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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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chuàng)傷性體驗下的人性沖突與人性整合——勒克萊齊奧作品研究
林鶯
勒克萊齊奧的所有作品,都是在人性對于現(xiàn)實世界的實踐中完成的。沒有認同感的慘淡童年,戰(zhàn)火紛飛的背景歲月以及缺乏社會融合性的青年時代產(chǎn)生了創(chuàng)傷性體驗,這種創(chuàng)傷性體驗貫穿于作者的所有作品當中,形成了獨具一格的文本表達方式,勒克萊齊奧筆下的主人公在矛盾中掙扎,質(zhì)疑,惶惑,最終他們在自然空間中人性得以釋放,完成了對于人性的整合以及對于生命頓悟后的體認。
勒克萊齊奧 創(chuàng)傷性體驗 人性沖突 人性整合
[Résumé]Toutes les oeuvres de Le Clézio se font dans la pratique au monde réel par la dimension humaine. Ce qui marque. Il n’y aurait pas d’expériences traumatisantes sans l’enfance livide, les années de guerre ni la jeunesse marginale. C’est cette expérience qui traverse toutes les céations de l’auteur pour constituer un style textuel original. Les héros de Le Clézio se débattent dans les conflits, les angoisses et les doutes avant de se libérer dans l’espace naturel. Ainsi se réalisent l’intégration de la dimension humaine et l’illumination de la vie.
2008 年諾貝爾文學獎授予讓馬里·居斯塔夫·勒克萊齊奧,一位用獨特視角看待個體生命,追求人性解放的作家。研究者們或者醉心于他旖旎的文字表達,或者沉浸于他獨特的流浪主題,或者欣賞于他筆下明快的人物和那些曾經(jīng)洋溢青春的不朽篇章。然而,鮮有學者注意到他創(chuàng)作的最基礎動因和文本形成的心理源泉——創(chuàng)傷性記憶,正是由于創(chuàng)傷性體驗的存在促成了他筆下所有素材的形成。
勒克萊齊奧成功塑造了一個時代的蕓蕓眾生,鐫刻了存于每個時代個體心中的現(xiàn)實與理想之間的不和諧和尷尬,描述了一個時代鏡像下的人群以及屬于這個時代下的通感:人們不由自主地疑心自己是否屬于這個時代,同時憧憬著另一個世界中的美好。個體是在猶豫中反思,在沖突中體驗,在恩怨間成長,在回歸自然中人性得以整合。
所以,從創(chuàng)傷性體驗這個視角看勒克萊齊奧的作品,闡釋了作者文本的形成并非文學作品的有意而為之,而是作者自然流露的人性釋放,再現(xiàn)創(chuàng)傷性記憶,是再現(xiàn)作者心機,從本質(zhì)上觸碰文本的真實架構的一條捷徑。
弗洛伊德說過:“我們意識行動是在心靈中主要由遺傳影響所創(chuàng)造的潛意識機制的結果。這種機制由代代相傳的無數(shù)共同特征所組成——構成了種族天賦。”[1]弗洛伊德:《弗洛伊德的智慧》,劉燁編譯。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2009,第225頁。種族的天賦就是一種身份的標簽,沒有家園和身份認同的心靈是悲涼的,因此對于一個缺乏身份認同感的作家來講,努力去尋找一種話語建構,既能存于亂世又能承載人性、抒發(fā)情懷,就成為一種必需。
勒克萊齊奧的童年是不幸福的,這種不幸福來源于兩個方面,一是身份的非認同感,二是戰(zhàn)爭的記憶。勒克萊齊奧的父親是法國人,母親是英國人,但他的祖先及其父母的許多家人都在法國前殖民地毛里求斯生活,基于這種復雜的家族情況,勒克萊齊奧認為“自己是個流浪者,因為我的家族完全是毛里求斯的,多少代以來,我們都是在毛里求斯的民俗、飲食、傳說和文化的哺育中成長起來的。那是一種揉合了印度文化,非洲文化和歐洲文化的雜交文化?!盵2]陳 路:《行者勒克萊齊奧》,《譯林》,2009(1),第36-39頁?!耙粋€毛里求斯和尼日利亞的孩子、一個尼斯的少年、一個美洲和非洲沙漠的流浪者,勒克萊齊奧是一個世界公民、各大洲和文化的兒子。”勒克萊齊奧甚至說:“法語也許是我真正的國度?!盵3][法]勒克萊齊奧:《法語也許是我真正的國度》,《南方周末》2008年10月16日。http://www.infzm.com/content/18457
戰(zhàn)爭似乎充斥了他的童年,成為生活的旋律。“在我祖母家附近的田地和花園里,到處都是地雷,還記得有一次我溜達到海邊,走到一個由帶刺鐵絲網(wǎng)圍起的封閉區(qū)。鐵絲網(wǎng)上掛著用法語和德語寫的禁止入內(nèi)的告示,上面還畫著一個骼骸頭。一切都昭然若揭。”[4][法]勒克萊齊奧:《在悖論的森林里——2008年諾貝爾文學獎獲獎演說》,孔雁譯,《散文選刊》,2009(7),第59-63頁。
在現(xiàn)實的生活中,勒克萊齊奧的父親——拉烏爾·勒克萊齊奧,雖然具有英國國籍,但是在戰(zhàn)亂中他逃亡到非洲的尼日利亞,不敢回國,于是勒克萊齊奧的童年時光,是在沒有父親陪伴的寂寞中渡過的。正是這些錯綜復雜的原因所產(chǎn)生的創(chuàng)傷性體驗,讓幼年的勒克萊齊奧從小在心理上排斥、憎惡戰(zhàn)爭。他的多部作品都有大量對戰(zhàn)爭的譴責和抗拒。童年的創(chuàng)傷性體驗誘發(fā)作者的寫作本能,同時,又深刻影響著作者的創(chuàng)作風格和整體話語建構。“無論是成人還是兒童的分離,都和創(chuàng)傷性的歷史有關系,尤其是受到精神傷害的兒童?!盵5]Bernstein EM, Putman FW. Development reliability and validity of a dissociation scale. Journal of Nervous and Mental Disease, 1986. p. 727.
于是,在他的筆下,戰(zhàn)爭以及由戰(zhàn)爭所帶來的創(chuàng)傷性體驗,似乎成為一種永恒的主題。在《流浪的星星》中,一個少女的青春時代,充斥于她的生活的不是鮮花和愛情,而是戰(zhàn)爭的顛沛流離,在心靈和情感都無所依傍的流浪中她逐漸明白了戰(zhàn)爭是什么;尤其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中,對于一個猶太人,戰(zhàn)爭又意味著什么。死亡對于人類來說,已經(jīng)成了一個司空見慣的事情和麻木的話題,世界“已成為堆尸處、屠宰場后廳、腐爛發(fā)霉的貧民窟,泥塘,墳墓”。[6][法]勒克萊齊奧:《戰(zhàn)爭》,李焰明、袁筱一譯,南京,譯林出版社,1998,第324頁。甚至,死亡作為一件在貧乏的生活中可以去議論和參與的事情,甚至還有那么一點點的歡喜:“人們用空椰子和木頭在海邊壘起一座小小的金字塔,把他的尸體放在其中焚燒。孩子們圍著火堆歡笑打鬧,海鳥在上空盤旋捕食。第二天清晨,賈迪的骨灰連同木燼一起隨風飄散、化入大海?!盵7][法]勒克萊齊奧:《烏拉尼亞》,紫 嫣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第135頁。難道這個世界,真如《燃燒的心》中薩沙所說的一句魔咒一樣的話——“死亡得以重生”?[8][法]勒克萊齊奧:《燃燒的心》,許 方、陳寒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第287頁。生命不能承受之事,莫過于生死之間。當死亡已經(jīng)變成一件輕盈的事情,似乎人只有從這個世界消失才能獲得內(nèi)心的平靜,此時可以說人們就進入了一個人性扭曲的時代。
在這個畸形的社會中,普通的物品也改變了其原有的本性,被賦予了戰(zhàn)爭的色彩:“《戰(zhàn)爭》中描述的無處不在的電燈、閃光燈、霓虹燈、信號燈、反射燈、大吊燈……它們不再意味著溫暖或者光明,而是一種緊張、喧鬧。來到馬賽的拉拉則覺得那些燈光就像一個張開血盆大嘴的怪物?!盵9]高 方,樊艷梅:《勒克萊齊奧作品中自然空間的構建》,《外國文學研究》,2013(4),第123-124頁。
畢竟處于亂世的人是瘋狂和惶惑的,“人是生活在一個世界里的,可是這個時代卻影子似的沉沒下去,人覺得自己是被拋棄了?!盵10]張愛玲:《張愛玲全集·留言》,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8,第321頁?!霸谶@樣的一種絕望里,人們似乎無可救藥?!瓬厍闊o可挽回地成了戰(zhàn)爭的犧牲品。”[11][法]勒克萊齊奧:《流浪的星星》,袁筱一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第189頁。人們所要做的,無非是在“惘惘的威脅里,也偷過一點好時光。([法]勒克萊齊奧,《流浪的星星》,P4)
于是,在惘惘的威脅中,在這個現(xiàn)實中,在人們麻木而空寂的心靈中,人們試圖發(fā)現(xiàn)一個救世主,發(fā)現(xiàn)一種帶有神秘色彩的鎮(zhèn)痛劑,宗教成了無數(shù)人心中的諾亞方舟。在勒克萊齊奧的文本中,在圣·馬丁的教堂里,在土倫的監(jiān)獄中,在一次次的逃亡和短暫的相遇中,人們要急切獲取的,正是一種精神的力量。但現(xiàn)實是無情的,正當豆蔻年華的孩子,面對殘酷的戰(zhàn)爭,也不得不有了“上帝是否存在”的哲學反思,不由得哀怨和質(zhì)疑:“為什么我們看不見他(上帝),為什么他要躲起來,而他在這個地球上是無所不能的啊?”([法]勒克萊齊奧,《流浪的星星》,P4)失望之余,或許正像他的文本中所說的那樣:“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什么‘主人’,即便對于蜜蜂而言?!?[法]勒克萊齊奧,《流浪的星星》,P4)勒克萊齊奧筆下,宗教是神秘和遙遠的,對于殘酷的現(xiàn)實世界,卻又那么可望而不可及。于是宗教僅僅變成了“神秘的言語”,而不能挽救正在沉淪的靈魂。正如他自己所說的那樣,“有時候我們簡直相信我們什么也不曾明白,只有在我們這間牢房的寂靜里,聽著這圣潔語言的詞在這里回想?!?[法]勒克萊齊奧,《流浪的星星》,P4)人性在無盡的等待中逐步失去希望,在流離失所中逐步迷失了自己?!暗却?,希望,絕望,死亡,包括宗教,這些都是勒克萊齊奧的表現(xiàn)主題——人類在這樣的‘生死契闊’下,竟是永遠也完不成尋找自我的夢想,這是勒克萊齊奧式的絕望和悲情。”([法]勒克萊齊奧,《流浪的星星》,P4)
諾貝爾獎評委會這樣評價勒克萊齊奧的作品:“(他)是一位追求重新出發(fā)、詩意冒險和感官愉悅的作家,一位在超越主流文明和在主流文明底層追索人性的探險者?!盵12]魯樞元、張守海:《勒克萊齊奧與我們》,《文藝爭鳴》,2009(1),第45-47頁。
所有研究者都注意到了他的漂移和由于漂移帶來的感官愉悅,從身體到人性。然而,鮮有研究者注意他人生的漂移的根源在于另一種社會加于他身上的創(chuàng)傷性記憶。也就是說,他的漂移是被迫的,是心靈創(chuàng)傷后的一種逃避,是來自于心靈的流浪?!?9 51年,勒克萊齊奧從非洲回到法國,當他身著運動衫、牛仔褲參加聚會時,自視高雅的法國人無法接納這個如此率真隨意的年輕人,而他也不能忍受來自這個社會的各種約束。”[13]唐 潔:《流浪方舟》,江南大學碩士論文,2010年,第36頁。1967年勒克萊齊奧被法國政府派往泰國做援外人員?!案挥腥说乐髁x精神的勒克萊齊奧發(fā)現(xiàn)了泰國當?shù)卮嬖谟着u淫這一丑惡現(xiàn)象后,對此進行了強烈的抨擊。法國政府認為他有干涉他國內(nèi)政的傾向,將他從泰國調(diào)離,調(diào)往墨西哥進行援外工作。”[14]陳 路:《行者勒克萊齊奧》,《譯林》,2009(1),第29-33頁。
由此可見,隨性自然的裝扮和真誠坦白的個性已經(jīng)不適用于他說生活的那個時代。如果說童年缺乏的身份認同帶給勒克萊齊奧的是一種無辜飄零的感覺,那么成年后不能融于現(xiàn)實社會的社會非認同感則是最終促成他選擇漂泊異鄉(xiāng)的動因。“包括昆德拉在內(nèi),他們都是一種被迫的流亡,到最后的時候,他們面臨著同一個問題——身份認同的問題?!盵15]李汪洋:《勒克萊齊奧小說中的人道主義》,東北師范大學碩士論文,2012年,第9頁。也正是由于身份認同的缺乏,作者筆下的主人公一生都是“在路上”。“在這個世界上,也許沒有愛情,沒有憐憫,沒有溫暖。也許白色的隔膜隔開了天空與大地,窒息了人們,停息了他們心臟的跳動,扼殺了他們的記憶,他們往日的愿望和一切美好的東西?!盵16][法]勒克萊齊奧:《沙漠的女兒》,錢林森,許鈞譯。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第213頁。在勒克萊齊奧的心中,現(xiàn)實和理想之間總是樹立起一層白色的魔障,這種魔障來源于創(chuàng)傷性體驗,背景是戰(zhàn)爭的陰霾、結果是身份的無所適從,自身對于現(xiàn)實世界的失望,于是,他們毅然拋棄俗世,開始心的旅程。
拉丁美洲神秘而廣袤的大陸張開了雙臂,給了勒克萊齊奧充足的精神食糧,墨西哥文明、瑪雅文明和巴拿馬文化浸入到他的血液,對于這種自然的饋贈,他并非過客,而是真真正正的成為一個進入者和接納者,一個從西方文明中走出來,走向這個主流文明之外的文明的實踐者。人性總是在受到挫折后被冰凍和禁錮,同時又在追求心的“伊甸園”中成長、解禁,疏解。
于是,禁錮和解禁成為他詮釋人性本源與社會沖突的永恒命題。勒克萊齊奧的所有作品中,都含有這樣一種矛盾沖突——對未知的好奇、憧憬與在殘酷現(xiàn)實中的失落之間的沖突。這種矛盾沖突映射到他作品的所有方面:人性、愛情、戰(zhàn)爭等等。對未知世界的好奇與憧憬構成了人類存在的意義和動力,是人性的本能,是屬于一個熱愛生命的個體的自然追求;而現(xiàn)實的殘酷和失落是一個現(xiàn)實,勒克萊齊奧將一個個現(xiàn)實書寫進他的作品,成為他作品的靈魂。
見證了人性面對疾病、生死以及未卜的未來所表現(xiàn)出的巨大勇氣的同時,這種經(jīng)歷也為勒克萊齊奧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如泉涌般的素材,建構了他的一篇篇華章。勒克萊齊奧的作品中,在困頓無望的生活中,永遠都是被一個燈塔式樣的象征物所吸引,這個燈塔照亮了主人公的內(nèi)心。生命的最大痛苦不是身體的痛苦,而是生命背后所隱藏的空虛與無意義,所以,他的作品中隱于其中的是災難的在場中的生命的希望。在《烏拉尼亞》中,童年時代的希臘神話為“我”營造了幻城——烏拉尼亞,成年后的我已經(jīng)是一位著名的學者、地理學家,然而“我”依然找到了心中的燈塔——墨西哥村落坎波斯與知識烏托邦朗波里奧。在《流浪的星星》中,艾斯苔爾起先是依靠一種近似神話的力量,即關于耶路撒冷的許諾去尋找夢想的家園。在逃亡途中,她不斷的質(zhì)疑“也許耶路撒冷并不存在”,惶惑中,偶然遇到的同齡小伙伴萘瑪卻又一次點燃她生命中的希望,雖然只是短暫的一面,然而在以后漫長的逃亡旅途中卻成為彼此心靈的印證,時時望見,充滿樸素的思念。
“我雖然出生在法國,但我是在法國被這種文化養(yǎng)大的。在我成長的過程中,我常常告訴自己,我真正的祖國在別處,有一天,我會去到那里,我知道它是什么模樣?!崩湛巳R齊奧詮釋的正是一種“在路上”的追尋,一種人性的整合。勒克萊齊奧在接受采訪時說:“無法定位并不使我不安。我以為小說的一個主要品質(zhì)就是無法定位,也就是說具有多種形態(tài),而這來自某種思想的混合、融合,是我們這個多極世界的反映?!边@是在歷史的滄桑和現(xiàn)實的壓迫下對于人性求解的過程,是一種在體驗中尋求人性張力的過程,是一種追尋、失落、再追尋的人性整合的過程。
于是,勒克萊齊奧筆下的人物雖然歷經(jīng)磨難,但是并非不幸:萊拉在經(jīng)歷了一系列命運的多舛,拐賣、逃亡、偷渡等等,堅強地生存下來(《金魚》);艾斯苔爾在戰(zhàn)亂的陰影下流亡,途中從憧憬到失落,在尋找的過程中得到人性的釋放(《流浪的星星》);而拉拉從原始的非洲文明跨越到現(xiàn)代的歐洲文明,也完成了對生命的體認,堅強地回到原始的土地上繁衍新生命(《沙漠的女兒》)。這一切都表達了人從現(xiàn)實的困境和阻礙中掙扎出去,來證明自身存在的原始力量和個體存在價值的永恒命題,詮釋了個體生命的不易和生存欲望的強烈。
可以說,勒克萊齊奧的所有作品,人物以及性格命運都是多變的,他是在書寫一個個不定的人生,但是究其根本,他更是在書寫人性,這種人性合著自然的力量,不斷浸潤著個體的心,“就像一陣旋風將佩爾旺什吸入其中,吸入了一場夢,白天在酒精、煙酒、睡眠,還有等待中度過后,夜晚便無休止的沉浸在這夢想國度?!?/p>
海德格爾認為重整破碎的自然與重建衰敗的人文精神是一致的,人與自然相處的最高境界是人在大地上的“詩意棲居”。
早在數(shù)千年前,孔子就曾經(jīng)說過“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孔子所言即是通過和諧的人際,身心的體悟,最終達到對于天地的融合以及個體人性的自省。人類普遍情感所應具有的邏輯、形式、秩序,應該同構于宇宙的邏輯、形式和秩序。換言之,也只有個體的生命節(jié)律同頻于宇宙和自然的節(jié)律時,個體才能達到身心、人際、天人的和諧,才能達到一種情感的最好形式。
現(xiàn)代性的一切已經(jīng)桎梏了勒克萊齊奧的身心,尋找靈與肉的交融是不能在現(xiàn)代性的鋼鐵環(huán)境之下實現(xiàn)的,“那里每時每刻都上演著古老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生活模式的對抗,對抗著在美國影響下的現(xiàn)代社會無節(jié)制擴張的資本主義勢力?!盵17]魯樞元、張守海:《勒克萊齊奧與我們》,《文藝爭鳴》,2009(1),第45-47頁。在他的視角下,所謂的“摩登世界”不過是一個物欲橫流的“戰(zhàn)場”,而人的可悲之處正是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人只是活著而不知活的意義和價值,只有居住之所,卻無棲身之地。“勒克萊齊奧是一位背對時代主流、逆向社會發(fā)展大潮、拒絕與西方主流文化合作、倡導人類文化多樣性、對社會發(fā)展、人類進步滿懷疑惑、嚴厲批判現(xiàn)代技術、市場經(jīng)濟的作家?!薄袄湛巳R齊奧認為,現(xiàn)代社會異化的根源是人與世界關系的斷裂,而要修復這一斷裂的關系,最重要的是回歸自然,去往世界的‘另一端’,去往地平線的‘另一邊’,去往沙漠、大?!磺袝缫?、荒原之地,只有置身于粗糲而純粹的自然空間里,人才能恢復感官的能力,才能領悟世界的奧秘與生命的力量?!盵18]高方、樊艷梅:《勒克萊齊奧作品中自然空間的構建》,《外國文學研究》,2013(4),第123-124頁。
在勒克萊齊奧語言的背后,是屬于他的那個世界的轟轟烈烈的時代。無論是內(nèi)心深處的糾結,還是顛沛流離的凄涼,抑或是亂世下人性的生長,在心靈的漂移和生活在場的轉換之后,勒克萊齊奧筆下的主人公都成功地找到了自己靈魂安放的在場,獲得了人性的整合。而人性整合的力量,正是回歸本我,溶于自然,一種心的回程,找到那個熟悉的地方,將靈魂安放。
在《沙漠》中,藍面人的后代拉拉本是一個天真爛漫的少女,因為姑姑逼婚,她逃出家鄉(xiāng),來到了法國的馬賽。在這里,她見到了塵世的陰暗和虛偽,對她來講這是一種折磨,終于她回到祖先的故土中,在荒原中尋求到自我,并最終在澎湃的海潮掩映下分娩出新的生命。《尋金者》中的主人公本是為了現(xiàn)實利益尋金的,但是在歷經(jīng)艱辛“尋金”失敗后,他尋求到了人生最寶貴的智慧,真正的“金”——深埋于內(nèi)心深處的故鄉(xiāng),大自然中的海洋、星空,以及在這種自然力量擁抱下的內(nèi)心的平靜?!读骼说男切恰分?,雖然戰(zhàn)爭依舊存在,暴力和血腥依舊威脅著每個人的生命,但是回歸自然后,在旅途中結成的友誼使艾斯苔爾和萘瑪驚喜的發(fā)現(xiàn)自己擁有一片內(nèi)心的凈土,成為冰冷世界的“明亮的星星”?!度紵男摹分校巳R芒斯緊握著保羅的手,她的內(nèi)心在經(jīng)歷了喧囂的一切之后,終于回歸平靜,文章結尾處曾經(jīng)這樣說道,“人行道邊,火苗在孩子面前竄動時,夜晚火光旋繞著上升、匯入星空時,那些尖叫與歌聲,還有僅僅的握住她手中的佩爾旺什的小手?!?/p>
“勒克萊齊奧從寫作伊始就在追問現(xiàn)實域、真實域和想象域的關系。他的答案也并不令我們感到意外。在他看來,小說無疑是屬于后兩者的?!?[法]勒克萊齊奧,《流浪的星星》,P4)一種域只是一種流往遠方的所在,一種通向自然的沒有止境的延伸。對于現(xiàn)實的封閉所造成的創(chuàng)傷性體驗,只有選擇漂移、尋找靈魂的家園才能使作者最終找到平衡理想和現(xiàn)實之間的通途,這是生命的內(nèi)在潛力,因為人的精神是旺盛的,人的追尋是無盡的。勒克萊齊奧正是通過自然空間的人性釋放最終達到人性的和諧、文化與自然的相互浸潤,個體據(jù)此才能回歸詩意的棲居,回歸生命的本源,感受生命和心靈的狂喜。
樂黛云曾經(jīng)這樣評價勒克萊齊奧:“勒克萊齊奧的獲獎標志著世界文化的一種轉向——‘從單邊統(tǒng)治、西方中心的全球化轉向共榮共存、多元互動的全球化’”。[19]樂黛云: 《快樂對話之一一談文化轉向的風標》,《中國比較文學》,2009(2),第13-135頁。勒克萊齊奧所有的作品都是在敘述個體尋找的過程,作品中人物的人生總是身在旅途。毫無疑問,與其說勒克萊齊奧是“在現(xiàn)代文明之外的大地上找到一個天堂,一個理想的烏托邦”,(李汪洋,《勒克萊齊奧小說中的人道主義》,P15)還不如說他是在一次次創(chuàng)傷性體驗和矛盾的對抗中尋求到了心靈的安放和人性的整合的在場。勒克萊齊奧帶給我們的是跨越地域、跨越文化的兼容并蓄和心靈舒展,以及話語闡釋的暢快淋漓。追求自然,追逐天人合一,在這種暢快的書寫當中,勒克萊齊奧完成了一次飛翔,創(chuàng)造了一種生活方式,以另一種視角,另一種維度觀察這個熟悉的世界。我們所要追求的,正是文字糾結背后所含的人性的張力。
(責任編輯:林木)
武漢理工大學外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