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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言若反·捐跡返本·章句歧解
——郭象解莊方法補苴

2015-04-11 03:52:13
商丘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 2015年8期
關(guān)鍵詞:郭象仁義莊子

李 智 福

(中山大學(xué) 哲學(xué)系,廣東 廣州 510275)

正言若反·捐跡返本·章句歧解
——郭象解莊方法補苴

李 智 福

(中山大學(xué) 哲學(xué)系,廣東 廣州 510275)

郭象解莊的方法自湯用彤持“寄言出意”以來,學(xué)者不斷補充,日益精微。在“寄言出意”這一大的范式之下,郭象的具體作法是非常復(fù)雜和精致的,正言若反、捐跡反本、章句歧解三條也是郭象解莊的具體方法。由于這三種方法的使用,他不僅成功地構(gòu)建了自己的哲學(xué)體系,也使得他的詮釋與經(jīng)典之間至少在形式上保持了一致和圓融,自然與名教也由分裂走向合一。

莊子;郭象;《莊子注》;方法

郭象《莊子注》被奉為經(jīng)典詮釋中逆向創(chuàng)構(gòu)[1]137的典范,對其詮釋方法的檢討一直是學(xué)術(shù)界常議常新的話題。應(yīng)該說,古人對郭象與莊子之間的順逆關(guān)系已經(jīng)有不少評騭,最經(jīng)典的莫過于宋代普覺禪師“曾見郭象注莊子,卻是莊子注郭象”一語。然而,對郭象解莊方法論的自覺檢討,首發(fā)其軔者當(dāng)是湯用彤。湯用彤執(zhí)“寄言出意”[2]第4卷,32,92為郭象解莊的基本方法,幾成定讞。之后的學(xué)者承此根荄,繼其余緒,不斷檢討郭象解莊的新方法,又相繼提出“辯名析理”(湯一介)、“忘言存意”(簡光明)、“以意逆志”(韓國良)、“相因法”(康中乾) 等新論點,以至于劉笑敢更提出“跨文本性詮釋”、“融貫性詮釋”[1]199等新說,可謂是日益精深。本文將在繼承前修和時彥研究的基礎(chǔ)上,對郭象解莊的方法進行進一步檢討,補苴幾個相對被忽略的論點,即正言若反、捐跡返本、章句歧解等三種解經(jīng)方法。

一、“寄言出意”相關(guān)問題辨正

對郭象解莊方法的自覺探討始于湯用彤。1940年,湯用彤以《向郭義之莊周與孔子》一文發(fā)表于《國立北京大學(xué)四十周年紀(jì)念論文集》[2]第7卷,677。在這篇檢討郭象玄學(xué)的文章中,“寄言出意”一詞作為郭象解莊的方法第一次①被提出來:

老、莊絕圣棄知,鄙薄仁義,毀棄禮樂……而陰明道家圣人之實者,文義上殊多困難,必須加以解答……方法之解答為何?寄言顯意之義是也。[2]第4卷,92

《莊子》辭多不經(jīng),難求其解。然齊諧志怪之言,不必深求……至若書中毀圣賢之處,子玄力言均當(dāng)善會其意,而不必滯于文。故曰:“夫莊子推平于天下,故每寄言以出意,乃毀仲尼,賤老聃,上掊擊乎三皇,下痛病其一身也。”(《山木注——一身謂莊子》)案寄言之說郭注用以解書中不經(jīng)處甚少,而用以解絕圣棄智處則其例甚多。[2]第4卷,93

約略同時或稍后,湯用彤完成《言意之辯》一文(該文具體寫作年代待考,湯一介《湯用彤年譜簡編》未錄此文),重申其說:

按子書中之毀非圣人,莫明于《莊子》。……均不能不于此項困難之處,設(shè)法解決,其法為何,仍為寄言出意是也。(《言意之辯》)[2]第4卷,32

“寄言出意”又稱為“寄言顯意”,應(yīng)該說這是發(fā)軔于先秦諸子、興盛于魏晉名士的“言意之辯”在經(jīng)典詮釋學(xué)中的一次成功落實?!肚f子》中的“言意之辯”本不是詮釋方法的問題,其核心是為了化解“道不可言”與“道賴言明”的悖論,道體超言絕相,難落言筌,“道未始有封而言未始有常”(《莊子·齊物論》)。莊子看來,一切語言都是有限的,而道是無限的,無限的道體是不能用有限的語言來規(guī)訓(xùn)的。所以,在終極的意義上來說,必須忘言才能得道,莊子云:

筌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與之言哉![3](《莊子·外物》,以下僅注篇名)

顯然,莊子的“言意之辯”是一個存在論的問題,“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與之言哉”,這里毫不涉及詮釋學(xué)與方法論問題。漢末魏晉以來,隨著以“月旦評”為標(biāo)志的人物品評興起,“言意之辯”由存在論轉(zhuǎn)而為審美論,再由審美論轉(zhuǎn)而為哲學(xué)詮釋的方法論。王弼的《老子注》開其端,郭象的《莊子注》殿其后。同時,莊子文章本身儀態(tài)萬方,深宏恣肆,存在著巨大的解釋空間?!短煜隆菲撉f子的文章風(fēng)格是“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寓言》篇提到莊子的言說方式是“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劉熙載云:“莊子寓真于誕,寓實于玄?!?《藝概》)這種文章風(fēng)格為后代的詮釋者提供了能盡最大程度充分行其解釋權(quán)利的機會。郭象認為,“莊子可謂知本矣,而未始藏其狂言”(《莊子注序》)。所以,他以“寄言出意”的方式解莊,在莊子的“狂言”之中構(gòu)建起自己的“內(nèi)圣外王之道”。因此,湯用彤以“寄言出意”為郭象解莊的“不二法門”,可謂是肯綮之論。當(dāng)然,有的學(xué)者對湯用彤之說提出質(zhì)疑,認為郭象解莊的方法與莊子本身的言說方式不應(yīng)混為一談,劉笑敢指出:

論者多謂郭象的注釋方法、或詮釋方法、或哲學(xué)方法是“寄言出意”,“辯名析理”等。此說或有不愜之處。“寄言出意”本來是郭象對《莊子》原文風(fēng)格的一種定義或描述,是為了彌縫自己的“注釋”與《莊子》原文明顯不合的一種托辭。與其說“寄言出意”是郭象的方法,不如說是郭象自覺本人思想與莊子原文不一致時的托辭或辯解之方。[4]199

繼劉笑敢之后,臺灣學(xué)者簡光明對湯用彤“寄言出意”說進行了進一步檢討,他指出:

若我們進一步思考有何不愜之處,就會發(fā)現(xiàn):(一)若郭象以“寄言出意”為注解方式,亦即郭象藉由《莊子》之“言”來表達自己之“意”,然而“言”如果是《莊子》的文本,那么“寄言”的人是莊子,“出意”當(dāng)然就是莊子的“意”,怎么會是郭象的“意”?(二)莊子以寓言為表意方式,可以說是“寄言出意”,郭象注解《莊子》時,直接說明莊子的思想,并沒有另外使用寓言來解釋莊子的寓言,怎么可以說郭象是“寄言出意”?(三)魏晉時期注家雖然藉由注解經(jīng)典來表達自己的思想,在注文中,還是會表明那是作者的原意,郭象怎么可能公開表示他用“寄言出意”作為注解方法?由此可見,學(xué)者們所廣泛接受的術(shù)語,未必就沒有問題。[4]

簡光明與劉笑敢一樣,認為“寄言出意”是郭象看待莊子哲學(xué)的話語方式,“夫莊子推平于天下,故每寄言以出意”(《山木注》),而非郭象本人的方法。簡光明在此基礎(chǔ)上提出郭象的解經(jīng)方式是“忘言而存意”、“得意忘言”[4]268。這里,劉、簡兩位都嚴(yán)格厘定并區(qū)分了“莊子的表意方式”和“郭象注解《莊子》的方法”,無疑都極具說服力,也厘清了一些不必要的混淆。但這種嚴(yán)格區(qū)分亦不無商榷之處,其一,在《莊子注》中郭象認為,莊子在“寄言出意”,而這個“寄言出意”之“意”從根本上已經(jīng)是郭象之“意”而非莊子之“意”?!肚f子·天地注》謂:“莊子之言不可以一涂詰……故當(dāng)遺其所寄而錄其絕圣棄知意?!边@里表面上是莊子所“寄”,實則是郭象所“寄”。其二,即使“寄言出意”本身是莊子的表意方式,但這無礙其作為一般的經(jīng)典解釋方式被使用。當(dāng)這個詞在魏晉時期被大量使用時,其題中之義已經(jīng)超越了莊子,而成為一般的解經(jīng)方式。湯用彤對此有全面而深刻的辨析[2]22。其三,正是莊子本身以所謂寓言、重言、卮言等三言的方式來“寄言出意”,才使得郭象的“寄言出意”成為可能。這樣,郭象通過解莊來創(chuàng)構(gòu)自己的哲學(xué)體系就不僅能得到莊子經(jīng)典文獻的證明,而且能得到莊子方法論的證明,從而使得他的創(chuàng)構(gòu)極為圓融。其四,簡光明所提的“忘言存意”、“得意忘言”與“寄言出意”只有名相之殊,而無必然之別。事實上,莊子不僅要“寄言出意”,而且也要“忘言存意”,莊子的“得魚忘筌”、“得兔忘蹄”都是在隱喻“得意忘言”。如果認為“寄言出意”容易混淆莊子與郭象的區(qū)別,那么“忘言存意”、“得意忘言”等提法亦面臨此危險。可見,湯用彤以“寄言出意”作為郭象解莊之方法,劉、簡兩位的非難并不能證成。

湯一介在湯用彤“寄言出意”的基礎(chǔ)上又提出“辯名析理”、“否定的方法”兩條[5]197-221。“辯名析理”是魏晉“名理之學(xué)”在經(jīng)典詮釋中的引用,“辯名析理”即通過對經(jīng)典術(shù)語的重新詮釋和辨正,在形式上既能和經(jīng)典圓融,在內(nèi)涵上又能表達出詮釋者所追求的意義,強調(diào)的是詮釋者對原著的名相詮釋和邏輯重構(gòu)。“否定肯定”是通過老莊道家特殊的思辨方式將經(jīng)典中“有無之辯”落實為一種詮釋方法,比如“無為而無所不為”、“相為于無相為”,這些老莊命題本身暗含著巨大的詮釋空間。郭象巧妙地將名教的“有為”和自然“無為”結(jié)合起來,證成自己名教本于自然、自然不廢名教的“內(nèi)圣外王”之道。湯一介這兩點無疑是對湯用彤“寄言出意”說之具體的補充。

另外,有論者將孟子的“以意逆志”說與郭象的“寄言出意”說進行了比較[6] 334,兩種方法有順有逆,這種比較使得郭象的詮釋有了更加豐富和深厚的理論背景,無疑極具啟發(fā)性??偟膩碚f,湯用彤“寄言出意”說的概括性極強,后人的不斷補充實則都是對此方法具體的落實的研究,從某種意義可謂是綱與目的關(guān)系。本文將在前修和時彥研究的基礎(chǔ)之上,對湯用彤之說再作幾點具體而微的補苴。

二、補苴之一:正言若反

“正言若反”本出自《老子》第78章。釋德清云:“乃合道之正言,但世俗以為反爾?!备哐拥谡J為,這句話“并發(fā)明上下篇玄言之旨”。張岱年云:“若反之言,乃為正言?!盵7]338可見,老子哲學(xué)言說的重要方式之一即是“正言若反”。正言若反,即以否定的方式表達正面的意思,如大成若缺、大音希聲、大象無形等都是這種言說方式,這種言說方式為莊子所繼承。《逍遙游》論接輿之言:“大而無當(dāng),往而不返。吾驚怖其言猶河漢而無極也,大有徑庭,不近人情焉。”《齊物論》中瞿鵲子評論長梧子:“夫子以為孟浪之言,而我以為妙道之行也?!边@里所謂“不近人情”、“孟浪之言”,實在都是莊子的夫子自道。《天下》篇更清楚地評騭了莊子的言說方式:

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時恣縱而不儻,不奇見之也。以天下為沈濁,不可與莊語。以卮言為曼衍,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

莊子哲學(xué)的話語方式即是這些所謂“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也就是前文所引的“孟浪之言”,姑且稱之為“諧語”。莊子之所以以此方式言說,乃是他意識到“天下為沉濁,不可與莊語”。莊子沒有“莊語”,并不代表著他沒有“莊意”,莊子以“諧語”代替“莊語”實則就是老子所說的“正言若反”。章太炎論莊子云:“常道不可以致遠,故存造微之談?!?《齊物論釋序》)也正是這個意思。莊子繼承老子之“正言若反”的話語方式,使得后來的解釋者往往有“窮三江而昧支流,溯九河而迷故道”(林經(jīng)德《莊子口意后序》)之感,但同時也意味著這是一個開放的文本[8]188,有利于解釋者更充分地發(fā)揮解釋的權(quán)利。

日本鐮倉時代高山寺所藏《莊子》殘抄本,這是郭象《莊子注》的早期流傳本,書后有段跋語,學(xué)界普遍認為這是郭象《莊子注后序》:

夫?qū)W者尚以成性易知為德,不以攻異端為貴也。然莊子閎才命世,誠多英文偉詞,正言若反,故一曲之士不能暢其弘旨,而妄竄奇說。[9]5

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亦有類似之語,似本此文而來。這里,郭象強調(diào),莊子的話語方式之一是“正言若反”,即承認《莊子》中有很多話語看似是“反言”,實則是“正言”。如果執(zhí)定其“反”而不明其“正”,就容易造成莊生弘旨不暢,奧義不明。郭象之所以刪掉《閼亦》《意修》等莊子后學(xué)的作品,就是因為這些莊學(xué)后學(xué)不解莊子“正言若反”之旨,就反論反,以致辭氣鄙卑,妄竄奇說。莊子“正言若反”的言說方式,最終轉(zhuǎn)化為郭象解莊的方式。郭象在解莊過程中,暗用“正言若反”的莊子話語邏輯,將莊子中合己意之言視之為“正言”,不合己意者視之為“反言”,這些“反言”實則都有“正意”,因此他對其中的“反言”作“正義”的詮釋,這就在某種程度上避免了經(jīng)典與詮釋之間的捍格,修正了《莊子》原典中不合“名教”的“自然”之言,以使得“自然”合乎“名教”,證成“名教”即是“自然”。茲舉例以證之。

《逍遙游》“堯讓天下于許由”章,重點在于許由視天下若敝履,言功名不過是身外之物,郭象卻注云:

夫能令天下治,不治天下者也。今許由方明既治則無所待之,而治實由堯,故有子治之言,宜忘言以尋其所況。而或者遂云:治之而治者堯也,不治而堯得以治者許由也,斯失之遠矣。夫治之由乎不治,為之出乎無為也,取于堯而足,豈借之許由哉!若謂拱默乎山林之中,而后得稱無為者,此莊老之談所以見棄于當(dāng)涂,當(dāng)涂者自必于有為之域而不反者,斯之由也。[10](《逍遙游注》,本文只注篇名)

莊子原意是許由在“當(dāng)涂”與“山林”之間選擇山林而放棄當(dāng)涂,郭象卻無視莊子本旨之所在,在這段文字中演繹出一段“無為而治”的高論。唐人成玄英也意識到郭注與《莊子》原典之間的張力,云“(莊子)貶堯而推許由,尋郭注乃劣許而優(yōu)堯”,并為之辯解云:“欲明放勛大圣,仲武大賢。賢圣而二涂,相去遠矣?!?《逍遙游注疏》)這里,莊子重山林而輕天下、褒許由而貶帝堯,郭象卻以“正言若反”的方式詮釋為重天下而輕山林、褒帝堯而貶許由,完全走到了莊子的反面。

《逍遙游》“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章,郭象注云:

此皆寄言耳。夫神人即今所謂圣人也。夫圣人雖在廟堂之上,然其心無異于山林之中,世豈識之哉!徒見其戴黃屋,佩玉璽,便謂足以纓紱其心矣;見其歷山川,同民事,便謂足以憔悴其神矣。豈知至者之不虧哉!(《逍遙游注》)

很明顯,郭象把莊子看來是遺世獨立、不落塵俗的世外高士看成是廟堂中“戴黃屋,佩玉璽”的朝廷達官顯貴,最終得出“所謂無為之業(yè)非拱默而已,所謂塵垢之外非伏于山林”(《大宗師注》),這就是郭象所謂的“游外弘內(nèi)”之旨。

《大宗師》篇“彼游方之外者,而丘游方之內(nèi)者”章,郭象注云:

夫理有至極,外內(nèi)相冥,未有極游外之致而不冥于內(nèi)者也,未有能冥于內(nèi)而不游于外者也。故圣人常游外以冥內(nèi),無心以順有,故雖終日揮形而神氣無變,俯仰萬機而淡然自若……是故莊子將明流統(tǒng)之所宗以釋天下之可悟,若直就稱仲尼之如此,或者將據(jù)所見以排之,故超圣人之內(nèi)跡,而寄方外于數(shù)子。宜忘其所寄以尋述作之大意,則夫游外冥內(nèi)之道坦然自明,而莊子之書,故是涉俗蓋世之談矣。(《大宗師注》)

在《莊子》書中,孔子是“方內(nèi)之士”,子桑戶是“方外之士”,莊子看來是“內(nèi)外不相及”,二者勢如冰炭,高下之分甚顯。而郭象卻認為,莊子是“超圣人之內(nèi)跡,而寄方外于數(shù)子”。莊子認為內(nèi)外不相及,郭象認為內(nèi)外可以相冥;莊子推重子桑戶,郭象推重孔子;莊子重“游方之外”,郭象重“游方之內(nèi)”,莊子的“高世之志”轉(zhuǎn)變?yōu)楣蟮摹吧嫠咨w世之談”,這實則都是郭象妙用“正言若反”解莊的效果。

《秋水》篇“牛馬四足,是謂天;落馬首,穿牛鼻,是謂人”章,郭象注云:

人之生也,可不服牛乘馬乎?服牛乘馬,可不穿落之乎?牛馬不辭穿落者,天命之固當(dāng)也。茍當(dāng)乎天命,則雖寄之人事,而本在乎天也。(《秋水注》)

這里,莊子嚴(yán)格區(qū)分天人,牛馬四足是牛馬之天性,牛馬被人乘騎是人為,莊子申天性而黜人為之意甚明。郭象卻無視莊子此意,認為牛馬天生即是用來被人騎乘的,人天生就需要乘馬騎牛,這樣,莊子看來是人為,郭象則解釋為天性;莊子看來是天性,郭象則認為未必是。郭象用“正言若反”的方式得出“人事本乎天”的結(jié)論。

郭象以“正言若反”之方式解莊之處甚多,茲不一一列舉。牟宗三曾論老子云:“‘正言若反’之方式,亦即‘辯證詭辭’方式。惟藉此詭辭之方式以保存圣智仁義,是一種作用之保存,并非自實體上肯定之?!盵11]140但莊子之學(xué)至少在形式上要比老子徹底得多,莊子不僅在道的層面(本體層面)剝落圣智仁義,在用的層面似乎也沒有給圣智仁義保留過多的位置。司馬遷論莊子“王公大人不能器之”,雖然貶意甚顯,卻也不期然地指出了莊學(xué)的特色。要之,莊學(xué)本身要解決的不是圣智仁義的問題,它也不是要解決“名教”與“自然”的問題,它要解決的是人的自由問題。然而,郭象以“正言若反”的方式解莊,作為詮釋來說無疑是成功的,因為既然“正言若反”是莊子自我哲學(xué)言說的方式,其以“正言若反”的方式來解莊就有了來自莊子本身方法論的證明,而這個證據(jù)是詮釋得以成功的基石之一。換言之,郭象解莊的成功不僅在于其有來自莊子的文獻證明,更有其來自莊子方法論的證明。既然莊子承認自己是“天下沉濁,不可與莊語”,那么郭象以“正言若反”解之便是理所當(dāng)然。

三、補苴之二:捐跡返本

“跡”之意,《說文》曰:“步處也,從辵亦聲?!北疽猱?dāng)是腳印、足跡?!肚f子》有“足跡接乎諸侯之境”(《胠篋》)之語,后引申為遺跡、痕跡、形式、形象等可見之物。在莊子哲學(xué)中,“跡”有兩義:其一,用來表示感官可把握的形相,莊子將形相稱之為跡,道體是超言絕相的,“其來無跡,其往無崖”(《知北游》),所以一切有形跡可循者都不是“道”;要把握道就要斷絕思慮,破除名相,只有“行而無跡,事而無傳”者(《天地》),才是真正的“道”,只有“削跡捐勢,不為功名”,才是人生的最高境界。其二,在莊子哲學(xué)中,“跡”除了表示形相之外,還用來隱喻語言、文字、經(jīng)書等名相。莊子云:“夫六經(jīng),先王之陳跡也,豈其所以跡哉!今子之所言,猶跡也。夫跡,履之所出,而跡豈履哉!”(《天運》)道體無跡,故不落言筌;至理不能言說,因此六經(jīng)不過是先王之陳跡。跡因履出,而跡絕非履,所以,莊子要求遺棄其“跡”而追慕其“所以跡”。這種“跡”與“所以跡”的關(guān)系,實則是莊子言意之辯、道言之辯的另一種表達。莊子云:

世之所貴道者,書也。書不過語,語有貴也。語之所貴者,意也,意有所隨。意之所隨者,不可以言傳也,而世因貴言傳書。世雖貴之,我猶不足貴也,為其貴非其貴也。(《天道》)

“書不過語,語有貴也”,在莊子看來,書不過是名相,而名相不能表意,所以經(jīng)書不過是先王之陳跡。因此,莊子借輪扁之口云:“古之人與其不可傳也死矣,然則君之所讀者,古人之糟粕已夫!”(《天道》)道不是形器,理難落名相。章太炎在《齊物論釋序》中云:“體非形器,故自在而無對;理絕名言,故平定而咸適”,此一語秉本執(zhí)要地直發(fā)莊學(xué)之玄旨。這也意味著,莊子最終是要摒棄“跡”而歸本于“所以跡”,這個“所以跡”就是“道”。莊子哲學(xué)的這種話語方式又不期然地成為郭象解莊的方式之一。郭象大抵認為,《莊子》中一切剽剝?nèi)迥⑵蕮羧柿x的言辭都是“跡”,人們不應(yīng)該執(zhí)著于“跡”而當(dāng)知其“所以跡”,這個與“跡”相反的“所以跡”乃是莊子之“本”,所以讀莊應(yīng)宜“要其會歸而遺其所寄,不足事事曲與生說”(《逍遙游注》),也就意味著郭象解莊的方法就要摒除其“跡”而明其“所以跡”,郭象稱之為“捐跡反一”(《在宥注》),或者叫“返一以息跡”(《繕性》)。“跡”與“所以跡”(道)的辨正是郭象解莊的重要方法,筆者將這種詮釋方法稱之為“捐跡返本”②。(成玄英云:“一,本;二,跡。”見《南華真經(jīng)注疏·逍遙游第一》)茲舉數(shù)例以證之。

《逍遙游》篇“堯治天下之民,平海內(nèi)之政,往見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陽,窅然喪其天下焉”章,郭象注云:

然遺天下者,固天下之所宗。天下雖宗堯,而堯未嘗有天下也,故窅然喪之,而嘗游心于絕冥之境,雖寄坐萬物之上,而未始不逍遙也。四子者,蓋寄言以明堯之不一于堯耳。夫堯?qū)嵹ひ樱溘E則堯也。自跡觀冥,內(nèi)外異域,未足怪也。世徒見堯之為堯,豈識其冥哉!(《逍遙游注》)

在莊子看來,堯受到汾陽四皓之感化,捐棄天下,結(jié)穴于《逍遙游》的“三無之境”。然而,如果誠如莊子所論,堯捐棄天下,就會導(dǎo)致因無人可治而天下大亂,這與郭象所崇尚的“內(nèi)圣外王”之道迥然不同。因此,郭象認為,堯喪天下不是真正的拋棄天下,而是當(dāng)其“游心于絕冥之境”時,其人依然“寄坐于萬物之上”。郭象云:“堯?qū)嵹ひ?,其跡則堯”,這樣,郭象通過“捐跡反本”的方式改造了莊子哲學(xué),莊子哲學(xué)以“喪天下”為標(biāo)志的對功名的拋棄轉(zhuǎn)變?yōu)楣蟮摹坝瓮廒?nèi)”之學(xué)。

《大宗師》篇顏回“忘仁義”章,郭象注云:

仁者,兼愛之跡;義者,成物之功。愛之非仁,仁跡行焉;成之非義,義功見焉。存夫仁義,不足以知愛,利之由無心,故忘之可也。(《大宗師注》)

莊子認為,顏回“忘仁義”是擺脫價值的束縛而實現(xiàn)了自由的第一步,但郭象看來顏回忘的是仁義之跡,而存夫仁義之本。最高的仁義是無心之愛,莊子對“仁義”等價值異化的批判,被郭象詮釋為最高價值的仁義。

《應(yīng)帝王》篇“有虞氏不及泰氏”章,郭象注云:

夫有虞氏之與泰氏,皆世事之跡耳,非所以跡者也。所以跡者,無跡也,世孰名之哉!未之嘗名,何勝負之有耶!然無跡者,乘群變,履萬世,世有夷險,故跡有不及也。(《應(yīng)帝王注》)

莊子原文云“有虞氏不及泰氏”,有虞氏是帝舜,泰氏是太昊,即伏羲氏。虞舜是仁義之君的典范,帝堯時期人類已經(jīng)進入文明時代,而太昊時代尚是原始淳樸的氏族社會,人們還近乎蒙昧。莊子認為,渾樸未分的“太昊”時代是比帝堯時代要理想的社會,因此云:“泰氏,其臥徐徐,其覺于于;一以己為馬,一以己為牛?!?《應(yīng)帝王》)郭象卻認為“虞氏之與泰氏,皆世事之跡”,他以否定“跡”的方式否定了莊子對文明的批判精神,也否定了莊子心目中最完美的社會理想。郭象所崇尚的是“所以跡”與“無跡”的辯證統(tǒng)一,最終落實為“乘群變,履萬世”的名教訴求。

《駢拇》篇,“不仁之人,決性命之情而饕貴富。故意仁義其非人情乎”章,郭象注云:

兼愛之跡可尚,則天下之目亂矣。以可尚之跡,蒿令有患而遂憂之,此為陷人于難而后拯之也。然今世正謂此為仁也。夫貴富所以可饕,由有蒿之者也。若乃無可尚之跡,則人安其分,將量力受任,豈有決己效彼以饕竊非望哉?(《駢拇注》)

莊子認為仁義不是人之本性所有,最終成為“不仁之人”謀取財富的手段。郭象則認為,“兼愛之跡”雖不可尚,但“無可尚之跡”的仁義卻是應(yīng)該提倡的,捐棄兼愛之跡,返回仁愛之本,這樣,郭象由莊子“意仁義其非人情”之說得出“仁義自是人之情性”這一完全相反的結(jié)論。

《在宥》篇“儒墨乃始離跂攘臂乎桎梏之間”章,郭象注云:

由腐儒守跡,故致斯禍。不思捐跡反一,而方復(fù)攘臂用跡以治跡,可謂無愧而不知恥之甚也。(《在宥注》)

莊子著眼于道德對人類生存的價值異化,其目的是啟發(fā)人對自由的覺悟。郭象則認為莊子批判的是腐儒之“跡”,并沒有批判仁義的“所以跡”,這樣,郭象同樣以“捐跡反本”的方式不僅化解了詮釋與經(jīng)典之間的張力,而且最終保留了自己哲學(xué)的價值訴求。

要而言之,“捐跡返本”是郭象“寄言出意”的重要方式之一。郭象《山木注》云:“故夫昭昭者,乃冥冥之跡也。將寄言以遺跡,故因陳蔡以托意?!惫蟀亚f子筆下一切不合“名教”的內(nèi)容視為“昭昭之跡”,他認為莊子在批駁“跡”的同時而保留“冥冥”中的“所以跡”,“跡”是名相,“所以跡”才是本道,這樣,郭象以“反一息跡”、“捐跡返本”的方式創(chuàng)造性地詮釋并改鑄了莊子。“捐跡返本”意味著“跡”與“所以跡”的冥合與圓融,既避免了詮釋與經(jīng)典之間的捍格,又使得自己所弘揚的“內(nèi)圣外王”之道的哲學(xué)體系得以創(chuàng)構(gòu)。與前文所言“正言若反”一樣,“跡”與“所以跡”也是莊學(xué)固有的哲學(xué)范疇。郭象自覺地選擇這兩個范疇來詮釋莊子,這意味著自己的詮釋同樣來自莊子學(xué)的支持,因此說服力極強。郭象之注可謂是跡本圓融,息跡反一。其在《莊子序》中云:“至仁極乎無親,孝慈終于兼忘,禮樂復(fù)乎已能,忠信發(fā)乎天光?!逼湟苑借膱A鑿的方式重構(gòu)莊學(xué),卻近乎以假亂真,不露絲毫斧痕。

四、補苴之三:章句歧解

周秦子學(xué)一變而為兩漢經(jīng)學(xué),以“離經(jīng)辨志”為基礎(chǔ)的章句之學(xué)本是兩漢經(jīng)學(xué)的基本范式,由于學(xué)術(shù)內(nèi)容的復(fù)雜性,章句之學(xué)最終超越經(jīng)學(xué)而變成一般的學(xué)術(shù)范式,使得“離章辨句,委曲枝派”(《后漢書·桓譚列傳注》)成為中國古代學(xué)術(shù)方式的主流。呂思勉《章句論》謂:“顧考諸古書,則古人所謂章句,似即后世之傳注。”[12]5以此視郭象的《莊子注》,雖無章句之稱,卻有章句之實。郭象的《莊子注》以“離章辨句”的形式詮釋莊子,有不重名物訓(xùn)詁而重發(fā)揮微言大義的今文經(jīng)學(xué)傳統(tǒng)。這表現(xiàn)在郭象的《莊子注》中,乃有大量近乎歧解莊子的臆解。郭象在《逍遙游注》中明言解莊“不足事事曲與生說”,實在是為自己歧解莊子尋找借口。因此,他在解莊過程中處處表現(xiàn)出無視《莊子》原著句讀、章句、字詞的常識性規(guī)定,其《莊子注》隨處即有文不案古、曲與生說、隨意句讀的解釋。

當(dāng)然,筆者所謂“歧解”,是指不合學(xué)術(shù)常規(guī)的解釋,未必是誤解,但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曲解。當(dāng)筆者說郭象“歧解”莊子的時候,是非常謹慎的。先人已經(jīng)作古,因此何者是正解,何者是歧解,我們并無必然把握。然而,古人既然把文獻留下來,一些常識性的語法、字詞、句讀還是可以基本判定的。在盡量尊重學(xué)術(shù)常識的情況下,檢討郭象的《莊子注》在哪些地方“歧解”莊子,這些“歧解”的意義是什么,這種“歧解”是如何避免與經(jīng)典之間之矛盾的,郭象是有意識地曲解還是無意識地誤讀,這些問題無疑都與郭象解莊的方法有關(guān)。下面將以一些例證對這些問題進行檢討。

《齊物論》:“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可不謂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獨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郭象注云:

凡此上事,皆不知其所以然而然,故曰芒也。今未知者皆不知所以知而自知矣,生者(皆)不知所以生而自生矣。萬物雖異,至于生不由知,則未有不同者也,故天下莫不芒也。(《齊物論注》)

《釋文》:“芒,芒昧也。”郭象以“不知其所以然而然”解“芒”字,本身并不錯。然而,郭象卻話鋒一轉(zhuǎn),將“芒”的對象解釋為“生”,“今未知者皆不知所以知而自知矣,生者〔皆〕不知所以生而自生矣”,人芒于生即人不知自我何所生,不知何所生就是自生。莊子原文所謂“芒”,本意是世俗之人昧于大道,不諳化理,“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心隨境轉(zhuǎn),與物周旋,“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莊子本意甚明。郭象卻無視莊子上下文情景,將莊子對世俗的憂患之言轉(zhuǎn)而為宇宙生成論哲學(xué),這是一種很明顯的歧解。郭象這種歧解最終論證出莊學(xué)本身即含自生論,從而為自己的宇宙論張本。

《應(yīng)帝王》篇:“予方將與造物者為人,厭則又乘夫莽眇之鳥,以出六極之外,而游無何有之鄉(xiāng),以處壙埌之野?!惫笞⒃疲?/p>

任人之自為。莽眇,群碎之謂耳。乘群碎,馳萬物,故能出處常通,而無狹滯之地。言皆放之自得之場,則不治而自治也。(《應(yīng)帝王注》)

《莊子》原文“與造物者為人”,本意是指人與造化為一體的境界,如《大宗師》篇“彼方且與造物者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氣”,《天運》篇“丘不與化為人”都是此意?!芭c……為人”是一種固定的語法形式,主要是形容人的一種精神品質(zhì),郭象卻將“為人”解之為“任人之自為”;莊子的“與造物者為人”是個人與造物者浹和的人生境界,而郭象卻詮釋為“任人之自為”的黃老之術(shù)?!懊ы鹬B”之“莽眇”,近乎今所言渺茫,莊子本意是在描寫超越世俗的精神無限之游,而郭象卻將“莽眇”訓(xùn)為“群碎”,“群碎”即世間群生萬物,從而將莊子的超越無限之游詮釋為世間在世自由。這里,郭象對“為人”和“莽眇”的詮釋是明顯不合常識的理解,其以歧解莊子的方式將莊子逍遙的絕對性消解掉,從而為自己的哲學(xué)立場提供支撐。

《天地》篇“機心存于胸中,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郭象注云:“夫用時之所用者,乃純備也。斯人欲修純備,而抱一守古,失其旨也?!边@里,莊子本是借漢陰丈人表達對文明智巧和機械主義進行批判,“純白”本意是純潔素樸之心境,與“機心”相對。郭象卻將“純白之備”化約為“純備”,將“純”訓(xùn)為“全”,“純備”之意就是“用時之所用”。這樣,莊子筆下的理想人物漢陰丈人在郭象這里便成為不能與時偕行、保守沒落的愚人。之后,莊子借孔子之口云“彼假修混沌氏之術(shù)者”,郭象注云:“以其背今向古,羞為世事,故知其非真渾沌也。徒識修古抱灌之樸,而不知因時任物之易也?!?《天地注》)莊子所謂“假修”之“假”,當(dāng)訓(xùn)為“借”,為憑借之意,而郭象卻訓(xùn)“假”為真假之“假”。如此訓(xùn)詁,孔子和顏回感嘆“何足以識之”的“混沌氏之術(shù)”便被郭象徹底否定掉。這兩則詮釋無疑都是非常明顯的歧解。

郭象以“章句歧解”的方式改造莊學(xué)的地方甚多,還比如《德充符》篇,莊惠辯“有情無情”,莊子云:“是非吾所謂情也”,此中“是”是代詞,承前指代惠子之語,而郭象卻以“是非”連讀;“以是非為情”,莊子本是對是非之情進行否定,郭象卻認為莊子是是非之情的肯定者,反差迥然。《天道》篇莊子云“退仁義,賓禮樂”,此處之“賓”為“擯”之借,是擯除之意,郭象卻以本訓(xùn)解之,將“賓禮樂”解釋為“以性情為主”,言外之意是以“禮樂為賓”,莊子要廢除禮樂,而郭象則是要退而求其次;又《駢拇》篇莊子云“意仁義其非人情乎,”莊子以反問表否定之意甚明,郭象卻將這個反問句看成是一個肯定性的感嘆句,得出“仁義自是人之情性”,這是與莊子截然相反的結(jié)論;接著,莊子感慨“彼仁人何其多憂也”,郭象解之為“恐仁義非人情而憂之者,真可謂多憂也”,這可謂是典型的“加字解經(jīng)”,莊子認為仁義非人之本性,郭象看來仁義就是人之本性,結(jié)果只能是去莊益遠。郭象以“章句歧解”的方式誤讀莊子最嚴(yán)重的地方當(dāng)是《人間世注》中對“楚狂悲歌”的誤解。

《人間世》篇接輿狂歌:“鳳兮鳳兮,何如德之衰也。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無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時,僅免刑焉!福輕乎羽,莫之知載;禍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臨人以德。殆乎,殆乎!畫地而趨。迷陽迷陽,無傷吾行。吾行郄曲,無傷吾足?!惫笞⒃疲?/p>

當(dāng)順時直前,盡乎會通之宜耳。世之盛衰,蔑然不足覺,故曰何如。趣當(dāng)盡臨時之宜耳。付之自爾,而理自生成。生成非我也,豈為治亂易節(jié)哉!治者自求成,故遺成而不??;亂者自求生,故忘生而不死。不瞻前顧后,而盡當(dāng)今之會,冥然與時世為一,而后妙當(dāng)可全,刑名可免……故夫福者,即向之所謂全耳,非假物也,豈有寄鴻毛之重哉!率性而動,動不過分,天下之至易者也;舉其自舉,載其自載,天下之至輕者也。然知以無涯傷性,心以欲惡蕩真,故乃釋此無為之至易而行彼有為之至難,棄夫自舉之至輕而取夫載彼之至重,此世之?;家病Ee其性內(nèi),則雖負萬鈞而不覺其重也;外物寄之,雖重不盈錙銖,有不勝任者矣。為內(nèi),福也,故福至輕;為外,禍也,故禍至重。禍至重而莫之知避,此世之大迷也。夫畫地而使人循之,其跡不可掩矣;有其己而臨物,與物不冥矣。故大人不明我以耀彼而任彼之自明,不德我以臨人而付人之自得,故能彌貫萬物而玄同彼我,泯然與天下為一而內(nèi)外同福也。迷陽,猶亡陽也。亡陽任獨,不蕩于外,則吾行全矣。天下皆全其吾,則凡稱吾者莫不皆全也。曲成其行,自足矣。(《人間世注》)

莊子借接輿之口唱出對諸侯澆競、天下無道的絕望悲歌,在郭象這里卻變成超然生死、明哲保身、游外弘內(nèi)、無為而治的處世說教。竊以為,這段注解是郭象歧解莊學(xué)最嚴(yán)重的部分,幾乎句句都與莊子唱反調(diào),莊學(xué)深刻的批判意識、憂患意識、悲劇精神和虛無主義哲學(xué)被他進行了徹底的消解,郭象“最終選擇了與現(xiàn)實利益適應(yīng)的一面,并用‘自然’把他包裝了起來”[8]110?!稌x書·郭象傳》謂:“東海王越引為太傅主簿,甚見親委,遂任職當(dāng)權(quán),熏灼內(nèi)外,由是素論去之?!惫笕温毊?dāng)權(quán),熏灼內(nèi)外,其自難體會莊子云“方今之時,僅免刑焉”、“吾行郄曲,無傷吾足”時的心境,所以其不惜矯厲莊學(xué),粉飾太平。但不可否認的是,當(dāng)元康之時,“竹林風(fēng)流”已經(jīng)墮落為“散發(fā)裸裎”的假風(fēng)流,元康名士高蹈虛名,東施效顰,世風(fēng)窳敗,郭象以“名教”本合乎“自然”來改鑄莊子,當(dāng)是救世之弊,“他把莊學(xué)的逍遙和儒學(xué)的淑世結(jié)合起來”[13]220-221,應(yīng)該說是把莊子的批判精神轉(zhuǎn)化為一種“淑世之道”。

郭象對莊子進行“章句歧解”式的誤讀,在終極的意義上我們是無法判定他究竟是有意曲解還是無意誤讀,但若退而求其次言之,其有意歧解的成分顯然要比無意歧解的成分大得多。然而,這種存心誤讀由于不能得到來自經(jīng)典本身的反駁,所以這種誤讀被隱藏得天衣無縫,以致后世郭象《莊子注》的影響并不亞于《莊子》本身。向郭之義出,所謂“儒墨之跡見鄙,道家之言遂盛”(《晉書·向秀傳》),至少在學(xué)術(shù)史上郭注與莊子本身保持了平分秋色的態(tài)勢。

五、結(jié) 語

筆者在前賢和時彥研究的基礎(chǔ)之上補苴三點郭象解莊的方法,嚴(yán)格來說,這三種方式甚至包括湯一介的研究都是在湯用彤“寄言出意”的大前提之下展開的,只是更細致地檢討郭象解莊的具體方式。正言若反、捐跡反本這兩種方式本是莊子哲學(xué)的話語方式,郭象以此方法來解釋莊子,無疑能得到莊子本身的支持,所以其說服力甚強。如果說詮釋是詮釋者與經(jīng)典之間的對話,那么這種對話可以是“以意逆志”、“心知其意”的同情了解,但也可以是“濫用”解釋權(quán)利的“設(shè)對獨構(gòu)”。郭象用“章句歧解”的方式來解莊恰恰是抓住了經(jīng)典詮釋學(xué)中經(jīng)典不能為自己辯解的弱點,盡最大能力發(fā)揮了自己詮釋的權(quán)利。即使有不合文本原意的硬傷,但古人無法為自己辯解,學(xué)術(shù)同行的辯解按照《齊物論》的邏輯也終究是無效的。這樣,他不僅成功地構(gòu)建了自己的哲學(xué)體系,也使得自己的詮釋與經(jīng)典之間至少在形式上保持了一致和圓融。他在消解了莊學(xué)批判精神的同時,也將莊學(xué)高不可攀的逍遙落實為一種世俗的承諾,即逍遙非至人、神人、圣人之所獨擅,亦為君臣皂隸、販夫走卒之所有,逍遙無處不在,但要看此心安否。

注 釋:

①簡光明《當(dāng)代學(xué)者以“寄言出意”為郭象注〈莊〉方法的檢討》(方勇編《諸子學(xué)刊》第六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認為,湯用彤先生首次提出“寄言出意”的文章是《言意之辯》,其說非是??紲唤橄壬稖猛曜V簡編》,湯用彤先生1940年發(fā)表于《北大四十周年紀(jì)念冊》的文章是《向郭義之莊周與孔子》而非《言意之辯》。湯先生后來發(fā)表的《言意之辯》中引注云“余已另有文論之(《北大四十周年紀(jì)念冊》乙編上),茲不贅”,這篇文章當(dāng)即指《向郭義之莊周與孔子》一文,可見《向郭義之莊周與孔子》在前,《言意之辯》在后。

②事實上,湯用彤先生將“圣人之跡之義”視為郭象解莊之“理論之解答”,這與“寄言出意”構(gòu)成郭象解莊的兩種方法,見《向郭義之莊周與孔子》一文。本文進而提出“捐跡返本”作為一種哲學(xué)詮釋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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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簡光明.當(dāng)代學(xué)者以“寄言出意”為郭象注《莊》方法的檢討[C]//諸子學(xué)刊:第六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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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高建立】

2015-03-25

李智福(1982—),男,河北井陘人,博士生,主要從事中國古典哲學(xué)經(jīng)典與解釋、道家與莊子學(xué)研究。

B223.5

A

1672-3600(2015)08-0016-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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