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宗強

鄉(xiāng)情

在人生路上，鄉(xiāng)情是一本翻閱不盡的書。這本書隨著你年齡的增長，會越來越厚。但也會隨著歲月的流逝，越來越薄。書，寫在童年，完成在家鄉(xiāng)。它產(chǎn)生于母親自編自唱的搖籃曲里，從廚房的飯香和被窩的暖意中飄出，還停留在睡過的被褥留下的圖案上。它亮在父親的煙斗里，雕刻在父親臉上深深的皺褶中。鄉(xiāng)情是那片土地上升起的旭日，也是西墜的夕陽。在你的記憶中，鄉(xiāng)情是跳躍在地平線上的殘陽，也像夜空中的殘月。鄉(xiāng)情經(jīng)常會在夜間照亮你那被黑暗淹沒的靈魂，也會在你生命失衡的時候加上一個砝碼，調(diào)整你被侵蝕的心智。你遠離熙熙攘攘、鬧鬧騰騰的塵世，孑然一人走在寧靜的小道上，面對天空那一抹晚霞和遠村搖曳的燈火以及漫天閃爍的星斗，你會思念家鄉(xiāng)和家鄉(xiāng)的親人，產(chǎn)生淡淡的鄉(xiāng)情！

在生命的旅途中，鄉(xiāng)情這本書會使你惘然若失，也會使你清醒若佛。

炊煙

家鄉(xiāng)的炊煙總是在記憶中出現(xiàn)，在記憶中飄逸。想起這扶搖而上的炊煙，我似乎就嗅到空氣中飄散著那股濃濃的飯香。于是在炊煙中，就出現(xiàn)母親和母親彎腰曲背的背影，她伏在灶臺前忙活著，被煙霧所淹沒，背影越發(fā)的厚重。我的面前也常浮現(xiàn)出蹲在灶前燒火的父親，父親的臉上被歲月的風雨剝蝕得溝渠縱橫。從灶膛里噴射出的火光在他臉上舞蹈。臉上的線條粗礪，他堅硬的表情憶起便使我肅然，肅然得令我腿軟。它就像多少年前在刊物上看過令我心靈受到震撼那幅《父親》的油畫。父親和母親燒飯的形象永遠駐足在我的記憶里。幼時無論是早、中、晚，在那片灰色的草屋上空，總是飄拂著那股炊煙。炊煙裊裊而上，如母親的灰發(fā)在空中飄動。我常想起這場景，想到已逝的父母，我就想對著那漠漠長空，縹緲原野大喊一聲“媽——媽！爸——爸！您們在哪里？”我的眼里就會不由自主地充滿了淚花。

到了城里以后，走了很多地方，也搬了很多次家，起初燒的是煤爐，再后來燒的是液化氣，在城里已經(jīng)見不到炊煙。給我沒留下多少記憶。我不知道跟著我后面像小動物一樣的孩子是否留下了他應該留下的記憶？產(chǎn)生應該產(chǎn)生的鄉(xiāng)情？我有迷惘，也無奈。

在生活中，有的朋友信佛，常勸我：你信佛吧！我也總是回答，我心中有佛呀！我心中的佛就是我的父母對我的愛。我愛孩子，如孟子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备改鸽m然不在世了，但是這濃濃的鄉(xiāng)情，常在我心中燃燒。它是我心中的佛。這鄉(xiāng)情是人類傳承的佛心。是父母傳給我的信仰。人類只有將鄉(xiāng)情代代相傳，生命才會像長河流水，綿延不絕。

乳名

乳名也叫小名，是在出生前或者出生后所起的名字。由父母起，也由父母叫，應是父母的專利。到上學時，就不能再叫孩子乳名。于是父母和老師起了一個學名。學名也叫大名。這個名字會跟隨你一生。大家都喊你學名。乳名就進入了父母的檔案，不再被人喊叫。但當你回家后，在父母的心里，你仍是個孩子，他們所記住的仍是你的乳名。

你走出家鄉(xiāng)，又回到家鄉(xiāng)。多少次，你記不清了。父母在世，你必須回家。你是你父母手中放飛的風箏，你飛得再高再遠，父母也會把你拉回來。當你應該回來而沒回來的時候，你的心會不安。你也會在夜深人靜時聽到有人呼喚你的乳名。仔細聽，是你的父母。那聲音里有溫暖、有焦慮，還有威嚴。它像號角一般常常在你的記憶里吹響。它是棉衣，是飲食，是你生命的驛站。你回到家，聽他們呼喚你乳名，已經(jīng)長大的你不覺一愣，臉一陣熱，自己感到矮了一大截，也小了許多。心里卻多了一些溫暖，產(chǎn)生了一種歸宿感。這聲叫把你拉回到了童年。在那一瞬間，你會看到父母眼里閃出那種滿足與幸福，你也感到幸福。

父母相繼離世，離世前的那段時間里的叫聲已化作鄉(xiāng)情凝固在那里。后來再也沒有人叫自己的乳名，那聲音已變作了思念。你仍然渴望那聲音奇跡般地在你耳邊響起。是你對父母記錄刻骨銘心的記憶。這種渴望那是你永遠忘記不了的鄉(xiāng)情。

夕陽

歐翁的“殘霞夕照西湖好，花塢蘋汀。十頃波平，野岸無人舟自橫。西南月上浮云散，軒檻涼生。蓮芰香清，水面風來酒面醒”這首詞，使我對西湖的殘照，生出了一睹為快的渴望。

一次和同事出差到杭州，看完了西湖的落日，卻覺得平而又平。遠沒有歐陽修詞中的畫面和意趣。我也曾到過埃及，在金字塔旁和拜占庭度過美好的黃昏。但我總覺得沒有我家鄉(xiāng)的落日大氣磅礴并帶有幾分壯烈。無論何處的夕照，過后除新鮮外，總是使我想起故鄉(xiāng)的落日。心里也總是空落落的，有一種淪落他鄉(xiāng)的愁緒。

歲月不駐，光陰如流，不覺已經(jīng)到鄉(xiāng)音未改鬢毛白的歲月。每每想起家鄉(xiāng)的落日，我就會產(chǎn)生一股難以釋懷的思鄉(xiāng)之睛。

我家住在蘇北平原，一個灰色的小村子里。這是黃河奔流人海時留下的一片遼闊的土地，也是黃河對他兒女們的眷顧。那年月黃河里的水夏盛、冬枯，逶迤在河道里。早晨，太陽從黃河波瀾中躍起，晚上又落入一片蒼茫中。站在坡頂、橋邊、峁上看落日會令人感動不已。我看它落下時總產(chǎn)生一種悲情。也許落日是大自然創(chuàng)造的悲劇，它要傳達給人類的就是這股悲情。太陽走完了一天長長的路，在它將要落山時，它像一匹受傷的狼，奔跑在西方的地平線上。隨著距離的變化，黃河的水被它的血染得橙紅、血紅、鐵紅……。黃河里涌動的波浪，你覺得那是一群牛馱著落日奔逃，牛們的目的是想叫落日躲過死亡。滿河涌動牛的脊梁，嘩嘩的流水就像牛們奔馳的蹄音，震響著那片古老的土地。何其壯哉！每次回憶起家鄉(xiāng)的落日，我都能聽到牛與狼的奔跑聲。于是我耳邊總是響起一曲。我的心在樂聲中跳動，我的血在樂聲中起伏。在音樂聲中我綽約見到一個黑人歌手，敲起皮鼓，那是牛馱著夕陽奔跑的蹄音。那是那只受傷的狼死前的奔馳，那是夕陽墜落前的節(jié)奏。于是我又聽到有黑人歌手在薩克斯伴奏下歌唱，他的聲音沙啞、寬泛，令人心碎。音樂聲中生出一種流落感，渴望回歸故里。我不會譜曲，我也不懂音樂，當我想起家鄉(xiāng)的落日時，總會有感情的樂章像水一樣流動。家鄉(xiāng)的落日那十里煙波，河水滔滔，原野的空曠，何其壯哉！

當落日被地平線淹沒了一半，站在夕陽里，你看到夕陽，一點一點被水吞沒，消失在地平線下。此時你會感到一陣心悸。覺得天和地合謀丟掉了太陽。夕陽的余暉漸漸地向西退去，黃昏從背后和腳下像水一樣涌，漫開去。遠處灰色的村莊上空就出現(xiàn)了一束、兩束……灰白色在夕照中的裊裊炊煙。這時有犬吠狺狺，牛叫粗壯，驢叫像吹喇叭，還有父母喚孩子的喊聲。聲音在黃昏中黏稠稠地傳來。進了城，看到落日在一片擁擠的建筑中掙扎，產(chǎn)生不了任何鄉(xiāng)情。家搬了一次又一次，感覺就像動物的遷徙，吃了草就走開。于是對走過的地方，就漸漸失去了記憶。endprint

寫到這里，我明白了余光中先生的詩“小時候，鄉(xiāng)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我在這頭，母親在那頭。長大后，鄉(xiāng)愁是一張窄窄的船票，我在這頭，新娘在那頭。后來啊，鄉(xiāng)愁是一方矮矮的墳墓，我在外頭，母親在里頭?！?/p>

鄉(xiāng)情實在是我的鄉(xiāng)愁，他就像是我走在陽光下的影子，我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當我真正失去鄉(xiāng)愁的那一天，也是我最終的歸宿。

大海

開窗，大海就在眼前，變幻無窮，氣象萬千；關(guān)窗，大海仍在眼前，海聲疊起，聲聲盈耳。法國文學家古樓拜的朋友——布瓦特萬在臨死前望了一眼大海說：“關(guān)上窗，這太美了。”“滿園春色關(guān)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币恢t杏都關(guān)不住，大海的美又如何能關(guān)得??？

出生在海邊的人不會忘記海，偶爾一次到過海邊的人也不會忘記海。因為海太博大、太深邃、太強悍也太豐富。見過海的人，由于受到海的感染，就好像在海水里浸泡過，靈魂染有海的色彩。

無論是早晨還是黃昏，站在海邊眺望，那一片海天一色的高遠，你會不自主地產(chǎn)生入道入仙的感覺。天蒼蒼，海茫茫?。∧銜凶员案?，感嘆生命太短促，人太渺小。你會覺得你是海遺留在陸地上的一粒塵沙、一枚貝殼、一滴已經(jīng)干涸的水痕、或是一絲可有可無的藍。當你想通了，你生命已經(jīng)融入了大海，你又會像海一樣闊。

你生在海邊，長在海邊。你在海的呼喚中醒來，又在海的呢喃中睡去。當你的眼睛能辨別物體時，你看到窗外那片無邊無際的蔚藍，你不知這蔚藍為何物，但它是你記住的第一種顏色，后來你知道這是生命的本色。再后來你看到海水上的浪花。就如天空涌動的云，你覺得你是躺在云上。當長大后，看到海水不停地撞擊陸地、山巖。你振奮。你想擁抱大海，跳入大海撲向巖石，化作一朵浪花瞬間進放。這時你就有了海一樣的性格。

你抱著一種美好的夢想離開了故鄉(xiāng)，來到一個陌生的城市。你會不斷地回憶你在海邊成長的經(jīng)歷。這時你除了對父母的思念以外，會覺得你回到了故鄉(xiāng)。你想到父親曾一次又一次把你放在海水里，你像一只小水鳥被父親的雙手托住，在水里一起一伏。水溫柔地摩挲你，你似乎又看到向你撲來的海浪。這時你想念故鄉(xiāng)，想念故鄉(xiāng)年邁的父親和母親。你不由自主地唱起了《外婆的澎湖灣》。你唱了一遍又一遍，直唱得潸然淚下，泣不成聲。

你走到哪里，都感覺到海伴隨著你。海是你的第一個老師，你忘記不了海。海在躁動中的創(chuàng)造，在毀滅中誕生，在誕生中死亡。在不停地死亡和誕生中創(chuàng)造永恒。那跳躍在海面上的浪花，就像無數(shù)個生命舉著火把從遠方奔來。傾聽遠方那忽強忽弱的聲音，多么美妙。后來聲音漸漸清晰，像流水，又像腳步，嘩嘩山響！突然見到大浪撲向山崖，撲向堤岸，轟隆隆，如雷響中天。形成一朵浪花，宛如盛開的雪蓮，凝固在天地之間。你覺得這是無數(shù)條生命完成了一次壯舉，它與大海永存，與高山永駐。

站在海邊，看到大海早晨舉起太陽。太陽像一個蹦蹦跳跳的孩子，勒著紅肚兜戴著金斗篷被海水緩緩舉起，蹦蹦跳跳地向你走來?？墒堑搅送砩希Ｓ职阉退涝谒?。你不知道它為什么既要做母親，又要做劊子手？但是卻使我明白了一個道理：生與死是永恒的。

思念故鄉(xiāng)，站在海邊面對大海那一片蔚藍，耳邊就會響起貝多芬的《第八交響樂》，柴柯夫斯基的《命運》。我眼前就產(chǎn)生很多幻覺。仿佛看到鄭和下西洋那浩大的船隊，雁翼一般航行在藍海之上。也會看到鄧世昌和他手下的英雄們駕駛著熊熊燃燒的“致遠艦”連同他們?nèi)紵撵`魂，撞向日本侵略者的艦船。也看到偉大的音樂家聶耳踏著浪花從遠方走來。遠方跳躍的海浪，是他譜寫英雄樂章的五線譜。那跳躍的浪花是雄壯的音符。這時耳邊就響起了《義勇軍進行曲》莊嚴而又雄壯的樂曲。在樂曲聲中你會聽到炮聲、槍聲和吶喊聲，也會聽到侵略者屠殺時的獰笑，孩子與母親的哭聲。這一切會使你熱血沸騰，感覺自己和大海一起燃燒，與大海一起憤怒。為了保衛(wèi)面前的那片蔚藍和身后那片陸地，你會毫不猶豫，像海浪撲向山巖，如共工用你的頭顱撞不周山。

人類學家說，我們的祖先是猿進化的；又有的說，我們的祖先是恐龍進化的；還有的說，我們來自于大海，是魚進化來的。我更相信后者，我也愿意是后者。魚離開水會死亡，人離開水，也會死亡。在《紅樓夢》里，曹雪芹說：“女人是水做的?！蔽艺f：“男人也是水做的?！币苍S男人和女人之分在于，女人是淡水，男人是海水。

我們這個民族具備了大海的個性，我們的祖先說：“海納百川，有容乃大?！蔽覈袃蓷l大河——黃河、長江。在《將進酒》中，李白寫道：“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黃河、長江這兩條河，就像海背簍上的背帶，海背著我們這個民族走過了漫長的歷史。我們這個民族在水的滋養(yǎng)中成長、壯大。大海滋潤了我們這個民族，養(yǎng)育了我們這個民族。我們民族具有了自己獨特的文化個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