄選獎部分,則是力圖為馬華文壇培養(yǎng)接班人?!缎侵奕請蟆飞玳L張曉卿曾經(jīng)不止一次地在《花蹤文匯》的序言中表達自己對傳承華族文化的寄望,這種寄望很大程度上落在了對年青人的期待上。從“花蹤文學獎”的宗旨來看,也可以發(fā)現(xiàn)這一特點?!盎ㄛ櫸膶W獎”在創(chuàng)立之初定下的宗旨是:鼓勵創(chuàng)作、發(fā)揚文學和傳承薪火?!肮膭睢钡膶ο蠛汀皞鞒小钡闹黧w必然都是年青一代,從第二屆開始的宗旨“開拓國際視野,提升文學品質(zhì),反映時代精神”中的“開拓”和“提升”等詞,顯然也更針對年青的一代,其主體不是指向風格已經(jīng)成型或者已經(jīng)揚名的老作家?!盎ㄛ櫸膶W獎”培養(yǎng)文壇新秀一方面出于報刊負責人身上所體現(xiàn)的文化人的責任感,另一方面出于現(xiàn)實考慮——主辦方培養(yǎng)文壇新秀的渴望也是極為迫切的:《星洲日報》副刊所要面對的問題之一是“本地高水平文學作者群有萎縮危險”,“花蹤文學獎”所起到的拔擢新人的作用,則是一個非常好的解決途徑。可以說,《星洲日報》舉辦“花蹤文學獎”的一大目標就是挖掘文壇的新生力量。
以“傳承薪火”為目標的“花蹤文學獎”,期待著年輕作家接過文學的接力棒。從首屆文學獎開始,新生代作家就嶄露頭角,從第二屆開始,斬獲獎項的新生代作家人數(shù)大大增多,這一群體開始成為“花蹤文學獎”最重要的得獎群體。新生代作家生長在馬來西亞,從祖輩身上繼承了中國文化,努力于中文寫作。但是,能讓他們一展拳腳的機會不多。華文報刊是馬來西亞最重要的文學園地之一,無論是出自于經(jīng)濟上的考量或是文學上的認同,“花蹤文學獎”都能激勵寫作者,特別是年輕作家。散文作家梅淑貞認為:“星洲日報創(chuàng)辦文學獎是件好事。甭管是有人抱著為‘利’而來也好,或是為‘名’來也罷,還是為‘名’為‘利’都好,肯定是他們都要拿出真本領來,這也是激發(fā)起文學創(chuàng)作的泉源之一。”“花蹤文學獎”這塊土地,激勵著許多馬華新秀萌芽生長,漸漸成為日后的參天大樹。他們的書寫,展現(xiàn)了新生代華人的生存環(huán)境和內(nèi)心世界,也形成了對馬來西亞境內(nèi)馬來族文化“霸權”的抵抗。二十多年的時間也證明,文學與傳媒結(jié)合的“花蹤機制”,為馬華文壇挖掘、培養(yǎng)了一批優(yōu)秀的新生代作家,推動著馬華文學的發(fā)展。
《星洲日報》通過自身的傳播和資本優(yōu)勢,將“花蹤文學獎”打造成“文學奧斯卡”,讓更多的人將目光投向了文學這塊被冷落已久的土地,給予了文學場巨大的象征資本。新生代作家,就在這個“奧斯卡”中崛起。
《星洲日報》對新人的拔擢是不遺余力的。從1988 年《星洲日報》復刊起,在“文藝春秋”版面發(fā)表作品的作者中,新生代作家的比例日漸擴大。為了向文壇推薦新人,“文藝春秋”版塊還在90年代推出過“新人出擊”“新秀特區(qū)”等專輯。在“花蹤文學獎”中,對新秀的重視也十分明顯——從第三屆開始開辟了“新秀獎”鼓勵年輕人。新秀獎分為小說、散文、新詩三個組別,開放給20 歲或以下的年輕人參加,將文學獎的象征資本授予這些對寫作抱有憧憬的青少年。然而,即使是在“花蹤文學獎”的其他獎項中,新生代也占據(jù)了主導位置。
從甄選獎方面來看,從第二屆開始一批新生代作家的名字就被人們熟知,小說方面有李天葆、黎紫書、劉國寄、陳志鴻、翁弦尉、梁靖芬等,散文方面有鐘怡雯、林幸謙、許裕全、黃靈燕、龔萬輝、曾翎龍等,新詩獎有陳大為、莊若、林健文、游以飄、呂育陶、周若鵬等,其中黎紫書、許裕全、龔萬輝、曾翎龍等作家還經(jīng)常跨組別獲獎。從推薦獎來看,我們更容易看出主辦方《星洲日報》的評獎傾向。“花蹤文學獎”的推薦獎(包括小說、散文、新詩)的得主必須是在《星洲日報》文藝副刊“文藝春秋”和“星云”發(fā)表至少2 篇小說或3 篇散文或3 篇新詩的作者,參賽者在其他報刊上發(fā)表的作品則被排除。進入決審的作者,首先必須在《星洲日報》副刊發(fā)表作品,并經(jīng)過報社編輯人員的推選,此舉既在于吸引馬華作家扎根于《星洲日報》副刊,也以權力話語姿態(tài)冷落了其他競爭對手。因此,在推薦獎中,權力運作的痕跡比各項甄選獎更為明顯,導向性也更加突出。通過對歷屆獲獎名單的統(tǒng)計,我們發(fā)現(xiàn)導向性更強的推薦獎同樣更傾向于新生代作家群體。從第一屆開始,新生代作家就成了推薦獎的主要候選人,此后,新生代作家所占比例越來越大,直至囊括各大獎項,到第四屆起,推薦獎已經(jīng)被新生代作家們盡收囊中。我們可以從九屆的推薦獎獲獎名單(第十屆起取消了推薦獎這一獎項類別)中一窺新生代在推薦獎中的獲獎情況。
推薦獎獲獎名單:
第一屆 第二屆 第三屆 第四屆 第五屆小說 小黑 潘雨桐 潘雨桐 黎紫書 陳志鴻、黎紫書散文 褟素菜 寒黎 林幸謙 鐘怡雯 陳大為新詩 方昂 小曼 方昂 陳大為 陳強華第六屆 第七屆 第八屆 第九屆小說 黎紫書 黎紫書 黃錦樹 陳政欣散文 鐘怡雯、邡眉 林幸謙 杜忠全 許裕全新詩 林健文 陳強華 林幸謙 沙河
從這個得獎名單中不難得出的一個結(jié)論就是在《星洲日報》主導的文學獎中,新生代已經(jīng)成為主力,這也是馬華文壇代際更迭的表現(xiàn)。學者劉小新指出,“這一新世代作家群的崛起是90 年代以降馬華文壇的最大事件,標志著馬華文學已進入世代更替和文學范式轉(zhuǎn)移的新時期……”在“花蹤文學獎”之中,新生代作家被獎項“認可”之后,他們之中的許多人在之后的文學獎評獎中不同程度地參與到評審過程中。李天葆、黎紫書、夏紹華、呂育陶、劉育龍、林艾霖、梁靖芬、莊若、許裕全等人都參加過復審或新秀獎決審的評審。從參賽者到評獎者的轉(zhuǎn)變,意味著他們在馬華文學的場域中占據(jù)著越來越重要的位置,這不啻是新生代權力的加固。
這個代際的崛起與對主流文學場的占據(jù),更明顯地表現(xiàn)在馬華文學大獎的頒獎上。“花蹤文學獎”從第十屆開始,增設了“馬華文學大獎”,授獎于過去兩年對馬華文學有突出貢獻的一位或者兩位馬華作家。得獎者除獲得高額的獎金(馬幣1 萬元,是所有征文種類中獎金最高的獎項)外,《星洲日報》還將為其出版一本作品。馬華文學大獎主評焦桐說,這個獎有兩層用意,一是肯定本土文學的創(chuàng)作,及定位本土文學的坐標。至今為止馬華文學大獎的獲得者有:木焱、梁靖芬、黎紫書、沙禽、黃錦樹。具有著標桿意義的大獎的得主清一色是新生代作家,宣告著新生代已經(jīng)掌握了文壇的“話語權”。正是《星洲日報》舉辦的“花蹤文學獎”,從甄選獎、推薦獎,再到復審或新秀獎評審,最后到馬華文學大獎,一步步將馬華新生代作家推上馬華文壇的歷史舞臺,并將他們的作品“經(jīng)典化”,使他們成為文壇的主導。
“花蹤文學獎”對新生代的重視不言而喻,新生代對“花蹤文學獎”也深感認同。多次獲得“花蹤文學獎”,在臺灣等地也屢獲大獎的黎紫書,在獲得第四屆散文獎首獎之后,表示得到“花蹤文學獎”是她的“一點點的驕傲”。獲得第六屆世界華文小說獎時,她說“但每每記得自己曾得過獎,居然還很歡喜”。第九屆獲得馬華小說佳作獎、馬華散文佳作獎的曾翎龍,在得獎感言中也坦言自己曾進過六次“花蹤文學獎”決審都空手而歸,依然堅持著寫作希望折桂。
赴臺留學并留居臺灣的馬華作家,同樣認為“花蹤文學獎”是馬華文壇最成功的文學獎,期望獲得“花蹤文學獎”以彰顯自己的馬華身份。在臺灣、新加坡、馬來西亞等地已獲得多項重要文學獎的鐘怡雯,獲第三屆“花蹤文學獎”散文首獎時表示,每年陳大為都“逼”著她參賽。陳大為更是直接表達了自己的想法:“我不是在追逐‘花蹤’的名利,也不是在尋求這項肯定,而是一種身份的認同。雖然我的創(chuàng)作生命從臺灣開始,所師法/所吸收的全是中國(大陸)及臺灣的養(yǎng)分,雖然我得過3 次臺灣的兩大詩獎,并且第一本詩集也在臺北出版,雖然我的詩作題材一向都非關大馬,但我畢竟是大馬人,馬華文壇的一分子,所以我必須替自己尋找這個身份的認同。在馬華的諸多文學獎當中,我只認同‘花蹤’,所以我一直虎視眈眈,但一再失手。如今,總算彌補了心中這個缺憾。”曾獲“時報文學獎”等獎項的林幸謙,在獲得第三屆“花蹤文學獎”散文推薦獎時,也表達了“花蹤文學獎”對他的特殊意義:“能夠得到此獎,讓我感到我并沒有遠離家鄉(xiāng),仍舊生活在這里。這里有我最珍貴的記憶?!秉S錦樹也曾透露自己曾經(jīng)多次投稿參加“花蹤文學獎”的評審。
在華文處于邊緣地位的馬來西亞,用華文寫作是孤獨的?!盎ㄛ櫸膶W獎”隆重如奧斯卡的頒獎禮,已經(jīng)不單單只是對參賽者本人及作品的肯定,更是以隆重的文化盛宴,激勵著那些已經(jīng)站上頒獎臺或者想要站上頒獎臺的新生代作家們。誠然,馬華新生代的發(fā)展離不開自身的努力,但也不可否認,“花蹤文學獎”為新生代作家提供了起飛的平臺,使新生代作家以后生可畏的姿態(tài)迅速成長?!盎ㄛ櫸膶W獎”憑借其苦心經(jīng)營樹立起的權威,成為了新生代作家心中的標桿。
伴隨著新生力量而起的,是豐富多元的文化景觀。在《花蹤文匯1》的序言中,張曉卿直言:“希望通過主動的反思和批評,能為這個已經(jīng)絢爛多姿的社會,創(chuàng)造更豐富和更有氣質(zhì)的文化內(nèi)容?!边@種“豐富性”,正是歷屆的“花蹤文學獎”所力圖實現(xiàn)的。
在90 年代,馬華文壇在報刊上展開了幾次激烈的論爭,其中具有代表性的是“經(jīng)典缺席”以及“馬華現(xiàn)實主義的實踐困境”,這些論戰(zhàn)歸根結(jié)底是不同代際之間美學原則的角逐。可以說,“花蹤文學獎”的評審也是論爭的縮影,文學獎的評審過程同樣是不同的美學原則之間的角力。此外,馬華文壇的論爭在一定程度上為新生代的創(chuàng)作奠定了理論基礎,而“花蹤文學獎”的得獎作品,則是在創(chuàng)作層面呈現(xiàn)了美學原則角逐的成果,這些作品受到來自華文文學主流地區(qū)的認可,從而實踐對“馬華現(xiàn)實主義困境”的跨越。
為了評獎的公正,“花蹤文學獎”的終審評委大多數(shù)來自美國或中國大陸、香港、臺灣地區(qū),包括張錯、李歐梵、李銳、劉心武、王安憶、陳思和、潘耀明、黃子平、楊牧、焦桐等諸多名家。雖然從第三屆開始,小說、詩歌、散文獎的決審評委會中各加入一位馬華本土作家,但是人數(shù)占多數(shù)的外籍評委還是擁有著評獎的主導權。相對而言,這些本身就是著名作家或?qū)W者的外籍評委更傾向于多元、前衛(wèi)的美學風格,而不僅僅是維護馬華文壇傳統(tǒng)中曾為主流的馬華現(xiàn)實主義文學。新生代作家們在創(chuàng)作中往往大膽地打破常規(guī)語言,以陌生化的效果將文字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這通常都受到評委們的肯定。黎紫書的《把她寫進小說里》(第三屆小說首獎)是非常典型的一例,文章大量的詞句都被評委指為過于拼湊、刻意,如“5 月的能量”、“捆住我的文學繩索”、“保持著無語問蒼天的姿態(tài)”此類。語言的不規(guī)則運用讓評委們展開了討論,有評委認為這種語言是一種破碎的語言。但這篇文章最后得了首獎,證明這種語言已經(jīng)開始被接受。黎氏日后的創(chuàng)作大抵都是用這樣的語言風格進行,也頻頻得到肯定與嘉許。鐘怡雯也是一位致力于語言運用的新生代作家。她的《可能的地圖》(第三屆散文首獎)一文中充滿著詩化的語言,如“或已懸空的地理”、“穿越時空的銀河”等,也有日落的陽光像是條大白舌頭舔走希望一類的新奇意象。鐘怡雯的散文雖屢次被評委指出缺乏足夠深刻的文化內(nèi)蘊,但是她對文字的經(jīng)營卻得到了廣泛的認可。在第五屆的馬華小說終審時,各位評委也就黎紫書的《流年》一文也展開了激烈的討論。出自馬華本土的終審評委梁放質(zhì)疑這篇小說作為馬華小說的本地色彩不強,希尼爾則覺得作者的文字功底很好,能以極好的意象與古詩詞入文,大加贊賞,在最后的表決中《流年》得到最高分,獲得該屆馬華小說首獎??v觀“花蹤”的得獎作品,現(xiàn)代性、前衛(wèi)性、多元性在新生代作家的作品表現(xiàn)得十分明顯,新生代的這種審美趨向也被評委認可和鼓勵。獲得第五屆散文獎首獎的翁弦尉的《棄物祭文》一文運用了意識流的手法,極具實驗性和現(xiàn)代性,以開放式的結(jié)構賦予了語言、文字新的活力,整篇文章結(jié)構和語言都顯得非常獨特。評委在討論這篇作品與其他作品的比較時,提到這是“傳統(tǒng)散文和新式的散文的拔河?!?永樂多斯語)新生代所追求的融合了現(xiàn)代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的多元美學風格,與傳統(tǒng)的寫實風格拉開了距離,在一次次的被認可中成為了時代的文學主潮。
在對新生代創(chuàng)作美學的承認這一方面,“花蹤文學獎”功不可沒,這種承認,也使得臺灣等地的一些馬華作家“回歸”本土。當陳大為在1995 年編選《馬華當代詩選(1990—1994)》的時候,他被質(zhì)疑是以臺灣視角來評判馬華詩歌。然而當以陳大為等為代表的新生代詩人在“花蹤”屢屢獲獎,特別是獲得具有承認和表彰意味的“推薦獎”之后,新生代的美學就被“花蹤”賦予了象征資本,宣
告著被馬華文壇承認,實現(xiàn)從其他華文地區(qū)到大馬本土的回歸。借此,《星洲日報》也構建起馬華文壇的多元化文學生態(tài),使馬華文學與其他地域的華文文學可以形成溝通與對話。
在得到主流文壇的承認之后,新生代作家在“花蹤文學獎”中努力踐行著多元美學的嘗試。當然,這樣的美學追求跟他們自身的經(jīng)歷不無關系。20 世紀90 年代,社會瞬息萬變,身處大馬或者游走于海外的馬華作家都無法擺脫全球化的浪潮和信息科技發(fā)展的影響。在這個大環(huán)境下,新生代作家無論是從自身經(jīng)歷、傳媒還是網(wǎng)絡,獲取到的信息量都是巨大的,他們與世界的聯(lián)系也更加緊密。“花蹤文學獎”這個舞臺,為馬華作家提供了與世界華文文學接觸甚至競爭的機會,也為現(xiàn)代主義文學思潮與創(chuàng)作提供了良好的展現(xiàn)平臺。此外,不少“花蹤文學獎”得獎的新生代作家,曾在中國大陸、臺灣、香港等地接受較高層次的教育:陳大為,臺灣師范大學文學碩士、博士;鐘怡雯,臺灣師范大學文學碩士、博士;翁婉君,臺灣大學國文所碩士;黃錦樹,淡江大學國文所碩士、臺灣清華大學中文系博士;林幸謙,臺灣政治大學文學碩士、香港中文大學哲學博士;翁弦尉,南京大學中文系碩士、北京大學中文系博士;黃靈燕,北京大學中文系博士;梁靖芬,北京大學中文系碩士……高學歷并不等同于杰出的寫作能力,然而這種求學經(jīng)歷,給作家?guī)砹藢拸V的視野。馬華新生代的創(chuàng)作并不都是現(xiàn)代主義風格的,然而,在90 年代多種因素的合力之下,現(xiàn)代主義和后現(xiàn)代主義美學已經(jīng)成為新生代的重要追求。在這個過程中,他們的這種追求被“花蹤文學獎”授予了象征資本,獲得了馬華文壇的承認,這使得他們有勇氣在這樣的美學實踐中繼續(xù)前行、探索。下面我們通過對具有代表性的獲獎作品的考察來一窺新生代作品中所體現(xiàn)出來的美學追求。
邡眉的《素人自畫》(第四屆散文佳作)是新生代的寫作宣言。文中以繪畫藝術為論題,以臼齒象征藝術的教條,主張藝術不應為規(guī)則所限。借此作者也表現(xiàn)出對文學的看法:“文字慣性聚集,籠統(tǒng)寫法,已喚不起令人驚艷的感受,失去彈性的魅力。文字的寫法如果能夠像繪畫那樣充滿生命力的移形換樣,該有多精彩!”
詹明信的“文化分期說”把資本主義分成了三個階段,“二戰(zhàn)”之后的西方則處于第三階段——晚期資本主義階段,隨之而起的是作為其文化表征的后現(xiàn)代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的一大特征是解構,表現(xiàn)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則是許多文學流派所進行的語言實驗和話語游戲。生活在全球化語境下的馬華新生代作家,自然也深受影響,他們在寫作題材豐富的同時,手法也越來越多元。在這一點上,元小說可以作為代表。元小說(即“后設小說”)的手法在“花蹤文學獎”的得獎作品中多有表現(xiàn)。對元小說的定義眾說紛紜,各種說法的共同特征都離不開它對小說虛構性的暴露。其中,戴維·洛奇的觀點是被廣為接受的:“元小說是關于小說的小說:這類小說以及短篇故事關注到自身的虛構本質(zhì)與創(chuàng)作過程?!?/p>
黎紫書的《把她寫進小說里》(第三屆馬華小說首獎)在“花蹤”拉開了元小說的序幕。在《把她寫進小說里》中,“我”既是書中的人物,又在嘗試寫著別人的故事,因此主人公江九嫂既在“我”所在的現(xiàn)實中,又在“我”虛構的書中之書里。江九嫂的一生在“我”的不斷回憶和探尋中被拼合出來,在許多的描述中,回憶和“我”的虛構被作者有意模糊起來,讓讀者分不清楚虛構與真實。“我”不停地追述和想象關于江九嫂的一切,最終,整個《把她寫進小說里》的文本順著“我”對她故事的追尋和想象而完成了本身的敘述。黎紫書在這篇作品里打破了固有的現(xiàn)實主義手法,讓作者的主體性得到更好的體現(xiàn),同時很好地表現(xiàn)了對創(chuàng)作的一些思考,為馬華小說拓展了更大的敘事空間。
從黎紫書開始,元小說手法便較為頻繁地被運用在創(chuàng)作中。如在第六屆的“花蹤文學獎”馬華小說部分,就出現(xiàn)了兩篇具有元小說色彩的作品,分別是梁靖芬的《水顫》和陳紹安的《禁忌》?!端潯分校拔摇辈粩嗟卦谖谋局袕娬{(diào)對鄭和下西洋故事的敘述的不可靠,甚至設計讓祖上鄭和遇上了哥倫布。“我”虛構了鄭和與哥倫布見面的場景,因為“我”忍不住要給祖上安排貼心伙伴。文章中的多處描寫都指向了我祖上鄭和的這段故事的敘事的不可靠性,以元小說的手法消解了正統(tǒng)的歷史?!督伞愤@篇文章的全題是《禁忌——虛構補選文體與真實小說觀念之差》,在標題中已經(jīng)點名文中有“虛構”的色彩。在這篇文章寫到的有數(shù)據(jù)、日期等材料支撐的政治選舉中,作者不停地強調(diào)其中的虛構色彩,并把它寫得非?;闹?在虛構的異族戀愛故事中,又寫得非常真實。在文章中作者多次強調(diào)“小說是真實的,生活很虛幻。”作者用元小說的方法,有意弄混真實與虛構,抒發(fā)馬來西亞社會異族戀愛悲劇的隱痛,同時也諷刺了政治的骯臟和荒謬。
寓言書寫也是新生代寫作的特色之一。新生代作家不再局限于現(xiàn)實主義的寫作方式,常常以寓言書寫的形式來表達自己的思想?!霸⒀远际且环N敘事文體,作者通過構造人物情節(jié),有時還包括場景的描寫,構成完整的‘字面’意義,即第一層意義,同時借此喻表現(xiàn)另一層相關的意義。”詹明信在分析第三世界文學時認為,這些文學文本都是以政治寓言和民族寓言的形式出現(xiàn)的。這個理論雖然一定程度上建立在白人中心主義的文化語境中,然而他關于寓言書寫的論述還是值得我們參考借鑒的。在寓言書寫上,黎紫書的小說《國北邊陲》(第六屆世界華文小說獎首獎)是最典型的代表,這篇作品具有后現(xiàn)代主義的魔幻色彩,以家族命運來指涉馬來西亞華族的命運。作品中的“你”通過父親遺物中的筆記和信件一步步追尋和還原著家族的歷史,并跟隨著祖輩的腳步去尋找傳說中的龍舌莧。龍舌莧的根部是可以讓家族血脈得以沿承下來的解藥,整個家族祖祖輩輩找尋龍舌莧,若不得則命隕中年。這是一則關于民族文化的寓言:沒有文化的根基則無法延續(xù)家族,甚至民族的命脈。可是最后“你”發(fā)現(xiàn)要找尋的龍舌莧卻是無根的,龍舌莧其實也不是家族血脈可以延續(xù)的唯一解藥,隱喻著族群主義和族群迷信都是一種困境,只有以一種更加開放的姿態(tài)容納其他的文化,并以此重塑自身的旺盛生命力,方是根治之藥?!澳恪钡膫€體與家族命運,就是馬來西亞華族命運的一種指涉。
翁弦尉的《棄物祭文》(第五屆散文首獎)同樣是一篇以寓言來書寫國族的作品。島上的時間將“我”的種種感覺都燃燒殆盡,化成種種工業(yè)制品,“我”的生活變得機械化。作品中還用螞蟻來象征這座島嶼城市里每天疲憊于工作和瑣事的人們,坐公車時螞蟻垂下的觸角就是人們在上班路上無精打采的隱喻。人們唯恐丟掉的“票根”又像是生活里種種規(guī)則以及機械化的程序,象征著人們被現(xiàn)代化的文明所困,已經(jīng)完全失去了自主性,淪為了文明的奴隸,只能像一只只螞蟻,毫無目的地在這個機械化的城市里勞碌奔波。在新詩體裁上,游以飄的《在我萬能的想象王國》(第二屆小說佳作)是在童話外殼包裹下的政治寓言。國王“為大人與小孩設計一套同樣的發(fā)型和公民課本”,他拳頭狀的皇冠在城市上空罩下陰影,覆蓋著所有的宣傳渠道,“藉以防止皇宮的尊嚴/被陽光曬傷”,是對大馬教育體制和傳播體制的極大諷刺。后文還以王國中的種種景況隱喻嘲諷政府的愚民政策、種族歧視、政治表演、思想管制等等。在結(jié)尾,一句“得承認這地圖始終是馬來西亞”道破天機——寓言中所有嘲諷與指責都指向了馬來西亞。
元小說手法和寓言寫作在“花蹤文學獎”的出現(xiàn),表明馬華新生代作家進一步拓展創(chuàng)作空間的實踐,得到了理解與支持;促使他們不斷緊跟世界文壇的腳步,自覺地對小說、散文、詩歌的形式本身進行有意識的思考和實踐。
馬華新生代作家們在語言的運用上也更加自覺。他們的前輩李永平在語言上煞費苦心,而新生代在語言上的追求又不同于李永平等人對語言純粹的中國性的追求,而是一種更多元化的語言運用。前文所提過的《流年》《可能的地圖》《棄物祭文》等文章的語言都反映出這樣的特色。網(wǎng)絡語言入詩等現(xiàn)象,也表現(xiàn)出馬華新生代作家語言運用的多樣化。呂育陶的作品就是一例。《造謠者的自辯書》(第五屆新詩佳作)運用了大量的網(wǎng)絡語言和網(wǎng)絡表情,營造出陌生化效果,充滿時代感和新鮮感;《和ch 的電郵,網(wǎng)站,電子賀卡以及無盡網(wǎng)絡游戲》(第六屆新詩佳作)也以網(wǎng)絡的形式隱喻現(xiàn)實的荒謬。詩歌從形式變革入手,進而在內(nèi)容和精神層面上,為馬華詩歌開辟了一條更為多元化的道路。
文學獎的風格是報刊副刊風格的延續(xù),文學獎的風格也是當時副刊和文壇主流風格的縮影。“花蹤”中常見的地志散文就是報紙副刊中常見的散文類別,小說中的后現(xiàn)代技法以及詩歌的寓言書寫也都是新生代的典型美學風格,在新生代作家的其他作品中大量出現(xiàn)。在很大的程度上,“花蹤文學獎”憑借對新生代作家美學風格的引導,構建了馬華文壇的生態(tài)。然而,從中我們也可以看到文學獎機制對文壇生態(tài)建構方面的一些弊病,題材方面的“扎堆”就是其中明顯的一項。比如小說獎中,個人化的“小敘事”和同性戀等邊緣題材的書寫,在“花蹤文學獎”中曾多次出現(xiàn),我們在新生代作家的其他創(chuàng)作中,也可以找到非常多同類別的作品。在“花蹤文學獎”中,涉及同性戀書寫的有翁弦尉的《上邪》、梁偉彬的《夢境與重整》、林俊欣的《樹》等,而在文學獎之外,翁弦尉的《游走與沉溺》《喧嘩與沉潛》《自祭文》《沉睡的吉普賽少男》,黎紫書的《裸跑男人》,陳志鴻的《腿》等作品,也都涉及此類題材。同樣,熱衷于個人的“小敘事”,摒棄國族“大歷史”以及灰暗的語言基調(diào),都是新生代小說家作品中常見的風格??梢?,“花蹤文學獎”的獲獎作品是新生代作家創(chuàng)作的一個縮影,同時,也具有著一定的導向性。在文學獎對美學風格的強調(diào)之中,作者們書寫的題材呈現(xiàn)越來越小的趨勢,具有社會現(xiàn)實意義的作品也逐漸減少。雖然這樣非常具有私人化色彩的邊緣書寫和“小敘事”讓文學園地更加豐富多彩,可是一味淡化社會意識的作品大量出現(xiàn)還是會影響到文學功能的發(fā)揮。一味“文以載道”讓文學肩負起現(xiàn)實的責任會給予文學過重的負擔,文學作品之中社會意識的極度匱乏,也是另外一種極端;這是值得警惕的。
盡管“花蹤文學獎”在多年的發(fā)展中存在著一些問題,其對馬華文學的貢獻卻不言而喻。依托具有強大經(jīng)濟資本和象征資本的《星洲日報》及其副刊平臺的“花蹤文學獎”是一個微縮版的馬華文壇,我們可以從中見證過去二十余年來馬華文壇的代際更迭和創(chuàng)作潮流的變遷。“花蹤文學獎”顯著地加速著代際更替,勾勒出中生代與新生代之間的“交接”軌跡,見證并影響著新生代逐漸穩(wěn)健壯大,成為馬華文壇中流砥柱??梢哉f,“花蹤文學獎”發(fā)展的歷程就是許多新生代作家成長的歷程。當然,新生代的成長得益于“花蹤文學獎”這個大舞臺的同時,也得益于其自身的努力,因此文學獎與馬華作家之間呈現(xiàn)雙向互動的關系:“花蹤文學獎”為馬華文壇提供一個“標桿”,樹立一個榜樣;同時,文學的進步也需要馬華作家們自身引以關注,領會其深意,突破瓶頸。只有在內(nèi)外兼修之下,馬華文學才有走出去的契機。或許在不久的將來,真正實現(xiàn)“馬華文學的抬頭——由文學的邊陲,至‘東南亞華文的重鎮(zhèn)再至中國華文文學在海外的重要分支’,乃至于‘世界華文文學重要的一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