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鞠”字較少見，現(xiàn)保留、常見的僅“蹴鞠”、“鞠躬”等個別詞，都與“彎曲義”相關?！熬稀彪m在同義復合詞“鞠躬”的離合現(xiàn)象中占據(jù)主導地位，但卻喪失了獨用的靈活性，反而不得不依附于“躬”字，并被其完全取代（表示“彎腰行禮”義）。因此，本篇在母文“匊”族字研究背景下，從母文表義和詞義感染理論入手，重點分析組合感染的歷史演變中，詞義地位不均衡在共時狀態(tài)得以凸顯，從而造成非離合詞狀態(tài)下“鞠”的反?，F(xiàn)象。

關鍵詞：“匊”族字 母文表義 詞義感染 鞠躬

一、引言

現(xiàn)代漢語中“鞠”字比較生僻，僅保留在“蹴鞠”“鞠躬”等個別詞中，且很顯然，已經喪失單獨使用的靈活性。隨著離合詞研究的興起，“鞠躬”重新作為示例之一進入人們的視線，但由于書面色彩性強，又是歷史生僻用字，幾乎還未見有專門深入的研究著作。筆者曾在離合詞研究中作為示例之一有過涉及，但為凸顯共性，也并未深入探討。因此本篇將它單獨列出進行個項考釋，在母文表義的理論闡釋下，窮盡性地列舉“匊”族字例，力圖系統(tǒng)、細致地分析該字，特別是解讀它一方面在“鞠躬”一詞中占有支配地位（如離合現(xiàn)象：“鞠xx躬”），另一方面卻在表示“彎腰或行禮”的詞義競爭中讓位于“躬”字，不能獨存的矛盾現(xiàn)象。

二、“鞠”字

《說文》：“鞠，蹋鞠也，從革，匊聲。居六切?！盵1]（P158）重文作“”字。段玉裁轉引郭璞注曰：“毛丸可蹋戲者曰鞠”[2]（P108），也就是通說的“球子”?！熬稀绷x兩家所釋并不一致：一指踢鞠；一指蹴鞠所用器材——“皮毛球”，通“毱”。此處段說為是。

《漢語大詞典》所錄該字釋義近二十余種，根據(jù)語義場關系大致可粗略地分為三脈：表彎曲，如“蹴鞠”“鞠躬”；表養(yǎng)育，愛撫，“父兮生我，母兮鞠我”（《詩?小雅?蓼莪》）[3]（P460），“鞠愛”是也；釋“窮極、窮苦”，如 “既曰告之，曷又鞠止?！保ā对?齊風?南山》）孔穎達疏：“當謂魯桓縱姿文姜，使窮極邪意也?！盵4]（P352）《爾雅》即作此解。通“鞫”字，引申有“窮盡審問”之義，如“鞠治”“鞠獄”。此外，還有鞠姓、星名等義，這里不再贅述。除了遺留下來的古語詞“蹴鞠”以及后文涉及的“鞠躬”二詞外，現(xiàn)代漢語中，“鞠”其他古義已幾乎消亡不見。因此，本篇以“彎曲義”為核心的“匊”族字研究為背景，重點討論在該字族中現(xiàn)今還存活下來“鞠”字義。

三、“匊”族字及“母文表義”說

“匊”，《說文》解釋：“在手曰匊。從勹、米?！盵5]（P521）段注認為“在手”當為“兩手”之訛，指雙手捧物，即“兩手兜而聚之”的屈掌狀。會意字。“勹，裹也。象人，曲形，有所包裹。凡勹之屬皆從勹?！盵6]（P520）所以，凡是從“勹”的字都與彎曲有關。手彎曲，米才能在手心里。凡從“匊”的字也都與彎曲有關。圍繞“匊”字，有一系列意義相關的字，《說文》所錄，皆作“從某，匊聲?！奔此^形聲字。

這里需要說明的是，傳統(tǒng)觀念認為宋人王圣美的“右文說”：凡字其類在左，其義在右[7]（P95），是指形聲字聲符多在右邊，同時兼有表義功能。蔡永貴等人則重新闡釋其內涵，從理論最初本原指出“右文”非聲符，而是形音義皆備，具有孳乳、分化新字的母文（不一定是“初文”），因新孳乳字在母文基礎上產生，因而沿用母文之義，進而因襲母文之音，這些為區(qū)別本義或引申義而加注外部符號的字，蔡氏稱之為“母文外化字”。也即是說，“右文說”實質上是一種“母文表義”理論。在這一理論背景下，許慎所謂“亦聲字”（會意兼形聲）可以看做母文分化字形成的結果[8]（P47）。母文造字的局限（限于同族字）和同音現(xiàn)象最終促成“形聲相益”的形聲字條件成熟并應運而生。

因此，作為會意字，母文“匊”字本身有“彎曲義”，在此基礎上孳乳產生了一系列義近音同的字，形成字族。如“掬”字，表示兩手并合彎曲；“婅”“躹”指彎曲身體；“菊”：菊花的花瓣是彎曲的；“趜”表“足不伸”；“淗”指“水的波紋”；“驧”指“馬曲脊也”。這些詞不論是身體部位彎曲，或指其他事物的形狀有彎曲之態(tài)，其彎曲義皆來自于“匊”，所以這組字是在母文“匊”基礎上衍生出來的，同時兼作聲符?！墩f文》據(jù)孫愐《唐韻》皆作“居六切”或“渠竹切”。段氏說，“同聲必同部”。聲符相同的字，必然屬于同一韻部。查《宋本廣韻·入聲卷》，《屋韻·菊》下注“菊，草名?！恿?，三十三”[9]（P133），如“蘜”“鞠”“趜”“踘”字?！段蓓崱んM》下注“渠竹切，十二”[10]（P133），如“驧”“”“鞠”“趜”“踘”“毱”字。其中“鞠”等字兼有這兩種讀音（按：以上列字不計不從“匊”的異體字）。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菊”小韻下有“臼”字，曰“雙手捧物”。段玉裁認為“匊”“臼”二字有細微差別，王力《同源字典·覺部·見母》則認為“匊”“臼”“掬”同音，實同一詞，不必強生分別。擬音為[kiuk][11]（P306）?？梢姡幢赝x。概言之，在母文“匊”基礎上孳乳的分化字義同義近，同屬入聲屋韻，是同源字。

“鞠”字，《宋本廣韻》三見?！熬铡毙№嵪隆熬稀痹唬骸巴聘F也……又音曲。又渠六切。又蹋鞠。”[12]（P133）“曲”下“鞠”曰：“姓也。又居六切?！盵13]（P133）“驧”下“鞠”曰：“蹋鞠。以革為之。今通謂之球子。又菊曲二音。”[14]（P133）因此，“鞠”本義指外用皮革縫制、內填充毛的圓形球，通“踘”“毱”。從“革”，表示與皮革有關。最早是結毛而成，后來用毛充填皮囊而成，宋代以后才有充氣的皮球，即古時一種用來踢打玩耍的皮球?！墩f文》所釋“蹋鞠”，當是由表示“毛球”引申而來，泛指“蹴鞠”運動。后世文獻多有記載，往往都“蹋鞠”“蹴鞠”雙音節(jié)出現(xiàn)，可見詞義已擴大。

另外，宕開一筆?！皠弊遄直尘跋录僭O其字本義為“踢鞠時肢體彎曲狀”，通“趜”。即以許慎所言為是，表“蹋鞠動作”。但古時“蹴鞠”運動具體為何種形式，多數(shù)文獻語焉不詳，并不能妄測類似于現(xiàn)代足球競技運動。因此，表“踢球時肢體彎曲”義，并無有力左證，故棄之不取。

四、組合感染：“鞠躬”源自“躬”

與“毛球”相關的“蹴鞠”一詞，較早見于文獻記載?！稇?zhàn)國策·齊策》載：“其民無不吹竽鼓瑟，彈琴擊筑，斗雞走狗，六博蹋鞠者?！盵15]（P285）然而，與“蹴鞠”運動緊密聯(lián)系的“鞠”字又是如何由母文“彎曲義”演化為明確地表“彎曲（身體）”動作義，先秦兩漢所見典籍中難尋痕跡。因此，大膽推測，后世表示彎腰動作的“鞠躬”義，可能直接感染于“躬”字，即所謂的“組合同化”。

《說文》：“躳，身也，從身從呂。”[16]（P420）徐鍇注曰：“呂，古膂（脊梁骨）字，象人垂骨之形?；驈墓?。”[17]（P1062）“躳”是“躬”的異體字?！肮?，以近窮遠。象形?！补畬俳詮墓！盵18]（P751）可見，此字描摹的就是弓的形狀，有彎曲義。段玉裁進一步對比解釋：“從呂者，身以呂為柱也。矦執(zhí)信圭，伸圭人形直。伯執(zhí)躳圭，躳圭人形曲。鞠躳者，斂曲之皃也?！盵19]（P343）因此，“躬”字本義當為“彎曲的身體”，后詞義擴大，表示身體?！熬稀薄肮倍诌B用，較早的記載見于《論語·鄉(xiāng)黨》：“入公門，鞠躬如也，如不容?！盵20]（P2038）顏師古注曰：“鞠躬，謹敬貌?！盵21]（P962）此義應是由表示“彎曲身體”的意義引申而來的，指動作背后的寓意。不難看出，“鞠躬”所表示的“彎曲身體”與“躬”字緊密相關。一方面“彎曲”義項使兩字有了同義連用的詞義基礎，另一方面呈線性排列的空間位置，又促進二者相互感染，強化共有的“彎曲”特征，動詞性詞義增強；又因“躬”本身蘊含所指對象“身體”，因而“鞠躬”一詞往往不另帶賓語。

“鞠躬”一詞，大量使用，歷代文獻都有記載。如韓愈《謁衡岳廟遂宿岳寺題門樓》一詩中就有“廟令老人識神意，睢盱偵伺能鞠躬”[22]（P66）之句。至元，《韻會》解釋：“鞠，躬也?！盵23]（P1199）可見，此時，“鞠”“躬”二字互訓，同義復合，詞義地位趨于平等，與今無異。如：《五燈會元》記載：“僧近前，叉手鞠躬曰：‘這個是甚么字？主無對?！盵24]（P361）另外，較為熟知的《聊齋志異》也有“一大鬼鞠躬塞入，突立榻前，殆與梁齊”[25]（P9）的描述。

“鞠”“躬”也開始出現(xiàn)獨用現(xiàn)象?！冻蹩膛陌阁@奇》：“放他（蜈蚣）出來，他鞠起腰來，首尾著力，一跳有一丈高。”[26]（P46）宋元時期，“躬身”一詞大量出現(xiàn)?！段饔斡洝分小鞍蜒还钡恼Z句比比皆是，并沿用至今。當然，“躬”還作為鞠躬這種動作名稱出現(xiàn)。如“打躬”“一躬”數(shù)名組合大量出現(xiàn)。而“鞠躬”離合現(xiàn)象下的“躬”的詞義就與此一脈相承。如“鞠個躬”“鞠了一躬”“鞠了鞠躬”等。

但不同于其他聯(lián)合結構的離合詞例（如“洗澡”“游泳”“考試”），“鞠”并未保持在離合結構“鞠xx躬”中的主導地位，相反，與“躬”相比，喪失了獨立使用的靈活性，僅局限于“鞠躬”一詞。這種矛盾現(xiàn)象，實際上，恰好反映了離合詞所受動賓結構類推的外部作用和詞義內部不均衡現(xiàn)象斗爭的動態(tài)過程。前文已述，“鞠躬”一詞最初受“躬”影響，發(fā)生組合感染，詞義趨同，并逐漸處于并列地位；但這種詞義不平等并非全然消失，而可能隱形存在，在一定語境條件下，會被重新激活。也就是說，“鞠”“躬”二字雖在離合結構中受動賓類推作用影響，處于支配和被支配地位，然而一旦脫離離合結構限制，其本身詞義地位就會凸顯出來，并在具體語境中被不斷強調。現(xiàn)代漢語“躬”字取代“鞠”而成為“彎腰動作”的代表，就是明證。

五、結論

本篇在母文表義理論的闡釋下，結合“匊”族字，對“鞠”字進行個相考釋，認為“鞠”本義是指古時蹴鞠活動所用器材——皮毛球，后詞義擴大，泛指“蹴鞠”運動。但現(xiàn)仍保留的“彎曲”義項的古語詞“蹴鞠”與表示“彎腰動作”的“鞠躬”一詞，詞義如何過渡演變，是一大難點。幸而，“鞠躬”在離合詞群中的獨特現(xiàn)象，使這種詞義溯源有了可能。正如前文所提，“鞠躬”同多數(shù)離合詞一樣主要呈現(xiàn)動賓結構的離散形式，其中，“鞠”居于動詞支配地位，“躬”往往充當離散結構的賓語成分。但現(xiàn)代漢語中，表示彎腰行禮時，往往使用“躬身”“躬一躬腰”之類的用法，“鞠”字不再獨用，已喪失靈活性，僅限“鞠躬”一詞及其離合形式。這恰恰反映了“鞠躬”詞義組合感染在歷史演變中相互作用的動態(tài)痕跡，“躬”本義為“彎曲的身體”，在“彎腰”義項中占據(jù)主導，但在同義復合的雙音節(jié)趨勢和動賓類推的共同作用下，“鞠”受線性組合感染，詞義地位上升，并在類推作用下呈現(xiàn)動賓式離合，從而在離合詞“鞠躬”中達到詞義地位最高點。但這種詞義地位的不均衡不是全然抹殺不見，而是隱性存在，并在一定條件下，有重新被激活的可能?！肮北旧肀硎镜膹澭卸Y，背后蘊含著強大厚重的中國傳統(tǒng)禮儀文化，同時與日常身體動作密切相關，因而存在強大的語境優(yōu)勢。相對而言，“蹴鞠”活動已然銷聲匿跡，本身也不再被提及，已淪為歷史古語詞。因此，在表示“彎腰行禮”中，“鞠”字退出詞匯競爭，讓位于“躬”，也是詞義歷史演變的動態(tài)作用在共時狀態(tài)下的必然反映。

注釋：

[1][5][6][16][18][東漢]許慎：《說文解字》，北京：九州出版社，2001年版。

[2][清]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

[3][4][清]阮元?？蹋骸妒涀⑹琛?，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版。

[7][北宋]沈括：《夢溪筆談》，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

[8]蔡永貴：《“右文說”新探》，新疆師范大學學報，1988年，第1期。

[9][10][12][13][14][宋]陳彭年：《宋本廣韻》，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

[11]王力：《同源字典》，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年版。

[15]繆文遠：《戰(zhàn)國策新校注》，成都：巴蜀書社，1998年版。

[17][23][清]張玉書編：《康熙字典》，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1062頁，第1199頁。

[19][清]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

[20]吳樹平等校：《十三經》（校點本），北京燕山出版社，1991年版。

[21][東漢]班固，[唐]顏師古注：《二十四史·漢書》（縮印百衲本）·漢書，上海：商務印書館，1958年版。

[22][清]蘇塘退士選編，周嘯天注評：《唐詩三百首注評》，南京：鳳凰出版社，2005年版。

[24][宋]普濟，蘇淵雷點校：《五燈會元》，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版。

[25][清]蒲松齡：《聊齋志異》，北京：華夏出版社，200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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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張博.組合同化：詞義衍生的一種途徑[J].中國語文，1999，（2）.

（劉鳳玲 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 6100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