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婷婷
(紹興文理學院 元培學院,浙江 紹興312000)
紹興社戲的宗教特性及其當代傳承
蔣婷婷
(紹興文理學院 元培學院,浙江 紹興312000)
社戲是指具有酬神祭鬼性質(zhì)的戲劇表演活動,它不僅是一種表演藝術,也是一種宗教活動,它通過藝術與宗教的結(jié)合,達到人神溝通的目的。紹興社戲是越地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典型代表,它如同一面通透的鏡子,展示著紹興地區(qū)的民俗風情,折射出舊時人們的文化觀念與宗教意識。
紹興社戲;宗教性質(zhì);當代傳承
社戲作為一種與古老的宗教祭祀密切相關的戲曲表演活動,在紹興地區(qū)有著悠久的歷史與深厚的民眾基礎。宋代陸游曾寫“太平處處是優(yōu)場,社日兒童喜欲狂。且看參軍喚蒼鶻,京都新禁舞齋郎”[1],用以形容社戲的演出盛況以及人們對于社戲的喜愛與追捧。社戲不同于傳統(tǒng)的戲劇表演活動,它在藝術表演的基礎之上結(jié)合了宗教的意味,是人們藉以溝通鬼神、表達宗教意愿的重要工具。然而,在城市化、全球化的進程中,媒介技術不斷地發(fā)展,社戲的宗教意蘊正在逐漸消逝,社戲的功能自然也在這個環(huán)境中不斷地變化。本文將以紹興社戲為考察對象,從劇情內(nèi)容與結(jié)構儀式兩方面重點闡述社戲的宗教特性,并從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的視角,探析社戲的當代傳承。
社戲的產(chǎn)生與我國古老的祭祀制度有著不可分割的聯(lián)系,它的歷史源頭最早可以追溯到原始時代祭天地、祭日月山川等祭祀儀式。隨著歷史變遷,這種祭祀儀式逐步完善,到了商周時期,開始出現(xiàn)一些正式的祭祀活動如“社祭”“臘祭”等,同時,開始出現(xiàn)由統(tǒng)治者劃分的特定的祭祀?yún)^(qū)域,這種特定的祭祀?yún)^(qū)域就是“社”。這種劃分有利于商周時期祭祀活動的管理與規(guī)范,也為社戲的產(chǎn)生打下了基礎。
在祭祀活動進行中,為了使虛幻的宗教內(nèi)容更加具體形象化,在宗教儀式中經(jīng)常要穿插到表演。祭祀與表演的結(jié)合,一方面使人們更加容易理解虛幻的祭祀內(nèi)容,另一方面也使人在藝術感官上得到滿足。
與商周時期較為嚴肅莊重的祭祀表演不同,唐宋以后,開始出現(xiàn)更為熱鬧、歡樂、世俗的祭祀表演,如社火百戲。這些“社火”表演,雖然還不是真正的社戲形式,但是社火百戲中的雜技、歌舞、造型卻為后來的社戲奠定了基礎。
宋元時期,戲曲逐漸盛行,戲曲的形式融合了音樂、舞蹈、雜技等元素,這種獨特而豐富的藝術形式很快被祭祀活動所吸收,成為祭祀活動中最主要的表演形式。社戲“祭祀—戲曲”相融合的雛形開始正式形成了。
縱觀社戲的歷史起源與發(fā)展脈絡,不難發(fā)現(xiàn),社戲具備三個重要的元素,場所——社、祭祀儀式及戲曲表演,它是在特定的場所“社”中進行的具有祭祀特性的戲曲表演活動。[2]它的產(chǎn)生及發(fā)展始終圍繞著祭祀活動,它的原始目的——答神明、祛鬼魅,使社戲成為了一種宗教藝術。
社戲不同于純粹體現(xiàn)審美觀念的藝術表演,更重要的是,它是建立人與鬼神溝通的橋梁,所以社戲是給鬼神的獻禮。這種特殊的目的決定了社戲表演應該符合鬼神的審美與口味,因此,人們在社戲的演出活動中加入了迎神送鬼的儀式,塑造了栩栩如生的鬼神故事,以討得鬼神的歡心,達到與鬼神溝通的目的。在這種目的的指導下,社戲演出過程中的方方面面,如劇情內(nèi)容、結(jié)構儀式、表演方式等無不折射出宗教的氣息,它利用各種宗教性的表現(xiàn)方式,來行使它的宗教目的。
(一)劇情內(nèi)容
社戲的劇情內(nèi)容圍繞著鬼神故事,充斥著大量的鬼神形象。鬼神故事、鬼神形象大大增強了社戲的宣教效果,它利用鬼神故事向人們傳達因果報應、轉(zhuǎn)世輪回的宗教觀念,從而行使它的宗教使命。
紹興地區(qū)的鬼神戲以目連戲為代表,紹興方言中有“看夜目連看夜鬼”之說,目連戲被頻繁地移植到當?shù)厣鐟虻谋硌莼顒又校蔀榻B興民間社戲演出中的代表性劇目。目連戲是我國最具影響力的劇目之一,歷史久遠,堪稱“中國戲曲活化石”。它多在農(nóng)歷七月十五即中元節(jié)上演,中元節(jié)民間亦稱鬼節(jié),紹興地區(qū)多稱之為“七月半”。根據(jù)佛教傳說,中元節(jié)當日,地府放出鬼魂,民間要舉行各類祭祀鬼魂的活動。在紹興地區(qū),上演目連戲便是七月十五祭鬼活動中的重頭戲。目連戲的演出仿佛鬼魅群像的縮影,顯示出祭鬼祀鬼的宗教目的。
目連戲最早起源于佛教典籍《佛說盂蘭盆會》,在宋元之后,又受到道教等其它教派的影響,在而后的發(fā)展中,它又由最初的宗教故事慢慢演變成為目連戲這種戲曲形式。從目連戲的產(chǎn)生與演變,我們可以看到宗教的藝術化過程,所以說,目連戲取材于宗教,發(fā)展于宗教,當然,它便具有了宗教的特性。
1.鬼神故事
紹興目連戲講述的是目連之父傅相一生行善積德,樂善好施,在死后得以升天受封。然而其妻劉氏誤以為是玉帝奪其夫之性命,遂背棄佛門,不敬神明,甚至破戒殺牲,大肆烹嚼。劉氏死后被打入十八層地獄,受盡折磨。目連眼見母親劉氏身處地府受盡苦難,便祈求佛祖幫助。佛祖為目連孝心所動,便點化其于農(nóng)歷七月十五設盂蘭盆會,供養(yǎng)十方僧眾。目連依照佛祖點化,最后借助僧眾之力超度亡母,使其母劉氏轉(zhuǎn)世投胎,免受陰曹地府刑罰之苦。
從內(nèi)容看,目連戲具有勸人向善、勸子行孝的寓意。社戲正是借助了這些生動有趣的鬼神故事,讓人們深刻領會“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宗教理念。人們看到目連之父傅相積善修德、廣濟孤貧,終于升天受封,便會懂得在世行善必有福報的道理。看到目連之母劉氏因吝嗇貪婪、殺生縱欲而被打入陰曹地府受盡刑罰之苦,便會領悟到在世作惡就會不得善終的真諦。
2.鬼魅形象
除了具有宗教特性的主題內(nèi)容,紹興地區(qū)的目連戲還展現(xiàn)了許多“可怖而可愛”的鬼魅形象,如男吊、女吊、無常。
《男吊》講述了一名賭徒,因輸光家產(chǎn)而投繯自盡。在戲中,他化身鬼魂為“討替代”而來。何謂“討替代”?按照紹興地區(qū)傳說,凡是“五殤”而死之人,化身鬼魂后必須找到替身才能投胎轉(zhuǎn)世,這便是“討替代”的由來。魯迅先生曾在《女吊》一文中回憶道:“而且中國的鬼還有一種壞脾氣,就是‘討替代’,這才完全是利己主義;倘不然,是可以十分坦然的和他們相處的。”[3]男吊的上場一般伴隨著毛骨悚然的氣氛,觀眾凝神屏氣,等待男吊上場。男吊表演奇特,用一條白布裹縛全身七七四十九處,又在布中表演鉆、掛、跳等高難度動作。
女吊的表演在男吊之后,比起男吊,女吊的形象更令人不寒而栗。煞白的臉孔上一對烏黑的眼珠顯露出一份殺氣,再配以濃密的雙眉,猩紅的嘴唇,儼然一副厲鬼的相貌。女吊的動作極具特色,伴隨著麻雀步,時而又配以搖頭甩發(fā)的動作,給人一種陰森恐怖之感。
與男吊、女吊陰森可怖的形象不同,無常在舞臺上的形象卻以滑稽著稱,給人一種可笑而不可怖的印象。無常在舞臺的動作往往透露出些許詼諧,比如連打數(shù)十個噴嚏,撅起屁股放響屁,走路時用八字步一搖一擺,手上一把扇子連連拍擊,動作夸張讓人忍俊不禁。無常身著一襲白衣,高高的帽子寫著四個大字:一見有喜。既是勾人魂魄的差事,又何來“一見有喜”?在紹興,喪事被稱作“白喜”,這“一見有喜”便如同這“白喜”一般,反映出當?shù)厝藗儗τ谒劳龅囊环N豁達態(tài)度。[4]
“宗教雖然有一套抽象的概念體系(神學理論),但其對象又是確定的概念所不易把握的,同時它需要用直觀可感的形象把其對象或其對象的象征物呈現(xiàn)在群眾跟前,用幻想和情感去撥動群眾的心弦?!保?]紹興地區(qū)的鬼魅形象如男吊、女吊、無常正是這樣一種“直觀可感的形象”。這些鬼魅形象向我們展示了夸張的造型、生動的動作、獨特的語言,這些活靈活現(xiàn)的表演代替了宗教教義當中虛無的神鬼理論,使人感同身受,讓人看到一個真實的神鬼世界。
宗教原理對于普通民眾而言往往是晦澀難懂的,它需要用直觀鮮活的曲藝形式展現(xiàn),才能深入人心。呂大吉在《宗教學通論》中提出:“當藝術作品為表達某些宗教觀念服務的時候,它的這種作用會比神學著作更加有力和廣泛得多?!保?]社戲正是將這些深奧的宗教原理轉(zhuǎn)化為通俗易懂的戲曲表演,使之潛移默化進入民眾的心里,進而達到宣教的目的。
(二)結(jié)構儀式
社戲另一個顯著的宗教特征表現(xiàn)在其演出的過程中伴隨的神圣而嚴肅的宗教儀式。這些儀式或列于首尾,或穿插其中,使社戲的演出內(nèi)容融化在祭祀的結(jié)構框架中。社戲的演出不僅僅是純粹的藝術表演,它是對宗教儀式的一個生動而直接的補充與表現(xiàn),使虛幻的宗教內(nèi)容更具表現(xiàn)力與感染力??梢哉f,宗教的儀式與藝術的表演相輔相成,融會貫通地構成了一個有機的整體,共同行使人-神-鬼交流互通的宗教使命。
宗教的儀式或是為了驅(qū)鬼逐祟、祓除不祥,或是為了祭奠亡魂、安撫鬼靈,亦或是出于請神送神的目的。
紹興地區(qū)目連戲開始時所表演的“起殤”,便是帶有驅(qū)鬼逐祟、祓除不祥目的的宗教儀式。所謂“起殤”,就是在演出開始前,利用一套宗教的儀式召集各路鬼魂,并邀請他們進入戲場看戲。通常氣氛十分嚴肅緊張,一則可以管教鬼魂規(guī)矩看戲,二則人們認為這種嚴肅的儀式可能幫助祓除不祥,并得到庇護。蔡豐明先生在《江南民間社戲》一書中對紹興地區(qū)特有的“起殤”作過細致具體的描述:“屆時后場吹起目連嗐頭,敲起鑼鼓,臺上走出王靈官、鬼王和一群小鬼。王靈官對著鬼王發(fā)號施令一番,鬼王便手執(zhí)令牌,帶著一群小鬼跳下戲臺,向村外的亂墳堆跑去。小鬼們上身赤膊,下身穿著一條紅色短褲,手中拿著湯叉(叉上有銅片,晃動時會啷啷作響),跟著鬼王跑進亂墳堆后,環(huán)墳繞圈三周,并用湯叉在墳頭上亂戳一陣,然后回到戲臺上。此時臺上已準備好大公雞一只,鬼王取過,摘下雞冠,將雞血灑于四根臺柱,然后擰下雞頭扔向遠處?!保?]到此之后,召鬼看戲的儀式才算結(jié)束。
“起殤”是一種開臺的儀式,出現(xiàn)在演出之前,它的目的在于“召鬼”。演出結(jié)束之后,另有一個掃臺的儀式,它的目的在于“驅(qū)鬼”。掃臺的儀式同樣由鬼王來擔任主角,因為鬼王的統(tǒng)領具有權威性,在鬼王的召集下,小鬼們便會安分地隨其離去。掃臺的儀式上,扮演鬼王的演員身著紅色短褲,手拿追魂牌,單腿立地,搖頭晃腦蹦跳一番之后,驅(qū)鬼便大功告成了。
開臺與掃臺的儀式分別位于社戲的首尾,它們行使了迎神送鬼、祓除不祥的使命,同時也使社戲的曲藝演出包容在祭祀的一套系統(tǒng)以內(nèi),從而明確了社戲的宗教特性。
(一)現(xiàn)狀
在城市化、經(jīng)濟全球化的進程中,“鄉(xiāng)土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生態(tài)環(huán)境正在慢慢消逝,社戲最原始的社會功能——宗教祭祀,也在逐漸淡化。社戲從原來出于祭祀目的的宗教演義,演變成年節(jié)時期的應景活動,如做壽、辦喪事、發(fā)財戲,甚至成為了旅游景區(qū)的觀光節(jié)目。它所傳遞出的精神意愿遠不同于古時人們內(nèi)心樸素的宗教訴求,現(xiàn)如今,人們請戲多出于祈求平安富貴、唱戲還愿等。
再者,伴隨現(xiàn)代科技的發(fā)展,古時根深蒂固的鬼神信仰漸漸地被擯棄,社戲所傳達的“因果輪回、生死無常”的宗教理念漸漸被認為是愚昧無知的,古時人們敬神尚鬼的文化心態(tài)已經(jīng)轉(zhuǎn)變成更為科學、更為理性的科學主義。這種文化意識、生命意識的轉(zhuǎn)變,不可避免地使社戲失去了它賴以生存發(fā)展的內(nèi)在誘因與群眾基礎,社戲的生存空間正在經(jīng)受嚴峻的考驗。
(二)傳承
從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保護的視角,社戲的傳承與延續(xù)首先需要保護其賴以生存的文化生態(tài)環(huán)境,設立文化保護生態(tài)基地,鼓勵目前尚有自發(fā)組織社戲演出的村社繼續(xù)走自發(fā)演出的道路,使民間社戲演出常態(tài)化。同時,減少行政干預、政策宣傳,倡導民間自發(fā)保護與傳承,使社戲最大程度地保有其“原真性”。
其次,社戲的傳承離不開公眾的參與。社戲是人們在生產(chǎn)、生活中創(chuàng)造的表達其精神寄托與文化品格的藝術形式,它凝結(jié)了一個族群的文化旨趣與宗教意識。所以,社戲的傳承需與人們的生產(chǎn)、生活相聯(lián)系,只有在大眾的共同參與下,社戲才能真正保留其宗教特性與文化功能。
再者,在媒介技術高度發(fā)展的當代社會,人們的審美情趣發(fā)生著巨大的變化,觀眾的斷層現(xiàn)象已是社戲傳承之路上的根本障礙。社戲在保留其藝術精髓的基礎上,也應適當?shù)貜漠敶鷮徝纼r值體系出發(fā),尋求更為多元化的藝術表現(xiàn)形式,最大化滿足不同知識架構的觀眾的審美需要。[6]
當歷史的車輪轉(zhuǎn)向一個新的時代,社戲這種建立在原始宗教儀式基礎上的演藝,該以怎樣的形態(tài)生存下去呢?“從歷史的角度考察,實際上,社戲一直在根據(jù)時代條件的變化作出適時的調(diào)整,改變自己的存在形態(tài)。只要人生還有苦難和痛苦,還有生離死別、婚喪嫁娶,只要宇宙還有四季的輪回、無常的命運,草庵和廟堂仍將吸引一些虔誠的目光,大紅大綠的艷俗的布景也將依然放射出令人迷醉的光輝。”[7]因此,在當代社會文化環(huán)境中,社戲雖無法回到古時繁榮的光景,但也不會悄然退出歷史的舞臺,它會以“文化遺存”的形式繼續(xù)存在于現(xiàn)代社會,會按照歷史的軌跡,找到屬于它的合適的生存狀態(tài)。
[1]陸游.劍南詩稿:卷27[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63.
[2]蔡豐明.江南民間社戲[M].上海:百家出版社,1995:10.
[3]魯迅.魯迅全集:第6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614.
[4]葉志良,金琳.紹興社戲中鬼戲的藝術人類學研究[J].浙江藝術職業(yè)學院學報,2008(1):26.
[5]呂大吉.宗教學通論[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9.
[6]周凱,田瑞敏.從“昆曲傳承計劃”看“非遺”戲曲的保護與傳承[J].福建論壇:人文社會科學版,2012(8):25.
[7]張德明.紹興社戲的當代傳承及其文化功能[J].浙江藝術職業(yè)學院學報,2012(4):112.
The Religious Characteristics of Shaoxing Village Drama and Its Contemporary Inheritance
Jiang Tingting
(Yuanpei College,Shaoxing University,Shaoxing,Zhejiang 312000)
Village drama,a form of theoretical performance,is a thanksgiving offering to gods and ghosts.It is a form of performing arts and a type of religious activities.It is a combination of art and religion contributing to the communication between gods and mortals.Shaoxing village drama epitomizes the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 of the Yue region,reflecting like a transparent mirror the customs and practices of Shaoxing and its ancient folks'cultural values and religious awareness.
Shaoxing village drama;religious nature;contemporary inheritance
G127
A
1008-293X(2015)05-0021-04
10.16169/j.issn.1008-293x.s.2015.05.05
(責任編輯 張玲玲)
2015-04-13
蔣婷婷(1985-),女,浙江紹興人,紹興文理學院元培學院講師,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