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媛,王子超
( 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山東 濟南 250014 )
天易老,情難絕
——談李碧華《霸王別姬》歷史書寫中的詩化悲劇藝術(shù)
馬 媛,王子超
( 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山東 濟南 250014 )
香港作家李碧華的小說《霸王別姬》用詩化的凝練的富有寓言性的語言,書寫了20世紀從20年代到80年代將近60年的北京城的風雨變幻,塑造了程蝶衣、段小樓、菊仙三個悲劇人物,上演了生活中的“霸王別姬”與“姬別霸王”的悲情故事,給讀者的心靈以深深的震撼?!拔疫@輩子就是想當虞姬!”,人生如戲,戲如人生。50年的時間跨度,一代人因時間的流走蒼老著,戲內(nèi)戲外師兄弟之間不變的是那份“癡情”。天易老,情難絕,《霸王別姬》以它突出的藝術(shù)成就成為中國當代文學史中一部經(jīng)典的、優(yōu)秀的作品。
《霸王別姬》;歷史書寫;詩化;悲劇
《霸王別姬》這部小說是香港著名作家李碧華在1979年創(chuàng)作的,該小說在1992年由李碧華、蘆葦編劇,陳凱歌擔任導演,被改編成電影,并于1993年獲得第46屆戛納國際電影節(jié)“金棕櫚”大獎。其后,李碧華按照劇本重新撰寫了小說版的《霸王別姬》,可以說是她的代表作之一,也成為文學史上的一部不朽的作品。
李碧華是香港著名的女作家。從我們所接觸的《胭脂扣》、《霸王別姬》、《生死橋》、《青蛇》等作品中,可以體會出其創(chuàng)作體現(xiàn)出了一種瑰奇詭異的風格。作為一個情感細膩的女作家,李碧華愛前塵往事、奇情畸戀,道出了“人生如戲,戲如人生”的慨嘆;她還愛故事新編,推陳出新,不落他人窠臼。李碧華說她寫作是為了自娛,如果本身不喜歡寫,只是為了名利,到頭來是會很傷心的,她相信自己的靈感,她創(chuàng)作“從來沒有刻意怎么寫,所有的景象、聯(lián)想,見到什么,想到什么,都是在下筆的時候不知不覺地出來的?!崩畋倘A的小說雖常被歸為言情小說一類,但卻遠非一般意義上的言情小說:和其他言情小說相較而言,她的小說蘊含了更加深廣的社會、歷史、美學、哲學意義。
《霸王別姬》這部小說雖然篇幅很短,只有十四萬六千余字,但是在我們閱讀的過程中,小說凝練的富有詩意的語言凄婉優(yōu)美,給人如置身其中的感受。自古“霸王別姬”的故事,自然由霸王和虞姬上演,小說中的主人公段小樓不僅是戲中的霸王,與師兄程蝶衣扮演的虞姬悲情相別,而且在現(xiàn)實的生活中也上演了一出“霸王別姬”的悲劇,因為歷史的、政治的原因,失去了最愛的女人菊仙。悲劇性的人物是小說中著力描寫和塑造的,同時小說也寫到了20世紀中國自20年代革命的風風雨雨到80年代新時期的整個時代的環(huán)境變換以及天翻地覆的改變?,F(xiàn)就小說的語言、悲劇人物性格的塑造以及小說中的歷史書寫三個方面,談談對李碧華小說《霸王別姬》的理解和感受。
小說本來就是講故事的,縱觀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發(fā)展的一百來年,凡是優(yōu)秀的、經(jīng)典的小說,都是在語言方面有突出特色的。它們或者幽默,例如老舍的《駱駝祥子》,在提到祥子的努力和認真時,老舍這樣寫道:“仿佛在地域里也能做個好鬼似的”;它們或者具有諷刺意味,例如錢鐘書的《圍城》,沈從文的《八駿圖》,針對不同的人物性格所用語言各異,往往用語言的諷刺性來傳達對人物的諷刺。同樣,《霸王別姬》這部小說的語言具有十分鮮明的特色,語言凝練、有韻致、寓言性強,富有詩意。
翻開小說,《霸王別姬》的目錄給人耳目一新之感?!笆钊ズ畞泶簭颓铩?、“野草閑花滿地愁”、“力拔山兮氣蓋世”、“猛抬頭 見碧落 月色清明”、“自古道兵勝負乃是常情”、“夕陽西下水東流”、“漢兵已略地 四面楚歌聲”、“君王意氣盡 賤妾何聊生”、“八千子弟俱散盡”、“虞兮虞兮奈若何”——這是該小說十回的標題,如果一口氣讀下來,深覺像在朗誦一首豪情悲壯的歌行體,身入其境,心頭早已蒙上一層悲涼的情愫。詩意的標題就為整部小說的感情基調(diào)做好了鋪墊,帶領讀者進入一個如戲似夢般的藝術(shù)世界。
之所以喜歡李碧華的這部小說,作者的態(tài)度給了筆者很大的影響和感觸。作者仿佛看透了世間的一切,超脫地跳出了生活的圈子,站在人生的更高處俯視著人間百態(tài),通篇都是淡淡的憂傷,對于命運的無力之感,在傷感和無奈中關(guān)注著時代的風雨變幻、關(guān)注著人生的起起伏伏。“婊子無情,戲子無義?!?簡簡單單的八個字,將整部小說的主人公——作為戲子的程蝶衣和段小樓以及出身花柳之地的菊仙的命運直接在小說開篇就宣示了,不能不說作者的構(gòu)思精當、筆力十足。
除了語言的寓言性之外,小說的語言還是凝練的、詩意的。讀小說的時候,就像在朗誦一首詩歌,節(jié)奏舒緩,娓娓道來。作者所用的語言,多是短句,在第一部分“暑去寒來春復秋”中,僅僅用“他倆的一次見面。民國18年(1929年),冬?!?簡單的兩句話,作者就交代了故事發(fā)生的時間。在寫天橋的熱鬧場景時,作者只用了“熱熱鬧鬧,興興旺旺 ”八個字的短句子概括鬧市場景。幾乎整部小說都是用短小精悍的句子,為讀者描繪出一幅如畫如夢般的場景,營造出一種“人生如戲,戲如人生”的朦朧之感。
李碧華的語言風格和張愛玲有相似之處,但是又有很大的不同。張愛玲小說的語言在驚警中透著一股悲涼,處處流露出一股寒心徹骨的對于生命的體驗。張愛玲筆下的親情是畸形的,愛情是扭曲的?!缎慕?jīng)》中小寒和許峰儀這對父女之間的不倫之戀,《金鎖記》中曹七巧的愛情黃金枷鎖,都體現(xiàn)了人性的骯臟和丑陋的一面,這種蒼涼之感和張愛玲的生活經(jīng)歷有很大的關(guān)系。李碧華的語言有一種凝練簡約的風格,小說的悲劇感來自作者營造的氛圍以及對人物的心理、語言、動作等的刻畫描寫,這是一種外在的刻意創(chuàng)造的語言環(huán)境。身處這種環(huán)境,跟隨著作者的敘述視角,不知不覺就融進了那種歷史的、時代的環(huán)境,心頭漸漸蒙上了一層對于命運、對于人生的悲涼之感。
“悲劇”一詞最早源于古希臘,由酒神節(jié)祭禱儀式中的酒神頌歌演變而來。在西方,帶有悲劇性的作品尤為被人們所推崇,人們普遍認同悲劇是一種最有深度、最有感染力的力量,是古今藝術(shù)審美情趣中的高級形式。小說作為一門語言藝術(shù),在許多優(yōu)秀作品如《哈姆雷特》、《紅樓夢》中都呈現(xiàn)出悲劇性,而也正是由于這種悲劇性,讀者才感到無比遺憾、生發(fā)出無限遐想,使這些作品更加耐人尋味,擁有了經(jīng)久不衰的藝術(shù)魅力。
《霸王別姬》悲劇性主要是靠著主人公的命運悲劇和性格悲劇來體現(xiàn)的。小說中的主要人物有程蝶衣、段小樓、菊仙三個人。臺上,段小樓和程蝶衣一生一旦,他們是英雄美人;臺下,兩個人師兄師弟,性情各異,一個風流倜儻,與當紅的煙花女子菊仙兩情相悅;一個人戲不分,泥足深陷,苦戀著戲中的霸王,現(xiàn)實中的師哥。由此,三個人在愛與恨的漩渦中角逐糾纏……風雨人生沾有縷縷血腥,前塵往事留給我們太多的綺麗和幽怨。
注重人物的心理描寫,把握細節(jié),展現(xiàn)主人公豐富的內(nèi)心世界,是這部小說突出的特點之一。作品中涉及小豆子對于小石頭的情感部分,作者寫得很隱晦,或者說很“藝術(shù)”地處理了小豆子對于師哥的那種曖昧之情。在第二部分“野草閑花滿地愁”中,關(guān)于小豆子被師傅挑選做了旦角,扮演女性角色之后,他的反應是“真好,很快就可與師哥合演一臺戲了 。”小石頭在臺上唱呂布的時候,小豆子“小石頭出場時,小豆子躲在一壁偷看,手心都出汗了。” 這些細節(jié)恰恰將小豆子的依賴、膽小等心理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了出來,人戲不分,小豆子自認為生活中,也是霸王的“虞姬”了。
因愛而恨,大多是癡男怨女。段小樓是一個正常的男人,他對家庭、對女人也有自己的渴望和需要,然而戲中的虞姬卻給予不了他這些,只得看著師哥與從良的煙花女子菊仙的恩恩愛愛、甜甜蜜蜜。他哪里受得了這些!由對一個人的愛,激起了對另一個人的恨,再自然不過了,所以不難理解,就算在“文革”中遭受再大的折磨,當聽到段小樓被迫與菊仙劃清界限,凄厲地喊出“我不愛這婊子!我離婚!” 的時候,“蝶衣聽得小樓愿意離婚,狂喜狂悲”。蝶衣尖叫:“別放過她!斗死這婊子!斗她!……” 可見,悲喜交加,程蝶衣是愛有多濃,恨有多深!而這些,通過主人公的語言、表情、心理,十分真切地傳達給我們。
這部小說所講的故事,時間跨度很長,從1929年的國破家亡、民不聊生寫到了文革結(jié)束走過黑暗后的新時期,從一代人的幼年寫到了一代人的老年,期間大概有50多年的跨度。故事發(fā)生的背景是在民國18年,地點在北京城,在當時的歷史環(huán)境中,貧弱交加的中國人迫于生計,被迫賣兒鬻女。這段歷史對于中國來說,是在風風雨雨中跌宕起伏的幾十年,也是中華民族走出逆境突出重圍的一段崢嶸歲月。后來略寫戰(zhàn)爭的爆發(fā),新中國的成立。著重寫了文化大革命,寫到了三個人在這一段劫難中的不同命運——菊仙的自殺,段小樓和程蝶衣為了求得生存的反目。最后歷史定格在文革結(jié)束后的新時期,地點定位在香港,已是白發(fā)暮年垂垂老矣的師兄弟重逢的瞬間,兩行濁淚互訴衷腸,一個是風流倜儻了大半生到頭來孤單一人的“霸王”,一個是愛了一輩子戲中的“霸王”,最后娶了一個女人的“虞姬”,造化弄人,誰又說得清呢?
除了在時間跨度上的歷史化書寫,《霸王別姬》還寫到了各色人等在不同的環(huán)境中、不同時代背景下的內(nèi)心的發(fā)展與流變歷程,塑造了一部心靈史。
在戲班為倪老公慶祝六十大壽的章節(jié),有這樣一段對話:
老公伸出纖弱枯瘦的手止?。骸敖衲晔鞘裁茨??”
“……民國十九——”
他又揮手止?。?/p>
“錯了,是宣統(tǒng)二十二年——大清宣統(tǒng)二十二年!”
倪老公作為清朝遺老遺少的代表,在新的歷史時期,雖然仍舊享受著一定的社會地位和尊重,但是作為舊時代的“遺留物”,還是免不了對時代的更迭發(fā)出慨嘆和無力的抗爭,從抗戰(zhàn)勝利后他的結(jié)局就可以看出來,這個滿頭銀霜、老得要變成不動的蛹的老人,落魄了。
同樣,程蝶衣的生命歷程,就是一部充滿了悲情色彩的心靈發(fā)展史。七八歲的小豆子看到母親迫于生計做了暗門子,被別的男人玩弄之時,他幼小的心靈已經(jīng)蒙上了一層生活所帶給的陰影。被母親送至戲班子,對于沒有能力養(yǎng)活小豆子的母親來說,算是為兒子尋到了一個托身之處。然而先天條件的缺陷——右手拇指旁邊多出的一截,成了小豆子拜師學藝的阻礙。于是,“她一咬牙,一把扯著小豆子,跑到四合院的另一邊。廚房,灶旁……” ,“一聲非常凄厲、慘痛的尖喊,劃破黑白尚未分明的夜幕” 。有學者甚至認為,這一刀下去,不僅僅去掉的是小豆子的一根手指,而且是在內(nèi)心上對他進行了閹割,從此以后的小豆子在性格方面可能更加偏向柔弱。然而,在我看來,這只是推進故事發(fā)展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只有讀者的內(nèi)心痛了,才會引起共鳴,產(chǎn)生悲劇感,也只有在這種情境下才能更好地理解和感悟小豆子母親的堅決和剛性。這個情節(jié)與后來的小豆子由依賴小石頭到喜歡、癡戀小石頭關(guān)系不是很大。后來,他們都成年了,菊仙的出現(xiàn)使得師兄弟之間的關(guān)系在微妙的變化中變得緊張了。一方面,戲中的霸王深愛著現(xiàn)實中的菊仙,段小樓和程蝶衣的“霸王”與“虞姬”之戀只能是在戲中;另外一方面,在戲中和戲外都愛著“霸王”的程蝶衣,無法忍受青樓女子菊仙涉足他們之間的“感情”,他恨她,恨得徹頭徹尾。以至于在公開批斗的場合,不顧師哥的情面,公然叫囂菊仙的出身、菊仙的覺悟等等,以解心頭之快。后來,下放改造,兩個人各奔一方,十多年未見,段小樓去了香港,生活窘迫,他只知道程蝶衣去了酒泉,打磨夜光杯,別無音信。再次相遇,在香港的街頭,程蝶衣再遇段小樓,他還是想唱戲,“我這輩子就是想當虞姬!” 道出了他一生的最大心愿??偟膩砜?,程蝶衣的心靈發(fā)展變化歷史,始終是與師哥段小樓分不開的。
《霸王別姬》這部小說無論是在語言藝術(shù)上,還是在悲劇人物的塑造上,以及在對滄桑巨變的歷史書寫中,都傾注了作者的心力,能夠引起讀者的強烈共鳴,是一部經(jīng)典的、優(yōu)秀的著作。
讀罷作品,心里有一種淡淡的憂傷,是為誰悲呢?也許時代導致的人物命運悲劇值得我們反思,也許程蝶衣的性格悲劇令我們嘆惋。人生如戲,戲如人生,戲里戲外的人生,只有身處其中,才能說得清吧。
注釋:
①李碧華《霸王別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年10月版,第3頁。
②李碧華《霸王別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年10月版,第4頁。
③李碧華《霸王別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年10月版,第5頁。
④李碧華《霸王別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年10月版,第38頁。
⑤李碧華《霸王別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年10月版,第41頁。
⑥均引自李碧華《霸王別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年10月版,第215頁。
⑦李碧華《霸王別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年10月版,第49-50頁。
⑧李碧華《霸王別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年10月版,第12頁。
⑨李碧華《霸王別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年10月版,第13頁。
⑩李碧華《霸王別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年10月版,第248頁。
[1]李碧華.霸王別姬[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
(責任編輯:孫建華)
My Heart Will Go On: The Poetic Art of Tragedy in the Historical Writing of Li Bihua'sFarewelltoMyConcubine
MA Yuan,WANG Zi-chao
( Shandong Normal University, Jinan, Shandong 250014, China )
Hongkong writer Li Bihua's novel Farewell to My Concubine is an excellent novel, the language of this novel is allegorical and poetic. The novel tells a story from 1920s to 1980s, about the changes of Beijing in wind and rain. The tragic figures-Cheng Dieyi, Duan Xiaolou and Juxian created a tragic story of life departing, which deeply shocked the readers."In my whole life I just want to be Yu Ji!" Life is like a play, drama is like life. In nearly fifty years, a generation of people became old,but the "spoony" between the two brothers still last long. My heart will go on! Because of its outstanding artistic achievement, Farewell My Concubine has become a classic and outstanding work in Chinese literature.
Farewell to My Concubine;historical writing;poetic;tragedy
2014-10-09
馬媛(1990- ),女,山東泰安人,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I207.42
A
1671-4385(2015)01-0085-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