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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遠的沉默

2015-04-20 06:22許連順
民族文學(xué) 2015年3期
關(guān)鍵詞:無影原木武松

許連順

唉,又開始了。

剛剛?cè)胨?,樓上的小女孩又哭起來了。女人被哭聲驚醒??戳丝幢?,分毫不差正是半夜十二點。真快讓人瘋了,一分不晚一分不早的,孩子每天都要在固定的時間啼哭,就像定好點的鬧鐘。至于孩子為什么哭,外人當不得而知。突然,感到有些蹊蹺。說不定孩子不是在哭,而是在哀鳴呢。就像看見可怕膩味的毒蛇或被野獸咬住,本能地發(fā)出的哀嚎!女人輕輕搖了搖身旁紋絲不動的男人的后背。她知道,孩子哭泣男人也會醒來的。

“睡了?”

“沒?!?/p>

“你倒管管呀!”

女人推搡著男人的后背。

“你這人!我怎么管?”

“你上去跟他們做個了斷,要不干脆去報案!又不是一天兩天,夜夜鬧這一出,誰能受得了。”

“受不了也得受著,能有什么辦法?!?/p>

男人打著哈欠,咕噥道。

“所以說,你這人跟咱爹一模一樣!”

女人哼了一聲,嚯地翻轉(zhuǎn)身,鬧得被子全卷到了她身上。

“好好的,你提爹干什么?”

男人嘩地掀開被子,氣急敗壞地叫道。

跟世上所有的男人一樣,什么都可以忍,就是沒法忍受別人碰他的爹。她也覺察到了,可覆水難收,只得硬著頭皮說下去。

她知道自己的男人欺軟怕硬,越是這時候越不能露怯。

“我也不是空穴來風(fēng)吧。你說,既然樸武松并沒有救過你爹的命,那么你爹為什么不能明說,為什么像欠了人家多少債似的,看見他家人就像老鼠見了貓?我咽不下這口氣!”

“你這人怎么回事兒?好好的埋怨人家孩子哭,怎么繞到我爹頭上了?爹是你的出氣筒怎么的?”

“那你砍斷那孽緣啊。要不,不僅是你,連我們的孩子也要世世代代欠人家一條命!”

女人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心里的話一股腦兒倒了出來。男人心里翻江倒海,但自知說話不是老婆的對手,只好閉嘴生悶氣。原本就讓樓上的孩子鬧得腦仁生疼,女人無端地扯上老爹,更讓他心亂如麻。黑暗中他瞪著眼,直勾勾地盯著天花板。孩子兀自哭個不休。

每逢外面駛過車輛,都要在天花板畫上淡淡的紋樣,旋即雨刮般刮走。樓上不知什么時候已靜下來了。不知道是大人哄好了孩子呢,還是孩子贏了大人。一陣騷動之后的寂靜,似乎比騷動前的寧靜更沉重,更絕對。好像深沉的黑暗吞噬了所有的聲音,連草蟲的鳴叫都聽不見了??赡腥艘廊凰恢?。本以為孩子的哭聲擾得他睡不著,沒想到絕對的寂靜更讓人受不了。男人頓覺無法忍受。

“都是我的錯!”

這是父親總愛掛在嘴邊的話。當然了,也沒有什么特殊的意義,父親有事無事都要說這話,簡直是口頭禪。他似乎想用這話躲避這個話題本身。男人不是不知道父親的心??墒牵麉s不想把這事全交給父親。妻子說得對,既然父親沒法斬斷這孽緣,自己也該出頭擺平吧,總不能不明不白地拖到下一代。

“爹,當年你是怎么搞的啊?”

“當時,那是最好的選擇。”

父親的表情很是苦澀。

“任何時候,說假話也不會是最佳選擇?!?/p>

“倒也是?!?/p>

父親似乎同意兒子的話,卻不像是真心認同。

“爹,你已經(jīng)仁至義盡了,該堂堂正正地說出真相了!”

父親沒再說話??此婧频酿ゐず臉幼樱坪鯖]有一點澄清的意思??粗赣H的窩囊樣,男人覺得簡直不可理喻。退一萬步說,就算那曾經(jīng)是最佳選擇或人生整個的瞬間??墒?,已經(jīng)過去那么多的歲月,還被禁錮在虛假的過去當中折磨自己,這不是愚蠢是什么?男人說服父親澄清事實,已經(jīng)好幾年了。與其活在別人的記憶里,不如靠自己的記憶活著,難道不是嗎。可是,父親卻像是不喜歡做出任何一種選擇。他說,自己不想欠任何人,也不想讓任何人欠著自己。他好像 一點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是別人的負擔(dān)了。

“將子虛烏有的事實裝扮成真實,還信以為真,一過就是幾十年,這件事不僅是對我們,就是對爹你自己也是太荒唐太不應(yīng)該了,這才是最沉重的債務(wù)呢。你真想把你的債務(wù)傳給孩子們嗎?”

男人的聲音似乎是從喉嚨一點點摳出來的,浸透著埋怨和惱怒。

可能是將債務(wù)傳給兒女這話傷著他了,一直很麻木的父親敏感地做出了反應(yīng)。

“這是我的問題啊。怎么能傳給孩子們呢?誰說的?”

“這不是誰說不說的問題。爹,你要是不去澄清事實,那債務(wù)不是自然而然落到我們頭上的嗎?‘樸武松是因為他爹而死的,所以他們家得祖祖輩輩還這個債??赡苓€不止是我呢,連我的孩子們也要聽這話的?!?/p>

男人不知不覺地轉(zhuǎn)述著妻子說過的話。

“要是哪個敢跟你們說這話,我跟他沒完!”

“所以呀,才讓你說清楚嘛。一定要說清楚!”

男人不像是在說服父親,而像是在說服自己。

那純粹是場意外的事故。上個世紀下半葉的某個夏天,全國發(fā)大水,石頭鎮(zhèn)也山洪爆發(fā),許多地塊被沖毀,農(nóng)作物被大水淹沒。淫雨連綿,無法下地干活兒。一連幾天貓在家里,樸武松簡直是板凳上擱蒺藜——坐不住。這天一大早就纏著崔無影一起去釣魚。可是,也不看看什么時候,現(xiàn)在可是鋪天蓋地都是水啊。

“下大雨呢,釣?zāi)拈T子魚?。俊?/p>

崔無影覺得這人太不可理喻,可樸武松嬉皮笑臉地打趣道:

“喂!崔無言!”

人家有個好好的名字叫無影,可伙伴們總是叫他無言,可能是因為他整天沉默寡言,開口也說不出囫圇話的原故吧。

“我才發(fā)現(xiàn)你這人不僅不會說話,還沒有眼力價呢。我說去釣魚,你還以為我真的要釣魚???”

“不釣魚干什么?”

“釣是要釣,可不是釣魚,要釣豬釣小牛啊。今天感覺挺好的。昨晚做夢,我踩了好大一坨黃屎呢。簡直掉進窩了。早起跟俺娘說,娘說這是大大的吉夢,主有外財呢,還是好大一筆!做這么好的夢,怎么能待在家里呢。今天準定有好事兒!你不知道,我的預(yù)感可一次都沒有錯過呀?!?

發(fā)了大水,會從圖們江上游沖來些東西,大都是木料家什,間或也會有小?;蛐∝i等家畜,這崔無影也知道。撈出木料,在背陰地曬干,能打衣櫥或碗架柜,撈出小牛小豬,活的可以養(yǎng)養(yǎng),死的也可以宰來吃。

經(jīng)不得樸武松的磨纏,崔無影只好披上雨衣,套上雨靴,跟在樸武松后面。其實,在家也沒什么事可干。要是到了河邊,頂不濟能撈點洪水沖下來的破柴爛木,回家當當燒柴也不錯嘛。樸武松不知道有什么開心事兒,張開嘴就個不休,都不管雨水流進嘴里。

“要是撈出小牛什么的統(tǒng)統(tǒng)歸你!可原木我得拿了。我跟老婆說要給她打衣櫥呢。你知道嗎,上個月正福他媳婦當嫁妝帶來衣櫥,老婆看見它竟然病倒了,滴水不進呢?!?/p>

“又怎么啦?”

“還能是什么?眼紅了唄。沒辦法,我就保證年內(nèi)一定給她弄一只衣櫥,這才哄得她起來一連扒了兩碗飯!”

崔無影無聲地笑了笑。他知道武松在故意夸張,為的是逗笑。試想想,再怎么艷羨人家的衣櫥,有躺在那里不吃不喝的嗎。武松這個人特愛吹牛,他那些吹牛當中最著名的一則就是他七歲那年下套子抓老虎的故事。他說,正因為這個驚天動地的壯舉,他爹才給他起名叫武松的。說歸說,沒一個人相信他這個鬼話。

來到江邊,兩人卻傻眼了。洪水滔滔,四處漫漫,過去的小路全成了汪洋。賊黃的黃泥湯洶涌翻滾,要是按這個速度漲水,說不定還會吞沒整個莊子呢。

“哇呀!真是壯觀啊。自打我生下來,還從來沒見過這么大的河呢。氣派!真是太氣派了!黃河長江都不在話下。”

樸武松的話語蕩漾著激動,仿佛喝得微醺的人談?wù)摫芯啤K@個人平常就愛激動,沒想到這天簡直是躁動。崔無影一點不感到奇怪。因為這人平常就愛咋咋?;?,今天再咋唬一次,又能怎么樣呢。還真靠了他,今天過得不會太悶,崔無影覺得怪不錯。

這時,河的上游還真就漂下一根原木,粗得賽過油桶,隨著渾黃的浪濤晃來蕩去。那塊原木不僅粗,而且足夠長。

“那是我的!”

樸武松激動萬分,尖聲叫道。

“我說過我的預(yù)感不錯吧?隔老遠看著都這么大,撈出來肯定更大呀。打一只衣櫥綽綽有余,說不定還能多出碗架柜呢。趁這機會,家具要大翻身啦!媽的,老子等這天,等得好苦?。 ?/p>

樸武松三下兩下蹬掉雨靴,連雨衣都拽掉了。無影看他有些太浮躁了。什么事兒那么急,這簡直是瞎胡鬧嘛。這無主的東西,原本就是誰先見到歸誰。這在鄉(xiāng)下早已是不成文的規(guī)矩。這原木武松先看見了,當然要歸武松了。話又說回來了,武松這個人,足以一個人把原木撈到江邊的吧。他身體倍兒棒,且論游泳,全村沒有一個能趕得上他的。他那名字也不是白叫的。說是父親給起的是誑語,他的本名叫樸務(wù)松。說他力大無窮才叫樸武松,小時候還打過老虎,這些傳說性的故事是擅自改名叫武松之后才杜撰出來的。現(xiàn)在,不少人還以為那就是原名呢。

“當心!”

崔無影叮囑了一聲,可樸武松并沒有聽見。他劃拉著泥湯,朝著原木游去。崔無影倒吸了一口氣,不錯眼珠地盯著武松。他不免有些擔(dān)心,可他知道這時候要是跳下河,正好讓人家誤解自己也盯上那原木了。還好,樸武松跟原木的距離越來越近,仿佛觸手可及??墒?,到了合水口原木突然卷進漩渦里,唰地打了個轉(zhuǎn)。這是全然沒有預(yù)見到的突發(fā)狀況。樸武松來不及躲避,原木狠狠地撞了他的頭一下。只見他的手在虛空亂抓亂晃,仿佛要抓住什么,很快就那么沉下去,不見了。那原木仿佛無事人似的,隨波蕩漾,悠然東去。因為事情是瞬息間發(fā)生的,崔無影還沒來得及意識到發(fā)生了事故。樸武松肯定是鬧著玩,展示他的扎猛子技藝呢吧。用不了幾秒鐘,他就會伸出腦袋,扮出鬼臉說“我潛水功夫不錯吧”??墒欠浅K淡,樸武松的腦袋再沒有冒出來。崔無影這才意識到事情不妙,不管不顧地跳進了河里。還來不及尋思什么危險不危險的。情況緊急,實在容不得瞻前顧后。滿腦子都是一定要把武松救上來的想法??墒牵路鹩腥嗽谒凶耐?,他就勢癱在了那里。原來是腿抽筋了。小腿痙攣,劇痛順著大腿漫上來,痛得要死。無影掙扎著要把縮成一團的腳趾頭和小腿伸展開來。河水漫過了頭頂,無影一連喝了好幾口黃泥湯。

又粗又澀的泥沙充斥在口中。因為睜不開眼睛,一步都邁不開。這樣下去別說救武松了,自己都將自身難保。在水中再癱上一會兒,肯定會死的吧。自己小命丟在這里,那可是太冤了。拼死拼活,說不定有一絲活路,崔無影連滾帶爬,勉強爬到岸邊。泥湯灌得太多,惡心反胃,連耳朵都嗡嗡的。他就勢吐了起來,吐得翻腸攪肚,連黃水都吐了出來,才回過神?,F(xiàn)在跳下去救人,已經(jīng)毫無意義了。他決定回村叫人。

一直折騰到傍晚時分,才在海狗砬子的漩渦里打撈出樸武松。他的尸身被村上的人懸掛魚籠打下的樁子掛住,沒被沖走。打撈出來的時候,早已渾身僵硬了。他口口聲聲說今天預(yù)感特好,不知今天就是自己的歸期啊。崔無影撫著朋友的尸身慟哭著,嘴里只念叨著對不起啊,我對不住你啊。

他感到心痛欲裂。當時,當時只要自己腿上不抽筋,也會救出武松的吧。鄉(xiāng)親們想聽他叨咕事情的原委,可他只是口口聲聲重復(fù)著“都怪我,都怪我”這句話。作為伙伴生命最后瞬間唯一的目擊者,可能巨大的悲痛堵住他的喉嚨的吧。他無論如何說不出自己為了救樸武松跳進了洪水中,可恰恰那一瞬間腿抽筋了。這句話,誰聽誰都會覺得是偽善或?qū)擂蔚霓q解的吧。在死亡面前,任何語言都是蒼白的,它無法說明什么,更不會是理由,也得不到寬恕。

當晚,大隊金書記登門找崔無影。別看村官官不大,登門找什么人可不是常見的事情。幾年難得有一次的事情,今晚發(fā)生了,可見樸武松的死亡并不是小事。金書記的現(xiàn)身,令崔無影倍感緊張。

“金書記,您……您怎么過來了?”

他連連咽著干唾沫,不禁口吃起來。喉嚨發(fā)干,幾乎要燒了似的。

“無影!”

金書記終于開了金口,叫了一聲他的名字,可隨即卻沉吟不語??磥?,他今天要談的事情非同小可。

“您,請講?!?/p>

崔無影定定地瞅著金書記的口,怯怯地說。不經(jīng)意的細瞅,有了新發(fā)現(xiàn),無影發(fā)現(xiàn)金書記的嘴唇竟然薄如紙張。一個村住著,低頭不見抬頭見,可從來沒有近距離瞅過書記大人,也就無從知道他的嘴唇竟有這么薄。俗話說男人嘴唇薄,心眼就多,心機莫測。新發(fā)現(xiàn)加重了崔無影的不安。真不知道書記會說些什么。自己根本沒犯什么罪,可不知為什么竟然這么不安,無影自己都感到莫名其妙。他這個態(tài)度,足以引起旁人的懷疑,可能無影自己因此更感到不安的吧。

“對武松的死,請你照實說給我聽,不要隱瞞任何細節(jié)?!?/p>

于是,崔無影就一五一十地講了起來,從武松大清早找自己開始,一直到不幸遇難的瞬間。聽完他的講述,金書記表情復(fù)雜地盯著他:

“這,兩人一起去了河邊,一個人死了,只回來一個,你的心情該多復(fù)雜、多不舒服啊。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所以你才感到這么不安的吧?!?/p>

金書記的話,令崔無影心情越發(fā)怪異。他的心情不舒服是不假,可那不過是未能救活朋友的難過,絕不是對朋友的死感到什么內(nèi)疚,更不是什么負罪感。自己沒有絲毫理由為朋友的死自責(zé),更不用說負什么法律責(zé)任了??山饡涍@故作深沉的話,仿佛在追究他的責(zé)任似的。崔無影好不容易按捺住想撕碎那張薄如紙片的嘴唇的沖動,有些過激地說:

“您跟我說這話什么意思???您是說我對武松的死要負什么責(zé)任嗎?”

可能他的口氣太重了,金書記微微一懔。

“不是這意思?!?/p>

“不是這個是什么?您不要繞彎子了,有話直說吧?!?/p>

“好,那我就直說了。你要跟大伙兒說,武松不是去撈什么原木,而是為了救你才死的?!?/p>

“???!您這是什么話?根本沒有的事兒,我干嗎要編瞎話?”

“你可別當是編,就當是救活死去的朋友,硬著頭皮說一次吧。”

“難道,我這么說死去的武松還能活轉(zhuǎn)過來?”

“當然跟活著差不多了?!?/p>

“啥叫差不多?”

“人固有一死,但死亡的價值卻不一樣。有的死亡,就是雖死猶生的呀。毛主席不是說了嗎,為自己而死,輕如鴻毛,可為人民而死就是重如泰山的啊。這武松要不是為撈原木而死,而是為了救你而死,他的死就成了比泰山還重,是不是啊?這樣的話,他本人要成為英雄,他的家人呢,就成了英雄的家屬。那么,待遇自然也會不同了。你也知道,武松死了,他年老的爹媽眼看沒人贍養(yǎng)了。死人沒有辦法,可活人總得活下去吧。我也知道這樣做不大妥,可除了這個我還真想不出辦法幫他們。我認為,這就是我們活著的人該為死去的人盡的義務(wù)。我希望,你的想法能跟我的一樣?!?/p>

假如能包裝一下朋友的死,讓活著的家屬得到好點的待遇,崔無影當然沒有反對的理由??墒牵媸沁@樣的話自己成了什么了?他不是一輩子要成為靠著朋友的死保住一條命的茍且者嗎?不是要一輩子背負對朋友的負疚和慚愧嗎?這沉重的負債感,他如何承受得起?這將成為他一輩子的枷鎖和負擔(dān)的吧。要說把這一切一點不當回事,他的臉皮還不夠厚,他的心也不夠那么麻木。

仿佛看出他這種顧慮,金書記說道:

“我理解你的心思??墒?,人都死了,還論苦悶不苦悶,你不感到奢侈嗎?你就想想年紀輕輕就過去的樸武松吧,不要多想別的。”

崔無影感到無話可說。他要是再說不,肯定會被當做無情無義的人的吧。

“那好,我就當你答應(yīng)了,我走了。”

甩下這句話,金書記起身離去。

樸武松的葬禮跟村子通常的葬禮簡直不可同日而語。大隊干部就不用說了,連公社和縣上的干部都大舉出席。金書記親自擬悼辭,讓崔無影上臺朗讀。把崔無影推上前臺,當然是為了把樸武松的英雄事跡推向極致。

“樸武松為了救我的命,失去了寶貴的生命。他給了我第二次生命。要不是他,我今天就無法站在這里了!”

讀著讀著,崔無影沉痛之至,終于掉下了熱淚。對死去的朋友的悲傷固然是一方面,但更多的是感到自己的處境太可悲了。試想想,為了把朋友打造成英雄,自己自愿把污水盆扣到自己頭上,又憋屈又寒酸,這叫什么事兒啊。沒想到他這一抽泣,臺下竟然哇的哭成一片,偌大的會場成了痛哭的海洋。到場的人們無論男女老少,都為舍身救人的英雄而唏噓,仿佛在比賽誰哭得更動人,哀哀的慟哭聲此起彼伏。

縣委宣傳部部長朗讀了有關(guān)開展學(xué)習(xí)樸武松活動的文件,兄弟大隊民兵干部和婦女干部爭相登臺,紛紛表決心,要化悲痛為力量,向英雄樸武松學(xué)習(xí)。按金書記編的腳本,樸武松成為完美的英雄,有了第二次生命。

隨著英雄的誕生,石頭鎮(zhèn)頓時熱鬧起來。為了搜集整理英雄事跡,宣傳部干部和記者、作家、詩人成群結(jié)隊而來。金書記跑前跑后,忙著安排下鄉(xiāng)客人的食宿。金書記這人不僅嘴唇薄,心還特細,忙得連軸轉(zhuǎn)還不忘一一叮囑英雄的遺屬,被采訪時什么話當說什么話不當說。別看他忙得腳打后腦勺,卻精神煥發(fā),風(fēng)采照人。說老實話,他這輩子還從來沒有這么露臉、這么風(fēng)光過,真像是如魚得水、如鳥投林。

人們的想象力也真是嘆為觀止,有畫家畫了樸武松的最后瞬間登在報紙上,只見他被洶涌的洪水卷走,右胳膊兀自高高舉起,右手攥著紅寶書毛主席語錄呢??赡墚嫾蚁胪ㄟ^生命的最后瞬間,掏出紅寶書這一舉動,表達英雄對毛主席無邊的忠誠的吧??墒?,只要稍微理智地思考一下就會明白,人被洪水卷走如一片樹葉,有什么心思有什么寬裕掏出語錄本呢?這明明是極大的虛構(gòu),而且是不合情理的虛構(gòu),可當時竟然沒有一個人提出異議。

忙得不亦樂乎的人不僅是金書記,平常不聲不響有他不多沒他不少的崔無影也一下子變成了大忙人。他挨個兒轉(zhuǎn)鄰近的大隊、工廠、部隊和學(xué)校,做宣傳樸武松英雄事跡的巡回演講。聽他演講的聽眾包羅萬象,甚至包括拖著鼻涕的幼兒園小朋友。當然,演講文都是金書記代擬的,所有的演講文均以“我的生命是英雄樸武松給的”這句話開頭。鄉(xiāng)下有句老古話,說是“拉稀三年,爛掉籬笆根”,意思就是無論什么事,干得長了自能摸著竅門,干得漂亮。崔無影只是木訥一些,人并不傻,越演講口才越好,不僅口齒伶俐,連內(nèi)容也常說常新了。崔無影不再扭捏,不再愧疚。他用自己有點憨厚的表情有點木訥的口氣,不慌不忙不急不躁,一點不過分一點不匱乏地做演講??偸悄芮〉胶锰幍氐粝聹I,攫住觀眾的心。當初因他不會說話,人們稱他崔無言,可如今的他分明是為演講而生的人啊。這不,已經(jīng)有人叫他崔善言了。

一開始似乎是萬般無奈的崔無影,仿佛也越來越安于自己的現(xiàn)狀了。但凡把什么話傳給別人時,最相信那話的應(yīng)該是傳話者本身的吧。隨著時間的流逝,崔無影不知不覺被自己的演講所陶醉,仿佛真的相信樸武松救了自己一命一般。

有一天,金書記問了他一句:

“喂,這陣心情怎么樣???不會后悔自己的選擇的吧?”

“當然。不管出什么事兒,我絕不后悔自己的選擇。這陣,我甚至感到仿佛英雄不是武松,而是我自己呢?!?/p>

如今的崔無影口氣都變了,這是憨厚木訥、土得掉渣的崔無言么?

“是啊是啊,說得太對了。如今是英雄時代!將平凡凝結(jié)為集合體,打造出英雄,這就是現(xiàn)時代領(lǐng)導(dǎo)者的職責(zé)啊?!?/p>

“我不大理解您的話,但覺得目前這狀況還不錯?!?/p>

“這可是咱倆的秘密,你得帶到墳?zāi)估锶グ??!?/p>

看金書記那模樣,好像真的害怕這事情敗露似的。崔無影不禁琢磨起自己和金書記的關(guān)系來。過去,他們談不上多么親密,可樸武松的死好像突然拉近了兩人的關(guān)系??墒菍嶋H上,這卻是存在而不存在的關(guān)系,是現(xiàn)實而不現(xiàn)實的關(guān)系,而且終歸會被事實所摧毀的不安穩(wěn)的關(guān)系,崔無影隱隱約約感覺到這一點。

一抬頭發(fā)現(xiàn)一群學(xué)生排著隊走向樸武松家,冷眼一瞅也足有百八十人。這陣子樸武松家見天都有好多來訪者,整天熙熙攘攘,大家都慕名前來聆聽他的先進事跡,訪問英雄故居,感受英雄的氣息。鬧得樸武松的老爹老娘都忘了喪子之痛。兩位老人表示自己的兒子視別人的生命重于自己的生命,他們?yōu)閮鹤痈械津湴?。武松的媳婦兒更賢惠,她表示“化悲痛為力量,繼承英雄遺志,為社會主義建設(shè)奮斗到生命的最后一息”。家人這樣高風(fēng)亮節(jié),令前來的人們紛紛贊嘆,英雄的親人就是不一樣。記者們更是妙筆生花,連篇累牘地報道樸武松父母和妻子的事跡。一輩子不知電臺為何物的兩位老人和武松媳婦,還坐上了縣政府特地派來的吉普車,到電臺現(xiàn)身說法。多虧養(yǎng)了好兒子,有個好丈夫,縣政府還命名他們?yōu)橛⑿鄣母赣H、母親和英雄的妻子,各種慰問品源源不斷地送到這個小山村。

石頭鎮(zhèn)順理成章地被指定為英雄村,金書記也因塑造英雄有功,不到兩年就被擢拔為公社黨委宣傳委員。他從祖祖輩輩刨土坷垃的屯老二,搖身變?yōu)檎嬲再旱摰膰腋刹浚瑩Q上一身氣派的中山裝,隔三差五坐吉普車回老家串串門。都指望英雄的事跡能傳頌千秋萬代,沒想到不到十年就落了幕。

改革開放以來,樸武松漸漸淡出人們的視野,再也沒有要求聽演講的單位,更沒有上門聽取英雄事跡的人。連每年下發(fā)到英雄家庭的補助,也越發(fā)越少,終于分文全無了。每逢清明和中秋節(jié)成群結(jié)隊出現(xiàn)的紅領(lǐng)巾隊伍也不見了蹤影。最后,英雄的媳婦都改嫁到外村。英雄故居變得落寞、蕭索,恰似洪水掠過的淺灘。兩位老人似乎這才明白兒子真的沒了,開始天天去兒子的墳?zāi)?,盡情地飄灑這幾年為了保持英雄家屬的矜持忘記流下的熱淚。

久而久之,上門找英雄父母的只剩下崔無影一個。他倒是幾十年如一日,逢年過節(jié)去拜訪英雄的父母,在英雄時代里尚能用生產(chǎn)隊的公款買慰問品什么的,可如今過去的干部都沒了,請求補助也沒人理了,崔無影只得自掏腰包購買慰問品。當然了,崔無影能買的慰問品充其量是一箱飲料或一盒點心??蓱{著他的家境,這點錢也是不小的負擔(dān)。樸武松的老媽老爹開始埋怨政府和鄉(xiāng)親們了,崔無影更是首當其沖。兩位老人家甚至說出早知這樣,當初真不該豁出命救人的絕情話。聽著這埋怨,崔無影感到渾身的血液倒流,沖到臉上??墒碌饺缃褚膊荒芨目谡f樸武松其實不是為救自己而死的吧。真要說出來,會有誰信呢。別說信了,不罵他忘恩負義才怪哩。那么,自己不吱聲就不會有事嗎?那也不見得。英雄的光環(huán)是褪色了,可人們丟給他的目光卻沒有變,崔無影感到自己將一輩子背負著欠人家一條命的重負。

崔無影感到自己唯一能做的只有盡心盡意地幫幫武松的遺屬了。于是他默默地幫他家干活兒,春天幫他家犁地、播種,夏天幫著鋤地,秋天幫著收割,連冬天都要上山為他家打燒柴。年復(fù)一年,武松的老爹老娘以為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

有一年秋天,眼看要收谷子了,崔無影卻身患重感冒躺下了,只得由城里的兒子兒媳回鄉(xiāng)幫他收割。干了兩天干完了活兒,他們正要回去,樸武松的老母找來,攔住了他們。

“你們可不能這么走啊,還有我家的谷子呢?!?/p>

老太太話里帶刺。

“您這是什么話?”

崔無影有些懵懂地問道。

“你這么病了,干不了活兒了,你兒子是不是該替你干干?。考偃缥壹椅渌蓻]死,我這老太太還用擔(dān)心什么割谷子割稻子嗎?”

什么?我?guī)湍氵€不夠,還得子子孫孫幫你???崔無影的目光變冷了。自己受欺負尚可忍,可怎么能讓孩子背負這個債務(wù)呢?更何況,這原本就是莫須有的債務(wù)啊。他覺得再也不能逆來順受了,得澄清事實了,管他們信不信,到了說出真相的時候了。兒子察看著父親可怕地扭曲著的臉,沖武松的母親說了一句:

“那您怎么不叫你孫子過來幫幫忙???”

沒想到聽了這話老太婆火了。

“我干嗎要叫孫子來?我兒子為救你爹丟了命!”

“您也夠了吧?”

“什么玩意兒夠了?”

“不要再折磨我父親了,好不好?”

“喲,看你說的。我兒子為你爹死了。當年不是我兒子豁出命救你爹,你爹早已不在人世了。你說,你爹沒了,還有你嗎?可你們怎么能這么對待我?”

“哎呀我的老奶奶,您知道嗎,您說的那件事根本就不存在!這根本不是事實!您等著吧,我們一定要澄清事實,把一切正過來?!?/p>

“什么?沒有的事兒?怎么,現(xiàn)在連救命恩人都不認了?”

“就算您兒子救了我父親,我父親已經(jīng)做得仁至義盡了?!?/p>

“別說了!”

崔無影看不下去了,勸阻兒子道。

“爹!你快說呀,快說這不是事實啊!不然他們總得這樣啊。不僅是你,連同我,還有我的孩子都得祖祖輩輩給他家干活兒!爹!難道你不覺得冤嗎?”

“冤?你還有臉說冤?要說冤最冤的還是我。你到大道邊隨便找人問問,打聽打聽是你們冤還是我們冤?你們祖祖輩輩做牛做馬都補償不了欠我們的債。你們要是覺得冤,就給我救活我家武松??!”

武松娘索性脫下膠鞋,啪啪地拍打著地面,邊哭邊數(shù)落起來。

孩子又哭起來了。孩子的哭仿佛還會隨風(fēng)轉(zhuǎn)舵。好像沒人管就自顧自地玩,有人管就要死要活地哭叫。孩子的哭聲里甚至透著一絲寬裕,幾乎令人懷疑她是不是在享受著哭泣。男人跟女人透了透自己的想法。

“我想,那孩子是不是在享受哭泣???”

“能嗎?”

“是真的?;钕袷侨滩蛔⌒腋2趴弈?。不信你聽聽,看她哭得多歡實?!?/p>

“哭還有什么歡實不歡實,還真是頭一次聽說。”

“她哭了,全家人都醒來替她擔(dān)心,說不定她覺得好玩呢。換句話說,想借助哭聲引起大家關(guān)注… …”

“真荒唐。睡得好好兒的,用得著別人關(guān)注嗎?”

“咳,說不定那孩子想用那種方式確認自己的存在呀。白天哭了,沒人理會,可半夜哭了,大家都上心,因此才要半夜哭的吧。”

“一個孩子,至于嗎?能有那心眼?”

“這不關(guān)心眼不心眼,可以說是本能吧。也許是她身上的不安的一種流露吧。一來二去,就成了習(xí)慣了唄。”

傳來樓上男人打孩子的動靜。當然是孩子哭了才打,可越打孩子哭得越兇。每打一下,孩子要命似的哭叫,仿佛要把腸子里所有的東西都倒出來似的。

“哎呀,好好哄著嘛打什么打?親生的,能打成那樣嗎?既然那樣,還要來人家孩子干什么?”

女人不由得罵起樓上的男人來。男人聽出女人話里的敵意,不無擔(dān)心地回道:

“就是人家的孩子,自己養(yǎng)著還不是自己的嗎?”

“那是說說,怎么也不是骨肉吧?!?/p>

“你這人怎么這么說話?你不怕樓上的聽見了要跟你拼命啊。說話可得注意點!”

“先別管人家,咱爹什么時候會澄清事實呢?”

“我想快了吧?”

“是啊,看那天那樣子,咱爹好像有了主意了?!?/p>

左右睡不著,兩人一氣嘮到天亮,就早早地起來了。正趕上中秋,有好多事要做。兩人七點鐘就走出了家門。要想趕在不堵車的時候上山掃墓,就得早早動身。

走出公寓大門的時候碰見了樓上那孩子。小丫頭蹲在草地上的兔籠前面,聚精會神地盯著小兔子,專注得連眼睛都不眨一眨。男人走過去,孩子歪著腦袋瞅著他笑。那小臉蛋是那樣的清澈,簡直不敢相信那是昨晚哭得要死要活的臉龐。

“孩子,你昨夜為什么哭啊?”

男人裝作隨意地問了問??赡呛⒆铀坪鯖]聽明白,呆呆地望著他。男人以為孩子沒聽明白,重新問了問:

“你做了噩夢嗎?那樣才哭的嗎?”

孩子把腦袋搖得撥浪鼓似的。

“沒有,我沒哭啊?!?/p>

“那夜里哭的是哪個?”

“我不知道啊?!?/p>

孩子騰地站起來,顛顛跑到公寓那邊,像一只小松鼠。莫非那孩子真的記不得自己啼哭的事實?要不,明明知道還撒謊,就像夜里尿炕的孩子早起硬犟自己沒尿炕。

“我說,你怎么對樓上孩子那么上心???”

女人不解地問道。

“我也不知道,可就是一天到晚抖落不掉那孩子怎么會哭這種想法。好像,那孩子在支配我的生活呢?!?/p>

“是不是叫那孩子激得神經(jīng)衰弱了?”

“說不定真是呢。就我爹的事兒腦袋就夠疼的,加上那孩子,我這腦子簡直要炸了?!?/p>

“這幾天,你因為咱爹都說夢話了?!?/p>

“我說什么了?”

“不能這樣過下去,不能這樣過下去?!?/p>

“怎么像流行歌歌詞啊?!?/p>

“今天可一定要說服咱爹啊?!?/p>

“知道了,快走吧。爹可能早來了,等著我們呢?!?/p>

平??偸亲≡谀沟馗浇母赣H早早過來,邊割墳上的草邊等著他們??蛇@天卻不見了父親。過了十點都不見人影。

“爹會不會是病了?”

“可昨晚打電話的時候還好好的呢?!?/p>

“老人的事兒誰敢打包票啊,睡夢中過世的人都有呢?!?/p>

“我去看看?!?/p>

丈夫正要往村上走,發(fā)現(xiàn)有個瘦瘦高高的人佝僂著腰,顫顫悠悠地穿過玉米地走來。

“那邊過來的,是不是咱爹呀?”

“對呀,爹!爹!”

男人似乎喜出望外,高高地舉起鐮刀在空中揮舞著,大聲喊爹。這時候,真是跟孩子毫無兩樣。年屆不惑的人了,可在老爹面前永遠像孩子。父親臉紅到脖子根上,看來已經(jīng)喝得微醺。男人開口問道:

“爹,你喝酒了?”

“就喝了一杯?!?/p>

“你自己?”

“不?!?/p>

“那跟誰一起喝的?”

“在下面,我給武松上墳來著?!?/p>

“怎么?你都沒給咱媽上墳,就先去了他那兒?難道,樸武松比咱媽更重要?”

兒子的話語硬邦邦的,問罪一般,父親傷心地說:

“我上來時碰見武松他娘了,老人家一個人給兒子割草呢。沒看見倒罷了,看見了怎么能不管呢?就幫著割了割草,順便倒了杯酒,拜了拜故人。真的沒有別的意思呢?!?/p>

“你該說清楚一切,擺脫他家的陰影,堂堂正正做人了。爹,你打算什么時候說清楚?”

明明是跟父親說話,男人總覺得自己在盤問自己。雖說每每見到父親都要說這話,不知叨咕了多少遍,但它只是作為空洞的回聲返回來。

“咳,現(xiàn)在倒騰那些陳谷子爛芝麻有什么用?你們也知道,我要是不幫幫他們,誰還肯幫他們啊。所以,我才幫他們的。不幫幫他們,我心里過意不去啊。”

這父子倆一對話,剛開始好像能談得攏,可談著談著總要回到原點去。鬧得男人都煩了。這天他一激動,嘴一松,說話就失去了斤兩。不知不覺間,他面帶冷笑,訓(xùn)了父親一通:

“爹,你看看你過的這日子!總是這么懦弱,優(yōu)柔寡斷,連我老婆都罵我隨你不中用呢。”

啪的一聲,鐮刀從父親手中掉了下來。他萎頓地癱在墳?zāi)古裕拖褚欢迅刹?。吹過一縷冷風(fēng),吹亂了他稀疏的頭發(fā)。父親長嘆了一聲,很是凄涼。

“你以為我愿意這么過嗎?雖然討厭,可我覺得這總是活著!對不起,你爹只能過這樣的日子?!?/p>

聽著就像在悲嚎自己不活了。男人氣得大吼一聲:

“人家說的不是這個意思!”

“我不是不懂你的心??墒?,你也不想想過了多少歲月啊。別人早已忘記了,我再翻騰出來說什么‘當時的事情不是真的,人們不覺得奇怪才怪呢。冤也罷,憋屈也罷,還是我一個人冤好一點。我不想舊話重提,再弄出新的傷口。你說,怪就怪當年那不可理喻的英雄時代,而且我也是認可了的。當年,我要是能一口咬定,人家再怎么樣能憑空造出假英雄嗎。真要深究起來,可以說是我的錯呀。武松他娘有什么錯?將心比心,自己的兒子為救別人死了,哪個父母會不感到心疼,不感到冤枉呢?你不要太責(zé)怪他們了?!?/p>

說罷,崔無影抄起鐮刀開始悶聲割起墳頭的草來??粗赣H佝僂的后背,男人感到頹喪。那是總是默默無言地表露某種意思的后背。每割一捧草,那后背就像舂米似的傾向前面,俄頃才緩緩復(fù)位。男人心情復(fù)雜地盯了半晌,開始跟父親一起割草。時間在無言中悄悄流逝,良久父親直起腰來,沉重地開了口:

“你曾經(jīng)問過我,當年為什么那么做的吧?可是你想想,當年我要是不聽金書記的話,沒把樸武松打造成英雄,肯定又是我人生的另一種不安的吧。能給死去的朋友好點的待遇,卻沒能做到,身為薄情的朋友能沒有內(nèi)疚嗎?我說了假話,一輩子抬不起頭來,可當年不說假話,肯定也會內(nèi)疚一輩子。所以說,即使是錯誤的過去,那也是我的人生啊。要是全盤否定那個,你爹的人生也就沒了。錯也罷,對也罷,我想都得接受,繼續(xù)活下去啊。”

這回,男人扔掉鐮刀癱在了那里。仿佛挨了一重拳,感到暈暈乎乎。他這才意識到,強迫父親澄清扭曲的過去,猶如逼迫他用利刃切去人生的一段,像割生魚片一樣,那該是怎樣的疼痛啊。

不知從哪個瞬間開始,樓上孩子的哭竟然使男人感到奇特的快意。孩子的哭有著泄恨般的冷冽。也許男人在享受那份冷冽,同時在為因啼哭的孩子手足無措,夜夜不得安眠的樓上的人們偷著樂的吧。男人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是不是陷進那所謂的“無可躲避就享受吧”之類通俗邏輯的誤區(qū)。

偶爾,孩子也有不啼哭的時候。每逢這時,男人總是準時醒來,怒氣沖沖地盯著天花板,琢磨“她怎么不哭?”仿佛孩子啼哭了,自己才能安睡一般。這真是典型的二律背反啊。男人通過鄰居的孩子,算是遇見了“陌生的熟悉”的世界。這應(yīng)該是久久地凝視同一個世界的人才能碰到的皸裂和深淵的吧。在那皸裂的縫隙,他發(fā)現(xiàn)了生命的緩沖地帶。這對他無疑是一種喜悅。

他驀然意識到父親其實早已生活在那緩沖地帶里。自己身為兒子,竟然渾然不知,男人感到無比羞愧。他打定主意,以后一切隨父親,自己絕不強迫他作出任何決定。

上墳回來大約一周之后,一大早父親給他打來電話。

“今天,你有時間嗎?”

“有,有什么事嗎?”

“你陪我去一個地方吧?!?/p>

“去哪兒???”

“去了就知道了。”

父親告訴他見面的時間、地點,就自顧自地撂了電話。這頭,男人拿著話筒愣了半晌。他這是突然要去哪兒???他的口氣怎么這么決絕,全然不同于平常懦弱面糊的父親。女人正在廚房燒早飯,聽到動靜用圍裙揩著濕手走過來。

“爹說什么?”

“說有地方要去呢?!?/p>

“沒告訴哪里嗎?”

“沒有?!?/p>

“會不會是想去醫(yī)院???”

“不大像。聲音很清亮啊,蠻有力的?!?/p>

“那會是什么事兒呢?爹沒讓我來?”

“沒有。”

“怎么?將兒媳婦當外人啊?”

“看你,可能有男人之間要說的話吧?!?/p>

“會不會是爹想找女人呢?要是這種事,跟我說會方便得多啊。”

“但愿你的預(yù)感是準確的?!?/p>

男人聳了聳肩膀笑了。

男人下長途汽車一看,父親已然等在站點了。他身材原本就偏瘦,這些日子顯得更瘦。臉龐紅彤彤的,看樣子喝了兩杯。

“哎呀,您要出門怎么喝酒了?”

老爹似乎害臊了,眺望遠山說:

“清醒了好像受不了,特意喝了一杯?!?/p>

男人不由得緊張起來。清醒了說不出,非要借助酒勁,這個話題肯定非同小可吧。

“什么事兒啊,爹?”

“你甭問,跟著就是了?!?/p>

崔無影倒背著雙手,緩緩走在前面。別看上了歲數(shù),身板還挺硬實,走得比自己還快呢。他這是去哪兒,男人一點都猜不出來。前面走著,崔無影不時地回頭瞅瞅。似乎在確認兒子是不是跟著。看父親那眼神,好像心情并不壞。

“爹,您心情好像不錯啊。”

“跟你小子在一起,心情是不錯。”

崔無影的預(yù)感挺好的。天氣晴朗,鳥兒在樹梢叫得正歡。感到今天會有好事兒。可是說真的,崔無影早已不相信所謂的預(yù)感了。當年,樸武松不也是口口聲聲說預(yù)感大好的嗎,可他恰恰在那天死掉了。大凡心情好的日子,往往會出現(xiàn)意外,可惜人們總是忘記這一點。

父親走到鄉(xiāng)政府大樓前停住了腳步。

“來這兒干嗎?”

崔無影沒有作聲,只是久久地凝視著兒子的面龐,兒子發(fā)現(xiàn)父親的眼睛濕潤了。這是怎么了?兒子不記得父親可曾拿這么嚴肅的表情望過自己??磥恚裉煺娴臅惺裁词虑榘l(fā)生啊,男人不禁緊張起來。

“爹,你怎么啦?”

“我知道,這些年你們一直埋怨我。”

“對不起啊?!?/p>

“不,該說對不起的是我。今天叫你來,就是為了澄清這件事。”

“怎么突然……”

中秋上墳的時候還說不想澄清的,可他怎么突然改主意了呢?男人感到有些納悶,卻也感到挺有意思。

“我決定替你們減輕負擔(dān)。”

“爹,您要是不愿意,可以不做?!?/p>

“你們愿意,就是我愿意。沒想到走這一步,足足用去了三十年啊?!?/p>

“爹,您想對了。早該放下所有的負擔(dān),過過舒心日子啊。”

兒子一把握住了父親的手。父子倆就那么手拉著手,走進了大樓。

鄉(xiāng)長是個毛頭小伙子。崔無影朝年輕的鄉(xiāng)長彎腰行了禮。

“我是石頭鎮(zhèn)的崔無影?!?/p>

“啊,請問,您找我什么事啊?”

“我想澄清一下石頭鎮(zhèn)樸武松事件,還歷史的真實?!?/p>

“那事件怎么了?”

年輕的鄉(xiāng)長有些詫異地問道。

“說樸武松為救朋友而死,完全是捏造的。我就是傳說被樸武松救出來的人啊。事實是,樸武松并不是為了救我,而是為撈原木而死的。當時,我連河都沒下呢?!?/p>

鄉(xiāng)長的臉上浮現(xiàn)出狐疑的神色。似乎想探究一下時隔幾十年重提舊事的用意,又像是對他們的作派感到不以為然。

“都三十多年了,現(xiàn)在要澄清事實,有什么特別的理由嗎?”

鄉(xiāng)長用公事公辦的口氣問道。好像在鄉(xiāng)長心目中重要的不是事情本身,而是人家舊話重提的真實用意。

“理由嘛,沒什么特別的,我想趁著我還沒糊涂,說明一下真相。要是再過幾年,可能連我都記不清了。就是為了孩子,我也想放下這個負擔(dān)。希望政府能幫我們澄清事實。”

鄉(xiāng)長變換了一下坐姿,表情真摯地問道:

“可是,您想澄清這個事實,得出示證據(jù)啊,就是樸武松不是為了救朋友,而是為撈原木而死的確切證據(jù)?!?/p>

“這件事是石頭鎮(zhèn)的金書記讓做的,那他就是證人啊。金書記就是因這件事辦得漂亮,晉升為公社宣傳委員的。過去的公社不就是如今的鄉(xiāng)政府嗎,找他問就可以了。”

“可是,金書記不久前因病去世了啊?!?/p>

“他死了?”

“是啊?!?/p>

“那你是說這事兒沒法澄清了?”

“沒有一個證人,總不能聽您一個人口述,就改變幾十年前作出的結(jié)論吧?!?/p>

“我可是當時在場的唯一證人啊。世上還有比我更確切的證人嗎?”

“問題就在于您是唯一的證人。應(yīng)該有能證實您老人家的話的第三者呀?!?/p>

崔無影抬起茫然的眼睛望著鄉(xiāng)長?;杌ǖ难劬锓路鹆ⅠR有老淚滾下來。還以為只要自己這個當事人拿定主意,什么時候都能澄清事實,原來并不是這樣啊。這讓他悵然若失。仿佛正一步步陷進泥淖里,崔無影發(fā)出無助的呻吟。男人簡直不敢正視老爹蒼老無依的模樣。好像自己逼老爹來到這里,感到深深的愧疚。父親苦了一輩子了,理應(yīng)安度晚年,可竟然在這意想不到的地方給了他這么大的喪失感,剝奪了他最后的希望。男人感到自己的身體在肢解,這是無可承受的憤怒要掙脫出皮囊的吧。

父親走在陽光逐漸枯萎的鄉(xiāng)間小路上,父親的背影就像他的名字,連影子都沒有??墒?,父親的表情卻很是安詳。那不是平??偸秋@露的沉重,也不是剛剛在鄉(xiāng)長辦公室表露的喪失感。他似乎放下了一切。自他有違本意地被推到風(fēng)口浪尖上,每時每刻都要背負著無可消除的不安和愧疚,總是站在無所適從的十字路口上,被逼作出某種決斷卻每每做不出??涩F(xiàn)在已經(jīng)不需要了。這么看來,緣自他人的剝奪也不見得多么壞。既然是別人強加的,那自己就不用苦惱了,也用不著琢磨了,反而省卻了許多煩惱。放下了,也就該解脫了吧。男人甚至覺得父親好像在為誰也不肯相信的事實而感到慶幸。

這時,父親回頭瞅了瞅他,父親依稀笑著。那笑容顯得那么遙遠。看著父親的樣子男人想哭出來。其實,最想哭的應(yīng)該是父親,可現(xiàn)在他在笑,而自己怎么就這么想哭啊。真想在萬籟俱寂的,人人甜睡的三更半夜大聲哭起來,發(fā)出雷鳴般振聾發(fā)聵的痛哭聲,叫醒天地間的萬物。男人不知道自己這種心情到底是為了父親還是為了自己。

忽然,想起了夜夜啼哭的樓上的孩子。那孩子,莫非也在為自己不知在何處的親娘哭泣么?真正該哭的應(yīng)該是拋棄自己骨肉的媽媽啊。

責(zé)任編輯 哈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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