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祥生
(廣東財經(jīng)大學法學院,廣東廣州510320)
隨著2015年3月1日《不動產(chǎn)登記暫行條例》的生效,統(tǒng)一的不動產(chǎn)物權登記制度開始在我國建立。傳統(tǒng)物權法理論認為,一旦當事人在變動不動產(chǎn)物權時依法進行了登記,法律就賦予該物權變動具有完全的效力,即使登記有瑕疵,善意的受讓人基于對登記的信賴,亦不負返還義務,仍能取得物權,此謂登記之公信力。①參見馬栩生:《登記公信力:基礎透視與制度建構》,載《法商研究》2006年第4期;程嘯:《不動產(chǎn)登記公信力與動產(chǎn)善意取得之區(qū)別》,載《人民法院報》2005年2月23日。我國在實施不動產(chǎn)統(tǒng)一登記制度后,是否賦予不動產(chǎn)統(tǒng)一登記機構的登記以公信力?質言之,不動產(chǎn)物權登記之公信力的來源及其決定性因素有哪些?學界認識不一,殊值討論。筆者試就我國理論界的不同觀點學說進行評析與反思,并在此基礎上論證物權登記公信力之基礎與決定性因素,為完善我國相關制度提供理論依據(jù)。
從我國《物權法》第9條的規(guī)定來看,我國物權法建立了物權公示制度,此無疑義。我國《不動產(chǎn)登記暫行條例》的生效,標志著統(tǒng)一的不動產(chǎn)物權登記公示制度開始在我國建立。但對該公示制度是否能夠產(chǎn)生公信力以及登記公信力之來源或基礎,學界見仁見智。
有學者認為,物權的公示最根本的作用是給物權的各種變動提供統(tǒng)一的、有公信力的法律基礎。如果對物權的變動進行了公示,其效力原則上就可以得到法律的認可。公示如果不能產(chǎn)生公信力,公示的作用便會大大降低。②參見江平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物權法精解》,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20頁。也有學者認為,物權公示的公信力是物權公示原則作用的結果,因此,公信原則不應成為物權法的原則。③參見郭明瑞等:《民商法原理(2)》,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6頁;房紹坤、葉軍:《論物權法的基本原則》,載《安徽大學學報(哲社版)》1996年第4期;劉保玉:《物權法》,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73-174頁。還有學者認為,若登記無公信力,則登記無必要,公示與公信緊密相聯(lián),物權法要規(guī)定公示制度,必然也要規(guī)定公信原則。④參見王利明:《物權法研究》,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90頁。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民法室在解讀《物權法》時認為,“物權變動的規(guī)則與物權公信實際上是物權公示原則的兩個方面”。①王勝明主編、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民法室編著:《中國人民共和國物權法解讀》,中國法制出版社2007年版,第15頁。從前述學者及立法機關的論述來看,其邏輯推導的結論是,物權公示是公信力得以產(chǎn)生的前提,登記公信力的產(chǎn)生是登記本身作用的必然結果,二者之間存在著必然的聯(lián)系。
公示原則與公信原則雖然共同作用于民事主體物權變動的過程,從而保護交易活動的安全,但二者發(fā)生作用和解決問題的角度并不相同:(1)公示原則的作用主要在于使人“知”,即讓社會公眾知曉不動產(chǎn)物權發(fā)生變動這一事實;而公信原則的作用則主要在于使人“信”,即善意第三人信賴按照法定公示方式提供的信息是正確的。(2)物權變動只要具備公示制度的全部要件,則能阻止任何外人再以交易人名義進入該物權變動的過程;物權變動若未公示,第三人仍能與原權利人進行新的物權交易。而公信原則的作用在于即使公示內容存在瑕疵,仍賦予其公信力,從而保護第三人。(3)公示原則只提供給當事人消極的信賴即“只要沒有公示就沒有物權變動”的信賴;而公信原則保護當事人積極的信賴即“只要有公示就有物權變動”的信賴。②參見孫毅:《物權法公示公信原則研究》,載梁慧星主編:《民商法論叢(7)》,法律出版社1998年版,第464-465頁。
由于公信原則的適用,著重保護第三人,難以避免會損害真正權利人的利益。因此,雖然各國和地區(qū)都無一例外地規(guī)定了物權的公示原則,但對于是否賦予物權公示以公信力,各國的做法則不一致。如法、日民法采對抗要件主義,規(guī)定公信原則只是適用于動產(chǎn)交易,賦予不動產(chǎn)物權登記的是對抗力,而非公信力。日本有學者就明確指出,日本民法第177條本身就沒有賦予登記以公信力,按照“公信力說”去解釋日本民法第177條沒有任何實益,所謂“公信力說”本身就是錯誤的。③參見[日]鈴木祿彌:《物權的變動與對抗》,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9年版,第25-52頁。而德、瑞民法采成立要件主義,規(guī)定公信原則同樣適用于不動產(chǎn)交易。這種差別就說明,兩種立法體例對交易安全的保護程度是不同的,實質上是反映了動態(tài)安全和靜態(tài)安全兩種立法政策的沖突。
綜上,物權公示與公信力之間并沒有必然的聯(lián)系。物權公示是否具有公信力,事實上往往取決于立法者在兩種相互沖突的利益(動的安全與靜的安全)中協(xié)調與平衡的立場。非如此,則無法解釋法、日等采登記對抗主義的國家其登記為何不具公信力的原由。
有學者從另外的角度來論證物權公示與公信力之間所謂的必然聯(lián)系,認為物權公示產(chǎn)生形成力、推定力兩大基礎效力,此種基礎效力構成了公示公信力的理論前提和邏輯起點。④參見孫毅:《物權法公示公信原則研究》,載梁慧星主編:《民商法論叢(7)》,法律出版社1998年版,第488頁。這一論點也難謂正確。
在物權形式主義立法模式下,由于物權公示與變動的完全融合,公示方法具有變動物權的形成力。當事人之間雖有物權變動的合意,若欠缺法定的公示方法,受讓人不能取得物權,也即在事實上物權變動就無從發(fā)生,此謂物權公示的形成力。因而所謂登記的形成力實際上解決的是物權變動是否發(fā)生的問題,這只是一個事實判斷問題,與公信力的有無并沒有關聯(lián)。
再來看物權公示的推定力。對于不動產(chǎn),只要有登記存在,法律就推定登記項下的實體法律關系存在,獲得權利的外觀表彰。對于真正權利人而言,要破除此種登記的推定力,就應負擔舉證責任,須提供相反證據(jù),以證明登記名義下的物權歸屬與物權的真實歸屬不符,在其未為成功舉證前,登記名義人被推定為合法的權利人。對于登記名義下的權利人而言,基于公示的推定力,無疑獲得了證明上的便利,只要他提出其物權經(jīng)過了法定的公示方式予以公示就足以對抗真實權利人,從這種意義上說,公示的推定力產(chǎn)生了對抗力。由此看來,物權公示的推定力解決的是物權公示的權利外觀與實際的權利狀態(tài)不一致之間存在的矛盾問題,表明的是法律對于公示名義下的權利人與真實權利人之間的利益沖突所持的基本立場??梢?,物權公示的推定力依然是解決物的歸屬問題,仍然是一個事實判斷問題,當真實權利人能夠提出證據(jù)證明存在與公示結果相反的事實,即事實能夠說明問題時,權利就屈從于事實,進而推翻公示所表彰的權利外觀,此時法律所追求的是登記名義下的權利人與真實權利人之間的利益平衡。而登記的公信力之本旨,其解決的是當物權的公示存在瑕疵時,善意的受讓人能否基于對公示的信賴而取得物權的問題。此時需要法律平衡的是真正權利人和善意第三人的利益如何保護,此問題儼然是一個價值判斷問題,需要從立法政策上加以考量而作出選擇,難于覓得其與公示的推定力之間存在必然聯(lián)系。
因而,物權公示產(chǎn)生形成力、推定力兩大基礎效力,此種基礎效力構成了公示公信力的理論前提和邏輯起點一說在理論上難于自圓。
也有學者認為,所謂物權的公示,本質上是物權行為的公示,健全的物權公示與公信制度建立在物權行為理論基礎之上;①參見史尚寬:《物權法論》,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67頁?;蛘?,物權行為理論之區(qū)分原則和抽象原則為物權變動公示以及公示公信力提供理論依據(jù);②參見于海涌:《物權變動中的第三人保護的基本原則》,載《法律科學》2001年第4期?;蛘撸鶕?jù)物權行為理論建立的物權公示原則,才使得物權變動具有公信力,物權行為理論之形式主義原則,是惟一能夠最終科學支持物權公示原則的理論。③參見孫憲忠:《中國物權法原理》,法律出版社2004年版,第265頁。物權行為理論的采用果真對登記公信力起決定作用嗎?
通說認為,薩維尼所提出的物權行為理論包括三項原則:分離原則亦即物權行為獨立性原則、抽象原則亦即物權行為無因性原則和物權變動的形式主義原則亦即公示要件主義。④關于對物權行為理論的認識,參見孫憲忠:《德國當代物權法》,法律出版社1997年版,第61-64頁。事實上,從后世學者對于物權行為理論的研究成果來看,應當僅僅限于薩維尼當初所創(chuàng)立的理論,因為該理論才是被德國立法化的理論。后世學者所表述的物權行為,與其說是對薩維尼理論的發(fā)展,不如說是對該理論的不同詮釋,這中間還難免出現(xiàn)偏差與背離。回歸到薩維尼所創(chuàng)立的物權行為理論,其所極力解決的問題是切斷物權行為與債權行為的因果關系鏈條,通過物權行為的無因性原則,達到了確保交易安全的目的,從而保護善意第三人的利益。在物權行為理論的作用下,若僅債權行為無效,因物權行為所導致的物權變動不受任何影響,受讓人即取得法律上完整的物權,公示所表征的權利外觀與實際的權利狀態(tài)永遠是一致的,這里的邏輯是“無物權行為即無物權變動,有物權行為就有物權變動”,這絲毫不涉及到公示公信力的問題,因為公示公信力的本質畢竟是解決公示的權利外觀與實際權利狀態(tài)不一致的問題,如果二者一致的話,根本就無援引公示公信力之必要。相反,若物權行為因錯誤等原因被認定無效或者被撤銷時,即使物權變動依法定方式進行了公示,按物權行為理論的邏輯,也不會發(fā)生物權變動的效果。此刻倒是出現(xiàn)了公示的權利外觀與實際的權利狀態(tài)不一致的情形,按照物權行為理論的邏輯善意第三人就得不到保護。為了解決此問題,就采用物權行為理論的德國法來看,依然認為信賴公示的第三人應受保護,賦予公示以絕對的公信力。從邏輯上看,與其說是物權行為理論解釋了登記的公信力,成為登記公信力能夠得到支持的唯一的、最終的理論支撐,還不如說是登記的公信力彌補了物權行為理論的內在缺陷。
綜上,登記公信力其實與物權行為理論沒有任何內在的必然聯(lián)系,物權行為理論是為了保護交易安全,而登記公信力的目的也正在于此。因而,無論是否承認物權行為理論,對登記的公信力毫無影響。登記公信力的有無,完全是立法者基于物權的特性從保護交易安全的角度出發(fā),所作的一系列的立法政策考量的結果。這樣說來,既然登記的公信力與物權行為理論同為法律為保護交易安全所設計的兩種手段,二者的關系就應當是平行的,不存在誰決定誰,誰解釋誰,誰是誰的理論支撐的問題。對立法者來說,是判斷何種手段對于交易安全的保護更為合理科學,最終加以抉擇的問題。
登記公信力的功能在于,即使登記的內容與不動產(chǎn)物權的實際狀態(tài)完全不同,只要交易活動是按法定公示方式提供的信息進行的,那么法律就按公示的內容保護第三人。我國《物權法》第106條對善意取得制度作出了一般規(guī)定。問題在于,善意取得制度是否適用于不動產(chǎn)?不動產(chǎn)善意取得制度究竟是對登記公信力的肯定還是否定呢?進言之,不動產(chǎn)善意取得是否具備替代登記公信力之功能?
關于善意取得制度是否適用于不動產(chǎn),在物權法立法過程中是一個爭議很大的問題。①參見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民法室編著:《物權法(草案)參考》,中國民主法制出版社2005年版,第276頁。在理論中,通說認為,善意取得制度當然僅適用于動產(chǎn),不動產(chǎn)不得適用。也有認為不動產(chǎn)亦應當適用善意取得制度,其理由主要有:(1)善意取得制度與公信力制度其實是一回事。善意取得制度的理論基礎源于物權公示的公信力,動產(chǎn)的善意取得是基于占有,不動產(chǎn)的善意取得基于登記之公信力,即二者在理論上應作同一解釋。善意取得制度給公信力發(fā)揮作用提供了橋梁和媒介。公信力作為一項法律原則或法律政策,欲使受讓人取得受讓物權,并由此保障交易安全,非藉善意取得制度不能實現(xiàn)。(2)德國、瑞士、我國臺灣地區(qū)就承認不動產(chǎn)善意取得制度。②參見肖厚國:《物權變動研究》,法律出版社2002年版,第400-402頁;葉金強:《登記之公信力:不動產(chǎn)善意取得制度》,載《廈門大學法律評論》第8輯,廈門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73-123頁。若果如此,以下問題則值得探討:
1、登記公信力與善意取得制度是否是同一回事。無論二者是否存在實質性差別,在理論上和實踐中都有必要認真對待。從前述分析看,善意取得制度與公信力存在密切聯(lián)系,但將其視作善意取得制度的理論基礎則理由不足。毋需諱言,善意取得制度的確立,是因為公示方式的不同,導致公信力出現(xiàn)了很大的強弱差別。登記的公示方式因為有了公權力的介入,其公信力可以說是完全的,強大到善意第三人足以根據(jù)登記所表征的權利外觀而當然地取得權利。與登記之公信力不同,占有的公信力遠遠不能強大到能夠獨立地發(fā)揮作用,引起善意第三人當然地取得權利的程度??梢姡粍赢a(chǎn)登記的公信力與動產(chǎn)占有的公信力之間確實不能等量齊觀。
從現(xiàn)實生活來看,因不動產(chǎn)登記有公權力的介入,采用文字記載方式并履行嚴格的程序,同時登記簿對社會公開,易于查閱,其所標識的權利歸屬狀態(tài)清晰明白,登記所表征的權利外觀與權利的實際狀態(tài)基本一致概率較高,故賦予登記以強大的公信力,對其所涉及的真實權利人與善意第三人的利益沖突如何進行平衡的問題就相對單純一些。而就動產(chǎn)占有而言,現(xiàn)實生活經(jīng)驗告訴我們,因占有方式的多樣性,占有與本權常相分離,占有所表征的權利外觀的穩(wěn)定性、明確性和完整性程度并不高,占有現(xiàn)象背后并不恒伴本權的存在,人們往往對占有所表征的權利存在的真實狀態(tài)疑竇叢生,占有事實本身產(chǎn)生第三人的信賴,若賦予占有以強大的公信力,非但缺乏事實基礎,更不符合近現(xiàn)代民法對公平正義的追求。由此看來,作為法定公示方式的登記與占有,其公信力的強弱程度是有顯著差異的。正因登記所表現(xiàn)出來的公信力足以強大,賦予登記以絕對的公信力,讓善意受讓人即可在“知有登記并信賴登記”的情況下當然取得權利,是基本符合現(xiàn)實生活要求的。而鑒于占有所表現(xiàn)出來的公信力的不足,一方面如果不加以某些特別具體的限制,任由第三人以信賴占有這種動產(chǎn)公示方式所產(chǎn)生的公信力為根據(jù)而取得物權,難免有損真實權利人的利益;另一方面,為保護善意第三人的利益,近代各國或地區(qū)立法遂建立善意取得制度來彌補占有公信力較弱的缺點。有鑒于此,善意取得制度的理論基礎就呼之欲出,其乃基于彌補占有公信力之不足而設計的制度,動產(chǎn)占有的公信力就為善意保護制度所吸收,若第三人主張以適用善意取得制度為由而取得動產(chǎn)物權,起決定作用的不是第三人客觀上存在“信賴與否”,而是取決于其主觀上是否為“善意”。那么,與其說善意取得制度與公信力有關,不如說是與法定公示方式的強弱程度相關,如此才更為準確。
因而,無論從立法技術上來分析,還是現(xiàn)實生活經(jīng)驗來看,一旦賦予登記以絕對的公信力,鑒于登記的公信力足夠強大,強大到足以使第三人能夠“善意地取得”不動產(chǎn)物權,也就沒有規(guī)定善意取得制度之必要。
2、真的存在不動產(chǎn)善意取得的立法例嗎?主張不動產(chǎn)也適用善意取得制度學者大多指出,瑞士就有不動產(chǎn)的善意取得制度,其民法典第933條就規(guī)定:“出于善意而信賴不動產(chǎn)登記簿的登記,因而取得所有權或其他權利的,均受保護”,③參見王勝明主編:《中國人民共和國物權法解讀》,中國法制出版社2007年版,第231頁。德國和我國臺灣地區(qū)民法典亦有類似規(guī)定,故從理論上應承認不動產(chǎn)的成立善意取得。
然而,從《瑞士民法典》的此條規(guī)定來看,并不能得出不動產(chǎn)也適用善意取得制度。瑞士民法強調的是經(jīng)登記的不動產(chǎn)被處分,即使登記名義人實質上并無該項權利,第三人也因信賴登記而善意地取得該項不動產(chǎn),這無疑是登記公信力本身的作用所致,并非善意取得制度在發(fā)生作用。值得注意的是,德國民法同樣強調第三人取得受讓物權時也要“善意地取得”,而我國學者均認為德國民法根本不承認不動產(chǎn)的善意取得,究其原因是德國民法賦予了不動產(chǎn)物權的登記具有公信力,第三人可受登記公信力的保護。①參見肖厚國:《物權變動研究》,法律出版社2002年版,第399-400頁。為何同樣地規(guī)定“善意地取得”,卻得出兩個有天壤差別的結論,一個是基于登記的公信力,而另一個是善意取得制度的作用所致,實在令人費解。看來,實在有必要分析登記“善意地取得”與“善意取得”到底是否存在差別的問題?基于登記的公信力而發(fā)生的不動產(chǎn)物權變動,也同樣強調第三人為善意(即第三人不知道或者不應當知道不動產(chǎn)的登記本身就有瑕疵),才能“善意地取得”物權;而第三人基于善意取得制度而取得物權,同樣要求第三人主觀上為善意。這里的問題是“善意地取得”與“善意取得”是一回事嗎,此“善意”即彼“善意”嗎?通說認為,善意取得制度有著嚴格的適用條件,其中之一就是處分人為無權處分,要求第三人的主觀上的善意程度是“不知道或者不應當知道處分人為無權處分人”。而在登記公信力發(fā)生作用的情況下,登記項下的名義人法律上推定其為真權利人,其對登記不動產(chǎn)的處分即為有權處分,縱然登記名義人實質上并無該項權利,對第三人而言同樣發(fā)生如同有權處分一樣的效果,只是強調該第三人與登記名義人的交易行為是“信賴登記”的結果,而第三人得以享受登記公信力所產(chǎn)生的利益的前提是第三人為主觀上為“善意”,此種“善意”乃第三人“不知道或者不應當知道登記本身就存在瑕疵”,否則第三人就無資格享有公信力作用所帶來的利益。可見,“善意地取得”并非“善意取得”,此“善意”也非彼“善意”,真是“一字之差,謬以千里”。
可見,登記的公信力與善意取得制度所需解決的問題,實質為真實權利人與善意受讓人間的利益平衡問題,但二者發(fā)揮作用的機制是完全不同的。前者是通過公信力本身的強大作用力賴以保護善意第三人,后者是通過善意取得制度來彌補動產(chǎn)占有本身公信力不足從而保護善意第三人。且從實踐來看,二者“善意”在判斷的標準上存在差異。動產(chǎn)善意取得之“善意”是指第三人不知或者雖應知卻非因重大過失而不知處分人不具有處分權,具有較嚴格的主觀狀態(tài)判斷標準。相反,登記的公信力之“善意”的判斷標準就顯得非常寬松,只要客觀上不動產(chǎn)登記簿上并無異議登記或者不動產(chǎn)登記簿上之記載錯誤為第三人所不知就推定為善意,即使該第三人主觀上存在重大過失也不受影響。
如前所述,既然不動產(chǎn)善意取得制度與不動產(chǎn)物權登記的公信力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制度,二者能否相互替代呢?如果善意取得制度能夠替代登記公信力,那么也就沒有承認登記公信力之必要。但無論從制度設計上還是社會生活需要上看,登記公信力所起到的作用遠非不動產(chǎn)善意取得制度所能替代。
1、登記公信力涉及到一國確立不動產(chǎn)強制登記制度的立法政策考量。不動產(chǎn)登記之公信力制度與善意取得制度均具維護交易秩序、提升交易效率之功用,并無疑義。但不容忽視的是,賦予不動產(chǎn)登記的公信力的更重要的政策考量,在于國家通過法律強行貫徹不動產(chǎn)登記制度,否則統(tǒng)一的不動產(chǎn)登記制度將形同虛設,制度的目的將無法實現(xiàn)。無論出于物權保護、經(jīng)濟管理或者稅收征管方便之不同立法目的,當一個國家在推出統(tǒng)一的不動產(chǎn)強制登記制度后,法律當然希望在社會生活的交易中徹底貫徹不動產(chǎn)登記制度,并以國家的信用作為后盾,使不動產(chǎn)登記無論在強度還是范圍上都更具權威性與公信力。如果不這樣做,不動產(chǎn)交易的當事人基于登記程序的繁瑣以及登記費用成本等因素考慮都放棄登記,不動產(chǎn)登記制度將很難得到貫徹。
2、登記公信力的適用條件難為善意取得制度所包涵。第一,從多數(shù)國家的民事立法與司法實踐來看,善意取得制度的援引往往要區(qū)分動產(chǎn)的所有權與占有的分離是否基于所有人的意思即占有委托物(如租賃物、借用物)與占有脫離物(如遺失物、盜竊物),前者適用善意取得,而后者則不適用;然不動產(chǎn)登記之公信力卻不問造成登記簿上的記載與真實權利不一致的原因究竟是為何,而一視同仁地對那些信賴登記的人給予保護。第二,善意取得制度以有償行為為前提,而登記公信力不受此限。第三,善意取得制度援引之必要是善意第三人欲從無權處分人處取得物權,而在登記公信力的情形下,登記名義人本身就是法律上確認的權利人,即使登記錯誤,其處分不動產(chǎn)物權本來就是有權處分,無權處分也就無從談起,實無援引善意取得制度之必要。
鑒于登記公信力不能為善意取得制度所替代,我國《物權法》規(guī)定善意取得制度同樣適用于不動產(chǎn),本身就值得研究。倘若說我國《物權法》賦予了登記以絕對的公信力,而同時又規(guī)定不動產(chǎn)也有善意取得制度,無疑屬于疊床架屋,浪費立法資源。質言之,《物權法》將善意取得適用范圍擴張至不動產(chǎn),是對登記公信力的貫徹沒有信心,或者說根本就未賦予登記以絕對的公信力。這是立法者在矛盾與痛苦之中前行,最后加以抉擇的結果。究其原因,是根本不了解善意取得制度和登記公信力的本旨所致,最終作如此規(guī)定,無疑進一步否認了公示公信力的存在。
我國《物權法》并未真正承認不動產(chǎn)物權登記的公信力,這是解釋論得出的當然結論。首先,從相關條文來看,現(xiàn)行法律并未規(guī)定一旦當事人在變動不動產(chǎn)物權時依法進行了登記,法律就賦予該物權變動具有完全的效力,或者規(guī)定即使登記有瑕疵,善意的受讓人基于對登記的信賴,即不負返還義務,仍能取得物權。其次,從《物權法》所設計的相關制度看,依法定公示方式進行了登記的不動產(chǎn)物權變動并不具有完全效力,還得適用善意取得制度。是否賦予不動產(chǎn)登記以公信力?是一個重大的現(xiàn)實和理論問題。
通過建立統(tǒng)一的不動產(chǎn)登記制度對不動產(chǎn)的流轉進行控制和管理,是國家實現(xiàn)其社會管理多重目標的重要措施。然而,不動產(chǎn)登記本身僅成就物權的法定外在形式,在某些情形下,此種權利外觀未必昭示了真實的權利。為維護交易安全,保護善意第三人,不動產(chǎn)登記不僅要求以國家信用為基礎,由國家機關來組織實施,同時也要求以國家信譽或國家行為之權威性作為保障,惟如此,方使其具有取得社會全體信服的法律效力之基礎?!霸诠珯嗔⑴c下作成的外觀與實體關系保持一致的概率很高,從而具有高度的可信賴性。同時,公權力參與的外觀也是公權力引領交易秩序的基本手段,呈現(xiàn)出法政策上的強烈的價值取向性,理應成為廣泛尊重和信賴的基礎”。①孫鵬:《民法上信賴保護制度及其法的構成》,載《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7期。以國家法定登記機關在不動產(chǎn)登記簿上登記的權利為穩(wěn)定交易秩序的前提,在國家信用的保障之下,能夠最大限度地保護善意第三人的信賴與交易安全。
市場經(jīng)濟的一個重要特征就是資源自由流動。交易便捷可以降低交易成本,在商品流轉中,不可能要求所有的受讓人都對出讓人的有無處分權進行詳盡調查,即使勉強去做,也會因程序和經(jīng)費等方面遇到的困難而影響交易的速度,從而不利于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而登記公信力制度,雖然對于個別物權人而言,其利益可能因登記上的缺陷而受到一定程度的損害,但對于整個社會而言,則給人們確立了一個明確、合理和可信賴的行為標準,確立了一個證明處分人有處分權的客觀標準,從而有利于交易秩序的安全便捷和穩(wěn)定。這也是在全國范圍內建立統(tǒng)一的不動產(chǎn)登記制度的當然結果。因此,為了適應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發(fā)展的需要,我國物權法立法政策同樣應側重保護以善意第三人為代表的交易安全,那么就需要經(jīng)過登記的不動產(chǎn)物權變動是真實的,足以讓善意第三人信賴該登記而與登記名義人交易,即使該登記為錯誤,善意受讓人取得的不動產(chǎn)也不受真實物權人所追奪,即賦予不動產(chǎn)物權登記以公信力。否則,在法定方式都無法證明出讓人確有處分權的情況下,交易便失去了起碼的基礎。
《物權法》明確規(guī)定了不動產(chǎn)物權變動非經(jīng)登記不生法律效力,足見我國對基于法律行為的不動產(chǎn)物權變動模式是采生效要件主義。因此種登記為強制登記,這就決定了不動產(chǎn)物權的得喪變更都需以登記簿所記載的內容為準。此時,不動產(chǎn)物權登記無疑產(chǎn)生了國家信用,善意第三人因信賴登記而參加交易活動,能否取得不動產(chǎn)物權,關鍵就在于登記是否具有公信力。如此,登記公信力與物權變動模式才能有效銜接起來,善意第三人可基于登記公信力直接取得不動產(chǎn)物權。在動產(chǎn)領域,因占有的公信力較弱,不足以讓善意第三人直接取得動產(chǎn),因此占有的公信力需與動產(chǎn)善意取得制度相結合,實現(xiàn)對善意第三人的保護。登記公信力與動產(chǎn)善意取得制度交相輝映,共同構成不動產(chǎn)和動產(chǎn)的取得方式,方能實現(xiàn)物權制度體系科學性的設計。
綜上所述,登記公信力并非登記本身作用的必然結果,與登記之形成力、推定力亦不存在必然邏輯聯(lián)系,物權行為理論采納與否同樣不能決定登記公信力,善意取得制度并無替代與登記公信力制度之功能。“歷史與現(xiàn)實表明,物權公示是否具有公信力,完全是立法政策選擇的結果,是否賦予公示以公信力,取決于立法者在兩相沖突的利益中如何協(xié)調和平衡”。①尹田:《物權法理論評析與思考》,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296頁。登記是否具有公信力,不是登記行為本身所能解決,而完全取決于立法者之選擇。既然如此,我國《物權法》應當開宗明義地賦予不動產(chǎn)登記以公信力。同時,為避免利益失衡,立法在確立并宣示不動產(chǎn)登記具有公信力的同時,作為關鍵性因素,應建立并完善不動產(chǎn)登記的實質審查制度和錯誤登記的國家賠償制度作為輔佐。
從近現(xiàn)代各國或地區(qū)的立法來看,登記機關對于登記申請,有兩種審查模式,即形式審查制和實質審查制。采實質審查制的國家或地區(qū),不動產(chǎn)登記機關對于申請登記負有實質審查的職責,不僅需要審查其是否具備法定形式要件,還需要審查申請資料和申請事項的真實性和合法性,包括物權變動原因與事實是否相符、交付文件是否合法、齊備和真實等相關事實情況等等。而在形式審查制下,登記機關對于申請登記只負有進行形式上審查的職責,即只要申請登記的手續(xù)完備、符合登記的法定形式要件,就依據(jù)申請內容予以登記。至于登記申請項下的不動產(chǎn)物權變動的事實是否存在,有無瑕疵,在所不問。比較這兩種審查制,只要是一般人都能了解,經(jīng)實質審查的登記比經(jīng)形式審查的登記所表彰的權利與事實權利狀態(tài)接近程度更高,在很大程度上幾乎趨于一致。
在實質審查制下,賦予登記以公信力,一般不會侵害到真實權利人的權益,亦即侵害的可能性較小。而在形式審查制下,賦予登記以公信力,誰都無法保證不會侵害真實權利人的權利,亦即侵害的可能性更大。因此,實質審查模式是登記公信力制度的關鍵性因素,通過登記機關的嚴格把關審查,錯誤登記的概率會大降低,制度漏洞可以及時填補。反之,形式審查模式如果賦予登記以公信力,不僅無助于交易秩序的建構和交易安全的維護,而且對權利人殊屬不利,并徒增制度成本。
從我國《物權法》第12條以及《不動產(chǎn)登記暫行條例》第16、18條等的規(guī)定來看,我國不動產(chǎn)登記制度到底是采形式審查制還是實質審查制,尚模棱兩可,難以確定。法律既要求登記機構對登記申請就登記手續(xù)、申請材料等進行書面審查;又規(guī)定“申請登記的不動產(chǎn)的有關情況需要進一步證明的,登記機構可以要求申請人補充材料,必要時可以實地查看”,似乎又有采實質審查之嫌。但何時為“必要”,實難加以把握。無怪乎《物權法》立法組織者解釋該條時說,“本條的兩款規(guī)定,即沒有試圖界定什么是實質審查,什么是形式審查,更不去回答《物權法》要求不動產(chǎn)登記機構進行實質審查,還是形式審查”。②參見王勝明主編:《中國人民共和國物權法解讀》,中國法制出版社2007年版,第31頁。我國立法應當明確不動產(chǎn)登記機關實質審查的義務和職責,不應含糊其詞。
錯誤登記損害賠償包括基于登記申請人原因導致的錯誤登記給真實物權人致?lián)p和基于登記機關原因導致的錯誤登記給真實物權人致?lián)p兩種情形。前種情形屬于民事侵權行為,后者因涉及到公權力的介入,適用一般民事侵權規(guī)則顯然不能解決問題,屬于國家賠償法領域的問題。在不動產(chǎn)物權登記公信力制度和實質審查制度確立后,在錯誤登記下,為了避免真實物權人的利益受損后無法得到救濟或救濟困難,應確立相應的國家賠償制度以實現(xiàn)利益平衡。
從很多國家或地區(qū)的立法例來看,均確立了真實物權人對登記機關的損害賠償請求權,由登記機關對錯誤登記給真實權利人以損害賠償。在錯誤登記國家賠償模式中,基于賠償資金的來源不同,有區(qū)分為兩種不同的賠償模式:一是賠償基金模式,以我國臺灣地區(qū)立法例為代表,在此種賠償模式下,賠償資金的來源通過對不動產(chǎn)登記程序利用者收取一定的登記費用,并將所收登記費用的一定比例設立一項不動產(chǎn)錯誤登記賠償基金,用于解決賠償資金來源。二是財政賠償模式,即在出現(xiàn)錯誤登記并應由登記機關承擔賠償責任時,由政府財政資金作為賠償資金來源,德國、瑞士等采此種模式。
國家賠償制度的建立可以確保因登記公信力作用下受損的真實權利人得到應有的救濟,并增進登記機關的工作責任心。我國《物權法》第21條第2款規(guī)定和《不動產(chǎn)登記暫行條例》第29條對我國的不動產(chǎn)登記錯誤的損害賠償制度作了原則性規(guī)定,但對于賠償范圍、賠償程序以及賠償資金的來源則語焉不詳。由于不動產(chǎn)價值往往巨大,登記機關往往對登記錯誤采取大事化小和推諉扯皮的做法,造成在錯誤登記下真實權利人的利益得不到保障。為此,在登記公信力制度確立后,立法一是要明確錯誤登記的賠償范圍,使權利人的權益得到彌補;二是鑒于我國的實際情況尤其是欠發(fā)達地區(qū)的困難,建立全國性的不動產(chǎn)登記賠償基金制度,解決或部分解決錯誤登記賠償資金的來源問題;三是要明確錯誤登記的賠償程序,根據(jù)《行政訴訟法》和《國家賠償法》的規(guī)定,因登記機關之錯誤而導致真實權利人利益受損,真實權利人既可單獨提起行政賠償請求亦可一并提出行政賠償請求并依行政訴訟程序解決。真實權利人單獨提出賠償請求的,如賠償義務機關拒絕賠償且在法定期限內又不作出決定的,真實權利人可以提起行政訴訟。真實權利人也可逕行以不動產(chǎn)登記機關為被告,在提起行政訴訟時一并提起行政賠償訴訟。
登記公信力并非登記本身作用的必然結果,與登記之形成力、推定力亦不存在必然邏輯聯(lián)系,物權行為理論采納與否同樣不能決定登記公信力,善意取得制度并無替代與登記公信力制度之功能。登記是否具有公信力,完全是立法政策選擇的結果,取決于立法者在真實物權人與第三人相互沖突的利益中如何進行協(xié)調和平衡。在不動產(chǎn)登記制度在全國范圍內統(tǒng)一建立后,我國《物權法》應當開宗明義的賦予不動產(chǎn)登記以公信力,并同時在全國范圍內建立和完善不動產(chǎn)登記的實質審查制度和登記錯誤的國家賠償制度作為重要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