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fèi)勤

又到了秦嶺北麓。又趕上秦嶺大雪。

張加欣在陜西寶雞做過一單業(yè)務(wù)，返回四川老家過小年，這是他第二次驅(qū)車翻越秦嶺山脈。去年這個時節(jié)，父親突發(fā)腦溢血，張加欣慌忙從青海往回趕，一路上心急火燎，還遇上塞車。

有了上次的經(jīng)歷，車子一上秦嶺盤山公路，張加欣就囑咐司機(jī)小伍去加氣補(bǔ)胎的店鋪給小車安裝防滑鏈。從店鋪出來，張加欣踢了一腳車輪胎，對小伍說，安上了防滑鏈，就像馬兒釘了蹄子，想跑多快就跑多快。小伍點(diǎn)點(diǎn)頭，會心一笑。他記起這話是秦嶺山上那個老漢，去年給他們的車子安防滑鏈時說過的話。還記得那個老漢叫周冒富，他有個兒子叫周奮強(qiáng)，正在讀大學(xué)。這些事兒司機(jī)小伍怎么也不會忘。

汽車一開上秦嶺盤山公路，小伍就發(fā)現(xiàn)公司老總張加欣一直盯著車窗外面看，一路上張加欣沒說一句話。之前，他可是一直靠著椅背瞇眼打著盹兒。憑著對張加欣的了解，小伍覺得張加欣有心事。

汽車翻過秦嶺，就給人完全不一樣的感覺。張加欣把車上的暖氣開到最高檔，讓車?yán)锉M量暖和些。記得讀中學(xué)時，地理書上把秦嶺、淮河一線作為中國南北氣候的分水嶺?，F(xiàn)在身臨其境，覺得真是奇，真真是秦嶺??！

立冬一過，天氣說冷就冷了。最后一批苞谷秸稈收割完后，大地露出它的本相。天空似乎離大地又遠(yuǎn)了一層，很有點(diǎn)清澄的樣子。飛翔在秦嶺一帶雁群的叫聲也越來越遠(yuǎn)。又過幾日，冷風(fēng)一吹，霜就下來了。清晨起來地上白花花一片，人們還以為下雪哩，但仔細(xì)一瞧，發(fā)現(xiàn)那不是雪，是霜。眨眼工夫，雪就真落下來。開始的時候，雪還下得比較溫柔，點(diǎn)點(diǎn)滴滴、飄飄灑灑的。再過幾天，它就開始揚(yáng)威了，紛紛揚(yáng)揚(yáng)鋪天蓋地的樣子。這時的秦嶺就像穿上了一件從頭到腳的白大褂。秦嶺山脈似一條天然雪線：北麓風(fēng)雪迷漫，寒氣逼人;南麓郁郁蔥蔥，滿目翠綠。

張加欣的本田轎車行駛在秦嶺北麓。外面是冰和雪的世界，無邊無際。遠(yuǎn)處是連綿起伏的雪山，近處樹木上掛滿冰凌子，天寒地凍，連成一片。山道上盤旋著一列列汽車，黑壓壓長龍似的，呼嘯而過，一輛接一輛，劃破寂靜，形成冰天雪地里動與靜最絢麗的風(fēng)景。

張加欣一直在搜尋一個身影。那個穿灰棉襖、戴軍棉帽、兩側(cè)護(hù)耳豎著、背著背簍的身影。

去年， 就在這一截路上，車剛剛翻上秦嶺北麓，張加欣記得。窗外白雪皚皚，路面上鋪滿雪碴子，車子跑在上面溜溜滑，像個搖搖晃晃的醉鬼。一路上，張加欣不停地提醒小伍慢點(diǎn)小心點(diǎn)。小伍是南方人，沒有雪地里開車的經(jīng)驗(yàn)，又是第一次駕車翻越秦嶺，張加欣緊張得心臟都快蹦出來了。車子外面的溫度低到零下二十幾度，可他的手心還是一個勁兒出汗，恨不得自己去開車。雖說自己路況比小伍熟悉一點(diǎn)，可駕駛技術(shù)勉強(qiáng)一個“二把刀”，只得眼睜睜瞧小伍把車開得溜冰圓舞曲似的，唯一可做的就是不斷叮囑小伍加倍小心。

早晨他們剛從蘭州出發(fā)的時候，天空就下起了雪，飄飄灑灑的，不算小。這是一年中最冷的季節(jié)，第二天就是圣誕節(jié)了。張加欣多希望平安夜能趕到父親身邊。

母親死得早，父親單膀子拉扯他們兄妹仨。前頭的日子，父親吃了不少苦頭，后面的日子，他們長大了，日子好過了，父親卻患病了。想到父親，張加欣流出了眼淚。

小伍也想盡快回家。他新婚燕爾，腦子里總出現(xiàn)一些莫名其妙的畫面。比如，那個頭戴圣誕紅帽的大鼻子老人，乘著雪橇飄然而至。背景是白雪茫茫的原野，他和小乖乖一人戴一頂小紅帽，等著圣誕老人降臨。小乖乖是他剛?cè)⑦M(jìn)門的妻子，他常常那樣叫她。圣誕節(jié)雖然是西方人的節(jié)日，眼下中國人把它過得比自己的節(jié)日還熱鬧。小伍覺得不管啥節(jié)，回家就是過節(jié)。一路上小伍很興奮也很著急，只要車子停下來，他就拿出手機(jī)發(fā)短信，張加欣也就格外擔(dān)心。瞧瞧外面的鵝毛大雪，車子行駛在冰天雪地里，蝸牛般滑行，小伍又年輕，毛躁，還老是分心，他能不擔(dān)心嗎？為了讓小伍有充足的體力開秦嶺那段盤山路，上午張加欣在路況好一點(diǎn)的地段主動當(dāng)司機(jī)。他對小伍說，你瞇瞪一會兒，攢點(diǎn)力氣，下午翻秦嶺。

汽車剛爬上秦嶺北麓，車子就停下來。長龍似的幾百輛車泊在那里，聽說一個大貨車翻了。他們下車站了一會兒，凜冽的寒風(fēng)很硬，抽得他們直哆嗦，不得不縮回車?yán)铩５姑拱?！不曉得要堵好久，張加欣對小伍說。一路上開著暖氣，汽車擋風(fēng)玻璃上蒙著霜花，滿窗了，小伍用手指去揩前面的窗玻璃。這時，有人輕輕彈著他們的側(cè)窗玻璃，張加欣和小伍不約而同側(cè)身望去。車窗外立著一個囫圇個兒的雪人，像一棵白楊樹立在那里。

張加欣撳下車窗玻璃。一個老漢站在外面，臉上堆積著卑微和討好的笑容。他笑得那么別扭，那么不自然，而且笑起來的時候，滿臉皺褶，不好看，像個丑陋的老太婆。他的嘴巴嚅動著，發(fā)出聲音。張加欣不知道他在說啥，他的話里夾雜著普通話、秦腔和當(dāng)?shù)赝琳Z。師傅，安一條防滑鏈吧？他手上舉著一副鐵鏈子，邊說邊把鐵鏈子撥弄得嘩啦啦響。這一次他說得很慢，他們終于聽清楚了。多少錢？張加欣瞅著老漢手上的防滑鏈慢騰騰問。沒等老漢回答，小伍搶著問，前面咋了？顯然小伍關(guān)心的不是什么防滑鏈而是塞車的事。堵了，走不成了，老漢用嘴努努前頭說。師傅，安一條吧。保證好。老漢接著懇求說。多少錢嘛？張加欣的語氣里明顯流露出不耐煩。你們看著給個價吧。老漢臉上又露出難看的笑容。你們看著給價，哼！說得怪好聽呢。張加欣的臉上露出鄙夷的神情。別防滑鏈、防滑鏈的，前面到底怎么了？咋堵了呢？小伍急促促問。那輛大卡車翻了，賊大！滾在雪地上，把道兒全擋了。老板忒大方，拍了兩百塊錢，要我們幫著弄。我們大伙挖了好多土還墊了枕木，可它動都不動。眼看著錢兒啊，掙不到手！他們這會兒又叫人去了，人還不夠。老漢說得上氣不接下氣，嘴巴里呼哧呼哧喘。末了，仍然沒忘記推銷他的防滑鏈。雪山上開車，安一條鏈子安全。又來了，又來了！說到底，你還是想我們安你的防滑鏈啊。裝這個啥用嘛？小伍問。車子呀，安上這根鏈子，就像馬兒釘了蹄子，想跑好快就跑好快。老漢笑瞇瞇說。安裝這玩意兒需要時間，我們說走就走，哪有時間？張加欣找出一條拒絕的理由。莫得那么快，哪有那么快喲……老漢還要嘟嘟噥噥說下去，張加欣用手做了一個停止的動作，打斷了他的話頭。老漢悻悻離開了。他去掙那筆大貨車的業(yè)務(wù)去了。小伍瞅著老漢的背影大聲譏諷說。

過了半個多小時，老漢又踅回來了。這一次，老漢像個老熟人似的站在車窗外面微微笑著。看見他過來，張加欣以為路障排除了，忙撳下車窗玻璃。沒等張加欣問他，老漢懇求說，安一根防滑鏈吧，師傅！安全要緊呀。大卡車就是沒安防滑鏈才翻車的。我剛才忘了給你們說了，這會兒專門過來告訴你們一聲。大貨車還堵在那兒？張加欣不屑他的防滑鏈。嗯，老漢頭點(diǎn)得拔浪鼓似的。安一條嘛！耽誤不了你們的時間，現(xiàn)在還走不成。耽誤了，我不收錢。老漢的聲音里帶一點(diǎn)哭腔。別廢話啦，多少錢？張加欣不想再糾纏了。隨便給吧，老漢臉上閃出一絲興奮。五十塊還是五塊？五塊要得啵？小伍在旁搭腔。老總你真會開玩笑。誰和你開玩笑了？我不是老總，別亂喊。老總在這兒，小伍指著張加欣說。要我們隨便給，這不是你自己說的嗎？張加欣故意逗老漢。坐了整整一天，一身腰酸背痛的，又疲倦又乏味，反正一時半會兒也走不成，有人找上門來，還不索性解解悶說說話。

老漢愣在那里，無言以對。的確是他自己要別人開的價，現(xiàn)在別人開的價再低，他也不好發(fā)作。給四十吧，給個四季財(cái)。老漢用手比劃著，聲音比剛才孱弱。張加欣沒聽清楚，根據(jù)老漢的手勢他判斷是四十塊錢。你在敲竹杠吧！坐在一旁的小伍幫襯道。別，別這樣說，小同志！我喊的是價，你回的也是價。師傅，你要是覺得價錢高了，你回個價吧。老漢喋喋不休地說。十元錢怎么樣？這一次沒輪到小伍插話，張加欣一口咬定。

張加欣一直認(rèn)為自己是砍價高手。經(jīng)商十多年，用他自己的話說，他沒在談價議價方面吃過虧。生活中他也常常以砍價為樂。如果他們夫妻一起去購物的話，常常是老婆挑好看好之后，由他出面跟別人交涉，跟別人講價。老婆靜靜地站在旁邊，瞧著他跟別人談價?；蛟S是老婆鼓勵的目光有點(diǎn)刺激他，他這頭通?！翱场钡没杼旌诘兀翱场钡卯惒始姵?。作為商人，做這樣的事情他有成就感。他還暗自總結(jié)出一系列砍價經(jīng)驗(yàn)：一，你不能表現(xiàn)出太想要那個你要買的東西，你要不露聲色，你要聲東擊西。二，你要大膽砍，狠狠地，不留情面地。三，林黛玉妹妹說得好啊，不是東風(fēng)壓倒西風(fēng)，就是西風(fēng)壓倒東風(fēng)。買賣雙方何嘗不是這樣呀。因此談價的時候你需要霸氣。顧客不是上帝嗎？上帝不牛誰牛！四，雞蛋里頭揀骨頭。無論它品質(zhì)多好，世界上沒有十全十美的東西。再說好不好，不是賣方說了算，是上帝說了算。一副對聯(lián)說得好：說你好，你就好，不好也好;說不好，就不好，好也不好。就是這個意思吧。五，還價盡量踩到底線，抱著一個買不買無所謂的態(tài)度。古人不是說了嘛，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有什么大不了的。實(shí)在想要，走幾步再回頭，也不丟面子。沒準(zhǔn)賣家常常還偏偏答應(yīng)你，請你回來呢。久而久之，張加欣從中獲得了樂趣。凡價必講，逢價必砍，成了他在商品社會中的鐵桿道理。

根據(jù)他的經(jīng)驗(yàn)，狠狠殺價，凡價砍去三分之二，可能就是它應(yīng)有的價格。十元？車子外面的老漢唯恐聽錯了，身體緊緊貼著車窗門，整個身體幾乎倚靠在車門上，邊說邊伸開三根手指朝車?yán)锏膹埣有篮托∥楸葎?。十塊不是三十塊，張加欣糾正老漢說。老漢傻在那里了，愣怔著。也許他從沒遇見過這樣血淋淋壓價的。

這一年的冬天來得比往年晚些。入冬以來，這是最大的一場雪。一直盼望落大雪，前幾場落得小些。對于住在秦嶺山腳下的人來說，老天爺落雪就是給他們送銀子。在他們眼里，白茫茫的雪花簡直就是亮晶晶的銀錠，下雪天成了心中的節(jié)日。往年的這個時節(jié)，秦嶺山脈早就一片銀裝素裹了，山民們早早掙進(jìn)了冬季收入的一大半。他們是“刨雪”為生的農(nóng)民，冬季是他們掙錢的旺季，下雪天是他們旺季中的黃金時段。

大概沒想到他們會給出這么低的價兒，老漢的臉因憤怒抽搐著，在一點(diǎn)點(diǎn)變形。他把防滑鏈稀里嘩啦塞進(jìn)蛇皮口袋，放進(jìn)背簍里，聲音弄得很響。他站起來說，你們這些有錢人啊，不要，不要這么狠要得啵？我們干的可是冰天雪地里的營生??！你們也不能只顧錢，不顧安全。老漢的聲音在雪地里發(fā)顫，說完，扭頭走了?；蛟S山中其他聲音被大雪吸盡的緣故，他近乎悲戚的聲音回蕩在雪地里，很響?；貋戆?，老漢！望著老漢跌跌撞撞的背影，張加欣喊了一聲。老漢停下來，站在那里，他拿不準(zhǔn)該不該回去。愣怔在那里，不回頭也不往前走。

喂！老漢，回來吧。價格可以商量嘛。張加欣沖老漢有點(diǎn)駝的背影大聲喊。

那一霎，張加欣忽然覺得安全太重要了。雖然他仍然懷疑老漢背簍里鐵鏈子的作用，但無論怎樣，有鏈子總比沒鏈子強(qiáng)吧。至少心里踏實(shí)些，拿錢買安全。張加欣想。

老漢回來了，沒說一句話，仿佛他心中的陰影還未散去。二十塊錢，怎么樣？老漢聽見張加欣用的是商量的口氣，點(diǎn)點(diǎn)頭，算是回答。

放下身上的背簍，老漢從里面取出臟兮兮的蛇皮口袋，從口袋里拿出一根防滑鏈。防滑鏈的兩頭用尼龍繩系著，大約五十多斤重。老漢把蛇皮口袋放回背簍里時，張加欣看見口袋子里還躺著一根沒租出去的鏈子。

老漢撲下身子，雙膝幾乎跪在地上。他的雙手像鋒銳的利爪刨著雪碴，雪碴在他的身后飛濺，一會兒就堆成一團(tuán)。雪碴子在他手下發(fā)出嘁嘁喳喳生脆的響聲，聽上去讓人不寒而栗。

天地之間，白雪茫茫。遠(yuǎn)處，白色的山岡連綿起伏;近處，一條條冰棱子掛滿樹枝。已是傍晚時分，光線一點(diǎn)不弱，陽光照在雪地上反射著白晃晃的光。起風(fēng)了，風(fēng)嗚嗚吹著，刮得人歪歪斜斜的。張加欣站在汽車旁邊，打量著老漢，冷得瑟瑟發(fā)抖，一個接一個打著噴嚏?？赡苁锹犚娏藝娞缏?，老漢轉(zhuǎn)過身來，對張加欣說，你進(jìn)去吧，車上暖和呢。

老漢穿一件北方漢子常穿的那種灰棉襖。棉襖很舊，皺巴巴的，有的地方爆開了線縫。軍棉帽上的護(hù)耳一直垂著。臉膛黧黑，在白雪的映襯下像漆了一層釉彩。他把防滑鏈的一頭捆綁在車前面的一個輪胎上，然后，一圈圈地往輪胎上纏，最后用尼龍繩打上結(jié)。做這一切的時候，老漢神情專注，一絲不茍。前面的一個輪胎終于安好了。大概在冰雪地里匍匐久了，老漢雙腿凍得哆哆嗦嗦，半天站不起來。棉襖的對褂和褲子的膝蓋全被冰雪洇濕了。還以為老漢一直活動著，不像他們那么冷呢。看見老漢打了個激靈，張加欣想，外面零下二十多度，雪地上的溫度更低些，能不冷嗎？

接著老漢開始裝車前面的另一個輪胎。大概在雪地里待久了，手腳不如剛才麻利。老漢安裝第二條防滑鏈的速度慢了下來。伴隨著冰碴子嘁嘁喳喳被刨開的聲音，老漢趴在雪地上，幾乎埋在里面。這時光線有點(diǎn)暗了，黃昏時分，風(fēng)雪迷漫，寒冷愈濃。風(fēng)似乎刮得比剛才更兇，遠(yuǎn)處寂靜山林樹木上的冰雪被吹得颯颯響。

老漢起身時，張加欣問，弄好了？中了，老漢說。只一會兒工夫，老漢的噪子就啞了，仿佛地上的寒冷濕氣全都吸進(jìn)了他的口腔。這時，張加欣為剛才與老漢過分的砍價感到有點(diǎn)愧疚。張加欣拿來車上的手巾，遞給老漢，擦擦吧！老漢看了看說，還是別擦了，給弄臟了不好。堅(jiān)持把毛巾還給了張加欣。等會兒給你付錢，小伍對老漢說，前面有情況了，來告訴我們一聲。小伍擔(dān)心如果現(xiàn)在把錢付了，老漢就不管他們了。暖氣一直開著，他怕油箱里的汽油不夠。你告訴我們，才好決定怎么走。張加欣解釋說。沒問題，沒事兒，隨便啥時給。老漢笑吟吟說，仿佛看穿了他們的心思。張加欣和小伍連忙殷勤地把背簍馱起來背到老漢肩上。放心吧，我去看看就來。你們上車去等，外面冷。老漢走了，走得踉踉蹌蹌，背上的背簍也跟著他踉蹌著。畢竟在雪地里干了那么久啊，張加欣想。

張加欣和小伍坐進(jìn)車?yán)?，百無聊賴地干等著。天一點(diǎn)點(diǎn)黑下來，遠(yuǎn)處的山巒黑乎乎的，沒有了清晰的輪廓。車窗上的霜花面積越來越大，小伍不停地用指甲刮著窗花。那聲音“嚓嚓”地響著，聽上去單調(diào)、乏味。下車去買點(diǎn)東西吃吧，張加欣提議道。這時，一個女人從路邊走過來。她扎了一塊深藍(lán)色頭巾，胳膊上挎一只竹籃，手上提著一個暖水壺。他們叫過她，見她身上還落著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雪花。他們要了三桶方便面，誰都沒跟她講價。他們把方便面拆開，倒了暖壺里的開水泡面。

路上到處是賣東西的吆喝聲。賣水的，賣面包的，賣方便面的，賣茶葉蛋的山民走來走去，就是沒看見安防滑鏈老漢的身影。如果老漢守信用，過來告訴我們消息的話，請他吃一桶方便面。張加欣想。

張加欣和小伍正等得焦急，老漢來了。他像老熟人一樣拉開車門兀自坐上去，說，不行了，今晚你們可能過不去了，明早大吊車才來。你不是說老板拍了兩百塊錢，要你們幫忙嗎？小伍故意逗他，可他聽不出來，一副認(rèn)真的樣子說，是啊，車太大太重，我們挖了那么多土，墊了枕木，它還像死豬樣，動都不動。老漢的話里滿是遺憾。十輪大卡車啊，真少見，那么大。它在山頂上爬坡時，尾部滑在靠山崖的防洪溝里了，頭沖著懸崖，車身橫在公路上。都是未裝防滑鏈的緣故啊。老漢說得好像有他的責(zé)任似的。你是不是覺得沒安防滑鏈都跟你有關(guān)??？小伍譏諷他。別說了，抓緊吃面，吃了原路返回，張加欣打斷小伍。

小伍把方便面遞給老漢，老漢用微弱的聲音說，你們吃，我不餓，我不吃。我想搭你們的便車去車站，回家。快吃吧，別啰嗦，請你吃的。張加欣說。請你吃的，我們不會扣你的錢，放心吧。小伍說。那多不好意思啊，老漢客客氣氣接過面說。聽見一陣“窸窸窸”吃面的聲音，一桶方便面在老漢手里瞬間化為烏有。咳，真暖和。吃了飲食，身上就暖和了。老漢感嘆說。不怕你們笑，我今天才吃第一頓飯哩。早晨睡過了，起身一看，好大雪！背了三副鏈子，就上路，飯也莫吃。老漢吃過東西，思維活躍起來，話也多了。

張加欣和小伍掉頭下山回寶雞。一公里左右的山道，被汽車堵塞著，老漢跑上跑下，求助司機(jī)們挪動車位，忙乎半天，終于疏通了一條下山的車道。

一路上，老漢和他們說著話。他告訴張加欣和小伍，他家住在漢中鳳縣秦嶺的半山坡上。他們那里的人窮，守著幾畝山坡薄地，只能管飽肚子，要想掙幾個余錢，就得靠別的生路。年輕人大多去南方打工了，中不溜兒的留下來以山為生，靠山吃山。春天夏天里，他們?nèi)デ貛X山上挖山貨、藥材賣。冬天，他們以“刨雪”為營生。冬天是他們找錢的最佳時節(jié)，有的出去租防滑鏈，有的沿途賣茶葉蛋、老玉米、面包、方便面給公路上的旅客。不怕你們笑話，窮啊，沒得法，要拼命掙錢，給娃仔攢學(xué)費(fèi)。老漢說完，粗重地嘆了口氣。你有幾個娃？多大了？張加欣轉(zhuǎn)身問。一個娃仔，在南京念書，大三了;一個女娃，本來書也念得好，可為了保她哥哥，只好停學(xué)，去鳳縣縣城打工了。遇到俺這樣的家庭，莫得法哎！說的時候，老漢望著車窗外面的風(fēng)景，好像他不是在和張加欣說話，而是在和車外面一閃而過的風(fēng)景說話。不錯嘛，娃們！張加欣贊賞道。是呵，他們忒好！尤其那個娃仔，他叫周奮強(qiáng)。是他小姑給取的名，要他發(fā)奮讀書。他呢，還挺掙氣。幾十年啦，咱村就出了他這么一個大學(xué)生！老漢的語氣里明顯流露出自豪。張加欣發(fā)現(xiàn)老漢說兒子的時候把頭掉了回來，臉上泛起些許光彩。咋不搞助學(xué)貸款？國家提倡的。張加欣從小車后視鏡里覷了老漢一眼。助學(xué)貸款嗎？聽娃仔說過，好是好，可娃仔一出校門就得背上沉重的債務(wù)。我們當(dāng)父母的，不忍??！想到他一開始就比別的娃仔累，我這當(dāng)?shù)男睦镅骄拖竦对诟?。老漢說得真真切切的，很動容。我呢，辛苦點(diǎn)，后年夏天，他就畢業(yè)啦。我呀，就算熬出了頭。

聊到老伴兒，老漢說，他得立即回家，娃仔娘在家等他。每天晚上他都得乘小火車回秦嶺南麓漢中鳳縣秦嶺半坡上的家。可能一直住在山上的緣故，娃仔娘有風(fēng)濕病，一到冬天就起不了床。家里的活兒，還靠他。說這些的時候，老漢很無奈很無助的樣子。

是一個小客站，不過是盤山鐵路上的一個小站臺。借著車站上昏昏暗暗的燈光，老漢又匍匐在雪地上去解防滑鏈。下了一整天的雪，地上積滿了厚厚的雪碴，鐵鏈在雪地上拖得“咣當(dāng)咣當(dāng)”響，發(fā)出金屬撞擊雪地的聲音。那聲音就像鋼刀在戳張加欣和小伍的心，讓他們感到陣陣刺痛。張加欣覺到喉嚨里熱辣辣的，好像著火了。他打開一瓶礦泉水，“咕嘟咕嘟”地灌下去。一瓶水喝光了，依然覺得喉嚨里火燒火燎的。張加欣去掏包里的零錢，攥著一摞十元的票子，心里盤算著怎樣交給老漢。

在雪地里匍匐久了，老漢站起身來的時候，兩條腿直直的，像一截木杵硬邦邦的。渾身上下，一個雪人！張加欣把錢遞給他，說，拿去吧，辛苦了一天。回家的火車上買點(diǎn)鹵肉吃，打點(diǎn)酒喝，暖和暖和，別凍著了。老漢還想推辭。小伍接著說，拿著吧，這是我們老總的一點(diǎn)心意，買點(diǎn)酒喝。凍病了，就沒法出來安防滑鏈給你兒子掙學(xué)費(fèi)了。老漢看著他們，眼睛潮濕了。他抱拳作揖說，他倆大叔，謝謝了！俺一定告訴娃，大學(xué)畢業(yè)后做你們這樣的人，做一個像你們這樣心腸好的有錢人。

老漢走了，走得跌跌撞撞的。他背簍里的防滑鏈仿佛千斤重，壓迫著整個身體，讓他老遠(yuǎn)看起來像一個鴕鳥。

張加欣和小伍沒有馬上離開。透過車窗玻璃看出去，他們想知道，老漢是否會去打酒喝。他的身影在雪地里越走越遠(yuǎn)，直到消失在一片蒼茫的白雪之中。秦嶺是中國南北的屏障，難道金錢也像秦嶺一樣，成為人們心中的屏障嗎？張加欣感到周身寒冷，從未有過的寒冷。

一路上，他們遇見了幾個背背簍安防滑鏈的男人，可就是沒看見周冒富老漢。或許他今天沒出來，或許病了。天漸漸黑了，風(fēng)雪迷漫，為了看清楚外面，張加欣每隔幾分鐘就去揩窗玻璃上的霜花。突然，張加欣聽見小伍喊：快看，快看！防滑鏈，防滑鏈！張加欣看見一個佝僂著的身影在車窗外面閃過。是周冒富老漢嗎？他的背似乎比去年更駝了，拖著兩條腿，步履沉重地向后退去。

這一年里，張加欣經(jīng)常想起一個鴕鳥似的背影，那背影讓他看見自己蕪雜的內(nèi)心。

責(zé)任編輯 ?李 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