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樹義
鄉(xiāng)村的夜,鄉(xiāng)村獨坐山梁的孤寂把你的軟弱之根赤裸裸地凸現(xiàn)出來,你生存,便適應(yīng),你適應(yīng),便冷漠,直至殘酷的現(xiàn)實成為你生命的一種組成。
與生俱來的悲劇,與城市無關(guān),也與鄉(xiāng)村無關(guān)。悲劇的源起,猶如一枚果實的內(nèi)核,無論麻辣或苦澀,終歸與果實生長的山坡或院落無關(guān)。時間像一枚碩大的太陽,光線一瓣瓣地凋零,它卻依然那樣龐大,那樣遙無盡頭。果實一日日飽滿,一日日占有自己的風(fēng)味,而它生長的過程卻是悲劇的全部。回望鄉(xiāng)村,一種時間般抽絲剝繭的物質(zhì),漸漸浸入血液,侵入骨髓,蕓蕓眾生草一樣的衰榮便由此衍化而成。
比如黑夜。
城市的夜是孤獨的,因為城市華燈如星河,因為城市高樓如蜂房。然而,城市獨步窗口的影子,雖然落寞、窒息,卻總顯出躊躇滿志和很有頭腦的姿勢。城市總企圖凌駕在夜的上面。城市總企圖沉溺于白晝之中。
鄉(xiāng)村的夜卻很空曠。一片濃重的黑無聲地棲落肩頭時,獸的利爪開始四處出沒。夜風(fēng)是很野性的呼吸,因而一種恐懼便成為鄉(xiāng)村流淌在血管里的液體。你坐在油燈下或爐火旁,搖曳的亮光把你放大在墻上,你的恐懼便暴露無遺。透過這堵墻你研究山林和野獸,因此你對鄉(xiāng)村有一種刻骨的仇恨。鄉(xiāng)村的夜,鄉(xiāng)村獨坐山梁的孤寂把你的軟弱之根赤裸裸地凸現(xiàn)出來,你生存,便適應(yīng),你適應(yīng),便冷漠,直至殘酷的現(xiàn)實成為你生命的一種組成。你接納著自然,自然也就收藏了你;自然亙古沉默,你無語地生長和死亡。
童年是一面山坡,一面鳥獸出沒和結(jié)滿野果的山坡。關(guān)于獸,人睜開眼睛的那一刻,瞳孔底便深藏著一種恐懼和憎惡。因而,童年最有作為的事,便是捕鳥和采摘野果。
鳥是一種自由的生靈,無論怎樣的季節(jié),它都選擇天空作為生存和表現(xiàn)的最好場所。因此,要想擊中甚至捕獲它,不僅需要技巧,更需要時機和圈套。果子卻不然。相對于飛鳥,果子唾手可得,但如此輕而易舉的事件卻并非發(fā)生在所有的季節(jié)。獲得果子需要時間,需要等待,像贏得愛情。鳥因天空而風(fēng)頭出盡,鳥卻因了天空而被擊中;果子因季節(jié)而成熟,果子卻因了季節(jié)而凋敗。這是一種命運,一種無法擺脫更無法抉擇的命運,猶如上帝握在掌心的骰子,誰能告訴我,究竟骰子的哪一面才是運氣蘊藏的所在?
黑暗之中,麻雀這種長著兩只眼睛的生靈尤其顯得悲哀。它龜縮屋檐下渾如一團泥巴,翅膀仿佛在白天丟失;而孩子們卻像貓一樣,躡著腳在夜色中出沒。孩子們握著一只手電筒和一根長及屋檐的木桿,好像握著一個陰謀。他們沿著墻腳悄無聲息地搜尋,一旦發(fā)現(xiàn)目標(biāo),一束強光便驟然照射上去。麻雀似乎被光明照耀了,一動不動,隨即便是木桿凌厲的一擊,麻雀應(yīng)聲落地。麻雀不是被堅硬的物質(zhì)擊中的,而是被燦爛的光線擊中的,它生命的最后掙扎僅表現(xiàn)為幾根飄零的羽毛和一聲無奈的哀鳴。
最悲哀的事件發(fā)生在深秋連綿的雨季。孩子們把活捉的麻雀用泥巴裹起來,投入火中徐徐燒烤,肉香四溢開來。與其說這是美餐鳥肉,勿如說是美餐勇敢。這個時候,怯懦如我者只有躲上閣樓,聽腳下斷斷續(xù)續(xù)的水聲。木水桶咚、咚、咚地承接著檐水,聲音仿佛從峽谷飄蕩上來,充滿空洞的嘆息。目光被屋檐壓迫著平直地投射出去,沒有天空,沒有山,甚至沒有樹,霧濕的糞土氣息、腐敗的谷草氣息和厚重的空氣在眼前的世界彌漫著,莊稼開始在田間腐爛。
山坡上生長著很多故事。狼是羊們世代的對頭,村民們卻說那獨行者是山神廟的守護神。羊們“咩咩”叫著走上山坡,走下山坡,它軟弱的叫聲似乎早已宿命地認定,自己只是別類口中的食物。
一只野果,棄之山坡平凡如一莖草、一抔土,不名分文,躋身城市卻身價百倍。對野果而言,究竟是應(yīng)該慶幸抑或是感到不幸?顯然,野果無須計較這些,也從不計較這些。野果的悲劇與市場無關(guān)。野果刻骨銘心的是季節(jié)。
或許僅為證明勇氣,我曾模仿同伴在山坡上進行滾動表演。山坡很陡很長,與地面構(gòu)成45度角,直抵河溝。我伸展四肢,翻板一樣緩緩滾動。我試圖掌握節(jié)奏,但慣性和地心引力很快就把我的信心擊為齏粉。天像漩渦,地像轉(zhuǎn)盤,憑借一棵樹的阻擋我才幸免跌人溝底。聽著同伴的笑聲,我知道我是一只受傷的鳥,我不能到天空飛翔;面對時間和重力,我知道我是一只墜落的蘋果,無法在枝頭炫耀。
這個事件埋葬了我的童年。我是一枚行將凋零或棄之山坡的果實,我喜歡移栽樹木的行為,或許就是意識深處對再生的渴望。我把剛破土的杏樹、破裂的核和它本生的泥土一起挖出來,移到我家的院落。我在樹的四周圍起一道土塄,每日按時觀察和澆水。我盼望它長大。然而,當(dāng)嫩莖快要長成枝干模樣時,它卻總莫名其妙地枯萎,或者橫遭豬、狗甚至雞們的踐踏。樹總在突然間死亡。一年又一年,我總一無所獲。
在北方,在所有季節(jié)的果實中,青杏最早地出生,最早地上市,因而也最早地逝去青春。我未能讓紅杏爬出墻頭,我的院子里沒有一棵樹過早地結(jié)果,沒有一棵樹過早地遭受攻擊,也沒有一棵樹待到秋風(fēng)初臨時,就變得一無所有。望著山坡上那些早已干凈了的枝干,我不知道,我該為我的失敗遺憾呢,還是慶幸?
秋天的山坡上生長著一種奇特的野果,故鄉(xiāng)人都叫它杜梨。杜梨學(xué)名棠梨,屬落葉喬木。杜梨的果實很小,如孩子的拇指肚;杜梨的果實很密,一串一串掛滿枝頭,布著褐斑的青皮經(jīng)陽光久久地照射才呈現(xiàn)出淡淡的黃來。即使深秋時節(jié),杜梨吃起來仍很澀,人們只得把倒牙的杜梨采回家中,貯藏砂鍋,埋放炕洞,任其自然腐爛。待到果實稀少的隆冬,渾身已黑透的杜梨終于釋放出獨特濃郁的味道,像醉梨。這時候,杜梨才仿佛出閣的少婦,真正地成熟起來,也珍貴起來。
梨與杜梨在同一季節(jié)生長,同一季節(jié)墜落。梨與杜梨比,可謂族類中獨秀的一支,縱然村野之人把稱為雜種看做是最大的侮辱,但每年春天,卻依然有人熱衷于把杜梨從山坡移栽到院落,熱衷于在杜梨的枝干上不厭其煩地進行嫁接。這仿佛一個游戲,一個老人們教導(dǎo)我的生活常識:如果你走路時,左腳總不斷地踢右腳,那你就任選一個十字路口,壘一個石摞。石摞壘作塔的模樣,廟的模樣,不管誰有意無意地踢倒它,你都能把這個壞習(xí)慣傳導(dǎo)給他。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