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鵬
(山西大學文學院,山西太原 030006)
中國文學批評史是一門學科,也是目前各高校中文學科普遍開設的一門必修課。從學科角度講,1927年陳鐘凡出版《中國文學批評史》是最早的一部文學批評史專著,它雖然是綱要性質的著作,但開啟了一個專門研究古代文學理論批評的研究領域。1931年,朱東潤出版《中國文學批評史大綱》,在體系和內(nèi)容方面是對陳著的重要發(fā)展。隨后方效岳、傅庚生亦先后出版中國文學批評史方面的著作,從不同的角度,以不同的論理方式展開了對古代文學理論的研究。1934到1943年,羅根澤先后完成了他四冊《中國文學批評史》的出版,該著作從研究體例、研究內(nèi)容和理論視野方面都大大超出前面所列諸人成果,對當前的文學批評史研究亦頗多啟發(fā)。在上個世紀的文學批評史著作中,對于學科成立與發(fā)展作用最大的當屬郭紹虞先生。1934年、1947年郭紹虞先生先后出版了《中國文學批評史》上、下冊,在批評史的著述體例、研究范圍和剖析力度方面均可謂個中翹楚。1955年中華書局又予以重新出版,該著作是第一部體例完備、論述精切且影響巨大的批評史研究成果,曾被教育部列為文科教材,對文學批評史學科的確立與學術研究的進一步深入發(fā)展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直到今天,郭紹虞的《中國文學批評史》仍然被一些高等學校中文學科用作教材。在各高等學校的研究生教學序列中,中國文學批評史已經(jīng)成為文藝學學科教學的重要內(nèi)容。為數(shù)眾多的專家學者致力于文學批評史的研究,其研究范圍中的鐘嶸《詩品》《文心雕龍》和《滄浪詩話》之類也都成為專門的“顯學”。從本科階段的教學角度講,通過系統(tǒng)的課堂講授和課程實踐,使學生能夠在一定的理論指導下,了解、掌握并運用批評史涉及到的理論和方法去觀照對待文學現(xiàn)象和文學問題,從而對傳統(tǒng)的文學理論和批評特色加深了解。應該說,從學科和教學的角度看,文學批評史在學術研究和知識傳輸實踐方面在取得了巨大成果的同時,也存在著類似“瓶頸”的研究障礙,這些障礙的存在,與古代文學理論批評本身的內(nèi)涵固然存在關聯(lián),但也與目前文學批評史研究領域存在著方法論缺失有關。具體說,就是研究視野范圍的固化和研究方法的單一。范圍固化就是說文學批評史研究的大體范圍均由前輩學者劃定,尤其是類似《典論·論文》《文賦》《文心雕龍》《滄浪詩話》之類的批評史名著以及諸如江西詩派、前后七子和格調(diào)派、神韻派、宋詩派等等理論流派成為主要的研究對象,大多文學批評史著作都以這些主要對象為基本內(nèi)容,至于具有理論批評史意義的其他文獻,學界關注則較少,更不用說進入知識傳輸序列了。固化的范圍在明確了學科畛域的同時,也或多或少地起到了對其他文獻的排他性作用,學科應有的吐故納新和自我更新機制尚未建立起來。方法單一就是說用于研究古代文學理論的思路和操作方法單調(diào),一般就是以文學與社會歷史的關系解讀古代文學的本質和發(fā)展問題;以文學及其表現(xiàn)主題的關系解讀文學的本體特征和內(nèi)容與形式的關系問題;從文學的美學表現(xiàn)去分析古代的審美意識和文體風格。文學批評史著作的基本結構主要依照時代順序,再將對重要的文學理論批評著作和理論流派的介紹與分析依次點綴。這樣的論理邏輯統(tǒng)攝著批評史研究領域,對古代文學理論中具有實踐指導價值的文獻缺乏關注。近年又偏重于對古代批評史文獻的點校整理,以不進行理論闡發(fā)去規(guī)避研究方法的單一和廓落所帶來的問題,對此,我們應該結合古代文學批評發(fā)展與演化的實際情形,在準確把握古代文學理論批評的民族特色的基礎上,科學地拓展研究范圍,并尋繹出可以進行相關研究的有效方法,致力于去找到可以連貫并統(tǒng)攝各種理論批評資料,并且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復原古代文學批評史本身的發(fā)展脈絡和基本面貌的有效方法或方法論體系,同時盡量借此深入掌握古代文學思想生生不息代代流傳的內(nèi)在規(guī)律。文學批評史在目前的這個狀態(tài)下,應該在研究范圍和研究方法上均實現(xiàn)突破?!肮び破涫拢叵壤淦鳌?,在二者間,解決研究方法的問題似乎來得更迫切一些。鄭學詩教授積二十余年的研究功力完成的《走出寫作障礙》[1](以下簡稱鄭著)為文學批評史研究方法實現(xiàn)突破提供了新的維度與新的思路,對我們當前的文學批評史研究頗有啟發(fā)意義。
所謂“寫作障礙”,鄭著認為是“影響寫作主體寫作行為順利進行,致使在認識與表達的各階段中,受到不同程度的阻隔,乃至無法順利完成寫作過程的各種因素?!保?]18因為寫作障礙在寫作行為中普遍存在,故而,做到文從字順與主題表達的統(tǒng)一就成為克服這種障礙的目的。鄭著認為,寫作障礙存在于包括作者素養(yǎng)在內(nèi)的寫作行為的各個階段之中,欲克服寫作障礙,就必須對各階段的障礙本身有所了解并予以積極應對,其觀點頗類同于《文心雕龍·熔裁》篇所說的“是以草創(chuàng)鴻筆,先標三準:履端于始,則設情以位體;舉正于中,則酌事以取類;歸馀于終,則撮辭以舉要。然后舒華布實,獻替節(jié)文?!保?]542只有對寫作行為的進展過程有充分的了解,對可能出現(xiàn)的障礙有預先的應對,才能予以克服。鄭著將寫作的行為過程分為:“感受與積累材料階段”“構思與提煉主題階段”“謀篇與起草行文階段”“修改與基本完善階段”及“反饋與傳播過程階段”。在每一階段的論述中,對相應階段可能出現(xiàn)的障礙和應對策略進行了闡發(fā)。鄭著認為,寫作障礙具有兩重性,主體應該具有將障礙變?yōu)閯?chuàng)作動力的能力,為此,鄭著將主體對寫作障礙的轉化方法概括為六個方面,其中有“根據(jù)自己的寫作實際水平,確立實事求是的寫作標準”條[1]26,這個觀點實際上與《文心雕龍》的“定勢”理論相通。在《定勢》篇中,劉勰指出:“夫情致異區(qū),文質殊術,莫不因情以立體,即體成勢”,[2]529“勢”就是主體與客體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達到最佳匹配后所形成的致使創(chuàng)作行為趨于完成的動力和趨勢。劉勰在《定勢》中所謂的“循體成勢”[2]530即是主體應該根據(jù)自身的性情特點選擇適當?shù)奈捏w以培植創(chuàng)作能力。在《體性》篇中,劉勰將主體的性情氣質分為“典雅”“遠奧”“精約”“顯附”等八種類型,并闡述了八種類型的相互關系,認為它們是每一個創(chuàng)作主體都普遍具有的,創(chuàng)作主體應該能充分做到“會通合數(shù)”,[2]506通過主體的學養(yǎng)去探討“得其環(huán)中”[2]506和“輻輳相成”[2]506的規(guī)律。劉勰指出“夫才有天資,學慎始習,斫紫染絲,功在初化,器成采定,難可翻移。故童子雕琢,必先雅制,沿根討葉,思轉自圓。……固宜摹體以定習,因性以練才,文之司南,用此道也。”[2]506指出主題應該充分地了解自身各方面的實際,結合創(chuàng)作對象的特點,積極運思,尋繹適合自己的文體、文風與創(chuàng)作方法。可以說,整部《文心雕龍》實際上的理論核心就是“定勢”理論,而《文心雕龍》也多少具有鮮明地指導寫作的特點。(1)
鄭著對寫作過程的分析以及對克服不同階段寫作障礙的策略闡釋,在許多方面都與古代的文學理論批評思想相通。比如古代文獻中有數(shù)量巨大的詩格、詩法類著作,也有許多文章作法的作品,這類著作從理論方面講,多是質樸的,簡約的,沒有華麗的理論框架和思維體系,但卻多有對寫作實踐的指導用意。比如題為唐代徐夤的《雅道機要》中列出“明物象”“明門戶差別”“明聯(lián)句深淺”“明勢含升降”“明體裁變通”等等(2),均系對寫作主體在自身的寫作準備階段應具備的能力進行闡述,這是每一個從事寫作活動行為的人都應有明確認識和預先準備的。再如題為唐代詩僧齊己的《風騷旨格》中列出詩歌的“十體”“十勢”“二十式”“四十門”“六斷”和“三格”,就是作者用來表述寫作客體的基本特征以提請學者注意,其指導作詩的意旨是很明確的。這類作品都源自于古代詩學家對前人詩歌藝術的總結和自己創(chuàng)作詩歌的經(jīng)驗心得。他們將其作品標名為“密旨”、“機要”“手鑒”、“要式”、“要律”、“家數(shù)”、“禁語”、“禁臠”“玄微”和“正法眼藏”等,就反映了他們對自己作品對于寫作實踐的指導意義的珍視。如果我們能夠結合寫作的具體過程,參照鄭著的分類,將詩格、詩法類著作的具體內(nèi)容置于寫作過程的線性流程中予以觀照,這類文獻的理論指導意義和現(xiàn)實操作價值便可凸顯出來,我們也會借此找到一條發(fā)掘此類文獻價值的新思路與新方法。所以,鄭著對寫作過程的分析和其提出的寫作障礙問題以及相應的應對方法都可從方法論角度對文學批評史在詩格、詩法方面的研究提供參考,對于中國文學批評史研究的視野也可借此得到拓展。
鄭著還對寫作行為需要的思想素養(yǎng)、知識儲備和掌握克服障礙能力的諸多方法進行了系統(tǒng)詳盡的闡述,在具體指導方面具有較高的參考價值和突出的實踐意義。這方面的理論旨趣充斥在全書之中。這種見解又與我國古代文學理論批評的基本傳統(tǒng)相符合。據(jù)筆者研究,我國古代的詩學理論源自于對《詩經(jīng)》的義理闡釋,這就決定了古代教化傳統(tǒng)在詩學思想中的基本地位。由此生發(fā),古代詩學重視美刺比興,重視攄寫對社會生活的真實感受,也強調(diào)對構建人文社會秩序的干預都與《詩經(jīng)》的基本義理相關。到六朝后期,古代詩學思想趨于專門化,文學的本體性得到了充分的肯定與關切。唐代延承此緒,對詩歌創(chuàng)作的方法技巧和審美特性的生成頗多關注,發(fā)展至宋代以后,詩學理論的主體就在于確定師法對象與學詩程序,如《滄浪詩話》中所謂的“天下有可廢之人,無可廢之言。詩道如是也。若以為不然,則是見詩之不廣,參詩之不熟耳。試取漢魏之詩熟參之,次取晉宋之詩而熟參之,次取南北朝之詩而熟參之,次取沈、宋、王、楊、盧、駱、陳拾遺之詩而熟參之,次取開元、天寶諸家之詩而熟參之,次取李、杜二公之詩而熟參之,次取大歷十才子之詩而熟參之,又取元和之詩而熟參之,其真是非有不能隱者?!保?]12就屬對學者學詩程序的一種提點。從總體上看,古代詩學都對詩歌創(chuàng)作過程應該注意的問題進行分析與闡發(fā),具有較強的理論謀略色彩。(3)而鄭著則明確標明“寫作障礙”并提出一系列應對策略,實質上便與古代文學理論的謀略性特質相匹配了。如果說,由掌握寫作的方法、技巧等問題生發(fā)出去而產(chǎn)生了古代文學理論的一系列問題的話,那么由對“寫作障礙”問題的關注便有利于我們?nèi)?jù)此審視古代文學理論的內(nèi)在的實踐性關切與基本理論特色。研究問題要提綱挈領,要綱舉目張,如果我們研究文學批評史時鎖定了“寫作障礙”問題,便可謂“綱領明”“毛目顯”了[2]727,也就鎖定了研究古代文學理論的基本切入點,也可更準確地把握古代文學理論的本質特征。也就是說,圍繞鄭著提出的“寫作障礙”問題,我們似乎可以由此窺入古代文學理論的幽深堂奧,結合古代對“寫作障礙”問題的見解,去深化和拓展古代文學理論研究的對象范圍,進一步把握古代文學理論的本質特色。
要之,如果能夠充分汲取鄭著對寫作學理論的探討成果,能夠從中找到體現(xiàn)在寫作美學中的理論關切,那么,古代文論面臨的范圍固化和方法單一的問題就有望改進。從這個意義上說,所謂“走出寫作障礙”的命題本身就是符合古代文論傳統(tǒng)的一個核心命題,從其思路入手去爬梳古代文學理論,不啻于拿到了打開古代文論新畛域的管鑰。
注釋
(1)詹锳先生和楊明先生即持這種見解,參見詹锳:《文心雕龍義證·序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及楊明:《劉勰評傳》,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53頁。
(2)參見張伯偉《全唐五代詩格匯考》本《雅道機要》,鳳凰出版社2002年版,第426—436頁。
(3)關于文學謀略,參見郭鵬:《論中國古代詩學謀略性動力體系的內(nèi)在作用機理及其理論意義》,《廣東社會科學》2015年第2期及《論<文心雕龍>的文學理論謀略》,《海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年第4期。
[1]鄭學詩.走出寫作障礙[M].太原:山西出版?zhèn)髅郊瘓F,山西教育報刊社,2014.
[2]范文瀾.文心雕龍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
[3]郭紹虞.滄浪詩話校釋[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