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勝 利
(鹽城師范學院 英語系,江蘇 鹽城 224402)
17—18世紀,歐洲曾經(jīng)歷過百余年的“中國熱”,時間大致相當于中國清朝的康熙、雍正和乾隆三位皇帝在位時期,其主要內(nèi)容是中國文化西傳,以及歐洲人對于中國文化的接受,我們不妨稱之為東學西漸。在這次“西漸”過程中,語言作為引領(lǐng)時代風尚的“風向標”,忠實地記錄下了那段中西文明交通的歷史。本文從語言文化的角度做一研究,以管窺當年的東學西漸歷程。
17—18世紀,歐洲進入了啟蒙時代,人們懷著對美好時代的向往,開始傾心于科學與藝術(shù)。而此時的中國,正值康乾盛世(1661—1796),穩(wěn)定、富饒、繁榮。其主要出口的商品有茶、絲、土布、瓷器、藥材、皮革、白糖、紙張、書籍等,其中,茶葉占據(jù)第一位。在此背景之下,來華傳教士的著述和譯作,外交官、商人的回憶錄和游記,當時歐洲作家對中國的評述等等,更加激發(fā)西方人對中國的關(guān)注和想象,上至王公貴族,下至平民百姓,他們在藝術(shù)與生活中,模仿中國,歌頌中國。一時,歐洲大地興起了程度不等的“中國熱”。
在法國,“中國熱”背景之下誕生的一個詞就是chinoiserie。據(jù)維基百科辭典說,這個詞出現(xiàn)在17世紀,由詞根chinois(中國的)派生而來,表示“中國風格”(Chinese- esque)之意。
Chinoiserie最初是指來自中國的商品,其中主要指具有中國藝術(shù)風格的各種工藝品,強調(diào)其對歐洲藝術(shù)風格的影響(Chinese artistic influences)。這種藝術(shù)風格的特點是“通過想象來想象中國,強調(diào)布局的不對稱性和大小比例的奇異對比,以及模仿中國的瓷器、漆器和裝飾等(It is characterized by the use of fanciful imagery of an imaginary China, by asymmetry in format and whimsical contrasts of scale, and by the attempts to imitate Chinese porcelain and the use of lacquer-like materials and decoration.)”。
那時的歐洲各國紛紛摹仿中國,藝術(shù)風格方面,如建筑、園林、家具、陶瓷、紡織品等的設(shè)計或裝飾;各類活動方面,如飲中國茶,穿中國絲綢,坐中國轎子,打扮成中國人舉行舞會,演中國戲,等等?!翱傊?,chinoisere一詞的出現(xiàn)和流行,突出地反映了這樣一個事實:在一個相當長的時期中,各個階層的歐洲人普遍關(guān)心和喜愛中國,關(guān)心發(fā)生在中國的事,喜愛來自中國的物?!盵1]121
“中國熱”在歐洲各國的表現(xiàn)不盡相同,不但時間上有早有晚,程度上有強有弱,表現(xiàn)形式也各具特色。就像法國人造就了新詞chinoiserie一樣,英國人也造就了一個新詞,叫sharawaggi或sharawadgi(造園藝術(shù)),時間是1685年。
有著“詞典圣經(jīng)”美譽的《牛津英語詞典》(簡稱OED,下同)是這樣解釋sharawaggi的:Of unknown origin; Chinese scholars agree that it cannot belong to that language. Temple speaks as if he had himself heard it from travellers. For a discussion of etymological hypotheses see 1949 Archit. Rev. CVI. 391/2(詞源不明;中國學者認為它不是漢語詞匯;Temple說,他好像是從旅行者那里聽來的;有關(guān)詞源的各種討論,詳見1949年的《建筑評論》)。
雖然OED不能肯定sharawaggi的出處,但有一點是無疑的,就是這個詞指的是中國的“造園藝術(shù)”。和傳統(tǒng)的歐洲園林“對稱”美學不同,中國園林是一種反動,既講究因勢利導,師法自然;也講究園必隔,水必曲,咫尺之內(nèi)造乾坤。就是說“天然”和“人為”融為一體,景中有人,人中有景。這種神秘的東方風韻,在17、18世紀歐洲“中國熱”的背景之下,使得西洋諸國,特別是法國,大興仿效中國園林建筑之風。
這種建筑之風也影響到了英國著名的政治家和散文家坦伯爾爵士(Sir William Temple,1628—1699),他于1685年撰文Of Gardening(《園藝論》),向自己的同胞介紹中國的造園藝術(shù),文中出現(xiàn)一個據(jù)說是源于中國的“怪詞”sharawadgi(荷蘭語拼寫方式)——指景觀藝術(shù)中一種“不對稱、不規(guī)則”的布局美。這個“怪詞”后廣為傳播,并成為一個英語詞匯,但與此同時,也播下了一個長達三四百年的疑案:它究竟是源于漢語的什么詞匯?
概括說來有“三說”:一是杜撰說;二是漢源說;三是日源說。
杜撰說認為,sharawadgi這個詞是坦伯爾爵士自己發(fā)明的,因為在求證詞源時,中國學者認為它不是漢語詞匯。這似乎很好理解,sharawadgi的發(fā)音、拼寫不合漢語規(guī)則,文字也很難“對應再現(xiàn)”。
但到了20世紀,情況發(fā)生了改變,漢源說開始登場。1930年有位姓張的中國學者(Y. Z. Chang)幫助訂注詞源,認為sharawadgi是sa-lo-kwai-chi(灑落瑰奇)的訛傳,其意為“the quality of being impressive or surprising through careless or unorderly grace”。這個解釋,由于有中國學者的參與而顯得比較可信,因而在西方受到重視,常被引用;但卻遭到同時期錢鍾書先生的質(zhì)疑。[2]117錢鍾書認為shara應是san-lan(散亂)或so-lu(疏落)之對,而wadgi應是wai-chi(位置)之對,意為“space tastefully enlivened by disorder”??晒适虏⑽淳痛私Y(jié)束,如李大夏先生,他在翻譯《蘇州古典園林》英文序言中的sharawadgi時,就別出心裁,以“斜入歪及”來對應。[3]1962003年10月19日,《南方周末》刊載錢定平的一篇文章,題為《談錢鍾書先生的一則考證》,文中將sharawadgi描述為“疏落勿齊”,算是另一種見解。筆者曾就此問題求教過蘇州人,在當?shù)胤窖岳?,有“錯落不齊”一說,其發(fā)音似乎更加貼近sharawadgi,但官話一般會說成“錯落有致”,是否會是一種訛傳呢?未為可知。因為西方人聽中國話,只能“粗得其仿佛”。
大凡學過日語的人,聽到sharawadgi的發(fā)音,下意識地就會認為,這個詞可能是個日語詞。OED提到的1949年《建筑評論》上有關(guān)詞源的各種討論,其中一說,就認為sharawadgi是源出于sorowaji,意為not being regular(不規(guī)則的),不過作者當時并未意識到,這可能是個日語詞匯。1998年,愛爾蘭學者莫雷(C.Murray)博士發(fā)表專項研究,明確提出“日源說”:即sharawadgi是源于日語Sorowaji。[4] 158—163
那么,這個sorowaji究竟是日語里的什么詞匯?原來,它是由“揃ぅ(整齊,協(xié)調(diào))+じ(不)”構(gòu)成,假名寫作そろわじ,表示“不整齊、不協(xié)調(diào)”的意思。じ為文語助動詞,一般情況下,可換成ない(不),寫做そろわない(揃わない)。但今天在日本南部地區(qū)如九州等地,其方言仍然保持“古音”,讀そろわじ。
問題是,坦伯爾爵士怎么會聽到日語發(fā)音呢?原來他曾被任命為英國駐荷蘭公使,一部分工作就是協(xié)調(diào)對日本貿(mào)易,所以,他能優(yōu)先了解日本園林的特點,并接觸到そろわじ的發(fā)音。而日本園林建筑的不對稱性、不規(guī)則性,正是源于中國的造園藝術(shù)。
無論是杜撰說、漢源說,還是日源說,有一點是無疑的,sorowaji就是指“錯落有致”的中國“造園藝術(shù)”,它的“不對稱特征”,適時地滿足了歐洲人對新的美學理想的訴求,以及對統(tǒng)一對稱的巴洛克風格的厭倦。
歐洲的“中國熱”,有三樣東西一直炙手可熱,這就是來自中國的絲綢、瓷器和茶葉。鑒于有眾多學者對“絲(silk)”和“茶(tea/cha)”進行過研究,這里著重討論一下清朝當時主要出口商品中的土布——“南京布”。
和尊貴神秘的“絲”相比,“南京布”一度在歐洲非常流行,其早期使用者,也是“非富即貴”。OED關(guān)于nankeen詞條下有7個義項,前5個都和“南京布”有關(guān)。其主要意思有3個:一是“布”,一種棉布,經(jīng)久耐用(The cloth called nankin generally written nankeen is of the greatest durability);二是“褲”,由南京布做成的褲子。三是“色”,淺黃色(a pale yellow or buff)。“南京布”究竟是什么樣的布呢?沈從文先生的《中國古代服飾研究》中對此有詳細的描述:“長江一帶生長的一種(棉花),花作紫色,纖維細長而柔軟,由農(nóng)民織成的家機布,未經(jīng)加工多微帶黃色,特別經(jīng)久耐用,在外銷上已著名,通稱‘南京布’(其實在長江流域均有生產(chǎn)。惟對外商品市場上,以南京民間生產(chǎn)較多且易集中,因之統(tǒng)稱“南京布”)”[5]590?!澳暇┎肌币蛴米夏久蘅棾?,色赭而淡,所以也叫“紫花布”。
從文獻上看,“南京布”一詞在18世紀就已經(jīng)進入了英語。OED對“南京布”記載的最早時間是1755年:“Make his breeches of nankeen, most like nature, most like skin(用“南京布”給他做褲子,像膚色一樣自然)”。2012年5月31日《金陵晚報》曾刊載一篇題為《南京曾輸出歐美時尚“nankeenbosom”》的文章,上面說,1820年之前,英國東印度公司每年運到英國的“南京布”多達20萬匹以上。英國散商在1817年至1827年間,每年運出的“南京布”保持在40萬至60萬匹左右。美國更是消費“南京布”的大買家,有資料顯示,1809年一年,美國就從中國運回“南京布”370萬匹;1819年一年又運走313萬匹。美國人購回大量的“南京布”,一部分在美國國內(nèi)銷售,一部分轉(zhuǎn)運到南美洲、澳洲銷售。
鴉片戰(zhàn)爭之前,“南京布”在質(zhì)地、花色等各個方面都超過了歐洲生產(chǎn)的布匹,而且價格低廉。因此,“南京布”被大量出口,成為歐美貴族追逐的時尚物品。這點,我們從19世紀狄更斯、大仲馬、福樓拜等大文豪的作品中,也可感知一二。
以狄更斯的《大衛(wèi)·科波菲爾》為例,nankeen一詞小說通篇共出現(xiàn)8次:2次用于男人,指“南京布”做的淺黃色的褲子;6次用于女人,指“紫花布”長袍。那么,穿這些褲子和袍子的男女,究竟是些什么樣的人呢?請看下面的例子:
“Good?” said Em'ly. “If I was ever to be a lady, I'd give him a sky- blue coat with diamond buttons, nankeen trousers, a red velvet waistcoat, a cocked hat, a large gold watch, a silver pipe, and a box of money.”…“I should like it very much. We would all be gentlefolks together, then. Me, and uncle, and Ham, and Mrs.Gummidge.”(“好極了?!睈勖愓f,“如果我能做夫人,我一定送給他一件帶鉆石扣的天藍上衣,一條漂白布的長褲,一件紅天鵝絨的背心,一頂卷邊的帽,一塊很大的金表,一根銀煙斗,還有一箱子錢。”……“我好想那樣。這樣,我們——我,舅舅,漢姆,還有高米芝太太——就都是上等人了?!?
He(Mr. Wickfield) was very cleanly dressed, in a blue coat, striped waistcoat, and nankeen trousers; and his fine frilledshirt and cambric neckcloth looked unusually soft and white, reminding my strolling fancy (I call to mind) of the plumage on the breast of a swan.(威克費爾德律師衣著很整潔,穿著一件藍色外衣,一件條紋背心和一條棉布褲;他那精致的皺邊襯衣和白細布領(lǐng)巾看上去特別柔軟潔白,我記得使我漂浮的幻想聯(lián)想到了天鵝胸部的羽毛。)
從這兩段話中,我們大致可以看出,當時英國“上等人”的衣著打扮,要是再參照大仲馬《基督山伯爵》中威瑪勛爵的打扮,我們的印象會更加深刻:
II (Lord Wilmore) était vêtu avec toute l'exceotricitéanglaise, c'est- à- dire qu'il portait un habit bleu àboutons d'or et à haut collet piqué, comme on les portaiten 1811; un gilet de casimir blanc et un pantalon de nankin de trois pouces trop court, mais que des souspieds de même étoffe empêchaienl de remonter jusqu'auxgenoux.(威瑪勛爵走了進來……他的衣服完全表示出英國人的特征——就是:一件一八一一年式的高領(lǐng)藍色上裝,上面釘著鍍金的鈕扣;一件羊毛背心;一條紫花布的褲子,褲腳管比平常的短三吋;但有吊帶夾住,所以倒也不會掉到膝頭上去。)
就是說,19世紀英國紳士的衣著“標配”是:黑色禮帽、天藍外衣、白色背心、淺黃布褲(即“南京布”褲)。
小說中,6次用nankeen來描述穿“紫花布”長袍的人是誰呢?她就是大衛(wèi)的房東克魯普太太,下面這段文字描寫的是她第一次亮相:
Away we went. The advertisement directed us to apply to Mrs. Crupp on the premises, and we rung the area bell, which we supposed to communicate with Mrs. Crupp. It was not until we had rung three or four times that we could prevail on Mrs. Crupp to communicate with us, but at last she appeared, being a stout lady with a flounce of flannel petticoat below a nankeen gown.(我們出發(fā)了。廣告指示我們?nèi)ヒ娔谴狈孔拥目唆斊仗?,我們把那我們認為可以向克魯普太太通報的門鈴按了三四次,還沒見她出來。不過,她終于出現(xiàn)了,這是一個大塊頭胖女人,她穿的紫花布長袍下加了許多絲絨荷葉邊。)
其他5次nankeen出現(xiàn)的搭配分別是:I was really inclined to fall upon her nankeen breast、lay her hand upon her nankeen bosom、one motion of her hand towards the same nankeen region、that woman in nankeen with the flannel petticoat。
小說中的克魯普太太一直穿著“紫花布”荷葉邊的長袍,最后幾乎符號化了。大衛(wèi)第一次參加宴會就抽煙喝酒,深感不安,想撲在她懷里(nankeen breast)表示悔意,但未成事實??唆斊仗R浴靶耐础睘榻杩?,向大衛(wèi)索要東西,如白蘭地之類,這時她有效的招牌動作就是手捂胸口(nankeen bosom、nankeen region),嚇唬大衛(wèi)。大衛(wèi)的前一個房客死了,大衛(wèi)的姨奶奶認為,就算六個人住在那里,必有五個是被那個穿“紫花布”荷葉邊長袍的女人(woman in nankeen)害死的。房東克魯普太太是個勢利的拜金女人,雖然算不上貴族、上等人,但還是比較富裕,只是“富而不貴”,所以,服飾上,她不能落后,總是穿著“‘紫花布’荷葉邊的長袍”。
法國作家福樓拜筆下的愛瑪,少女時代受過貴族式教育。她愛教堂的花卉、宗教的音樂以及浪漫主義小說。成了包法利夫人后,也穿過“紫花布”長袍,讓萊昂見了,心生憐意。這個男人后來成了她的情夫,并最終葬送了她的性命:
Léon se promenait dans la chambre; il lui semblait étrange de voir cette belle dame en robe de nankin, tout au milieu de cette misère. Mme Bovary devint rouge; il se détourna, croyant que ses yeux peut-être avaient euquelque impertinence.(萊昂在房里走來走去;看見這個漂亮的太太穿著南京布袍,待在一個窮苦人家里,他覺得不是滋味。包法利夫人臉紅了;萊昂轉(zhuǎn)過身去,以為這樣看她未免失禮。)
小說《包法利夫人》中,還有個藥劑師叫郝麥,他沒有醫(yī)生執(zhí)照,但私自給農(nóng)民看病,最后竟然獲得了政府頒發(fā)的十字勛章。他也穿過南京布褲,完全是一副“鄉(xiāng)紳”打扮:
II portait un habit noir, un pantalon de nankin, des souliers de castor, et par extraordinaire un chapeau, -un chapeau bas de forme.(藥劑師過來了。他穿著黑色的禮服,一條米黃色的褲子,一雙貍毛皮鞋,尤其難得的是戴了一頂小禮帽。)
包法利夫人的另一個情夫地主羅多夫,是個風月老手,他也穿過南京布,不過不是褲子,而是鞋子:
et son pantalon à larges raies découvrait aux chevilles ses bottines de nankin, claquées de cuir verni. Elles étaient si vernies, que l'herbe s'y reflétait. II foulait avec elles les crottins de cheval, une main dans la poche de sa veste et son chapeau de paille mis de c?té.(他的褲子上有寬寬的條紋,在腳踝骨那兒露出了一雙南京布面的漆皮鞋。鞋上鑲的漆皮很亮,連草都照得出來。他就穿著這樣賊亮的皮鞋在馬糞上走,一只手插在上衣口袋里,草帽歪戴在頭上。)
狄更斯(1812—1870)、大仲馬(1802—1870)和福樓拜(1821—1880),可以說是同時代的作家,他們的小說都不同程度地提及了“南京布”,讓我們今天還能夠從文學的角度,感知當時“南京布”的輝煌。只是,時過境遷,1840年鴉片戰(zhàn)爭以后,“南京布”被歐美更實用、更美觀的“洋布”所取代,并返銷中國。“南京布”作為一個歐洲的時尚符號,現(xiàn)在已走入歷史深處,但nankeen這個詞匯,卻依然活躍在人們的語言中。
除了茶葉和絲織品之外,中國的瓷器也是歐洲人的最愛。瓷器是葡萄牙人16世紀首次帶入歐洲的,不過名字叫porcelana。英語里的porcelain,來源于法語porcelaine和意大利語porcellana,字面意思是“貝殼(shell)”。中國瓷器之所以被這么稱呼,是因為它們半透明、有光澤,一如光潔如玉的貝殼。porcelain(瓷器)和china(瓷器)之間沒有什么本質(zhì)的區(qū)別,不同之處在于:china是個普通詞匯(homely term),而porcelain有異國情調(diào)和文學味道(exotic & literary)。在中國瓷器傳入之前,歐洲還在使用粗陋的pottery(陶器),直到18世紀,隨著中國燒瓷技術(shù)的傳入,歐洲,特別是英國,才開始生產(chǎn)瓷器。
據(jù)OED記載,“中國”一詞,在不同語言里,有不同的名稱:梵文稱Chīna,時間在耶穌出生的公元元年;意大利人馬可·波羅稱中國為Chin;英語最早使用China的文字記錄是1555年:The great China whose kyng is thought the greatest prince in the world(偉大的中國,它的國王,人們認為他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學者們比較一致的看法是,China其實就是中國“秦”字的譯音。OED也常用縮寫“Chin.”的形式表示那些和中國相關(guān)的人和事。
從中國來的瓷器原來叫China-ware,意思是ware from China,但不久這個詞就簡化為小寫的china,并泛指所有的瓷器。今天,China-ware的意思已經(jīng)演變成ware made of china or porcelain(中國造的瓷器)。這一詞義變遷,反映出當時中國瓷器“一家獨有”到今天“天下皆有”的事實。
有兩個詞和瓷器制作的原料有關(guān),它們是petuntse(1727—41,白墩子)和kaolin(1727—41,高嶺土)(括號里的數(shù)字表示這個詞首次使用的年代,下同)。Petuntse(白墩子)是燒制瓷器用的瓷土,因瓷土作墩子狀以便運輸,故名。kaolin(高嶺土)以產(chǎn)于景德鎮(zhèn)附近的高嶺而得名,是制瓷的主要原料。1712年,法國傳教士Father d'Entrecolles以“驚奇的發(fā)現(xiàn)”在其《中國瓷器的制造》一書中向國外介紹高嶺土,法語擬音Kao-lin,后被英語吸收。Kaolin一詞,在英語里同化程度很高,有許多派生形式,直至發(fā)展成為國際通用粘土礦物學術(shù)語,泛指一切這類瓷土,這是繼tea(茶)之后,從中國本土“走出去”的又一個“世界級”的漢語借詞。
中國真正意義上的瓷器生產(chǎn),東漢起步,隋唐成熟,宋代發(fā)達,明清鼎盛。瓷器在歐洲一經(jīng)露面,就博得了歐洲人的普遍喜愛。從葡萄牙商人將中國瓷器輸入英國之時起,英國便出現(xiàn)了“中國熱”的最初跡象。[1]121
英國人對中國瓷器的喜愛,令人吃驚,這從英語對漢語的借詞中可窺一斑。縱觀整個英語借詞,宋代五大名窯——官窯、哥窯、汝窯、定窯、和鈞窯,英語中一個不落:Kuan(1888)、Ko(1882)、Ju(1906)、Ting ware/Ting yao(1904)、Chün(1888);八大窯系中,除耀州窯系外,其他窯系也悉數(shù)收全:如龍泉Lung-ch'üan(1904)、景德鎮(zhèn)(Fowliang/jingdezhen)、建窯Chien ware、磁州Tz'u Chou(1910)和越窯Yüeh(1887)。
景德鎮(zhèn)歷史上曾長期隸屬于浮梁縣,以“一瓷二茶”聞名于世。中國讀者更多地是從白居易的詩句“商人重利輕別離,前月浮梁買茶去”獲知浮梁。所以,英語中最先借入的詞是Fowliang/Fou-liang。這種情況,Shu fu porcelain(疏附瓷器)也是一樣。歷史上,新疆疏附縣曾對外出口瓷器,故名。今天,人們更多地用它的上一級城市喀什來指稱,如喀什陶瓷。
中國生產(chǎn)和經(jīng)營瓷器的地方很多,英語也廣泛納收,如Yi Hsing(1904,宜興瓷)/Yi- hsing ware/Yihsing yao、Nankeen/Nankeen porcelain(南京瓷)、Tê- hua(1923,福建德化瓷)、Swatow (ware)(汕頭瓷)、Kwangtung ware/Kuangtung /Canton ware(廣東瓷)、Honan(1923,河南瓷)等。
瓷器按用途來分,可分為日用瓷、美術(shù)瓷和工業(yè)用瓷三大類。其中,英語借詞尤以日用瓷和美術(shù)瓷最為常見。日用瓷主要包括餐具、茶具、酒具等;美術(shù)瓷則多以花瓶、畫盤、瓷雕等為主。英語中吸納了兩個詞匯,都是美術(shù)瓷中的瓶子,一個叫mei ping(1915,梅瓶),一個叫moon flask(1974,抱月瓶)。梅瓶是一種小口、短頸、豐肩、瘦底、圈足的瓶子,以口小只能插梅枝而得名。它既能盛酒,又不失“窈窕淑女”之美姿,集日用瓷和美術(shù)瓷特點于一身,所以深受人們喜愛。中國舊習墓葬中,以梅瓶盛酒,寓意“久久(酒)平(瓶)安”。抱月瓶是清代的一種瓷器,也叫“寶月瓶”,因瓶腹類似圓月,故名。
中國的瓷器發(fā)展,經(jīng)歷了從青瓷到白瓷、再到彩瓷的三次轉(zhuǎn)變。從青瓷到白瓷的轉(zhuǎn)變,是在唐宋時期完成的;而由白瓷到彩瓷的轉(zhuǎn)變,則是明清時期完成的。英語中有個借詞叫ying ch'ing(1922,影青),是宋代景德鎮(zhèn)窯的一種特色瓷器,介于青瓷、白瓷之間,因此也叫青白瓷。由于該瓷白中泛青、青中泛白,所以也叫“影青”或“映青”(shadowy blue)。
中國的瓷器多有裝飾,一般分胎飾、釉飾和彩飾三種。英語借詞中的an hua(暗花)、san ts'ai(1901,三彩)、wu ts'ai(1904,五彩)、tou-ts'ai(1953,斗彩)等,便是這類瓷器。其中,an hua(暗花)為胎飾,其他為彩飾。OED將tou- ts'ai(1953,斗彩)說成是明朝成化(1465—1487)年間的“多彩”瓷器,術(shù)語似乎有誤。彩飾還可細分為釉下彩(青花、釉里紅、釉下三彩等),釉上彩(五彩、粉彩、琺瑯彩、素三彩等)和斗彩。其中尤以花、粉彩產(chǎn)品為大宗。所謂斗彩,就是釉下彩和釉上彩相結(jié)合,因瓷器顏色爭奇斗艷,趣意盎然,所以也稱“逗彩”。
瓷器的釉色品種很多,有青、藍、紅、黃、黑等類,powder blue(1900,粉藍)和fên-ting(粉定),便是其中的2個例子。前者多指康熙年間生產(chǎn)的粉藍瓷瓶,后者常指定窯生產(chǎn)的瓷器,其特點是胎細、質(zhì)薄、有光、色潤、白釉似粉,故稱粉定或白定。
中國的瓷器還會以皇帝的年號命名,這在借詞中也有反映,如上面說到的成化斗彩。這類的詞還有Wan- Li(1876,萬歷瓷)、K'ang Hsi(康熙瓷),Yung- chêng(雍正瓷),Ch'ien Lung(乾隆瓷)等。總體說來,萬歷瓷渾厚,康熙瓷古樸,雍正瓷精致,乾隆瓷新穎。英語借詞中也有Tao Kuang wares(1927,道光瓷),但鴉片戰(zhàn)爭后,國力衰微,國外陶瓷市場亦已消失,所以,道光瓷無論質(zhì)量和數(shù)量都無法和康雍乾盛世的瓷器相提并論。
本文擷取了17—18世紀歐洲“中國熱”期間出現(xiàn)的幾個西語詞匯,主要從語言文化層面,對東學西漸做了管窺蠡測的研究。
討論的幾個詞中,chinoiserie(中國風)由法國人發(fā)明,后遍及整個歐洲,它是歐洲“中國熱”真實的宏觀寫照;sharawaggi(造園藝術(shù))由英國外交官發(fā)明,它反映了歐洲人的“中國夢”:師法自然,天人合一,它是基于歐洲人對神秘中國的美好憧憬和對歐洲古典審美的厭倦;風靡一時的nankeen(南京布,商人傳播),“驚奇發(fā)現(xiàn)”的kaolin(高嶺土,法國傳教士傳播),連同華貴飄逸的絲綢,醇香四溢的茶葉,這些天朝之物,之所以受到熱捧,是因為這種“拜物”熱情之下彰顯的是一種人文主義情懷,蘊含了歐洲人對當時中國文明的向往與敬重。但是,需要指出的是,康乾盛世對外開放是非常有限的,“閉關(guān)鎖國”是其主要國策,到乾隆二十二年,清廷對外貿(mào)易只限廣州一地。長達一個多世紀的歐洲“中國熱”,雖然與中國商品的西去和傳教士的東來有關(guān),但很大程度上講,它不是中國人送上門去的,而是歐洲人自己主動創(chuàng)造的,這和我們今天實施的中國文化“走出去”戰(zhàn)略完全兩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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