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措
1
野草蓬勃地生長著,即使無人照料,那塊土地依然保持著昂然的生機!
這曾經(jīng)是父親的土地,現(xiàn)在輪到母親看守。母親的眸子里總是灌滿了深邃和憂郁。
父親在我們?nèi)叶紱]有任何心理防備的一個冬天突然就離開了。那個冬天,房前屋后的樹木蕭瑟。母親穿上父親生前為她買的棉衣,可母親總說冷。我不知道那個冬天和以往有多大差異,只記得母親在那個冬天里表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矮小,甚至瑟縮著不愿出門。
家安靜極了,能感覺到風(fēng)呼呼劃過玻璃發(fā)出的輕微震動和小狗踅行時不規(guī)則的喘息,我開始懼怕這樣的靜謐。
那天,母親沒有披棉衣就出了家門,她來到那塊日漸荒涼的土地上,依著那棵櫻桃樹,不言不語,直到樹枝上最后一片枯葉輕輕飄下來,母親靜靜地注視著那片枯葉,她的眼角有些濕潤。
那把鋤頭銹跡斑斑,因為好久沒有用過,鋤把上長了許多小霉點。母親用布擦了一會兒,然后浸泡在水里。
這些都是父親生前操心的事情,那時母親的任務(wù)就是操持家務(wù)和照顧好我們。
母親扛著鋤頭,來到了那塊地上,但是她沒有急于放下鋤頭,站在荒蕪的地邊,不知道怎樣開始。
鋤頭有些重,我看見母親的肩膀慢慢佝僂下來。
母親放下鋤頭,彎腰去拔那些生命力極強的野草。她先是俯著身子,然后屈膝,最后干脆跪在地上。拔完一片,又起身繼續(xù)向前拔。
野草躺下了,母親一次比一次更緩慢地彎腰起身。
秋天,那塊地里的白菜苔綠油油的,嬌嫩的枝莛上長滿了許多含苞待放的黃色花蕾。蜜蜂貪婪地縈繞在那里,一夜間突然綻放的花蕾總是會給它們帶來意想不到的驚喜。
學(xué)校離家不是很遠,母親為了我和姐姐的學(xué)習(xí)卻執(zhí)意要我們住校。星期六,母親摘下所有的菜苔,到菜市上賣。我和姐姐看著晚霞漸漸被夜色稀釋,月牙兒從對面山頂探出頭來時,終于記起這是母親第一次賣菜。夜更濃厚的時候,我們再也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惶恐,手牽著手,順著小路邊走邊叫著:“阿媽,阿媽?!?/p>
“喂,我在這里!”
小路上多了三個夜晚歸家的人。
母親忙碌著給白菜苔施肥,鋤草,然后每到星期六就到菜市上去賣。菜苔被折斷的部位總是很快又長出鮮嫩的新枝。雖然不記得那個秋天母親賣了多少次菜苔,但那頑強的生命力在我的腦海里已經(jīng)根深蒂固。
始終不明白母親為什么總選擇在我們回家的日子去菜市,直到那天接過母親遞給我們的一疊皺巴巴的零錢。
“今天菜苔不好賣,沒掙多少錢,先拿這些錢交給學(xué)校,不夠的明天我再給你們送過去?!?/p>
2
那塊地再也沒有荒蕪過,地邊間隙還種上了幾十棵櫻桃樹。
春天,小樹茂盛的枝葉嚴嚴實實地把地遮了個水泄不通,母親那時就空閑了下來,經(jīng)過牛耕,簡單地種些香菜和小菜供自家食用。母親說:“當(dāng)你只能擁有一樣?xùn)|西時,你就不要想第二樣?xùn)|西,貪念模糊你的意志。地,也是一樣的,你想要在這塊地里收獲櫻桃,就不要奢望在這塊地里有其他更好的收成。”
母親全心全意地呵護,土地再也不生硬板結(jié),它無言地默默奉獻著!
黝黑鮮綠的葉子你擁我擠,使得夏日火熱的陽光也只能借助風(fēng)的力量時不時好奇地窺視那塊地。
熟透的櫻桃掛滿樹枝,像星羅棋布的紅色寶石,在斑駁的陽光里錚錚閃爍著,壓得大樹都喘不過氣來。
櫻桃豐收的季節(jié)是我們?nèi)易蠲β档臅r候,它的收獲期限嚴格固定在二十天左右。那段時間里,我們早出晚歸,每天吃飯也基本在地里。母親負責(zé)出售櫻桃,我和姐姐負責(zé)采摘。我們家的櫻桃味美肉豐,個頭大,銷售總是供不應(yīng)求。那時,母親總忘不了留下一棵櫻桃樹,選個好日子,做一壇香甜可口的櫻桃酒。每逢佳節(jié)或者是有客人,我們都能品嘗到櫻桃酒那沁人心脾的甘甜。
風(fēng)兒由暖漸漸轉(zhuǎn)涼,萬物都蕭條起來。櫻桃樹光禿禿的,樹干也沒有往日光滑細膩,緊皺的皮膚上長滿無數(shù)灰褐色的小斑點。這時候,母親就弓著腰,一粒粒飽滿的豌豆從她的手里迫不及待跳進坑里,母親用小釘耙輕輕地給它蓋上泥土,像阿媽為孩子遮擋住寒風(fēng)一樣盡職盡責(zé)。
冰刺的寒風(fēng)更加深入那個季節(jié),豌豆調(diào)皮的小腦袋東搖西晃地鉆出母親給它們蓋好的“棉被”。
當(dāng)冬天好不容易擠出個燦爛的微笑時,母親又開始鋤草、施肥,記得有一次,豌豆尖上來了許多“不速之客”,幾天下來,綠綠的葉子耷拉下來。母親焦急得徹夜難眠。第二天睡意朦朧的我,被一陣嘩啦啦的水聲吵醒了,拉開窗簾,只見母親正在專注地調(diào)藥。
母親用愛養(yǎng)育著我和姐姐,更滋潤著那塊土地!
3
起風(fēng)了,風(fēng)吹亂了母親額頭那縷銀發(fā),母親站在櫻桃樹下,撫摸著一棵棵櫻桃樹,注視著屬于她的土地……
我和姐姐像播種在那塊土地上的兩粒種子,在歲月的更替里漸漸長高長大,然而,母親卻在光陰的蹉跎下慢慢蒼老起來。
我和姐姐讓母親離開了那塊土地,因為她再也無法舉起那把沉重的鋤頭!
那塊地又慢慢荒蕪起來,母親的心也隨之荒涼了許多。
時??匆娔赣H走過那塊地,她總是喜歡撫摸那一棵棵和她共同老去的櫻桃樹,衰老的樹皮和母親粗糙的雙手混和在一起的一剎那,她的表情復(fù)雜極了。
母親離開了那塊土地,去了姐姐生活的那個城市。姐姐是個孝心十足的好女兒,可是母親對于土地的思念讓姐姐非常無奈。
母親固執(zhí)地想念家鄉(xiāng),想念那塊種滿櫻桃樹的土地。
母親病了,她想聞聞地里泥土的清香,想再一次握起那把鋤頭,想繼續(xù)在那塊土地上享受一次豐收的喜悅。而這一切只能在那個陌生的都市里翻來覆去地想象了。
母親感覺很孤獨!
母親又回到了故鄉(xiāng),回到了她無法離開的土地。
4
兩年漂泊之后,我也回到了離那塊土地很近的地方。
來到那塊土地上,我俯下身,拔掉那些吮吸土地養(yǎng)分的雜草,輕輕抓起那一粒粒細土,覺得母親過往的歲月都在指縫間流淌。
村子依然坐落在半山腰,一動不動,靜靜注視著我們。母親隔三岔五總要到那塊地上去,想必她一定在尋找遺失了的什么東西。
其實,母親的那顆心已經(jīng)和那塊地死死地連在了一起。我們也是。因為有了那塊地,才有了我們的牽念和回憶。
責(zé)任編輯 安殿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