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法蒂瑪?shù)谝淮我姷竭_吾,是在四月。達吾比法蒂瑪年長,進山收蟲草時愿意帶上她。
法蒂瑪獨自一人來到玉樹,已在這里停留了一年半。每個人都活在自己的囚籠之中,不能被輕易說起。她是自愿來這個藏族人聚居的偏僻村落的,在鄉(xiāng)鎮(zhèn)衛(wèi)生所給人看病,種樹養(yǎng)花,靜靜地過著目的清醒而又孤獨的生活。
這里的生活方式、地理、風俗、氣候并不使她覺得生疏。唯一不同的是她有獨異的信仰,雖在藏區(qū)但她的飲食起居依舊是伊斯蘭式的,天微明時起床做晨禮,再誦讀《古蘭經(jīng)》到七八點鐘,劈幾片干柴,燃一輪爐火,燒一壺開水,折疊被子,打掃房間……有病人陸陸續(xù)續(xù)來看病,都是當?shù)氐氐氐赖赖牟刈迦?,打針,取藥,吊液體。她對藏語一知半解,常用手跟藏族人比劃,在藥房找藥,標記,加藥,給病人扎液體。耐心地對待一切。
衛(wèi)生所是一個大庭院,藏式的平房,種滿花草。十一點多,陽光像絲絨撫摸在臉上,她在小孩子的哭聲,農(nóng)家?guī)н^來的小狗叫聲,病人的喊聲中斷斷續(xù)續(xù)地忙碌早飯。由于飲食禁忌在這里她一直自己做飯來吃,衛(wèi)生所里加上她統(tǒng)共五個人,索性將自己居住的宿舍變成廚房,用大的電飯鍋為五六個人蒸米飯,洗炒蔬菜。然后搬桌子到院子里和大家坐在一起,向著陽光,一人一個碗,中間放一大瓷碟菜,旁邊是電飯鍋,里面有蒸好的米,有時候也是前一天的剩飯,大家邊聊邊吃。半個小時的時間,早晨會餐時間結束,然后洗碗,給病人換藥。
有藏族青年騎摩托車來衛(wèi)生所,要求載醫(yī)生去為住在偏遠深僻之地,行動不便的藏族老人看病輸液。她跟著藏族青年一起去,坐在摩托車后面,沿著山路前行。六月的寂靜草原依然寒冷,但泛著綠意。沿途看到背影微微佝僂的藏族老婦人,綻放著明媚笑容的背水姑娘,草地上自由奔跑的孩子,拿著鞭子的牧羊少年。
途中看見一座寺廟時,藏族青年停下摩托車,進寺廟上香,雙手合十,虔誠跪拜。她等在佛殿外面,看見藏族青年將頭發(fā)上的珊瑚拿下來獻給佛像。
這是一個富足殷實的藏族家庭,當?shù)氐膫鹘y(tǒng)土木建筑,上層住人,下層圈養(yǎng)牲畜,門外柵欄里面上百只牛羊,住房四壁鑲滿黃銅,還有古典的花紋。只是住在山巔,獨家獨院,沒有通電,屋內(nèi)昏暗,在老人的手背上扎針時血管暗得看不清,藏族青年拿來手電,照在她的眼前。
輸完液已是中午,藍天純藍,這一家人留她吃晚飯,她看著被煙灰染得赤黑的灶臺搖頭。家庭主婦似乎有些不高興,用主謂語顛倒的漢語問她為什么不吃端來的肉,不喝倒來的茶水,是不是看不起他們。這種善意的飯食,不吃會傷到施者的尊嚴,讓她實在沒有辦法,只能耐心地解釋:“我在信教,遵循飲食禁忌,只吃刀宰的牛羊肉或者雞肉?!?/p>
輸完液藏族青年又將她送回,坐在藏族青年的摩托車后面心里沒有任何恐懼,她信任這個單純自然的民族,人性中的貪婪、善變和冷漠幾乎不存在于他們身上,他們的純凈和真實在血液里面流動,像埋在地下的寶藏,閃爍著光澤,早已存在。
她不太愛說話,在這里除了給人看病之外,幾近與世隔絕,但在沒人來看病的漫長下午,偶爾也會出門隨便走走。透藍的烈日無遮的天空,遠處山脈之間隱約露出雪山峰頂,白色冰雪一年四季巋然不動,山坡上牛羊星星點點,山梁上的彩色幡旗在呼嘯的風中嘩嘩翻飛。通體絳紅色僧衣的喇嘛靠在用白石灰刷過的外墻邊對著灼烈陽光緊閉眼睛,表情滿足地打發(fā)時間。
沿著村莊最長最寬的馬路散步,小賣部的門口聚著一堆打牌、搓麻將的人,廣場上玩籃球的孩子跑來跑去,小豬搖著尾巴快樂地從她身邊經(jīng)過。這個藏族人聚居的安靜村子像曠野中一棵單純的欣欣向榮的青草,散發(fā)出一股濃厚的長期浸潤其中的味道,酥油、濕氣、體味等種種混合在一起的氣味,在這里呆的時間一久她已經(jīng)聞不出來,只是還不自知。再往前走一段路,拐彎,就來到衛(wèi)生所的背面,有一座吊橋,從橋上可以看見緩緩流淌的河水。
吊橋對面是鄉(xiāng)村小學,學校的教室前面一面紅旗始終迎風招展。周一到周五的早晨,聽著學校的鐘聲,孩子們會陸續(xù)來學校,小小孩童臉上帶著笑容,聲音響亮地誦讀,有時候也會吵得讓人很無奈。鄉(xiāng)村里所有的外來工作人員都住在衛(wèi)生所的住宅房里,木門木窗。小學只有三位老師,一男兩女,兩位女老師住在她的隔壁。穿藏袍,牙齒潔白,臉頰帶著兩團高原紅的小學生會時不時地來請教問題,站在門口,用生硬的漢語小心翼翼地打“報告”,羞澀的表情純真無比。
沿著馬路往前走,看見一家人門前停著一輛拖拉機,裝滿物品。帳篷、鋪氈、氆氌、蜂窩煤爐、音響、發(fā)電機,塞滿食品的大小紙箱……
她停下來看他們出發(fā)前的祭拜,全家老小統(tǒng)一燒香叩拜。這里的藏族人說蟲草是佛祖對生活在高原雪山上的他們的恩賜,進山采挖蟲草前要感恩。
拖拉機發(fā)出隆隆的聲響,皮膚黧黑眼神硬朗的藏族男人開著拖拉機載著妻子和孩子離開之后,藏族阿媽站在門口向她打招呼,過來拉她的手要她進家里坐坐,臉上蕩漾著微笑,良善祥和。
她在院子的臺階上坐下來與這個年老的藏族婦女說話。語言不通,熱熱鬧鬧,只顧各說各的,但她內(nèi)心歡喜。
這是一個普通的農(nóng)家小院,土墻木梁的房屋,用兩頂藍色的救災帳篷搭造的廚房,院子深處養(yǎng)著牛馬騾羊,用鐵鏈拴著一只純黑的光滑閃亮的藏獒,油亮的眼睛里仿佛藏著悠遠的故事。老婦人花白的發(fā)辮蓬松干燥,與紅棉線辮在一起盤在頭頂,戴大顆綠松石的耳墜,臉上皺紋如同溝壑縱橫。不說話的時候,她們便各自曬太陽。
她借了藏族老婦人家的馬,騎馬向草原行進,空氣中彌漫著好聞的青草香,馬騎得飛快,耳邊大風呼嘯,綠色的草地逐漸變成黃綠、土黃、深棕,緩慢的色彩變化提示著海拔高度的遞增。
走近矮小的灌木草甸,小河彎彎,牧民的氈房依稀可見,天空廣闊深遠。大自然的美,總是寬廣而自由。
這個季節(jié)藏族人全家出動來高山草甸挖蟲草,在這里安營扎寨。臨近夜晚,有人坐在草地上圍著篝火喝啤酒,鐵板上烤著肉串。他們的食物有酸奶、奶渣、酥油、牦牛肉、青稞面貼餅,周圍有氈房和一些臨時搭建的木屋。青年騎馬揚鞭高歌,嗓音粗糲,草地上歡笑嬉戲的孩子,用蜂窩煤爐燒水做飯的男人和女人,臉上全都是簡單的知足和快樂,清淡,樸素,熱鬧,在這里廣闊無邊的草原就是他們生活的全部。這一切都是如畫的。
經(jīng)過一座寺廟,將馬拴好,越過大門就是深冷的殿堂,金燦面孔、彤紅嘴唇的泥佛在煙霧繚繞中微微顫動。她沿著圓環(huán)形的轉經(jīng)回廊看了一圈,無聲地從匍匐跪拜的人身邊經(jīng)過。一座古老的寺廟,石砌的墻壁,被地震摧毀后還未認真補修,墻壁開裂,部分佛像殘破倒塌。人類千年的固守,抵擋不住大地稍微的顫動,這力量存在天地之間超越天地之外。跪著祈禱后站起的人們,必須得用自己的手一磚一瓦進行修補。
晚上有藏族人騎摩托車到衛(wèi)生所來買藥,在門口不停按喇叭,講的是純正的藏語。衛(wèi)生所已下班,藥房里的護士不在,只好由她來拿藥,寫單子,收錢,沒有零錢找,又跑出去換零錢,跑得太急,臉頰兩側的細小血管全部膨脹,顴骨紅暈。
已經(jīng)是六月,但這里夜間氣候依然低寒,她裹著厚厚的棉衣,打著手電筒去上廁所。高原的鄉(xiāng)村夜晚到處都彌漫著淡淡的霧氣,衛(wèi)生所發(fā)銹的鐵柵門頭燈光暗淡昏黃,遠處的狗吠聲隱隱約約。衛(wèi)生所的廁所是大坑,架著兩塊木板,屋頂掛著的電燈開燈時要用拉繩,電燈被厚厚的灰塵包裹,蛛網(wǎng)懸浮。進廁所之前,她先站在廁所門口咳嗽了兩聲,確定里面是否有人。
回到屋子,做過晚禱,打開電視,衛(wèi)視頻道正在播出:五六月是采挖蟲草和收購蟲草的旺季。每年五月下旬至六月下旬,高山積雪融化,春草抽出幼芽,草地泛起淡綠時,便開始采挖蟲草。
青海省的蟲草產(chǎn)量居全國之首。玉樹、果洛、黃南、海南、海北等州均有出產(chǎn),但玉樹地區(qū)的蟲草質(zhì)量最好,色澤褐黃、肉質(zhì)肥厚、菌座短而粗壯。在青海,蟲草主要由藏族人采挖,由回族人交易。多數(shù)人以西寧為中轉站,去勤奮巷兜轉,掌握價格,了解行情。
她默默地看著電視,站起身,到電話機旁邊打電話給達吾,然后洗臉刷牙,很快入睡。早晨醒來就要上路。
二
天微亮時空氣潮濕而清冷。下了一層薄薄的小雪。太陽出來一照又都融化了,樹枝上閃爍著晶瑩的露水。
聽到衛(wèi)生所門口汽車按響喇叭的聲音,法蒂瑪迅速將已經(jīng)準備好的防風帳篷、食物、飲用水、袖珍醫(yī)藥箱、充氣燈等東西拿出去放在達吾的車廂里。達吾開的是皮卡。
這一隊六個商人,包括達吾,全都來自臨潭,開四輛皮卡進山。山間濃霧彌漫,車隊在山路上顛簸前行,窗外起伏著高大而堅硬的山脈,一條平緩流淌的河水如影隨形,海拔5000米的高寒蟲草采集地,與她想象中的截然不同。她看見了一個新天地,有簡易的木板棚,石砌的石頭房子,多條被踏平的阡陌小路。舞廳、卡拉OK、飯館、臺球桌、麻將室、小賣部都被搬上了山。每個商鋪都有自己的發(fā)電機,采挖蟲草的山頭更像一個燈紅酒綠的大型集市。
夜幕降臨,挖蟲草回來的人們圍著篝火做游戲、唱歌、跳舞,孩子嬉笑,大狗在人群中散步,所有的生活都敞開在天地之間。
她沒有跟他們一起玩樂,有些頭暈,支起帳篷進去睡覺。估計是感冒,她一向沒有高原反應的癥狀。頭痛得厲害,睡在防潮墊上面依然感覺寒冷潮濕,起來走出帳篷,喧鬧過的地方已經(jīng)空落,明亮不定的篝火,飄搖的水聲,不遠處亮著燈光的房屋,這是深夜的海拔5000米的高寒區(qū),她站在帳篷前長久地觀望。倦意暗浮,進入帳篷,裹起被子在清冷中入睡,朦朧的睡意中看見母親的臉。她在夢里喃喃地說:“媽媽,我在找你,請你來看看我。”眼角有淚水滑落。
第二天,天色大亮,天空晴朗。一起吃早餐的達吾跟她說:“你是來看藏族人如何挖草的,今天我不跟他們一起去收購,我陪你上山?!?/p>
晨間的清露珠光閃耀,山坡上零散著挖草的人。穿著厚厚的藏袍裹得嚴嚴實實的藏族婦女,顯得格外強壯,她們在草地上尋找蟲草,全身附在草地上面,匍匐向前,一寸草地都不放過。發(fā)現(xiàn)草尖,就用特制的木鍬從旁邊小心挖下去,將草皮和土抖落取出蟲草,再將草皮和土回填進挖開的地方,復原草地。
她與挖草的藏族婦女交談,她們說上山挖草前村委專門培訓過要如何挖草,要盡量少破壞自然環(huán)境,因為我們的生活需要輪回周轉的大自然。她看著藏族婦女小心翼翼地剝?nèi)ツ嗤?,裸露出一棵像活蟲一樣飽滿的蟲草。
達吾說:“這里的土地和山頭屬于各個村所有,村委均分給村民,多數(shù)村民將分得的地盤賣給前來的采購商,地上長出的蟲草歸采購商所有,采購商雇傭當?shù)貙I(yè)挖蟲草的工人上山采挖;工人有政府頒發(fā)的采集證,如果是外鄉(xiāng)人沒有得到允許擅自上山采挖,多半會起沖突。”
山頂閃爍著白雪的光澤,她穿著厚厚的羽絨服繼續(xù)向上走,腳下已是亂石荒灘。達吾阻止她再往前走,說:“再往上走就是白雪覆蓋的冰層,寸草不生,煙瘴濃重,非常寒冷,沒有特別的防護,就不要去冒險?!?/p>
轉身往山下走,突然狂風呼嘯,堵住喉嚨呼吸困難,飛沙走石迎面撲打,站立不穩(wěn),蹲下來將連在羽絨服上的帽子兜在頭上用手臂護住臉。等風過之后再走。在折回的途中,看到一片草地上七零八落的好幾個駝峰形的墳包,沒有立墓碑,達吾在墳墓旁邊跪下來向墳墓內(nèi)的靈魂致安,并做祈禱。他解釋說這些有可能是為了妻兒老小來此做生意的回民因氣候不適而歸真,尸體運不回去,就此送葬。她看著墳墓,身體在微微顫抖。
頭痛,身體疲憊,在綠色草地上無所事事地休息了整整一下午。天空中的大片云團,在風中緩慢移動,投在地上的影子也跟著行走。達吾說在路上在山腳下都能采購到蟲草,但是必須得在合適的時間。
七點鐘太陽才開始緩緩落山,達吾接到多通電話,然后開皮卡前往隊伍扎營,交易蟲草的地方。景象非常熱鬧,男女老少、鈔票、計算器、蟲草、秤桿。中指上戴黃金大戒指,小拇指上養(yǎng)著半寸長指甲的藏族男人打開手中的袋子將滿滿的蟲草展示給達吾看。沾滿黑色泥土的蟲草看上去不太美觀,但它是最新鮮的真貨。
達吾收來的不只有蟲草。他說:“我們游走在此地也收購貝母、麝香、當歸、黨參,但主要收蟲草。蟲草價格昂貴,為了保證藥材質(zhì)量純真,就直接到貨源地收購,信用和聲譽是商人處世立業(yè)的根本?!?/p>
與其他幾位出去收購蟲草的人會合,燃起一堆篝火,圍著火一起吃晚飯。他們都是憨厚樸實的回商,寡言少語。晚飯之后一起在草地上鋪起毯子做禮拜,然后弓起脊背,鉆進帳篷睡覺。
天色漆黑,草原上起了很大的風,連綿不絕地呼嘯,接著便淅淅瀝瀝地落起了雨,越來越大,直至半夜時大雨滂沱。
氣溫極低,寒冷仿似要穿透肌膚滲進骨髓,起來穿上羽絨服裹緊羽絨睡袋依然冷得瑟縮。達吾在帳篷外面問她有沒有睡著,穿著雨衣拿來一件御寒的軍用大衣給她,這樣的照顧和關心令她動心動容,接過大衣,說:“達吾叔,謝謝您?!?/p>
她蓋上軍用大衣,繼續(xù)睡,不知為何,回憶起與達吾的初次見面。
那天暮色初降,達吾穿著樸素戴著無沿小白帽來衛(wèi)生所買藥,身上散發(fā)著沉穩(wěn)厚重的氣質(zhì),看著她的臉說:“你看上去像穆斯林?!彼χf:“我的確是穆斯林?!笨谝粢怀觯_定彼此都來自臨潭。
他們坐下來交談,達吾以父親的口吻擔心她一個女孩子只身一人在藏區(qū)生活不易。這里沒有清真飲食,食宿也不方便。她笑著跟達吾說:“只要自己愿意,在哪里都能保持身心清真。”
達吾用疑惑的眼睛看著她。她說:“在這里飯由我自己做,只是很久都沒有吃到肉了?!边_吾問她為什么來這里,她說:“有信仰,但心依舊不知歸處,時常陷入難過或者孤獨之中,感覺時間駐足不前,想在這里靜一段時間,算是修行?!?/p>
她說:“這里的人都將臨潭的商人稱為洮商。”
達吾說,縱橫馳騁在青藏高原的臨潭商人基本上算是一個群體,經(jīng)常互周互濟,忍耐相讓。像他們這些做蟲草生意的,在西寧用藥材行團聚同鄉(xiāng),靠伊斯蘭誠信為本的商業(yè)道德立足于商界,靠信仰提升商業(yè)素養(yǎng),靠智力投資。
高原的天氣變幻無常,她記得那天天空突然滴落了一些粗重的雨點,打得玻璃噼啪響,達吾從車里拿來拜氈,在藥房的走廊里做禮拜,眼角眉梢,專注虔誠。她注視著達吾的一拜一叩,在空氣中嗅聞到某種難以被捕捉的清香。達吾離開之前寫下一個電話號碼給她,說有困難就打這個電話,所有的穆民都血脈相連。
第二天中午達吾又開車來衛(wèi)生所,帶來了半只烤羊,跟她說:“你跟我說過,你半年多沒吃肉了,今天收蟲草經(jīng)過這里就順路帶點肉給你?!?/p>
她從這個男人臉上感受到父親般的慈善,這對童年時就已失去父親的她來說格外珍貴。她的童年匱乏至極,沒有父親沒有母親沒有擁抱,祖父祖母去世之后,生活在姑母的家里,靠父親去世之前留下來的資財讀書,上大學。仿佛一直都是一個人呆在一個房間里,空無一人,寂靜與孤獨滲透到骨髓里。
她問達吾:“今天收購蟲草了嗎?我想看看?!?/p>
“有,在車里,我去拿?!边_吾提來一個大塑料袋,放在桌子上打開,所有深黃色的老蠶頭上都長了一根棕色草莖。她從小就驚訝于這種兼具蟲與草的外形,卻非蟲非草,屬于菌藻類生物。
達吾用拇指和食指捏著一根蟲草的草莖讓她看,說:“這一支莖粗尾細、體形飽滿、形體逼真、色澤潔凈,屬蟲中精品。收蟲草的時候一般會聞氣味,辨顏色,折斷蟲體看斷面,看外形,量大小,記足數(shù),看環(huán)紋。蟲草表面有密集而明顯的環(huán)紋,體下有八對足,中間四對較明顯。”
折斷蟲草讓她聞,一股干燥腐爛蟲體的腥臊和草菇香氣的混合氣味。斷面呈粉白,嚼在嘴里有微腥的苦味。
達吾繼續(xù)說:“蟲草一般生長在海拔3000米至5000米的高山草地灌木帶,雪線附近的草甸中。蟲體一般四五厘米長,最長也長不過六厘米,越粗越長價格越貴。”從塑料袋子里抓出幾根蟲草,放在桌上說,“這幾根你跟羊肉燉著吃,能給羊肉增味不少?!?/p>
對于蟲草她從小耳聞目染,早已非常熟悉,急忙說:“不用不用,這個東西太貴了?!?/p>
達吾看著她的眼睛說:“你跟我的大女兒一般大,逃避或者修行不能改變生活,想清楚要想的事情就盡早回家,生命并不是為所欲為的事,也不由我們控制,要以中正的態(tài)度對待生活。大道理我也不說,人活著至少不應該讓自己難過?!?/p>
人與人之間的理解完全南轅北轍,她無法對任何人說出內(nèi)心的周折。
她說:“你進山收蟲草請帶上我,我想去看看?!?/p>
達吾像是無法理解她的這種請求:“收蟲草有什么好看的?”
她笑著說:“我父親曾經(jīng)也是在這里收購蟲草的商人,一直想去看看父親走過的路,只是沒有機會?!?/p>
她所停留的這片雪山,是她幼年生活過的地方。在這里她曾與她的藏族母親回民父親生活在一起,生活穩(wěn)妥滿足,目標簡單,對心靈和自然有感情……父親煙瘴中毒去世之后,她被父親的家人強帶回去。上小學時,母親來學??此领o美麗的藏族女人,溫柔殷切,帶她在春暖花開的小花園里面散步,眼淚掉落在她的臉上。她要帶她離開,姑母趕到人頭攢動的汽車站,不顧女孩的哭鬧,打罵著強行拉走?;厝ブ蠊媚该婺砍翋灒瑢λ焕聿徊?,對這樣的傷害,她只能沉默。
長期寄人籬下的荒蕪之感使她內(nèi)心強大孤立,從不依賴,也不相信。不相信的最終結果是進退都難,讓人失去生存的勇氣。她與父母兩邊的人都血肉相連,經(jīng)脈纏結,不能斷絕。兩種情結糾在一起,無法獲得路途。但問題必須被解決,輾轉反側,決定將心分劈兩半,一半承載感情,一半歸屬信仰……
在黑暗中梳理著記憶,突然聽見有人在帳篷外面叫她。他們抱來一個小女孩讓她給看看。小女孩臉色蠟黃,嘴唇蒼白,身體蜷縮成小小的一團。她擁住小女孩的肩膀,小女孩似乎將所有的重量都靠在她身上,不停地顫抖,冰冷得像一只受傷之后被雨水長久浸泡的小鳥。她撫摸小女孩的額頭,說:“小姑娘感冒非常嚴重?!睂㈦S身帶來的藥劑注射給小女孩之后,吩咐大人明天將孩子送下山,讓孩子休息。
蟲草價格昂貴,孩子也都跟著大人上山挖草,有時候會跟大人在山野露宿,生病在所難免。高原子民,生之艱辛,但生生不息。
三
雨后的早晨,遠山被層層云霧繚繞。早飯過后車隊繼續(xù)前行,時至中午,停在一個氈房前,買來牧民的一只羊,放倒在草地上刀宰,羊的斷頸處向外殷殷流血。
燦爛陽光的照耀下,達吾用牙齒咬著刀背,迅疾利落地收拾干凈羊體,在草地上烤起全羊。
與達吾同來的商人全都了解藏族人的宗教信仰、風俗習慣、生活方式,對于藏區(qū)的一切偏好熟悉而尊重。他們像藏族人一樣吃肉,不用刀叉,說刀叉吃肉欠缺用手抓的豪爽和盡致。他們說,在草地上跟隊伍一起燒出來的菜和肉比其他地方的都要好吃,因為別處沒有這樣的山水,沒有牛糞燃燒后滲透出來的青草香氣。他們吃肉的方式也同藏族人一樣嚴格,完全分餐制,一大盤肉擺放中間,看準自己想吃的部分,一刀割下來,啃吃得干干凈凈。
在藏區(qū)以吃肉為看人標準。他們說穿行在藏區(qū)的人得把肉吃得干干凈凈,肉吃不干凈說明這個人的性格里面有欠缺,做事一定會拖泥帶水。為了彰顯沉穩(wěn)利落,他們吃光骨頭上的肉,用異常錚亮,刀鋒鋒利的刀將骨骼鉚接卸落,刮下鉚接上的肉筋,咬嚼出咯噔咯噔的聲音。
他們說以前為了生存,回商組成馱隊,用騾馬馱牛馱運藏族人所必需的物品,攜帶幕帳,長途進藏換取銀錢。半路打劫的土匪發(fā)現(xiàn)馱隊后并不立刻進攻,他們會對這支隊伍進行一段時間的尾隨跟蹤,察看他們架帳餐飲之后丟下的骨頭,借此判斷與此馱隊的實力差距,看能不能打劫。如果吃過后丟下的骨頭上余留殘肉,毫不客氣,直接撲上去搶;如果骨頭啃得干凈剔透,則表明這個馱隊的成員個個勇猛,實力非凡,土匪就會掂量斟酌,很可能自動放棄打劫。
他們停留在此地收蟲草整整一天,天色忽然變得陰冷,頭頂一撮花毛的小羊羔在鋪展于草地上的羊皮旁邊趴了一整天,神情天真哀傷。牧民說所宰的羊是這只羔羊的母親。
高原上的天氣變化莫測,傍晚天邊烏云濃厚,雷聲轟隆,冰雹驟然而至,潔白堅硬的冰彈鋪滿廣袤原野,白茫茫一片。太陽一探頭,天空呈現(xiàn)出玫瑰色,冰彈消融,被冰雹襲擊的各類花草倒歪殘損,損傷的草葉上綴滿清露,閃爍著彩虹的光澤。
不知不覺,天色漸暗,她在藏族人的氈房里做完昏禮,披著衣服走出來,四野寂靜,星月黯淡,帳前的一盞掛燈被風吹得左右搖擺,和映在地上的影子對舞。
晚上一起吃飯時達吾接到一個電話,放下碗筷,坐直身體盤著腿在電話里商談了很久,掛掉電話后對在座的人說:“明天我們兵分兩路,一路繼續(xù)穿越草地收蟲草,一路開車將收來的蟲草運往西寧?!?/p>
她盤腿坐著與這些商人聊天。他們說話時全都語調(diào)清淡,仿佛并不是在聊天,而是清風在曠野里蔓延,自說自話或是他說你聽。他們說勤奮巷是目前全世界最大的冬蟲夏草集散地,知地取勝,擇地生財,所以他們便將總部設在勤奮巷。做生意要緊盯市場行情,要像獵豹一樣嗅到其中的商機,洞察力要強,對宏觀形勢的判斷要準確。光對行情敏感還不行,還要精通商道。商業(yè)得人則興,失人則衰,他們這些遠赴藏區(qū)千里經(jīng)商的人都屬于草根階級,白手起家,任人所長,在各地聯(lián)號經(jīng)營,形成匯通之勢。身入財利之場,誠信忠義是一條準則,如此生意才能蓬勃發(fā)展,不斷壯大。
她耐心傾聽,獲取觀點。達吾收回話題,說:“說得大了,其實勞碌一生,全身心奉獻于此只是為了讓家人過得好……”說出的話語充滿感情,親情讓這些商人目標明確,內(nèi)里單純,此刻她意識到所有人的生活都瑣碎細微,善良,熱誠。充滿生機活力的人會自己消化掉必須承擔的困難,面對生活以及信仰,鎮(zhèn)靜自若,面帶喜悅。
風攜帶著青草的腥香氣息從面前掠過,達吾和其他幾個人打開車燈連夜將蟲草裝好,也將近來生活中所淘汰的一些垃圾用大塑料袋子集中起來放進車廂準備走的時候一起帶走。達吾說明天一大早,他們要將這些藥材運回去,到西寧市城東區(qū)的勤奮巷交易市場。
達吾問法蒂瑪:“是否愿意和我們一起回去,回臨潭?!?/p>
她不知該怎樣回答。
晚上地面寒冷潮濕,她睡在帳篷里縮緊身體維持溫度,眼淚無知無覺,源源不斷。她的內(nèi)心在與這些商人相處的過程中修復了很多,這已經(jīng)足夠。
她回到原地,在天初亮的清晨做晨禮,誦讀《古蘭經(jīng)》,生火,折疊被子,清掃房間,擦拭桌椅,感受著內(nèi)心細微的愉悅晴朗,立定心意,繼續(xù)停留在這里,十分耐心和緩慢地尋找與等待。血肉相連的親情及內(nèi)心存在的感情就像宇宙規(guī)律一樣客觀,這樣單純的關系,單純得如同一種真理,不應被實質(zhì)并不堅定的事物囚禁。
編者手記:
東鄉(xiāng)族有了自己的90后寫作者!
至少,有這么一個有點奇特的姑娘丁顏:她的肌體中流動著回、藏兩個民族的血脈,又飽受了撒爾塔文明的滋養(yǎng),能用藏語、東鄉(xiāng)語與人交流,也能用阿拉伯語背誦《古蘭經(jīng)》;她生于甘南臨潭,求學省城,卻一心游走四方,遍訪藏地,見慣了寬廣無限的天地,遇到過千奇百怪的能人。盡管尚似青果之澀,但她的散文,已與時尚小資無干,也絕少一般少女的矯柔。敬畏天地的藏民與精誠敏慧的回民,使成長中的她獲得了一種韌性,一種面對艱險的生命姿態(tài)。
責任編輯 石彥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