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亮
(南開大學 文學院,天津 300071 )
《鹿鼎記》市井文化論
張 亮
(南開大學 文學院,天津 300071 )
《鹿鼎記》作為金庸封筆之作,超越了以往的作品,一直激發(fā)著人們從更廣闊的文化語境視野來審視金庸作品的意義。在《鹿鼎記》中,諸多典型共同構成了一幅市井文化風俗畫。小說的故事背景正值康熙年間,朝廷采取一系列措施來鞏固新生政權,新興的市民階層正在興起,在這種情況下,人們的思維方式也隨之發(fā)生了重要改變,整個社會愈來愈顯露出向功利主義思維靠近的傾向。隨著朝遷市變,民族融合進一步加快,外族文化注入中原地區(qū)的市井文化,尤其是韋小寶身上的復雜性正體現(xiàn)了市井文化的兼容特性。將主人公韋小寶置身于當時的市井文化背景下進行考察,可以發(fā)現(xiàn):他的金錢觀、義氣觀、政治與人生觀以及他所奉行的混世哲學,實現(xiàn)了“孔孟”與“莊禪”的統(tǒng)一,圓融和平衡了“義”“利”兩者之間的關系,彰顯了市井文化和健全人格的題中之義。
《鹿鼎記》;市井文化;性格
如果說金庸武俠小說是建立在“俠之大者”的追求之上,那么《鹿鼎記》顯然顛覆了傳統(tǒng),具有明顯的超越性。金庸曾說“《鹿鼎記》和我以前的武俠小說完全不同,那是故意的”。小說的主角韋小寶出身卑微,混跡市井,歷練了一身的狡黠與流氓氣,與以往金庸小說中的“大俠”形象大相徑庭?!堵苟τ洝吩诮鹩刮鋫b小說譜系中表現(xiàn)出很強的“異質性”,激發(fā)著人們從更廣闊的文化語境視野來審視金庸及作品的意義。本文試圖從市井文化這一文化語境入手,探究金庸作品中市井文化厚重的歷史感,從而豐富我們對金庸筆下價值觀和正義感的認識。
金庸的作品直到今日仍然很難說已經(jīng)過時。在《鹿鼎記》問世之前,關于金庸及其作品的評述與研究可謂眾說紛紜,例如陳洪洞察評論界急于將金庸作品經(jīng)典化的趨勢,在肯定金庸小說成功利用和超越“英雄傳奇”的前提下,指出快餐式寫作存在的問題,對評論界心態(tài)起到了一定的反撥。多年來,對于《鹿鼎記》的研究其實也從未間斷。目前國內已有的研究主要立足文本,基本形成五條線索:一是對《鹿鼎記》英譯樣本的相關研究,從翻譯觀、翻譯的實踐活動、跨文化角度等方面闡述不同文化語境下的文化認同問題;二是采用結構主義的批評模式,立足文本,對《鹿鼎記》主人公韋小寶的形象、藝術特色及其思想藝術價值進行分析,例如孔慶東的《〈鹿鼎記〉的思想藝術價值》;三是對小說中的文化意象抱有濃厚的研究興趣,深挖其背后的歷史意蘊或精神文化;四是對《鹿鼎記》與《堂吉訶德》進行對比研究;五是解構批評,分析小說的后現(xiàn)代性,例如荒誕性。整體而言,上述研究大都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互相交疊,研究成果各具風貌。但是,也存在一些空白,其中有一點似乎還未引起足夠的重視,即在“文化研究”批評觀念的指導下,一些邊緣文化類型及其要素有望成為批評關注的主要對象,小說被視為更大文化實踐的一部分。《鹿鼎記》中的市民文化帶有厚重的歷史感,然而這方面的研究雖然出現(xiàn)得較早,但也較少,尤其近五年來鮮有代表性研究,著力點不夠。
(一)市井風俗畫:明末清初的市井文化概況
市井,乃商肆集中之地。市井味,則是指下層市民身上體現(xiàn)出來的一種品格與氣質。市井文化本質上是一種商業(yè)性文化,它的價值觀勢必導向“事功”,它以功利性為核心,以娛樂性極強的形式為市人提供賦閑與消遣。它一方面創(chuàng)造出大眾參與、集體共享的種種活動模式,而另一方面,它所提供的常常是一種精神的松懈、情感的釋放等,而不是精神的追求與創(chuàng)造[1]。
明末清初的揚州園林、鹽商、說書、唱戲、方言、美食、風情,都在《鹿鼎記》這部小說中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揚州至少從唐代起,就成了商業(yè)大都會,車馬如梭,商賈如織。在依靠正當勞動謀生和致富的商民之外,衍生了一種專事坑蒙拐騙、說謊吊白、尋釁滋事、明搶暗偷的城市流氓,這一群體應運而生,躬逢其盛。韋小寶其人雖無歷史可考,但是揚州的歷史中確實伴隨有韋小寶的身影。金庸先生在《鹿鼎記·后記》里說:“在康熙時代的中國,有韋小寶那樣的人物并不是不可能的事?!?/p>
小說主人公韋小寶從揚州一路北上至京,眼前一派熱鬧非凡的景象。北京從古至今,市井中的生活狀態(tài)和各種現(xiàn)象,始終受到廣泛關注并形成特有的北京市井文化。這種市井文化有一個最直接的特征,便是市民文化豐富多彩的原始狀態(tài),這種特征歷經(jīng)沿革終于成為北京的市井文化[2]。例如,小說對北京天橋上賣冰糖葫蘆的人就著重描寫了一番。再如,韋小寶陪建寧公主出宮游玩,一路上所見所聞都是市井文化的寫實,熱鬧的胡同、各式的買賣,此起彼伏的叫賣聲,這些要素共同構成了一幅市井文化風俗畫。
(二)朝遷市變:市井文化風起云涌
明末的黑暗統(tǒng)治導致了政權的滅亡,新的統(tǒng)治集團已經(jīng)建立。除了發(fā)型和著裝需要改變之外,底層人民的生活質量實際并沒有改變太多。但是,政權更迭卻為市井小民帶來了一些新鮮的話題,街談巷議也能成為歷史懸案,例如《建州宮詞》影射的孝莊太后下嫁之事。
韋小寶生于揚州,遠離波詭云譎的政治中心。多數(shù)百姓安于現(xiàn)狀,注重享樂,這正是農(nóng)耕經(jīng)濟長期熏染下的小市民心理。韋小寶喜歡聽人說書,內容大多是朝遷市變涌現(xiàn)的英雄傳奇,為帝王將相歌功頌德。這些直接影響了韋小寶的處世哲學,例如義字當頭、對權力的仰慕。此外,朝代更迭還賦予了市民文化“大破大立”的品格,新興市民階層朝氣蓬勃,整個社會上下一派生機。并且,為了鞏固新政權而推行“休養(yǎng)生息”政策,商品經(jīng)濟得以繁榮發(fā)展,新的經(jīng)濟關系成為新興市民階層的強大后盾。新興市民階層又決定了市井文化的相應顯現(xiàn),傳統(tǒng)的重農(nóng)輕商、重義輕利的觀念逐步被新觀念取代。還有一點,大清國一統(tǒng)河山,疆域遼闊,市民社區(qū)廣泛而多元,市井文化便具有濃郁的地方色彩和情調,并相當豐富、繁雜。
自古以來,朝代更迭會滋生新的權力和利益,而且五行代德,這一切滲透浸淫著人們的思維方式,而這種思維方式的運行軌跡與終極目標均指向功利主義。如果從哲學層次來觀照,功利主義是以滿足人的現(xiàn)實利益和幸福作為活動的最高原則和價值衡量標準的學說,它主要從人類行為目的和效果去研究和估量行為的價值,突出事物對人的有用性,強調行為和活動的有利后果和最大價值。那么,在人與世界的價值關系上突出功利性,正是市井文化的顯著特質。無須質疑,明末清初的這個階段愈來愈露出向功利主義思維方式靠近的跡象[3]。
(三)民族融合:市井文化兼收并蓄
明末清初政治動蕩。明朝滅亡,人口遠遠少于漢人的滿洲人成為統(tǒng)治者。滿洲人發(fā)源于關外東北地區(qū),歷史悠久,形成了自己獨特的文化。于是新政權建立之初,滿文化與漢文化必然存在沖突。例如,清軍剛入關時,要求所有漢人更變發(fā)型。而漢文化自古都有“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之說,頭發(fā)是不可以隨便剪掉的。然而大部分人還是妥協(xié)了。滿洲人也開始學習漢文化,崇尚儒學,興辦學堂。在歷史的長河中,滿漢兩種不同民族的文化彼此作出了妥協(xié),滿漢逐漸可以通婚,進一步加快了民族融合。
民族文化融合,特別是滿族文化的影響,對中原市井文化的繁榮起到了不可低估的作用,這種影響首先體現(xiàn)在語言上。方言是市井文化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例如北京話是由明朝的北京話糅合滿洲官話而形成的,其中夾雜了許多滿族詞匯,例如“爸爸”、“哈喇”、“各色”、“咕咚”、“妞妞”等,成為北京方言中的常用詞。其次,滿族的許多飲食習慣也進入了漢族人的生活。北京傳統(tǒng)菜肴受到了游牧民族的影響,甚至為北京人所喜愛的甜點“薩琪瑪”也是滿語的譯詞。另外,滿族的服飾、禮節(jié)甚至“老鷹捉小雞”等游戲也被漢族廣泛接受。這些事實都廣泛地說明了:外族文化的注入,使得中原地區(qū)的市井文化格外繁榮。韋小寶正是置身于這樣的文化背景中,并逐漸成長起來。其實,韋小寶本人就是一個來路不明的“雜種”,有人說他很可能是“五族共和”的產(chǎn)物,既有滿漢血統(tǒng),也不排除含有其他血統(tǒng)的可能。韋小寶身上的復雜性可能是因為融合了不同民族文化的個性,例如滿人的剽悍、漢人的智慧等??赡艿靡嬗谙忍斓膬?yōu)勢,他既與清朝的達官貴人交好,也不忘與明朝遺士的情誼,左右逢源,博取了雙方的信任。這些都說明了市井文化具有高度的兼容性,已經(jīng)超越了民族之間的歷史性恩怨。
(一)貪欲有藝:韋小寶的金錢觀
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是促進市井文化繁榮的根本原因。韋小寶的金錢觀是商品經(jīng)濟沖擊封建小農(nóng)經(jīng)濟的產(chǎn)物。明代末期,黃宗羲提出了“工商皆本”的思想,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日益瓦解、沖擊著自然經(jīng)濟和封建制度,市井文化就這樣漸漸興盛起來。揚州“天高皇帝遠”,受主流文化的鉗制相對小一些。而且,揚州靠近運河,交通便利,人們見多識廣,觀念更為開放。上述這些對韋小寶的價值觀念有著莫大的影響。
在《鹿鼎記》中,妓院和銀票充當了一種特殊的“文化裝置”,在韋小寶的“發(fā)跡史”中扮演著重要角色。在日本,“文化裝置”的分析是以自然與文化為媒介,物質與精神為媒介,把這一切作為廣義的媒體來定義[4]。簡單來說就是由工業(yè)文明創(chuàng)造出來的各種媒介以及網(wǎng)絡體系,如貨幣、商場、監(jiān)獄等,這些事物構成了我們的“文化”,作為生活的基本要素發(fā)揮著重要作用。但這里提到的“文化裝置”不同于日本學者的觀點,它是商品經(jīng)濟背景下的“文化裝置”。同樣地,借住妓院、銀票這些“文化裝置”,可以幫助理解市井文化的內涵。
首先,妓院對韋小寶的影響是較大的,他身上的市井氣主要在此習得。妓院里成長的他飽嘗人間冷暖,對世間茍且之事習焉不察,例如對男女之事的熟諳、對權力與金錢的追逐等??傊?,妓院“家學”對韋小寶日后的人生軌跡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
其次,韋小寶喜歡銀票,是他發(fā)達的重要圣物?!坝绣X能使鬼推磨”,除了“江湖救急”,襄助朋友外,他的銀票主要用于賭博。他不在乎輸贏,只圖盡興。當韋小寶和銀票同時出現(xiàn)時,就凸顯了一個事實:與銀票相連的近利主義或商品文化已經(jīng)在市井生活中登上極其神圣而重要的地位,市民處于從金錢的奴隸向金錢的主人過渡的重要階段。銀票為新興市民打造了一個“烏托邦”,銀票等于一切,除了滿足一己之欲,還可以領略“揮金如土”的快感。但是,銀票并非人人都有,甚至還能有那么多。處于上升階段的新興市民階層與底層窮困大眾的生存與文化鴻溝悄然擴大而不是填平,銀票編織的幻象誘惑著更多的人飛蛾撲火。這就使我們領略到金錢極其無情脆弱和虛幻冰冷的一面。小說第39、40回寫韋小寶與他母親的事兒,雖是游戲的筆墨,卻也油然滲透著某種悲喜交織的意味。韋春芳沒有料到兒子做了大官,所以仍舊稱他“小王八蛋”,仍舊諄諄地用妓院行規(guī)教導他不許偷客人的錢,這里表現(xiàn)了底層人物溫情善良的一面,隱喻著一個妓女的心靈可能比貪官還清白些。但是金庸巧施誤會,韋春芳將小寶的銀票視為不義之財,逼著小寶物歸原主??梢姡讓尤宋锷踔敛桓逸p易地妄做發(fā)財夢。這又有點悲情的意味,也可見市井文化心理中怯懦、保守、本分的一面。所以,市井文化自帶一股道德規(guī)誡的精神,并非是不加節(jié)制的、非理性的、欲壑難填的,它也奉勸人們循規(guī)蹈矩,無愧于心。此外,小說還寫道索額圖教小寶營私舞弊,中飽私囊。后來韋小寶還教施瑯行賄、向吳三桂索賄、到揚州公干“想賄賂收得多”。金庸運用諷刺的史筆說明了一個事實:小寶在索額圖面前可謂“小巫見大巫”,說到貪財索額圖之流才真是此中老手。身為朝廷官員的韋小寶比混跡市井的韋小寶壞,朝廷官府不比市井干凈多少,市井文化并不比廟堂文化鄙陋多少。于是,市井文化反而因金錢(銀票)的緣故而顯出一種神圣與卑微并存的雙重品格。更重要的是,錢對韋小寶來說,雖然很重要,卻也不過是他享樂的工具。有人對金錢貪欲無義,但韋小寶卻疏財重義,一旦朋友遇難肯定會慷慨解囊??梢?,韋小寶的金錢觀是有原則和底線的:既要懂享受,也得講義氣。金庸對韋小寶、韋春花這樣的市井小民沒有過分詰難,有意無意地表達了“人性本善”的觀點,且市井文化不完全等于功利主義,這讓我們看到了“潘多拉之盒”中的希望,體現(xiàn)著金庸對市井文化一種富于客觀性的歷史認識。
(二)疏財重義:韋小寶的義氣觀
毫無疑問,金庸吃透了“英雄傳奇”這一文類的特性[5]。 “義”在金庸的武俠世界里發(fā)揮著至關重要的作用。“義”也是把握市井文化的一大要素。金庸在《韋小寶這小家伙》中寫道:“中國人的重視人情與義氣,使我們生活中平添不少溫暖……在風波險惡的江湖上,義氣是至高無上的道德要求。然而人情與義氣講到了不顧原則,許多惡習氣相應而生。中國政治的一直不能上軌道,與中國人太講人情義氣有直接關系……一團烏煙瘴氣,‘韋小寶作風’籠罩了整個社會?!盵6]金庸批評了“韋小寶作風”,但無可否認“義”仍可算做韋小寶身上比較可貴的一點。若同一階層間講求義氣尚不足道的話,那么在等級森嚴的階級社會里,無論是對康熙還是陳近南,韋小寶都很講義氣,這就遠遠超越了階級性。
《鹿鼎記》第五十回有一段韋小寶的自白,闡明了他對“義氣”的看法?!盎实凼呛玫模斓貢娦值芤彩呛玫?。皇帝要我去滅了天地會,我決計不干。天地會眾兄弟要我去行刺皇帝,我也決計不干?!盵7]178-179《論語·為政》篇有云“見義不為,無勇也”,可見韋小寶身上也延續(xù)了孔孟傳統(tǒng)的血脈。盡管他的“義氣”可能有一點小市民的狡黠氣,與《天龍八部》里的阿朱,《射雕英雄傳》里的黃蓉有類似之處。
其實,要全面理解韋氏“義氣”還得從他的活動軌跡入手。他常說“好兄弟,講義氣”,可惜韋小寶每次卷入的都是中國最高層的政治漩渦:一邊是幼主小玄子,一邊是權臣鰲少保;一邊是清王朝要鞏固新生政權,一邊是天地會要反清復明。每一次對立雙方都是勢成水火的敵人。韋小寶身處這種極其危險和對立的政治火山口上,多次面臨生命危險,但他似乎懂得“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誰對韋小寶有恩他都會講一把義氣,好在每次都能化險為夷。這主要歸功于他“機會主義”式的“義氣”,即保命要緊,見招拆招,以無原則為原則,“無招勝有招”,頗有莊禪之意,真率放任,并不拘囿于死套路??墒且坏┫萦谥伊x兩難全的境地時,他也不會背棄信義,而是選擇歸隱。在韋小寶的價值觀中,生命是高居首位,“義”字緊隨其后。由此,我們可以更好地體認市井文化中“義氣”的豐富內涵了。
(三)知而不爭:韋小寶的政治與人生觀
在政治仕途中,韋小寶雖談不上蔑視權貴,但他骨子里對封妻蔭子、光耀門楣的愿望卻不是很強烈,反而在煩冗的禮法之中游戲穿梭,處處彰顯著市井文化中“知而不爭”的樂天精神。對他而言,皇帝是漢人還是滿人都不重要,能做多大的官也無所謂,活命和享受才是人生的終極價值。能用眼睛來“看戲、看美女”,用耳朵來“聽說書、聽曲子”這才是好的。他五音不全不會唱戲,卻不妨礙他溜進揚州的戲院看白戲;他出生在麗春院,滿眼看到的都是揚州佳麗;他從未聽全揚州評話,但他的全部知識幾乎都來自書場;他根本不懂音樂,可是他也曉得坐在一邊聽人唱曲子是一種享受。
在第50回中,反清義士們盛情推舉韋小寶出來做皇帝,但是韋小寶死活不肯?!拔沂切×髅コ錾?,拿手的本事只是罵人賭錢……哪里還能做皇帝?這真命天子,是要天大福氣的。我的八字不對。”可見韋小寶很有自知之明,對自身價值有著清楚的定位。
所謂“知而不爭”,指的是他本來有機會可以“聞達于諸侯”,但他不敢爭求忝列重臣之列;他或許有希望能夠“笑傲江湖”,但他從不奢望登上總舵主之位。他只要懂得戲曲、美女、評書可以娛樂自己即可,又何必計較其中的宮商角羽是否少了“徵”音呢?“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熱血灑宦海,知而不爭,以退為進,“曲線救俠”,何樂不為?這正是市井文化“樂天知命”的養(yǎng)身之道,一種明哲保身的自知之明。儒學大家孔穎達曾說“順天道之常數(shù),知性命之始終,任自然之理,故不憂也”,莫非韋小寶也懂孔孟之道?韋小寶不識字,孔子與孟子所教導的道德,他從來沒有聽見過。顯然這有可能是作者的價值取向。
在小說中,韋小寶共有兩次“退隱江湖”的經(jīng)歷。雖然韋小寶的精神氣質不能與令狐沖、張無忌、楊過、風清揚等人完全地相提并論,但是卻也帶有一定程度的“出世”情結。第一次是講韋小寶領著建寧公主等七個老婆逃到距蛇島不遠的“通吃島”,一住數(shù)年。第二次是韋小寶成為鹿鼎公和撫遠大將軍之后棄官而逃,隱姓埋名,杳無音信。不難看出,韋小寶在價值追求上,對待官場爵位和江湖地位更多的是持一種游戲心態(tài),既不貪戀也不快意恩仇似地巧取豪奪;在日常行為方式上,大多時不顧誹譽,不拘小節(jié);在情感狀態(tài)上,雖然處處留情,實則也可以算得上真情率性。韋小寶沒有蓋世神功,姑且稱為“痞子英雄”吧??傊?,通過塑造韋小寶這一市井浪子形象,為市井文化著上了一層較為濃厚的老莊之意:極力張揚自然率性,灑脫而機智。
(四)混世哲學:國民劣根性
即便是康熙盛世也會到處充斥著不公平,這便形成了對中國社會和傳統(tǒng)文化的諷刺,蘊涵了對中國封建體制和國民性的深刻揭露。而且不得否認,市井文化中趨利避禍、諳于世故、享樂主義等消極因素在韋小寶身上高度集中。韋小寶出身卑賤,一無所長,只一味地搖唇鼓舌,抓乖弄俏,投機鉆營。一旦得到某些東西,他就馬上不知天高地厚,不可一世。他為人處事向來是一無原則,二無器量,整天東蹦西竄,惹是生非,眼睛緊盯那一丁點兒利益。所以,韋小寶在本質上是個小市民,即便平亂有功,簽訂了《尼布楚條約》,官至鹿鼎公和撫遠大將軍,可惜終究不是“大俠”“名士”,只能在圈內落得個“小混混”的污名而已。他的伎倆實際上早就扎根于揚州的市井文化之中了,包括前文提到的“妓院”家學。倘若進一步將這些伎倆化零為整,這便是他的混世哲學了。
早先關于韋小寶性格的主要特征,金庸供給人們兩條線索:一是適應環(huán)境,二是講求義氣。從生物學和人類學的角度來看,中國人在極其艱苦的生存競爭中掙扎并繁衍至今,大概主要由于我們的民族最善于適應環(huán)境。但最善于適應環(huán)境的人,可能最聰明卻不一定最高尚。韋小寶既然不當英雄,對道德規(guī)范便可視若無睹,周旋于世,呼風喚雨,如魚得水。
金庸說:“道德是文明的產(chǎn)物,野蠻人之間沒有道德。韋小寶自小在妓院中長大,妓院是最不講道德的地方;后來他進了皇宮,皇宮也是最不講道德的地方。因此,就教養(yǎng)而言,韋小寶是一個文明社會中的野蠻人。為了求得生存和取得勝利,對于他是沒有什么不可做的,偷搶拐騙,吹牛拍馬,什么都干。做這些壞事,做來心安理得之至。”[8]總之,韋小寶的混世哲學主要來自于市井和江湖,市井和江湖是最具包容性的地方,難免“藏污納垢”。因此,我們需要正視市井文化的另一面,努力剔除其糟粕。
在當代文壇上,李瑞山指出金庸作品中隱含各層面的文化意義,并對文學史家、文學研究者發(fā)出了諸多提問,極富研討價值。這提示我們:金庸的意義不能僅僅從文學史角度去考慮,而需要從更寬闊的文化語境視野——中國文化現(xiàn)代性去審視,同時為近年來方興未艾的“文化研究”提供范例。韋小寶以利義為巢,重利但不輕義,憑借一系列天人合一機遇,最終得以飛黃騰達,這不得不令人思考現(xiàn)代文化的尷尬困境,該如何在道義和利益之間取舍,又如何平衡、認識二者之間的關系呢?市井文化中所包羅的“莊禪”與“孔孟”的現(xiàn)實意義又何在?總之,金庸為處于現(xiàn)代文化尷尬困境中的中國人提供了一種象征性的文化認同模型?,F(xiàn)代國家和社會的發(fā)展整體上是趨于和平統(tǒng)一和和諧穩(wěn)定的,胡斐式除暴安良的大俠以及郭靖式的“俠之大者”可能有些過時了,所以金庸用韋小寶來解構和超越傳統(tǒng)正邪二元對立的模式。韋小寶雖是市井文化的畸形兒,卻以幸運兒的姿態(tài)赫然聳現(xiàn)。韋小寶身上不僅體現(xiàn)了孔孟的“義”和擔當,例如他幫助幼主康熙智擒鰲拜、平定三藩、簽訂《尼布楚條約》,儼然一位“民族英雄”,而且也帶有老莊的“任意而為”“真情率性”?!盀槔先苏壑?,是不為也,非不能也”,韋小寶如果在康熙和陳近南二人之間選擇幫助任何一方都是有可能成功的,但是他并未這樣做。“孔孟”與“莊禪”在他身上合二為一,成為了解《鹿鼎記》中市井文化的兩道重要法門。小說通過構建市井文化這一文化語境,使得人物形象更有厚度,性格更鮮明,有效地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在閱讀中自然而然地領略到“義”和“利”二者之間的藝術張力。金庸通過刻畫韋小寶這一角色提示我們:只有圓融、平衡“義”與“利”,才是市井文化和健全人格的題中之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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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郭德民】
2015-04-06
張亮(1991—),男,山西陽泉人,博士,主要從事現(xiàn)代中國文學與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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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2-3600(2015)07-0082-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