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曼
在那個年代,離婚還是件大事,一時間全樓人議論紛紛,所以連我們小孩子都聽到了一些閑言碎語。大多數(shù)人都譴責(zé)男方不道德,是不負(fù)責(zé)任的“陳世美”,但也有個別人覺得他是為了追求真正的愛情,勇氣可嘉。不過議論歸議論,大家對他們一家的態(tài)度還是很友善的。
近日重讀章詒和的《伶人往事》,卷首那句“我聽得耳熱,他唱得悲涼。粉墨人生,風(fēng)流云散,由伶人身世,看盡世情悲歡”,深深地打動了我,也勾起了我童年的回憶。由于父母工作的關(guān)系,我從小在省戲劇學(xué)校的大院里長大,雖不認(rèn)識多少名伶,但也有很多難忘的人和事。
戲劇學(xué)校,顧名思義,就是培養(yǎng)戲劇演員的地方。那還是改革開放初期,各行各業(yè)百廢待興,戲劇學(xué)校也不例外,京劇班、越劇班、話劇班,都是新招的一批批少男少女學(xué)員,很是熱鬧。校內(nèi)還有一劇場,有正規(guī)的舞臺,卻沒有觀眾席,有演出的時候會擺上一排排折疊椅給觀眾坐,沒有演出的時候它就是一個排練場,我對京劇班學(xué)員的排練場景印象尤為深刻:他們一律穿著那種深藍色的運動衫,手臂外側(cè)有兩道白杠,每天都三五成群地練功。有吊嗓子的,有踢腿劈叉的,還有很多人排成一行,雙臂向外伸開,無數(shù)次地圍繞著排練場疾步走,聽說這個動作叫做“跑圓場”。我那時大約5歲多吧,剛開始記事,梳著兩個羊角辮,是一個文靜可愛的小姑娘,我最愛看的是——女生們練習(xí)“甩水袖”,那水袖一般都由白色或天藍色的絲綢制成,當(dāng)本身就很漂亮的女孩們雙手舞動著長長的水袖時,頓時有一種“仙女下凡”之感,令童年的我深受震撼。老師一般都很嚴(yán)厲,嘴里念叨著“臺上三分鐘,臺下十年功”,手持一把竹尺,不停地巡視著,偶爾遇見不認(rèn)真練的人,就對著其屁股來上一下子,當(dāng)然,下手并不重。所以,多年后,當(dāng)我看到電影《霸王別姬》中孩子們練功時的情景,覺得是那么的親切,一切都似曾相識。
有一個夏天,小劇場里每天都在排練《紅色娘子軍》,不記得是什么劇種了,反正光是彩排我就看了好多遍,也不厭倦。有一幕給我留下的印象最為恐懼——吳清華逃跑,黑沉沉的椰林從天而降,吳清華在林中獨舞、旋轉(zhuǎn)、跳躍,倒踢紫金冠,但還是不幸被南霸天的家丁抓到了,這時,南霸天在令人心生恐怖的音樂聲中出場,身后跟著四個丫鬟,為他撐著一把巨大的陽傘,他穿著黑色的對襟綢褂子,滿臉橫肉,面相猙獰??傊呛⑻釙r代我心目中最可怕的人!其實演南霸天的演員也是我們一個家屬樓上的鄰居,但看多了戲之后,路上遇見他我只想遠遠地躲開,父母再怎么敦促我“叫伯伯好”,我也忸忸怩怩地看著地面半天不愿意開口。雖說那個演員生活中倒是個笑瞇瞇的老好人,不過,孩子哪能分得清戲里戲外呢?
成天出入排練場的我,很快也有了一個登臺的機會。話劇班在排演一場話劇,需要一個5、6歲的小姑娘,其實只是一個沒有臺詞的龍?zhí)捉巧?,但我也每天跟在后面排練得不亦樂乎。依稀記得我上臺后先是在房間一角獨自玩一個洋娃娃,大人們在熱烈地討論著粉碎“四人幫”的新聞,后來我突然發(fā)燒了,還暈倒了,然后一個大叔匆匆抱起我,奔赴醫(yī)院,這幕戲就算是結(jié)束了。為了讓我在正確的位置暈倒,細心的導(dǎo)演還用粉筆幫我在地上畫了一個圓圈,害得我?guī)滋炫啪毾聛?,心愛的粉紅毛衣都被粉筆灰弄得臟兮兮的。這次參加演出的經(jīng)歷,使我獲得了人生第一筆收入——5元錢的排練補助,并體會到了當(dāng)演員的辛苦與無趣。說元趣,也許是因為當(dāng)時我太小了,還無法體會到表演的樂趣吧。
那個年代的戲劇學(xué)校大院里,除了幾棟簡陋的教學(xué)樓、宿舍樓和一個小操場之外,竟然還有一處茂密的小樹林,也可以說是尚未開發(fā)的荒地吧,那里很快便成為我們一群孩子的樂園,我們經(jīng)常在里面流連忘返,躲貓貓、摘狗尾巴草編草帽、用一種藍色的小野花編成花環(huán)戴在脖子上,總之,對于那個年代的我們來說,哪怕是一朵沾著露水的喇叭花,也是絕好的玩具。在夏日微涼的清晨,看見攀附在大樹上怒放著的喇叭花,有淡紫色的、淡藍色的,還有粉紅色的,那種感覺,真是無比的驚艷!我對花草的熱愛之心,就起源于童年時的那個小樹林。至今,在我心中,“樹林”,都是個潮濕、碧綠、涼爽、颯颯作響的字眼,提到這個詞,我就會想到兒時在那里見到的布滿長毛絨似的苔蘚,會聽到啾啾的鳥鳴和昆蟲翅膀的摩擦聲,會想象那密集的樹冠形成的許多搖動的陽傘,以及喇叭花花瓣那絨布般的質(zhì)感。對于我來說,小樹林散發(fā)著梧桐樹和青草的氣息,它發(fā)出風(fēng)聲、流動的水聲、鳥的歌聲和啁啾聲,還有昆蟲的唧唧聲和小青蛙的呱呱聲;它使我聯(lián)想到陽光投射到地上的圓圈、又大又甜的野楊梅、馱著嫩樹葉的螞蟻大隊以及涼爽而昏暗的綠色光線。那兩棵高高的野楊梅樹,每到夏天,葉大如傘,一顆顆紅艷艷的果子躲藏在茂密的樹葉中間,讓人看著都垂涎三尺??墒且驗闃涮吡耍婚_始,我們幾個小女孩只能通過搖動樹枝,才能勉強吃到幾顆落下的果子,它們甜津津、水靈靈的,還帶著一層柔軟的刺,美味無比。這種狀況一直持續(xù)到有一年暑假,我們的家屬樓新搬來了一對兄弟倆,哥哥的個子已經(jīng)很高了,而且身手特別敏捷,只見他“嗤”地一下就爬到了樹上,然后就不停地摘下野楊梅果丟給我們,有時甚至把一整根枝條都掰斷了丟下來,我們在樹下簡直應(yīng)接不暇呢。那個小男孩,那副豪俠仗義的形象,至今想起來我都覺得他好酷好帥!
家屬樓其實就是由一棟三層的學(xué)生宿舍樓改造的,一共住了近30戶人家,房間倒是很寬敞,但是沒有廚房,做飯只能在走廊上,就像80年代有部電影《鄰居》里描述的那樣,這樣一來,家家戶戶每天吃的什么飯菜,只要在走廊里嗅一嗅那飄在空氣中的香味,立即就能知道了。哪家的主婦心靈手巧,哪家的主婦又懶又臟,大家都一目了然。那個年代的人們,生活中的確沒有什么隱私概念。甚至有一次,二樓有一對小夫妻吵起來了,據(jù)說起因是因為丈夫嫌棄妻子生的是女孩(那時候已經(jīng)開始實行獨生子女政策了),兩個人吵得還很兇,后來左右隔壁的兩家人都去勸架,有個厲害的大姐還指著男方的鼻子訓(xùn)斥了一句:“不要怪別人,生男生女,責(zé)任全在你自己!”就這一句話,那個丈夫不再吭聲了。多數(shù)時候大家非常和睦,鄰里之間做了什么好吃的,還會互相贈送一點,有一次隔壁的北方奶奶甚至送來一碗洋蔥餡的餃子,令我們?nèi)腋械绞窒∑妫瑳]想到洋蔥還能包餃子!還有一次二樓的李阿姨去上海京劇院觀摩,回來時竟然帶了8雙皮鞋!全是為左鄰右舍帶的。只見她上樓時每只手里各提溜著4個大鞋盒子,活像一個跑單幫的小販。她一到家,全樓愛美的女人們立即停下手中的家務(wù),都涌進了她家里,嘰嘰喳喳地試穿,熱鬧非凡。雖住同一棟家屬樓,但由于大家原本是不同劇種的演員,所以說起話來也是南腔北調(diào)。那操一口洪亮京片子的,基本都是京劇班的老師,他們一開口,是那么的字正腔圓,當(dāng)他們注視著你的時候,眼睛都是會閃閃發(fā)光的,有在舞臺上“亮相”時的風(fēng)采。要是越劇、昆劇等南方劇種的老師,則都是輕輕柔柔的吳儂軟語,就連吵架也像是唱歌一樣,讓人百聽不厭。那個年代的戲曲教學(xué),基本都還是靠“口口相傳”,經(jīng)常能看到有年輕人到老師家里來學(xué)戲,老師唱一句,他們學(xué)一句,甚至一個動作,一個眼神,都是手把手教的。臨走的時候,老師還會叮囑一句:“冬連三九,夏練三伏?;厝サ美^續(xù)練哪?!惫烙嬤@些上門來學(xué)的都算得上是老師們的得意門生吧。有一位衣著普通的中年阿姨,看上去十分的和藹可親,后來才知道,她還是我們這個省里最權(quán)威的程派傳人呢,這些都是在夏天納涼時聽大人們議論的。endprint
說起納涼,則是另外一個吸引我們小孩子的時刻。那個年代沒有空調(diào),連電扇也很稀罕。所以每當(dāng)太陽西沉后,吃過晚飯的人們,就三三兩兩地走出家門,把家屬樓前的一塊水泥地打掃干凈,再灑上水,然后就帶著各自的竹床和躺椅,出來乘涼了。夜色下和小伙伴們一起吃著西瓜看星星,還有,偷聽大人們的談話,是最有樂趣的,當(dāng)然,也不是所有內(nèi)容都能聽懂。有一個晚上突然停電了,眼見著家屬樓變成了漆黑一團。有位伯伯是京胡師,喜歡在納涼時也拉上幾曲,他停下手中的胡琴,對旁邊人笑著說:“住我隔壁的我那徒弟,上個月人家?guī)退榻B了一個對象,剛剛他對象才來屋里找他,這下停電了,可真是太巧了!太好了!”尚未上小學(xué)的我,怎么苦思冥想,也沒弄懂為什么“停電反而是太巧了,太好了”,于是傻乎乎地問他:“為什么呀?”惹得大人們一陣哄笑,但也沒人告訴我答案,答案還是我長大以后自己琢磨出來的。還有一位年紀(jì)較大的京劇班元老,別人都喊他“大師”,他卻最喜歡談吃。我聽到他用純正的京腔在痛斥他太太包的春卷,說:“里面全是碎碎的韭菜和肉末,我剛咬一口就呸地一聲吐出來了。您說這春卷能吃嗎?春卷里面一定得放肉絲和韭黃,咬一口,拖得長長的,那才配叫春卷!”這位伯伯看來是個美食家,我至今還記得他那副義憤填膺的樣子。有的老師以前是小有名氣的演員,曾經(jīng)走南闖北地演出,所以喜歡給我們講祖國各地的各種奇聞異事,直聽得我們、包括很多大人,都如癡如醉,忘了一天的辛苦和疲勞。漸漸地夜深了,空氣變涼了,人語聲也稀落了,人們這時才慢慢地撤回到屋里,整座樓也進入了睡眠狀態(tài)。
有人認(rèn)為四季中唯有夏天最苦,所以俗稱苦夏,作家馮驥才在《苦夏》一文中說過:“在快樂的童年里,根本不會感到蒸籠夏天的難耐與難熬。唯有在此后艱難的人生里,才體會到苦夏的滋味,快樂把時間縮短,苦難把歲月拉長,一如這長長的、仿佛沒有盡頭的苦夏?!边@段話完全說中了我童年時對夏天的感覺。
轉(zhuǎn)眼間我上小學(xué)了,這一年,家屬樓搬來了一些年輕的單身演員,據(jù)說是新一屆京劇班的學(xué)員畢業(yè)了,都分配到了省京劇院,但是那里沒有足夠的宿舍,所以就住進了我們這棟家屬樓,于是樓里一下子變得更熱鬧了。本身他們都是經(jīng)過層層選拔才當(dāng)上省級劇團演員的俊男美女,有時晚上演出回來,還沒來得及卸妝,更是美得像畫中人一般。脫下戲服后,他們又極為時髦,所有最流行的服飾裝扮,像什么尖頭皮鞋、喇叭褲、大波浪發(fā)型和指甲油,都會很及時地出現(xiàn)在他們身上,連我們幾個樓里的小學(xué)生都喜歡帶著崇敬的心情,口中喊著哥哥姐姐,跟屁蟲般跟在他們身后。有一天我還鬧了個大笑話——那時我們家只有一間朝南的大房間,父母和妹妹住著,還有一間朝北的房間,用木板隔成了兩半,我們家只擁有其中不靠窗的半間,晚上我一個人住在里面。因為沒有窗戶,白天也需要開燈,我們稱其為“黑房間”。當(dāng)時家里只有一個鬧鐘,放在父母床邊,每天清晨都是他們準(zhǔn)時來叫我起床上學(xué)。有一天夜里我在睡夢中,突然被外面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和談笑聲驚醒,走廊里似乎還有人在點煤氣爐煮面條,其實是他們深夜演出回來在做夜宵吃,但住在“黑房間”里的我卻誤以為已經(jīng)是新的一天開始了,于是連忙起床,穿戴得整整齊齊的,連紅領(lǐng)巾都系好了,可是父母卻遲遲沒有來為我開門。當(dāng)時我心里那個急呀,因為一進小學(xué)我就有幸被選為了班長,每天負(fù)責(zé)檢查同學(xué)們的遲到情況,班長怎么能夠帶頭遲到呢?于是,我開始拼命敲門,把兩個小拳頭都敲得通紅通紅的,也沒人聽見。然后我靈機一動,改為敲房間里的那個木板隔斷,還帶著哭腔喊道:“開門!開門!我要上學(xué),我要遲到了……”這下驚動了隔壁的男演員,他趕緊去通知了我父母,幫我打開了房門,其實這時才是晚上11點多鐘,都是讓那間“黑房間”給鬧的!這次事件帶來了兩個結(jié)果,一是父母幫我也買了一只小鬧鐘放在床頭,二是左鄰右舍的家長都拿我“半夜急著上學(xué)”的事例教育自己的孩子,一不小心我成了全樓小孩子的學(xué)習(xí)榜樣。
進入80年代之后,改革開放的春風(fēng)也吹到了我們戲劇學(xué)校的大院,那時有一部很受歡迎的日本電影《追捕》,不過大家喜歡歸喜歡,總覺得那是發(fā)生在異國的故事,離我們的世界是那么的遙遠。沒想到有一天,日本電影代表團到學(xué)校來交流訪問,里面竟然還有扮演“真由美”的中野良子和扮演“橫路敬二”的田中邦衛(wèi)等著名演員!那一天校園里到處彩旗飄飄,掛著很多醒目的橫幅,學(xué)員們也穿上了華美的戲服,化了妝,與日本演員們交流得十分熱烈、開心。當(dāng)然,白天我去上學(xué)了,沒能親眼目睹那盛況,但是學(xué)校派專人拍攝了很多照片,貼滿了校園內(nèi)的幾個大櫥窗。我每天放學(xué)的路上都要把那些照片看上一遍,到最后就連每張照片下面的文字說明都背得滾瓜爛熟,可見當(dāng)時它們對一個孩子的沖擊力有多大。還有一次,學(xué)校布告欄中通知說,周末會有一位著名的美國女高音歌唱家來校演出,希望大家踴躍觀看,我們整座家屬樓的人幾乎都去了。果然,演出當(dāng)天,來了一位金發(fā)碧眼的女高音,穿著一襲很典雅的深藍色晚禮服,在鋼琴的伴奏下,一個人一口氣唱了將近兩個小時?,F(xiàn)在想來她唱的應(yīng)該都是些世界著名歌劇的選段吧,但對于當(dāng)時我們這些觀眾來說,有點過于陽春白雪了,語言又不通,漸漸地大家就沒了耐心,想回家看電視了。那一陣有些電視連續(xù)劇,如《霍元甲》等等,放得特別火,人們晚上一般都不太愿意出門。主辦方也許是怕觀眾都走光了,對千里迢迢來演出的美國藝術(shù)家不禮貌,竟然將劇場從外面鎖了起來。于是我們這些觀眾只好無奈地聚集在劇場門廳里,男人們抽煙,女人們拉家常,孩子們追跑打鬧,而觀眾席上卻門可羅雀,只有我那專業(yè)從事作曲的父親,從頭聽到了尾。這可以算是一次不太成功的中外文化交流吧。
父親畢業(yè)于音樂院校作曲專業(yè),一開始對于“分配到劇團,為樂隊配器寫譜”有點失望,但他是一個性格溫和、臉上時常掛著微笑的好人,再加上我那活潑開朗、熱愛生活的母親,一家人的日子雖然樸素簡單,但卻過得十分快樂。母親是戲劇學(xué)校的文化課教師,她愛讀書,愛養(yǎng)花,閑來經(jīng)常把幾個花盆樓上樓下地搬來搬去,那個年代也沒有什么名貴的花卉,無非就是一些茉莉、月季以及風(fēng)仙等,但那些日日盛開的小花,卻開啟了一個小女孩對花的熱愛之心,漸漸地我也學(xué)會了去欣賞各種花的芬芳氣味和美麗形狀。有一次,母親采下綻放的鳳仙花,找一塊光滑的石頭用力磨碎,然后把那紅色的汁液涂在了我和妹妹的指甲上,我們的指甲就一直是紅艷艷的了。幼小的我,那天一直很驚喜地看著自己的雙手,好像生平第一次體會到了幸福的感覺。記憶中另外一個幸福時刻是——在我還沒有上小學(xué)、沒有住到“黑房間”之前,經(jīng)常早晨一睜眼,父親拉開窗簾,金燦燦的陽光會一下子灑滿整個房間,然后他會立即打開收音機,當(dāng)時我們家有一臺長方形的、還帶著四個腳的“紅燈”牌收音機,收音機里會傳來一個很好聽的男聲:“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現(xiàn)在為您播放***樂曲”。好像那時有專門的古典音樂頻道,父親每天都會伴著收音機里的音樂給我們講解,這是誰的作品,那是誰的作品,還講過舒伯特窮困潦倒時拿《搖籃曲》手稿換土豆吃的故事。在金色的朝陽中聽著美妙的《四小天鵝舞曲》,或是斯特勞斯的圓舞曲旋律,5歲的我感到了一種不可名狀的幸福。endprint
不過等到我上了小學(xué)之后,收音機的地位漸漸就被錄音機取代了,家屬樓里那些年輕人,幾乎人手一臺,有雙喇叭的,還有四喇叭的,成天播放著鄧麗君的歌曲,什么《你是一朵向日葵》、《千言萬語》等等,那甜美纏綿的歌聲,恨不得把人的心魂都勾走。但是老派一點的藝術(shù)家鄰居們都很不愛聽,我曾經(jīng)聽到好幾位爺爺奶奶輩的人搖頭嘆息道:“靡靡之音啊,靡靡之音!”可是沒有用,年輕人依舊照聽不誤,還談起了戀愛,那些年輕的單身演員中一下子出現(xiàn)了好幾對金童玉女,他們出入都成雙成對的,這很快又成為了大家的談資。有一個被稱為“一號大美人”的姐姐,好像是唱花旦的,潔白的肌膚,水靈靈的大眼睛,苗條的身段,的確是美若天仙,就連市中心照相館的櫥窗里也長年累月地掛著她的大照片。她當(dāng)時和一個演武生的小伙子形影不離,我曾經(jīng)親眼看到過他們在宿舍里含情脈脈地相互喂飯,你先吃一口,我再吃一口,那個甜膩呀,旁邊還用收錄機放著《月亮代表我的心》!但是過了一些日子,一個陰雨綿綿的下午,我去上學(xué)的路上,卻看到他們倆在排練場外的走廊上激烈爭論,小伙子的臉因為憤怒都變得扭曲了,后來“一號大美人”姐姐捂著臉哭了起來,傷心欲絕的樣子。那天下午的數(shù)學(xué)課我?guī)缀醵紱]能聽得進去,眼前總是浮現(xiàn)出她那嘩嘩流淌的眼淚。他們到底為了什么事吵成那樣?這令年幼的我百思不得其解。但是我懂得了“談戀愛的人,有歡樂也有悲傷”這個道理,這就是我童年時最初受到的、關(guān)于愛情的啟蒙教育。
其實遠不止這些,家屬樓里還發(fā)生過更加激烈的“作風(fēng)事件”。有一位已婚的男演員,長得十分英俊瀟灑,在演一部愛情戲的時候,與年輕美麗的女主角假戲真做,墮入了愛河。盡管男方在家鄉(xiāng)還有妻兒,但最終他還是拋妻別子,與女主角重新結(jié)婚了。再婚后他們又生了一個漂亮女兒,一家人看上去很幸福。但是有一天,前妻找上門來,據(jù)說是突然從口袋里抽出一把水果刀,在女主角的臉上劃了一刀。好在劃得不重,還不至于毀容,不過也在額頭處留下了一條傷疤。在那個年代,離婚還是件大事,一時間全樓人議論紛紛,所以連我們小孩子都聽到了一些閑言碎語。大多數(shù)人都譴責(zé)男方不道德,是不負(fù)責(zé)任的“陳世美”,但也有個別人覺得他是為了追求真正的愛情,勇氣可嘉。不過議論歸議論,大家對他們一家的態(tài)度還是很友善的。有天傍晚這個男演員買了一瓶芝麻油回來,用網(wǎng)兜拎著,一不小心在樓梯上磕掉了瓶底,油頓時流得樓梯上到處都是,聽到他的驚呼聲,樓上樓下的鄰居們紛紛跑出來,有的拿著抹布,有的拿著拖把,手忙腳亂地幫他收拾得干干凈凈。美食家京劇大師一邊搓著抹布,一邊用濃重的京腔調(diào)侃道:“嗬,今天連我們的樓梯都喝飽芝麻油了!只是可惜了這一大瓶好油!”還有個一貫熱心腸的大媽,滿懷憂慮地戳著男演員的額頭,對他說道:“你看看你!可得把今后的日子過好了……”好像這次油瓶碎了,也和他的婚戀風(fēng)波有關(guān)似的。聽著的人,也只有連連點頭的份……
后來,到我小學(xué)畢業(yè)時,各個文藝團體、包括戲劇學(xué)校的條件都越來越好,蓋了很多廚衛(wèi)齊全的、真正的家屬樓,我們都搬離了那座簡易的學(xué)生宿舍樓,但是依然能夠經(jīng)常聽到當(dāng)年鄰居們的消息。戲劇越來越不景氣,聽說那些神采奕奕的年輕演員們,很多都改了行,有人做了晚報的娛樂版編輯,有人苦心鉆研,成了篆刻大師,還有一位唱老旦的漂亮姐姐嫁給了臺灣富商。我們家隔壁的一位性格認(rèn)真的姐姐,當(dāng)時就因為忍受不了劇團的無所事事,每天晚上都背著一個大算盤去上財會夜校,無論刮風(fēng)下雨,從不間斷。一年后,當(dāng)她順利地跳槽到一家工廠當(dāng)會計的那天,還請我和妹妹一人吃了兩塊花臉雪糕!這在那個年代,是非常奢侈的,可見成功換工作,對她來說是一件多么大的喜事。搬家前,她還收拾了一包再也用不上的舞臺飾品給我們當(dāng)玩具,里面有色彩鮮艷的絨花,有有機玻璃制成的亮晶晶的簪子等,我們兩個小姑娘欣喜若狂,她卻傷感地嘆息道:“學(xué)了那么多年戲,吃了那么多苦,流了那么多汗,也沒有登過幾次舞臺。真不知道是為了什么!”這位姐姐的感慨我十分理解,聽說她出身于一個偏僻的小山村,當(dāng)年以出眾的外形和優(yōu)異的成績考取了省城的戲劇學(xué)校,全村人還敲鑼打鼓歡送她的呢??墒乾F(xiàn)實就是這樣殘酷,隨著電視的普及,后來又流行起跳舞、唱卡拉OK等娛樂方式,看戲的人的確越來越少了。當(dāng)然,也有少數(shù)人一直堅守著藝術(shù)之路,有一天,我突然在報紙上看到,當(dāng)年的“一號大美人”姐姐摘取了“梅花獎”桂冠,并榮升了京劇院院長!我眼前頓時又浮現(xiàn)出兒時那個陰雨綿綿的下午,她與男友吵架后痛哭時的情景……心中有一點小小的好奇,不知后來她與那個小伙子,到底是有情人終成眷屬了呢,還是勞燕分飛了呢?已無從知曉。
但是前兩年有確鑿的消息傳來說,那對歷盡波折離婚再婚的神仙眷屬,后來也分開了。他們的女兒長大之后,出落得比劉亦菲還要美,在大學(xué)里曾是當(dāng)仁不讓的?;?,現(xiàn)在已成長為一名在其專業(yè)領(lǐng)域小有名氣的青年學(xué)者。不過,在經(jīng)歷過一段短暫的不幸婚姻之后,現(xiàn)在她也離婚了,和她媽媽住在一起,兩個人相依為命,過著極為低調(diào)的生活,母女倆都不再貌美如花。偶爾有老鄰居見到我父母時,會談起那些往事和這些年大家的變化,唏噓不已,還有人會搖頭嘆息道:“一切都是命。”
不過我倒不這么認(rèn)為。已經(jīng)成人的我,在經(jīng)歷了一些人生的酸甜苦辣、明白了與異性的相處之艱難之后,對他們產(chǎn)生了一種深刻的理解。我相信當(dāng)年他們都是真摯地愛著對方的,只是彩云易散琉璃易碎,要怪只怪歲月太長,日子太久,而人與人之間的心靈隔膜又太容易形成、且難消除!不是嗎?
80年代初的某個國慶節(jié)前,那些年輕演員們在練合唱,好像是當(dāng)年的一首流行歌曲,叫做《年輕的朋友來相會》,歌詞中唱道:“再過20年,我們來相會……美妙的春光屬于誰?屬于你,屬于我,屬于我們80年代的新一輩……”我每天放學(xué)回來時,都津津有味地趴在排練室窗外看他們唱,還記得當(dāng)時他們臉上綻放著的那種青春的光芒。
一晃真的好多年過去了,像張愛玲說的那樣,“時代的列車,轟隆隆地飛馳而過”,我們身邊的環(huán)境,也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盡管戲劇學(xué)校大院里那棟宿舍樓還在,夏日的酷暑也依舊,但漸漸離我們遠去的是,當(dāng)年那種閑適安寧的生活,和人與人之間的那股關(guān)懷與溫情……不知那些年輕演員們?nèi)粼傧嗑蹠r,會不會聊起從前的點點滴滴?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不知為什么,我記憶中的“伶人往事”,卻隨著時光的流逝,越來越清晰了。初秋的陽光下,一閉上眼睛,就仿佛還能聽到兒時隔壁的京劇大師、就是那個美食家伯伯,在唱《鎖麟囊》:
“一剎時把前情俱已昧盡,
參透了酸辛處淚濕衣襟。
他教我,收余恨,免嬌嗔,且自新,
改性情,休戀逝水,苦?;厣恚缥蛱m因……”
當(dāng)年美食家伯伯唱著的時候,外面走廊上,他在小煤爐上燉著的蘿卜仔排湯,正咕嘟咕嘟地冒著香噴噴的熱氣。而轉(zhuǎn)眼間,他也已經(jīng)去世好多年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