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占啟
解讀《喧嘩與騷動》的白癡敘事藝術(shù)
李占啟
威廉·??思{——諾貝爾文學獎的獲得者,同時也是美國南方文學作家的杰出代表,他一生創(chuàng)作了19部長篇小說和70多篇短篇小說,是當之無愧的美國現(xiàn)代文學的泰斗。??思{在其作品中廣泛運用了多角度敘述、意識流、并列對照、神話模式、象征隱喻等新手法,而其中意識流技巧的運用更是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他對人類心靈和意識流的探究取得了巨大的成就,瑞典科學院的兩位院士在授獎詞中稱??思{“深邃地探究人類的心靈,是一位人類心靈公正的分析者,一位以輝煌的方式拓展了人類對自我的認識的偉大作家”[1]。他對心靈和意識描寫的巨大成功不僅歸因于他對處于傳統(tǒng)價值觀念解體中的當今世界的深刻見解,更是因為其作為現(xiàn)代主義作家駕馭語言的深厚功力和精湛技藝,尤其是他開了讓一個純粹的白癡敘事的先河,從某種程度上說他是一個愛寫白癡的作家,例如,在《喧嘩與騷動》這本書里,文章一開篇就將一個先天性白癡——班吉的視角展現(xiàn)給讀者,評論家們一般都把書中班吉的部分稱為“一個白癡講的故事”。無獨有偶,??思{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我彌留之際》里白癡又一次出現(xiàn)——安迪最小的兒子瓦達曼,他的智商比班吉稍高,他的獨白帶有兒童特有的零亂無序異想天開,說自己的母親是一條魚。本文就福克納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喧嘩與騷動》中的白癡班吉來分析和探究白癡敘事的藝術(shù)魅力。
關(guān)于“感性”一詞,著名的語言學家呂叔湘先生在1996年版的《現(xiàn)代漢語詞典》里給出如下定義:“感性指屬于感覺、知覺等心理活動?!盵2]而德國古典哲學的奠基人康德認為所謂“人的認識能力”由理性、感性與知性三個方面構(gòu)成。感性“是通過感官而獲得的一些零散的感覺表象”[3]。感性作為一種被動的單純接受的能力,感性思維的特點往往是直接的、具體的和生動的?!缎鷩W與騷動》中一開頭,作者就是通過“一個偉大的白癡”[4]的感性思維來展開敘述的:
“透過柵欄,穿過攀繞的花枝的空當,我看見他們在打球……
“聽聽,你哼哼得多難聽?!崩账固卣f,“也真有你的,都三十三了?!盵5]
小說的主人公班吉的年齡有33歲,但是他的智力低下,甚至還不如一個兩三歲的幼兒。理智和思考不屬于班吉,他也不能分清現(xiàn)在、過去和將來,他的大腦里只有一片混沌。而福克納卻選擇了這樣一個“白癡”來作為敘事的主角。他在談到選擇班吉作為敘述人的原因時說:“我先從一個白癡孩子的角度來講這個故事,因為我覺得這個故事由一個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人說出來,可以更加動人?!盵6]正是因為作者采用了白癡視角,他所呈現(xiàn)出來的圖像是疊加在一起的一個個場景,在這段大約三百字的感官印象中所知道的僅僅是“旗子”與“擊球”。至于他們在干什么,打的什么球,班吉沒有任何意識,不能像常人那樣對所發(fā)生的一切進行思考,因此班吉的敘述部分更多的是消極、被動甚至是低級的感官印象,不摻雜任何情緒的感染,顯得非常單純,更顯示出其感受的直接性。
班吉思維的“邏輯”是與常人迥異的,其完全采用一種事物和名稱完全一一對應的呆板的、僵硬的邏輯思維方式,他認準了一個物質(zhì)名稱就只代表一種物體,不會有第二個含義。在以后的敘述中反復所采用的是“昆丁”、“迪爾西”、“凱蒂”等這些人的名字,而沒有采用姐姐、阿姨等這樣的稱謂,他也極少使用稍微抽象一點兒的像“他”這樣的人稱代詞。這些正如上一段所敘述的,讀者第一印象可能是一些具體的動作,如“把小旗拔出來”又“插回去”,“這人打一下”,“那人打一下”,讀者需要用自己的生活常識去推斷出他們是在打高爾夫球,推斷所發(fā)生的一切,班吉就像是一部無生命的沒有任何思維的錄像機,由一個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人敘述,班吉的呆笨癡傻促使讀者自己去思考、判斷,通過班吉這個人物的敘述達到了陌生化,延長了審美感覺的過程。正如巴雷特所說,“??思{給我們展示了一個不透明的、密實的和非理性的世界”[1],正是這樣具體的、感性的、實體化的意象和“密實”的原生態(tài)敘述再現(xiàn)了生活場景的原初性和真實性,從而給讀者以別樣的感受。
首先,白癡的敘述視角更有助于時空和記憶場景的切換。??思{作為意識流的代表作家,他選擇白癡作為敘述的主角,是有其獨特用意的,正是因為班吉是個白癡,因此時間對于他而言永遠只是現(xiàn)在,沒有過去和將來??灯丈?guī)资晁l(fā)生的事:1898年,班吉的祖母大姆娣離開人世,次年班吉改名;1909年時班吉的姐姐凱蒂失貞,次年結(jié)婚,同一年昆丁投水自盡,1912班吉的父親也不在了等像一團亂麻,攪在一起,匯成前后顛倒、混亂模糊的意識流。班吉的思維完全是跳躍式的,從一個思想活動跳到另外一個思想活動,時間和邏輯在他的大腦里完全不存在。班吉的敘事中穿插了大量的回憶和以前生活的細節(jié),讀者如果不讀昆丁和其他人的敘述,就會搞不清楚哪些是回憶,哪些是正在發(fā)生的。在班吉這里,時間更表現(xiàn)為現(xiàn)時性和當下性,據(jù)統(tǒng)計,這樣的“場景轉(zhuǎn)移”,“班吉的部分”里有一百多次。如開頭部分當勒斯特說“等一等,你又掛在釘子上了。你就不能好好地鉆過去不讓衣服掛在釘子上嗎?”[5]他馬上閃現(xiàn)出了1900年圣誕節(jié)前兩天凱蒂帶著他穿過柵欄時的情景:“凱蒂把我的衣服從釘子上解下來,我們鉆了過去。凱蒂說,毛萊舅舅關(guān)照了,不要讓任何人看見我們,咱們還是貓著腰吧?!咽植逶诙道?,凱蒂說。不然會凍壞的?!盵5]接著又浮現(xiàn)出同一天稍早時候服侍過班吉的黑小廝——威爾遜帶他出去玩時他接凱蒂的情景。她“一邊搓著我的手”,一邊問“什么事。你想告訴凱蒂什么呀”[5]。然后又閃回到當前勒斯特埋怨他哼哼唧唧的,帶他穿過柵欄。在班吉的敘述中就是用一個又一個的意識,來敘述故事與刻畫人物的。通過這些場景的不斷轉(zhuǎn)換,不同場景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性,凸顯了凱蒂對他真誠的愛和對他心靈的巨大影響。這種時空的穿越、思維的任意轉(zhuǎn)換和跳躍完全是隨機的,作者在文中有時候僅僅以字體的變換來提醒讀者,大多數(shù)情況下甚至連字體也未作任何的改變。這就給讀者造成了一定的理解“混亂”,但這種“混亂”是更好地刻畫班吉這個特殊人物的需要,也是作者能更好地運用意識流這種藝術(shù)表現(xiàn)形式的需要。
其次,白癡敘述視角能更加突出意識流小說的特點——常常是以一件當時正在進行的事件或物品為觸發(fā)物,引發(fā)人的意識流動。這種突發(fā)式的無意識的記憶手法被許多作家所運用,例如,法國20世紀偉大的意識流小說大師馬賽爾·普魯斯特在其長篇小說《追憶似水年華》中,由一塊小瑪?shù)氯R娜點心的氣味觸發(fā)了主人公一系列的聯(lián)想和追憶,引起了無限聯(lián)想的意識流動過程,揭示了人內(nèi)心世界的豐富和易于變化。這塊點心讓眾多的讀者津津樂道,也成為20世紀文壇最有名的點心。相對于上述小說表現(xiàn)出的這種意識流的特點,白癡班吉的敘述更突出了這種特點,出現(xiàn)在其眼前的任何景物或事物都能讓他的思想飛速回到過去的某個場景,他的回憶也可能又被這些出現(xiàn)的事物打斷,使他的思想在時空里來回穿梭,可以說“無序和混亂”是其敘述的最突出特征。當然這種“混亂”的意識流動也都有其根據(jù)和線索,或是一種聲音,或是一種氣味,或是一種形象等。例如,班吉看到牲口棚,腦子里又出現(xiàn)圣誕節(jié)前與凱蒂去送信,來到牲口棚附近時的情景;如果說從意識流小說創(chuàng)作的角度來解讀??思{所創(chuàng)造的班吉這個人物,我們或許可以認為,作者頻繁地使用意識流這種表現(xiàn)手法是為了突出意識流小說的獨特形式,白癡班吉這一人物形象及其敘述視角是服從于創(chuàng)作意識流小說作品獨特形式的需要的,同時也是服從于刻畫特殊人物的需要的,突出了意識流小說的特點。
據(jù)考證,書名《喧嘩與騷動》來自于莎士比亞的四大悲劇之一——《麥克白》里第五幕第五場主人公的一句臺詞:“人生如癡人說夢,充滿著喧嘩與騷動,卻沒有任何意義?!盵5]在這部??思{最為喜愛、花費心血和時間最多的作品里,他通過白癡班吉的敘述深刻地表達了這一主題,那就是人生的喧嘩和混亂,同時也蘊含了作者對自己遵循的舊的價值標準的解體、崩潰而感到的迷茫、痛苦和發(fā)自內(nèi)心的失落。
《喧嘩與騷動》通過對白癡班吉思維的語言模擬,描寫了“一戰(zhàn)”后人們所面臨的一系列問題:如南方過去的繁華、內(nèi)戰(zhàn)的失敗、傳統(tǒng)社會的崩潰、大家族的腐朽、康普生家族的沒落,等等。美國南方經(jīng)歷了深刻的社會變化:傳統(tǒng)觀念的喪失、人與人之間愛的缺乏……由此引起了福克納對人類普遍境遇的思考,全面地表達了他對處于傳統(tǒng)價值觀念解體中的當時世界的深刻看法。??思{說:“我試圖用我心目中的白癡的樣子來講述故事。我看哪個白癡不懂得什么叫問題,不懂得用問號。他不懂多少語法,他說話只靠自己的感覺?!盵5]作者通過巧妙的設計,讓白癡班吉顯現(xiàn)了其大腦思維的原初性、單純性以及混沌性,而這也達到了作者所要的藝術(shù)效果,小說的主題也得以不斷復現(xiàn)和深化。如在《喧嘩與騷動》中,班吉的敘述中有一個特別的細節(jié)——凱蒂身上的味道,在其文中出現(xiàn)多次。通常班吉雖傻但能聞到姐姐身上特別的“樹的香味”。然而有一次凱蒂開始學著化妝打扮,還在身上灑了香水時,班吉開始大哭起來,并且她想盡了各種辦法都無法阻止其哭嚎。班吉回憶說,凱蒂“伸出胳膊來摟我,可是我躲了”[5]。不過當姐姐在衛(wèi)生間里用香皂洗干凈后,“凱蒂又像樹一樣香了”[5]。但是當凱蒂失去童貞后,班吉又立刻“哭起來,哭聲越來越大……拽著她的衣裙,一邊哭一邊推她到洗澡間去……然而這一次,凱蒂再也沒有‘像樹一樣香了’”[5]。
總之,小說中此類細節(jié)的描述一方面給我們展示了白癡班吉最愛的姐姐凱蒂成熟、失貞、墮落的一系列變化和過程,另一方面通過凱蒂的失貞、墮落的故事暗示了作者對家鄉(xiāng)南方道德法規(guī)的破產(chǎn)、傳統(tǒng)社會的崩潰以及戰(zhàn)后的影響感到痛苦和迷茫。福克納在1949年登臺領(lǐng)取諾貝爾獎時第一句話就表達了這個觀點:“諾貝爾文學獎不是授予我個人,而是授予我的勞動——一輩子處在人類精神的痛苦和煩惱中的勞動?!盵6]小說通過班吉對其姐姐身體氣味變化的多次敘述,較強地表現(xiàn)了??思{對所熱愛的南方復雜的情感:一方面,他深愛著養(yǎng)育他的這片熱土,對家鄉(xiāng)的傳統(tǒng)價值觀念倍感留戀;另一方面,由于社會的發(fā)展和變遷,福克納也表現(xiàn)出了對南方罪惡的憎恨及痛苦。小說通過將班吉的故事反復敘述,也從側(cè)面反映了美國南方舊地主家庭在精神和道德上的日益墮落。小說中白癡班吉的敘述使主題得到了很好的復現(xiàn)和深化,正是由于白癡失去了與外界的現(xiàn)實聯(lián)系而成為現(xiàn)實世界的旁觀者,他們已經(jīng)擺脫了正常人理解現(xiàn)實時所不得不運用的慣常的知識、邏輯、思維方式、推理程序,而是完全憑著自己的感覺對外界做出判斷,他們更可能真切地反映和看清現(xiàn)實世界。作者巧妙運用班吉這個白癡的迷茫和不安來表達自己內(nèi)心的迷惘和痛苦,這種白癡敘事視角在主題表達方面表現(xiàn)出了很高的文學價值。
福克納通過白癡班吉的敘述視角給我們提供了一個時代的縮影,反映了其內(nèi)心深處對家鄉(xiāng)南方社會日益墮落的痛苦和憂慮;同時也體現(xiàn)了其意識流小說運用技巧的高超,白癡形象也是福克納的刻意追求。白癡敘事使其作品中的意識流描寫更為客觀、更有利于表達作品的深層主題和福克納的內(nèi)心世界,也助其成為世界上最偉大的文學大師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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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占啟(1978—),男,河南遂平人,碩士,鄭州師范學院外國語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美國文學、英語基礎(chǔ)教育培訓。
作者簡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