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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也別想走

2015-05-06 07:31陳鐵軍
青春 2015年4期
關(guān)鍵詞:神父監(jiān)獄日本

陳鐵軍

日本人的炮火,是跑步來到城下的。隨著這個腳步聲越來越響,越來越近,就如同誰掀開了一塊大石頭,城里人好似石頭下面蟄伏的潮蟲,被光亮猛一驚嚇,霎時四散奔逃。人們這么一逃不當(dāng)緊,有一部分人急了。就是監(jiān)獄中的人犯們。咋呢?是個人都可以逃,唯獨他們無路可逃——逃生的門緊鎖著不說,四周還有高墻、電網(wǎng)和崗樓,崗樓上還架著探照燈和機關(guān)槍。這些人一急,可罵開了。隨著炮火越演越烈,他們的罵聲也越來越大。他們奮力搖撼著鐵門柵欄:“開門,開門!娘那個B,想讓老子們死在這里么!”

就在這一片罵聲中,各監(jiān)號的看守們,急匆匆來到號門前。他們一連串地叫著人犯的名字,然后說:“拿東西?!薄澳脰|西”,在號里,就是收拾鋪蓋的意思。更確切地說,就是宣布你獲得自由、可以走了的意思。這仨字兒,按說人犯們是不陌生的,他們在這里每天盼的就是這個。但這次,令他們生疏的是,被喊到名字拿東西的人,尋常一天也就一倆,有時幾天也沒有一倆,都是刑滿釋放或得到特敕的,這次卻是成串成串、整號整號的,不一會兒,差不多一大半的人都拿開了東西。而與此同時,監(jiān)獄的北院,開始傳來接二連三的,排子槍的聲音。這個北院,人犯們都知道,是專門槍斃死刑犯的地兒。以前,死刑都是公審公判,然后游街示眾,當(dāng)眾處決。后來學(xué)習(xí)西方,改良司法,都說公開殺人不文明、不人道,監(jiān)獄便把北院專門兒騰出來,做了刑場。來自那兒的槍響,尋常也是偶爾的、零星的,從來不曾似今天這樣,幾乎是一排一排,一批一批的。

只一瞬間,一個說法,在人犯中流傳開來。說是,日本人馬上就要進(jìn)城了,監(jiān)獄方面已經(jīng)得到命令,將輕犯統(tǒng)統(tǒng)釋放,死刑犯就地槍斃,剩下的重犯集中轉(zhuǎn)移。

人們說這話時,日軍已開始攻城,正與守軍展開炮戰(zhàn)。數(shù)不清的炮彈,已經(jīng)在城區(qū)炸開。爆炸的巨響傳進(jìn)監(jiān)獄,震得牢房都微微顫抖,房頂?shù)耐拎坂蹃y往下落……

這個事,發(fā)生在河南省第一監(jiān)獄。那時,河南省會還是開封,第一監(jiān)獄,也在開封。其時,據(jù)記載,該監(jiān)獄關(guān)押各類人犯九百多人。1938年初,日本飛機開始不斷光臨開封上空,偵察、轟炸和掃射。6月初,日軍發(fā)起了對開封外圍的攻擊,與中國軍隊反復(fù)激戰(zhàn),最終突破外圍防線,兵臨開封城下。6月6日,攻占開封。而,早在日軍剛剛開始外圍攻勢時,河南省政府、省黨部,以及在開封的機關(guān)、學(xué)校等,就開始了慌亂的撤逃。開封城內(nèi)開始發(fā)生哄搶糧店、商店事件。第一監(jiān)獄的典獄長,也就是現(xiàn)在說的一把手,見勢不妙,竟扔下人犯、棄職而逃。他的逃亡,使得整個監(jiān)獄陷入混亂之中。至日軍開始攻城時,這種混亂已然不可收拾。副典獄長請示省方怎么辦。這時,商震為河南省主席,第十二集團(tuán)軍司令。河南省府雖已撤離,商震仍在開封指揮所部守城。可能是得到這個請示后,才想起來還有個監(jiān)獄在這里。當(dāng)即批示,著副典獄長代理典獄長職務(wù),立刻組織、帶領(lǐng)監(jiān)獄緊急轉(zhuǎn)移。并派卡車八輛、士兵一排,協(xié)助押送。轉(zhuǎn)移的目的地,是豫西嵩縣的潭頭鎮(zhèn)。那里地處深山,偏遠(yuǎn)偏僻,在此之前省府各部門已向那里轉(zhuǎn)移。

以上信息,是我在網(wǎng)上搜索得到的。我在“百度一下”輸入的關(guān)鍵詞,是“監(jiān)獄大轉(zhuǎn)移”沒想到它竟為我搜出了五萬多條相關(guān)結(jié)果。從這些結(jié)果中我得知,實際上監(jiān)獄轉(zhuǎn)移事件,在各個歷史年代都有發(fā)生。尤其是天災(zāi)人禍頻仍的年代。最近的、比較著名的,是“5·1 2”汶川大地震后,發(fā)生在四川茂縣的阿壩監(jiān)獄大轉(zhuǎn)移。該監(jiān)獄距離震中汶川僅四十多公里,強震將獄中建筑變成危房,失去關(guān)押意義,而隨時可能發(fā)生的山體垮塌和泥石流,更有可能吞滅整個監(jiān)獄。四川省在抗震救災(zāi)的同時,組織、實施了我國司法史上最大規(guī)模的監(jiān)獄大轉(zhuǎn)移,歷時十晝夜,行經(jīng)上萬里,動用警力七千七百多人,將一千九百多名服刑人員成功轉(zhuǎn)移到崇州、雅安、甘孜等監(jiān)獄??梢?,這種轉(zhuǎn)移,都是萬不得已之時,采取的臨時、權(quán)宜之計。也就是,碰到重大、緊急情況,一般都是采取這種做法。

這件事,說起來,已經(jīng)過去幾十年了。而我,之所以在幾十年后,再次提起它,并對它產(chǎn)生濃厚的興趣,是因為就在不久前,我無意中得到了一位老人于晚年撰寫的回憶錄。這位老人,年輕時代曾就職于這所第一監(jiān)獄。該監(jiān)獄為了改造犯人,一度實行勞動作業(yè)制度,也就是在獄中開辦各種工場,組織人犯參加勞動作業(yè),“以此養(yǎng)成工作勤勉之習(xí)”。老人當(dāng)年,就在印刷工場擔(dān)任技師,指導(dǎo)人犯從事印刷工作。而,無巧不巧的,他任技師的最后時間,恰是1938年,也就是日軍攻占開封這一年。正好親歷了這次監(jiān)獄大轉(zhuǎn)移。他在這篇手寫的、長達(dá)萬字的回憶錄中,以當(dāng)事人身份,向我講述了這次轉(zhuǎn)移的全過程。我沒想到,這一過程,是那么的一波三折和驚心動魄,令人深深震撼的同時,又有如獲至寶之感。感到——多么好的故事??!編都編不出來呀!就像所有好故事,令人讀罷,不僅自己激動得不得了,更忍不住想把故事說與人,把激動的情緒傳染給人。我也是,被這種激動情緒左右著,忍不住,就在這兒把這事兒說了出來……

轉(zhuǎn)移是這樣開始的。

第一監(jiān)獄,按忠、孝、仁、義、禮、智、信,分為七個監(jiān)號,每號各有號房兩到八間,每間關(guān)押人犯十到二十人。人犯是分類關(guān)押的。忠字號是死刑犯和未決犯,也就是尚未判決、等待判決的人犯。孝字號是女犯。仁字號是幼人犯,也就是未成年犯。義字號、禮字號是重犯。智字號和信字號是輕犯。此外,重犯和輕犯中,又分道德墮落和未墮落的,分別關(guān)押。到轉(zhuǎn)移開始時,輕犯、女犯和幼人犯,已在“拿東西”的喊喝聲中,呼呼啦啦走了個一干二凈,死刑犯也在排子槍聲中被處決,并就地挖坑掩埋。也就是,這時整個監(jiān)獄中,已經(jīng)只剩了重刑犯和未決犯。這批人犯,經(jīng)統(tǒng)計,共有一百三十八人。而要轉(zhuǎn)移的,就是這一百三十八人。

于是,這一百三十八人,在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日軍炮火聲中,在“咣咣啷啷”的鐵門開鎖聲中,在張三李四的看守叫名聲中,集中到了監(jiān)獄大院里。他們以號房為單位,每十到二十人被捆成一串兒,就像被狗尾巴草串成一串兒的螞蚱。臨危受命的代理典獄長,用嗓門兒壓住混亂,宣布了轉(zhuǎn)移命令和方案。他對人犯說,這次轉(zhuǎn)移,是為了給你們一條生路。并要求全體人員,一定要做到“一個也不能少”。然后,開始分配押送任務(wù)。也就是,誰誰誰,負(fù)責(zé)押送哪一號,具體地說就是那一串兒。由于事發(fā)倉促,人手不夠,押送人員除了看守、獄警,監(jiān)獄中的醫(yī)護(hù)人員、伙房人員、技師技工等,也都分發(fā)了武器,充當(dāng)其中。他是這樣念的:“忠字一號,押送指揮,副看守長趙得標(biāo);押送,看守劉拴固、侯長喜,教誨師魏重生,技師陳五才……”

技師陳五才,就是這篇回憶錄的作者。

陳五才回憶說,他參加押送的忠字一號,是一串兒十名未決犯。都是大名鼎鼎的要犯。他雖然只是個技師,對他們的名字也耳熟能詳。如悍匪崔全祿,匪名崔神炮,專在豫西一帶打家劫舍、殺人放火。所謂神炮,是說槍法,是說他指哪兒打哪兒。有一個關(guān)于他的傳說。說是一次他被保安團(tuán)追捕,他騎著馬在前面跑,保安團(tuán)長騎著馬在后面攆,一直攆了一天一夜,仍然窮追不舍。最后把他逼急了,勒住馬對那團(tuán)長喊:“再攆老子不客氣了!”團(tuán)長說:“不客氣又怎么樣?”他說:“你把鞭子舉起來?!眻F(tuán)長剛把馬鞭舉起來,他一抬手一甩槍,“叭”一下將鞭子打成了兩截兒。如飛賊李正,江湖人稱“小李三”。是說他就像當(dāng)年的飛天大盜燕子李三一樣,能飛檐走壁、高來高去。只在開封一地,便做下轟動盜案數(shù)十起,專偷高大宅門、珠寶金店。由于來無影去無蹤,警方為抓他曾懸賞八千大洋。幾次被捕,幾次逃脫。而且,傳說,還是以江湖秘技“縮骨術(shù)”逃走的。這次入獄,死刑犯才砸一副腳鐐,一家伙就給他砸了兩副腳鐐??梢姳O(jiān)獄對他的如臨大敵。如殺人犯姜白駒,本是軍統(tǒng)豫站調(diào)查員,有傳說就要提副站長,正可謂前途無量。孰料,其年輕妻子愛虛榮、圖享樂,被開封享大商行的大少爺引誘成奸。該姜發(fā)現(xiàn)奸情后,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跟蹤奸夫淫婦,至開封最豪華的六國大飯店,假服務(wù)生之名賺開房間,將男女殘殺于房間內(nèi),制造出震驚全省的血案。該姜被捕后,曾捎話軍統(tǒng)豫站站長,請求設(shè)法營救他出獄,他愿到前線戴罪殺敵,死在日本人槍子下。軍統(tǒng)方面也一直在為其奔走,只因案情過于重大,一直無果。如逃兵馬孬,自幼喪母,家境貧寒,父子倆以租種大戶田地為生。因遇旱災(zāi)、蝗災(zāi),土地顆粒無收,交不起地租。正好軍隊派壯丁,輪到這家大戶出人,于是大戶和馬孬商量,可以免去他們的全部地租,條件是馬孬頂替自己兒子去當(dāng)兵。就這樣馬孬參加了國民革命軍。由于是個替死鬼,該馬從入伍第一天就開始逃跑,已有兩次開小差被抓回的經(jīng)歷。豫北戰(zhàn)役打響后,他所在的師奉命開赴抗日戰(zhàn)場。就在開拔前一天,他竟假裝擦槍走火,開槍自傷一臂,企圖逃避戰(zhàn)斗。事情敗露后,據(jù)說主官極其憤怒,認(rèn)為在部隊造成惡劣影響,拍著桌子要從重從嚴(yán)懲處。由于部隊開赴前線,他被暫時代押在第一監(jiān)獄……

陳五才在回憶錄中說,當(dāng)他聽到代典獄長宣布,他將與這些——負(fù)案累累、惡名昭著的人,混編在一塊兒,同吃同住,輾轉(zhuǎn)跋涉,遠(yuǎn)赴豫西的嵩縣潭頭鎮(zhèn),他甚至連潭頭鎮(zhèn)在哪兒都不知道,當(dāng)時就傻那兒了。他說,那一瞬間,他只覺得前途莫測、兇多吉少,其他什么感覺都沒了。他的原話是這樣說的。他說:“當(dāng)時我真不知道這一去,還能不能活著回來?!?/p>

就在這篇回憶錄中,我碰到了一個陌生的詞匯——教誨師。從字面上看,這應(yīng)該是一種職業(yè)。我還是頭一次聽說,在舊社會的監(jiān)獄里,還有這么一種職業(yè)。為了搞清楚它是怎么回事,我特意“百度”了這個詞。“百度百科”對它的解釋是:“日本佛教用語。在監(jiān)獄中教導(dǎo)囚犯,勸惡揚善之工作者?!辈畈欢?,相當(dāng)于,我們常說的政委——政治思想工作者。這就是說,別看是個舊監(jiān)獄,對政治思想工作還是很重視的。

“百度”結(jié)果還告訴我,這個教誨師的日常工作,或者說教誨方法,一般有兩種——集合教誨和個人教誨。集合教誨,就是集合全體人犯,進(jìn)行教誨,時間通常是星期日、國慶日、紀(jì)念日等,地點在專門兒的教誨堂中。個人教誨,則是針對人犯的不同情況,對他們進(jìn)行個別教誨,特別是在人犯入監(jiān)、出監(jiān)、疾病、親喪、表彰、懲罰、接見、書信等節(jié)點,趁其心有觸動之時,進(jìn)行相應(yīng)教誨,這時常常能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而,這些教誨師的教誨內(nèi)容,則是忠孝仁信禮義廉恥,古之三害、十思和百忍,人之善惡、因果與輪回,古今中外人物之嘉言懿行,古往今來改過遷善之模范,等等??傊?,就是向人犯灌輸?shù)赖掠^念,以及正確的人生觀和價值觀,以達(dá)“啟囚犯懺悔觀念,使其種種惡劣性根,潛消黯化于無形”之目的。

具體到教誨師魏重生,回憶錄說,他是開封本地人,出生普通市民家庭,父母信奉天主教,先后就讀于開封師范學(xué)堂和天津法政學(xué)堂,畢業(yè)后自愿到第一監(jiān)獄,擔(dān)任教誨師職務(wù)。這個魏重生,回憶錄多次說到,是一個人格高尚的人。他除了加班加點、任勞任怨,對人犯苦口婆心、勸惡揚善,更發(fā)自內(nèi)心地關(guān)愛每一名人犯,教他們學(xué)文化,代他們寫家書,幫他們整理衛(wèi)生,為他們爭取正當(dāng)權(quán)利。比如,獄方經(jīng)常在饃中摻雜糠麩,并將菜市揀來的爛葉,讓人犯食用,為此曾引起人犯多次罷飯。他與典獄長反復(fù)交涉,據(jù)理力爭,終于使得獄方有所收斂,人犯伙食得到改善。他還建議獄方建了一個豆腐房,讓人犯勞動作業(yè)、自制豆腐,不僅讓全監(jiān)吃上了豆腐,還用豆腐渣養(yǎng)豬,用豬糞種菜,逢年過節(jié)讓人犯吃上了豬肉和新鮮蔬菜。此外,他還再三做工作,使監(jiān)獄增加了許多新規(guī)定,如允許家屬送現(xiàn)金,允許人犯購買獄外食物和醫(yī)務(wù)所沒有的藥品,允許死刑犯留遺囑等。這一切,使得他很受人犯的信任和歡迎,并得了一個“魏神父”的綽號。他們中的許多人,甚至不再把他視為獄方的人,而看做了自己人,有話都愛對他說,有事都愛找他幫忙。

教誨師,我這才知道,原來是這么一回事兒。

緊跟著,轉(zhuǎn)移開始了。

轉(zhuǎn)移隊伍由卡車十一輛組成。十二集團(tuán)軍的八輛,和監(jiān)獄的三輛。前頭開路和最后壓陣的車上,架著虎視眈眈的機關(guān)槍。車隊穿過已經(jīng)亂作一團(tuán)的開封城,駛向了通往豫西的黃土路。他們前腳走,開封后腳就陷落了。身在囹圄的人犯們,誰也沒想到,這時所有道路上,都擠滿了逃難的人群。扶老攜幼的人們,以及汽車、驢車、手推車,就像一河流淌不動的淤泥。特別是橋梁和渡口,幾乎被人、車淤死了,到處都是呼兒喚女和哭爹喊娘聲。從開封到登封,正常一日的行程,竟然蝸行了三夜四天。

三夜四天里,常常是走著走著,就會聽到人們亂喊:“飛機來了!”還沒等人犯跳下車,日本人的飛機便從天而降、俯沖下來。那飛機嗚嗚怪嘯著,就像老鷹撲向地上的雞群,嚇得雞群亂叫亂飛、四散奔跳。飛機掠過的一剎那,一顆顆炸彈在人堆里轟然炸開,掀起的泥土沙石和人血人肉,一浪高過一浪。

第四天晌午,禍?zhǔn)铝?。斯時,車隊和難民已逃至嵩山峽谷,四面八方層巒疊嶂。車隊停車,燒水開飯。誰知飯還沒分到人犯手中,成群結(jié)隊的炮彈突然在四周炸響,伴隨驚心動魄的爆炸聲,不知是誰驚呼:“老日!老日!”只見遠(yuǎn)處,就仿佛從地底下冒出來無數(shù)螻蟻,漫山遍野黃色兒的日本兵,“哇哇”亂叫著,向這里撲來。難民們見狀,慌不擇路、不顧一切地向山里逃去。他們這一跑不當(dāng)緊,就像成千上萬只綿羊,形成了一片奔跑的洪流,人犯們剛剛站起來,便被這洪流挾裹著,身不由己地向山里漂去……

實際上,從陳五才的回憶中看,這完全是一次遭遇。也就是,日軍并不是沖著逃難者來的,逃難者也沒想到會碰上日軍。雙方完全是,本來各走各的路,不知怎么一下子走到一起了。但,既是戰(zhàn)爭雙方,就沒什么好說的了,遭遇立刻變成了遭遇戰(zhàn)。

陳五才,當(dāng)然無從知道,這部分日軍的建制和番號,以及從哪里來向哪里去。但他在回憶中談到,對方看上去至少有上千人,并且對他們進(jìn)行了炮擊。如果據(jù)此推測,那么對方至少應(yīng)是一個大隊。因為,按著二戰(zhàn)時期日本陸軍編制,一個大隊約有兵員八百到一千五百人,下轄四個步兵中隊、一個機槍中隊、一個炮兵中隊,炮兵中隊配有七十毫米步兵炮兩門。如此一算,看不到也能想象得到,這場遭遇戰(zhàn),實際上是一場單方面的殺戮。

的確,是殺戮。陳五才在回憶錄中,是這樣描述的——

……就這樣我們棄車而逃。我們在前面跑,炮彈、機槍和日本兵在后面追。我至今都說不清楚,這一路到底死了多少人。大部分都是男女老少的難民?!皣}噠噠噠”的機關(guān)槍,就像割谷子砍高粱一樣,把人成片成片地攔腰掃倒,“日日”亂叫的炮彈,則像腳上的鞋子一樣,我們跑到哪兒跟到哪兒,炸得人胳膊腿亂飛,人肉和衣裳碎片掛得滿樹都是。協(xié)助押送的一排國軍,一路連打邊撤,掩護(hù)往山里跑。但人犯是串成串兒的,打死一個連累一串兒。因為這時誰也無暇擺脫繩索、拋棄死尸,只得拖帶著尸體,連滾帶爬地跑。一方面人犯行動遲緩,一方面日本人蜂擁而上、越追越近,節(jié)節(jié)抵抗的國軍很快傷亡過半……

就在這種形勢下,人們來到一處險要山隘,協(xié)助押送的少尉排長見地形有利,果斷決定,他率士兵就地阻擊,讓代理典獄長帶人犯向山深處逃命。陳五才說,他看到典獄長還想爭執(zhí),但排長堅決道:“監(jiān)獄里你說了算,戰(zhàn)場上我說了算?!钡洫z長見對方表情決絕,猛一扭臉,用哭腔喊了一聲:“走!”帶同他們跌跌撞撞地鉆入了山林。而就在他們離開不久,先是聽得身后槍炮大作、聲震耳鼓,但不久便稀疏、凋零,歸于沉寂。很顯然,剩下的士兵已全部戰(zhàn)死……

忠字一號的押解和人犯,深一腳淺一腳逃到一處山坳里,這才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已與大隊失散。也就是說,這時候,已經(jīng)就剩了副看守長趙得標(biāo)等五名押解,還有他們十名人犯。此刻他們還不知道,實際上在逃命過程中,整個大隊都已跑散,幾人、幾十人地鉆在了深山里。這次集體大轉(zhuǎn)移,實際上至此已經(jīng)終結(jié)。

這是一處背山坳,看起來離大路很遠(yuǎn)很遠(yuǎn),像是繞過了半架山。一群人這時已累得要吐血,看到跑出這么遠(yuǎn),以為脫離了危險,霎時橫七豎八栽倒在地,拉風(fēng)箱似的喘息起來。卻不料一口氣沒喘過來,一顆炮彈就在他們身邊爆炸開來。這顆炮彈,從爆炸力看,已經(jīng)不如剛才的步兵炮,而更像是某種小鋼炮。但由于近在咫尺,炸起來的沙石樹枝抽打在臉上身上,痛得猶如錐刺針扎,因此在他們看來,就像是更大的災(zāi)難降臨了,嚇得他們呼騰全跳了起來。果不其然,就在他們跳起來的一剎那,看守劉栓固驚叫:“老日追上來了!”身后山坡上,一群幾十個日本兵,正邊攀爬邊射擊,向他們沖過來。

接下來,遭遇變成了追逐。人犯們在前頭拼命跑,日本兵在后頭拼命追。這隊日本兵,就像這邊與大隊失散了,似乎也和大隊失散了。此刻的他們,像是把這群亡命奔逃的人,認(rèn)做了某種抵抗武裝,猶如膏藥似的緊緊貼了上去,前面跑到哪兒他們追到哪兒,說什么也要追上不可。這就形成了,不管人犯怎么跑,都無法擺脫日本兵的追趕和糾纏。逃命是沒有目的的,只是順著山谷一個勁跑,只有一個大致的概念,就是向著山的最深處跑。只有山越深,才有安全感。一串兒人越跑,山石越崢嶸,山勢越艱險,山林越稠密,給人的感覺,老日不可能追到這兒。但每當(dāng)他們這么想著,剛要倒下去喘口氣,小鋼炮的咆哮聲,機關(guān)槍的獰笑聲,和日本兵的叫喊聲,就會再一次追上來。他們只能掙扎著再跑。

就這樣,他們來到了山谷盡頭。就仿佛,一個人被人追趕著,在一條胡同拼命跑,跑著跑著突然撞上一堵墻,才發(fā)現(xiàn)是個死胡同。這堵“墻”,是一面高達(dá)數(shù)丈、陡峭嵯峨的崖壁,崖壁兩側(cè)則是高高在上、無窮無盡的大山。也就是,他們只有攀越崖壁,才能死里逃生。而這時,下面的日本兵越追越近,幾乎都能夠到他們的腳,機關(guān)槍“噠噠噠”仰射著,打得崖壁火星亂冒石子亂迸。趙得標(biāo)急得揮舞著盒子炮:“拴固長喜,給我頂住!魏神父趕快帶人走!”一邊喊一邊朝下亂打一氣。但是走,談何容易,人犯是捆成一串兒的,走平路還磕磕絆絆,更何況是攀山崖。他們相互牽扯,上去掉下來,上去掉下來。崔神炮嘶喊:“一,二,三!”試圖協(xié)調(diào)人犯一齊發(fā)力、一擁而上。但眾人強弱不同,當(dāng)先的當(dāng)先,落后的落后,本來是要協(xié)力齊沖的,沒幾步成了前面的拖后面的,登山變成了登天。硬拖到半中腰,實在拖不動了,不得不趴在了光禿禿的崖壁上喘。他們這么一趴不當(dāng)緊,霎時成了機關(guān)槍的活靶子,其中一人只一瞬就被打成了馬蜂窩,仿佛一腳踩空似的掉了下去,墜得其他人就像一群石頭,嘰里咕嚕從崖上滾下來。一下子,十個人犯就剩了九個。

死人連滾帶摔,正好摔在魏神父的面前,嚇得他倒退幾步,差點兒一屁股坐地上。魏神父撲上前去,抱起那人用力搖晃著:“咋了?咋了?”那人滿身的窟窿眼兒,還在“咕嘟咕嘟”冒著血,又黑又臟的血污,蹭了他滿身滿臉。魏神父,一個教誨師,哪見過如此血腥的場面。他抱著這個血人,眼睛和嘴巴張得老大老大,完全是一副白日見鬼的表情。也是就是在這一刻,他突然意識到什么,看看眾人,說:“不行。這么下去,咱們一個也跑不了?!比缓螅虑榘l(fā)生了。只見魏神父推開血人,連滾帶爬地爬到趙得標(biāo)身旁,說了一句誰也沒想到的話。趙得標(biāo)正打得激烈,他說第一遍沒聽見,他說第二遍也沒回頭。為此,第三次,他不得不扯開嗓子,把這句話喊了出來。他喊道:“長官,我請求對人犯解除捆綁!”

陳五才回憶說,當(dāng)時形勢十分危急,用崔神炮的匪話說,就是“風(fēng)緊”,風(fēng)緊到了極點。這時候,如果還不解放人犯的手腳,這崖壁之下,就將是他們?nèi)w的葬身之地。但是一群那么多人,不僅趙得標(biāo)和看守們,就連人犯們本人,誰也沒想到這一點。仿佛捆綁和被捆綁,是天經(jīng)地義、不可更改的事。所以,當(dāng)魏神父突然說出這句話,一群人全愣了。一下子,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身上,

就在這里,陳五才講述了他所知道的,關(guān)于魏神父的二三事。他說,其實,這個魏神父在日常,就做過許多出人意料的事。他對人犯的關(guān)心和愛護(hù),都可以用“感人”來形容。比如——

土匪崔神炮,關(guān)押期間,老娘病故。崔神炮爹死得早,是娘一手拉扯長大。這個老娘,正因為只有孤兒寡母,為了在專欺孤寡的世道里活下去,只得堅韌、堅強起來,把自己變成了十里八村有名的惡女人。先是誰惹她罵誰,后是誰不順眼罵誰,到最后索性想罵誰罵誰,她那一帶人都叫她罵遍罵絕了。因為結(jié)怨過多,加之兒子又是土匪,死后沒人問沒人管。崔神炮雖是悍匪,但卻是個大孝子。聞訊焦急如焚,以頭撞墻,甚至企圖越獄葬母。魏神父得知這一消息,一方面多方撫慰崔神炮,一方面去往崔神炮老家偃師某村,自購棺木,披麻戴孝,以孝子名義安葬了崔氏老娘。據(jù)說,崔神炮得知,痛哭流涕,抱住魏神父說:“兄弟呀,啥都不說了。你能替俺摔這個孝盆子,從今以后你就是俺親兄弟?!?/p>

飛賊小李三,一天半夜突發(fā)急癥,肚子疼得滿地打滾。獄醫(yī)診查后,說是“盲腸炎”,也就是現(xiàn)在說的急性闌尾炎,必須立即手術(shù)治療,否則闌尾穿孔就會死人。因為獄中無手術(shù)條件,只能送外面的西醫(yī)院。但是監(jiān)獄方面堅決不允。這個小李三,本來就是高來高去的主兒,此前又幾次落網(wǎng)幾次脫逃,獄方關(guān)都怕關(guān)不住,兩副鐐都覺得不牢靠,哪敢給他開這口子。魏神父多次請求,都被拒絕。眼看病情越來越危急,這位教誨師毅然找到典獄長,以身家性命為小李三擔(dān)保,如果就醫(yī)期間發(fā)生逃脫,他情愿為其頂罪坐牢。在他的堅持下,小李三終于被送進(jìn)教會醫(yī)院,經(jīng)搶救保住了性命。據(jù)說,手術(shù)后,獄警要把腳鐐重新砸上,醫(yī)生說什么不同意,小李三對獄警說:“放心,俺決不跑。魏神父是好人,俺不能讓好人坐蘿卜。”

還有一次。一個殺人嫌犯,由于坐不實證據(jù),在未決號關(guān)押長達(dá)三年之久。三年來,該嫌犯晝夜不停痛哭喊冤,喊得全大號都睡不著覺。魏神父見其哭喊真切,專門兒閱讀了他的案卷,覺得其中疑點確實不少,為之反復(fù)奔走申訴,甚至親自調(diào)查、取證,經(jīng)過一年多的不懈努力,終于使案情真相大白,為他洗清了不白之冤。此人最后“拿東西”時,跪在監(jiān)獄門外,“梆梆梆”磕了三個響頭,痛哭流涕地喊:“恩人?。《魅税 ?/p>

所以,陳五才說,在這個生死關(guān)頭,當(dāng)魏神父再一次站出來,為人犯爭取權(quán)利時,所有的人都愣了。特別是九名人犯,他們滿臉血污、破衣爛衫,全都不由地站了起來,目光望向這位教誨師。他們中有兩個人,甚至情不自禁哭出了聲。他們沒有說什么,但是他們?nèi)?,這一次,魏神父為他們爭取的,是生命權(quán)……

為此,爭執(zhí)發(fā)生了。

魏神父在槍炮聲中,一連叫了兩遍:“長官,我請求對人犯解除捆綁!”

長官趙得標(biāo),這一刻只顧還擊,先是沒聽見,后來聽見了,但沒明白啥意思,頭都沒有顧上回。直到魏神父幾乎是哭喊著,喊出了第三遍,才猛然聽出來,他喊的啥意思。趙得標(biāo),幾乎是難以置信地回過頭,瞪著喊話的人:“你瘋了?”

于是兩個人,一個喊:“長官!”一個喊:“不行!”一個喊:“長官!”一個喊:“不行!”越喊越尖銳,越喊越激烈,越喊越堅決。喊到最后,已經(jīng)不像是爭執(zhí),而更像是爭吵。喊著喊著,魏神父顧不得體面,“撲通”一下跪了下來。他膝行兩步,幾乎是哀求道:“長官!”但是趙得標(biāo)毫不動搖:“我說不行就是不行?!彼脴屢欢兑欢兜刂更c著人犯:“你也不看看,這都是啥人。這幫人,捆都怕捆不住,你竟然要松綁。你——頭叫門擠了還是咋?”

僵持不下時,誰也沒想到,竟是日本人幫著解決了問題。就在兩人爭執(zhí)的當(dāng)兒,日本人的小鋼炮,接二連三猛轟過來,一顆炮彈就在看守侯長喜面前落地開花,炸得他整個人飛了出去,飛起來的是人,落在地上的已是一攤血肉,前面幾乎被炸開了膛,腸子肚子都流淌出來。魏神父喊著:“侯看守!侯看守!”想爬起來撲上去。但爬起來的一瞬間,出人意料地突然一轉(zhuǎn)身,用大槍指住了趙得標(biāo)的頭。人們看到這一霎時,魏神父的面目完全扭曲變了形。他握槍的雙手劇烈哆嗦著,令人直揪心會不會走火。趙得標(biāo),顯然更是沒想到,一向斯文的魏神父,會一下子變得如此猙獰:“你、你、你,干什么?”魏神父以泣血一般的聲音,說:“這幫人,是犯人。犯人也是人哪。你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死在老日手里么?救人要緊哪長官!”

趙得標(biāo),敢打賭,是這輩子頭一回,被人用槍指著腦袋。此前因為打紅了眼,他的神智一直處于昏亂狀態(tài)。而此時此刻,面對齜牙咧嘴的槍口,終于猛一激靈,清醒過來,看清楚眼前的形勢。這時候就連他,都已經(jīng)反應(yīng)過來了,再不想辦法,他們今天有一個算一個,最后都得交代在這兒。候長喜此刻的下場,就是他們共同的下場。想到這兒,他咒罵著:“娘那腳!”一把撥開槍口,來到人犯們面前。他用盒子炮一個個指戳著人犯:“都給我聽著。出于人道,本長官決定給你們松綁。但丑話說前頭。松綁是松綁,你們都得跟著大隊走,任何人不得擅自離隊,否則將被視同越獄,格殺勿論!”說著喝令看守劉拴固和技工陳五才:“松綁!”

多虧魏神父呀!解放的人犯們,這才沖上崖壁,逃過一劫。陳五才說。

但,逃過這一劫,還有下一劫。一伙兒人并沒有擺脫日本人的追趕。這股老日,一開始似乎并沒當(dāng)回事兒,以為很輕易就能將他們消滅掉,但是他們一再地逃脫,終于將傲慢的人惹惱了。本來的可有可無,變成了志在必得。不追上攆上、斬盡殺絕,決不罷休。其時,奔逃與追趕已經(jīng)進(jìn)行了一天。連太陽都感到疲憊不堪,打盤兒回家睡覺了。層層無盡的山群,陽面雖還金紅金黃、如火如荼,陰面卻已青灰青黑、嵐纏霧繞。陳五才說:

就在這時,我們逃到一個水潭前。一帶白瀑自十?dāng)?shù)丈高的斷崖掉落而下,在崖下形成半畝見方的水潭,然后化做溪流向山下而去。奔逃一天的我們,已經(jīng)一天水米未進(jìn)了。本來出發(fā)時,伙房蒸了二十筐饃,作為路上的干糧。計劃每天兩次、停車燒水,每人一個饃、一碗水,算做一頓飯。但晌午停車,飯和水還沒分到手,老日就來了。棄車而逃的我們,把二十筐饃也丟在了卡車上。一天沒吃沒喝,更加上一天翻山越嶺,這時我們已經(jīng)精疲力竭、搖搖欲墜。當(dāng)我們看到這一潭清澈見底的水,全都不顧一切地?fù)淞松先ァ?/p>

卻不料,我們剛到潭邊,老日的炮彈也到了。就在我們撲向潭水的一霎時,接二連三的炮彈在水中炸開了,激濺起的水柱雞飛狗跳、此起彼落。指揮趙得標(biāo)大喊:“不好,快跑!”但我們誰也沒聽他的。這時我們眼中,已經(jīng)什么都沒有,只有水。我們只想著:“我要喝水!我要喝水!”其他什么都不顧了。我們,有的一頭栽倒在潭邊,有的索性直接撲到水中,手捧手撩、牛汲馬飲著潭水,完全把生死置之了度外。就是死,也不能做個渴死鬼。趙得標(biāo)氣急敗壞,一邊用皮靴踢著人犯的屁股,一邊粗魯咒罵著:“娘的腳!娘的腳!”就連魏神父,一向斯文的魏神父,這時也不管那么多了,用腳跺著,用槍托擊打著人犯,邊打邊喊:“快跑!快跑呀!”就像兩個羊倌兒,用鞭子憤怒地抽趕著一群羊。完全是在二人的鞭撻下,我們又開始跑……

但跑著跑著,意外的事情發(fā)生了——

馬孬,也就是那個逃兵,不見了。

首先,沒有被打死;其次,也沒有掉隊。剛在水潭邊,人們還看到他。整個奔逃中,都是魏神父、陳五才在前,趙得標(biāo)、劉拴固在后。如果死了或掉隊,至少,趙得標(biāo)和劉拴固會發(fā)現(xiàn)。但是他們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唯一的可能就是,在剛才的混亂奔逃中,他乘亂脫逃了。

“娘那腳!”趙得標(biāo)破口大罵。氣得發(fā)昏的他,一轉(zhuǎn)臉看到了魏神父,不由得火冒三丈:“都是你,都是你。俺說啥來著?這種王八蛋,捆都捆不住,你還要解放他。狗日的本來就是逃兵,為逃跑不惜朝自己開槍,把自己胳膊打斷一條,你給他松綁不是放他跑么?!?/p>

魏神父,咋也沒想到,真有人會跑。在他心目中,始終都以為,只要你真誠對別人,別人也會真誠對待你。一時間,他的面孔青一陣兒白一陣兒,幾乎可以說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他表情愧疚地,一個勁兒道歉說:“都怨我,都怨我。是我沒把人管好,才出了這種事兒。等到了潭頭鎮(zhèn),我一定向代理典獄長請求處分?!?/p>

趙得標(biāo)不耐煩地:“得了得了,人都跑了,再說這個有球用?!闭f著突然把臉轉(zhuǎn)向人犯,他臉上本來就一臉血,這時看上去愈加猙獰和恐怖。他紅臉齜著白牙說:“王八蛋都給俺聽好了。老子一句話不說兩遍。恁誰想跑,只管跑。只要恁敢跑,老子就敢在背后打黑槍。看看是恁的腳丫子快,還是老子的子彈快。”邊說邊揮槍:“都他娘的給俺走?!?/p>

卻不料,大伙兒都走了,只有魏神父站在那兒沒有動。趙得標(biāo)在前頭催促著:“走呵,傻立著弄球咧?!蔽荷窀刚f出一句話,讓所有人都愣在了那兒。他說:“不行,俺不能就這么走,俺得把馬孬找回來?!?/p>

趙得標(biāo)斷然拒絕:“不中。老日就在后頭跟著,你沒見老日多兇么,這么回去很危險?!?/p>

但是魏神父說:“正因為老日在后頭,更得把他找回來。他現(xiàn)在比咱更危險。”

趙得標(biāo):“危險是他自找的。這時候咱的命保住保不住都難說,這種王八蛋你管他咧?!?/p>

魏神父:“他再不對,也是人。別忘了,咱出發(fā)時,代理典獄長咋說的。他說,這些人就交給你們了。他要求咱,最后一個都不能少?!?/p>

趙得標(biāo):“你……”

就在這時,一個人站了出來,說:“魏神父,俺跟你一起去?!闭l也沒想到,此人竟是土匪崔神炮。崔神炮說:“俺以前就在這一帶趟?!碧耸峭练撕谠挘馑季褪窃谶@一帶打家劫舍?!斑@一帶的溝溝垴垴、犄角旮旯,沒俺不熟的?!?/p>

趙得標(biāo)見狀,知道再這么相持下去,只能使危險越來越大,一指前面山峰,問崔神炮:“那山包叫個啥?”崔神炮說:“山神嶺?!壁w得標(biāo)果斷對魏神父:“俺在山神嶺等恁。天黑以前,不管找到找不到,必須到老嶺山向俺報到?!?/p>

實際上,說這話時,天已經(jīng)將黑不黑了。山的大部分,已籠罩在昏暗里,而陽面的山頭,也已變得深紅深紫。黑暗,使群山顯得更加曠大。如此之大的一個地兒,去哪兒找一個人兒呢?說實話,魏神父心里很抓瞎。但崔神炮,不愧是在深山老林趟出來的,一句話就像一根洋火,一下子就把魏神父的燈給點亮了。他說:“馬孬人生地不熟,這種時候不敢亂走。一是怕天黑走迷了路,二是怕遇上豺狼虎豹。他要走,也只能順著剛才的潭水溪流往下走。小河歸大河,大河歸大海不是么?孬孫一定覺著,順著小河就能走出去?!?/p>

于是兩個人,崔神炮拉線,魏神父緊跟,找到溪流向下尋去。拉線也是匪話,就是帶路的意思。當(dāng)然,他們沒有走溪邊,而是走的溪邊的林子,這樣既不會被發(fā)現(xiàn),又能讓溪流保持在視線里。就這樣,兩人在黑乎乎的林子里,跌跌撞撞、邊走邊找,當(dāng)陽面山頭的亮色越來越少,終于被灰暗完全吞噬時,他們突然聽到溪邊傳來一陣刺耳的聲音。是嘰里咕嚕的說話聲,嘻嘻哈哈的謔笑聲,和“太君太君”的求饒聲。而那求饒聲,他們聽出來,正是馬孬的聲音。撥開亂樹一看,只見馬孬,不知何時已落到日本人手里。河灘上,只有他和兩個日本兵。倆老日就像貓戲老鼠一樣,亂叫亂笑著,用大槍刺刀捅馬孬的屁股。馬孬一邊蹦跳躲閃,一邊哭腔哀告:“太君饒命,太君饒命……”他的狼狽不堪,令倆老日大為刺激,笑聲更加響亮獰戾。他們你一下我一下,只一瞬便把馬孬的屁股捅成了花屁股。一時間,整個河灘都是馬孬的鬼哭狼嚎聲……

“叭——”槍響了。開槍的是馬神父。

馬神父,只是個教誨師。而教誨師,監(jiān)獄規(guī)定是不配槍的??梢哉f,這是他第一次拿起槍,也是他第一次實彈射擊。因此這一槍,聽著怪響,實際上啥也沒打著。雖然沒打著,卻一下子把河灘上三個人都打愣了。兩個日本兵直起身,怔怔望著岸上的山林,半天沒反應(yīng)過來咋回事。而就在他們囈怔的當(dāng)兒,“叭”的一聲,槍又響了。這一槍,可能是吸取了頭一槍的經(jīng)驗吧,已經(jīng)完全是一回生二回熟的意思。但見槍響的一剎那,其中一個日本兵“撲通”一下,狗啃屎栽倒在了河灘上。另外一個則被著實嚇了一跳,哇哇亂叫著竄進(jìn)了溪流那邊的樹林子。

魏神父和崔神炮,來到嚇傻的馬孬面前。魏神父問:“馬孬馬孬,你沒事吧?”

馬孬,半晌,突然一下跪了下去,雙手抱住魏神父的腿,就像孩子樣的哭開了:

“魏神父!嗚——嗚嗚——嗚嗚嗚——”

山神嶺半腰,有個山神廟,由于年久失修,也沒有香火,早已破敗、荒蕪不堪。這天晚上,我們就是在破廟里過的夜。原以為,這里已是深山老林,老日夜間不敢冒險深入,天一黑就會收兵回營,我們這就算擺脫追殺了。卻不料,天剛亮,負(fù)責(zé)警戒的劉拴固突然亂打開了槍,邊打邊嚷:“又來了,又來了……”

由于廟在半山腰,由下往上只有一條崎嶇山路,一條槍就能把路封死,易守難攻,老日沒有貿(mào)然上攻,而是用小鋼炮猛轟。我們,只聽得廟下方,“咚”、“咚”、“咚”地響,聲音就像打銃一模樣,緊接著,一顆顆炮彈就從天而降,在廟里廟外“轟隆隆”地炸開了。一剎那,破廟就像經(jīng)歷了一場山崩地裂,窗欞門框、磚頭瓦塊被炸得亂飛亂掉,整個廟宇都在爆炸聲中震顫搖晃了。

頭一撥兒炮轟,就造成了本次轉(zhuǎn)移以來最嚴(yán)重的傷亡。負(fù)責(zé)警戒的劉拴固本在廟外,炮彈四面開花的一瞬間,似乎把他嚇壞了,扭頭就往廟里跑,仿佛破廟是個避難所,可以為他遮擋炮火。就在廟前的石階上,一顆炮彈追上他,在他腳后跟炸開了。巨大的氣浪就像一只手,把他推進(jìn)了廟門里。他進(jìn)門時,不是囫圇人進(jìn)來的,而是分成四五塊進(jìn)來的,胳膊是胳膊腿是腿,后腦勺叫彈片整個炸沒了,身上只剩了半拉腦袋。趙得標(biāo)見狀大喊:“趴下!”喊聲沒落,一顆炮彈在廟頂炸響了,爆炸將半拉房頂掀了起來,炸斷的橫梁不緊不慢地塌落下來,“哐”一下正砸在他頭上,砸得他連吭都沒吭,“呼騰”栽倒在神像前。人們“呼啦”圍上去,拼命搖晃著他的身子:“長官!長官!”但是哪里還搖得醒……

這一切,說來話長,實際上只是一瞬間……

就這樣,只一瞬,陳五才說,監(jiān)獄的人,只剩了他和魏神父。也就是說,什么長官不長官,這時候已經(jīng)沒有長官,這時候魏神父成了長官。這次轉(zhuǎn)移的任務(wù),從這一刻起,落到了魏神父的頭上。

就在這一瞬,魏神父做出了一個令人震驚的決定。他拾起趙得標(biāo)的盒子炮往腰里一插,環(huán)顧一眼人犯們,說:“老日炮火猛得狠咧。照這下去,咱都得埋在這破廟里。趙長官沒了,從現(xiàn)在起我就是押解指揮。我命令,我在這兒頂著,你們剩下的人,各跑各的,各自逃生吧?!?/p>

人犯們,沒人想到他會說這話,一時間誰也沒反應(yīng)過來咋回事,全都愣愣地看著他。

沉吟一下,他又說:“聽著,我讓你們走,是給你們一條生路,并不是刑滿釋放。你們都是有罪的人。棄惡從善、重新做人,才是你們唯一的出路。此一別,如果你們堅持罪惡,可以想去哪兒去哪兒,如果愿意重新做人,我在潭頭鎮(zhèn)等你們,咱們在那兒集合?!?/p>

正說著,日本兵在炮火掩護(hù)下,開始了仰攻,“乓乓乒乒”的射擊聲,和“嗚里哇啦”的喊殺聲,仿佛就要涌進(jìn)廟堂。魏神父見人們還不動,突然兇惡地喝吼一聲:“愣著干啥?還不快跑!”人犯們,只知道教誨師是個慈善的人,日??偸强吹剿麕е⑿?,他們還從沒見過他如此窮兇極惡,簡直就像兇神惡煞一般。一時間,全都震顫了一下,緊接著發(fā)一聲喊,從塌了一半的后墻越窗越墻、四散而逃。但是他們并沒跑遠(yuǎn)。因為,就在他們逃出廟堂的一剎,一顆炮彈擊中前墻,轟然爆炸,將承重墻徹底炸塌。整個廟宇,就像被打折了一條腿,轟然頹然倒了下來,將魏神父砸在了里面。

人犯們一下子全站住了。

“魏神父——”崔神炮大叫一聲,向廢墟沖去。其他人想也沒想,也跟著沖了過去。

他們冒著槍炮,連滾帶爬撲上廢墟,拼命翻扒著斷木殘磚。但扒出來的,已經(jīng)完全不是他們熟悉的魏神父,而是一個面目全非的血人。渾身的骨頭,不知砸斷了多少根,人們將人拖出來時,他痛徹心扉地號叫著,昏了過去。眾人呼喊:“魏神父!魏神父!”這時日本兵已沖到廟前臺階下。崔神炮二話不說,就像背褡褳一樣,把人朝肩膀頭一背,就住林子里就跑。陳五才,這時僅存的監(jiān)獄方面的人,雖然只是個印刷工,但也顧不了那么多了,挺身擔(dān)起了斷后責(zé)任。殺人犯姜白駒和逃兵馬孬,算是接受過武器訓(xùn)練的人,也扒出魏神父和劉拴固的大槍,“叮叮咣咣”打起來。三人邊打邊撤,掩護(hù)眾人鉆進(jìn)了山林。

就在顛簸奔逃中,魏神父醒了過來。他發(fā)現(xiàn),自己被崔神炮背負(fù)著。深山老林,坑深坡陡、亂石嶙峋,正常行走都艱難,何況背著一個人。就連生長在這兒的悍匪,都累得呼呼歇歇、踉踉蹌蹌。而且,聽那槍聲和喊聲,老日們還在亦步亦趨、窮追不舍。魏神父用力掙扎著,幾次想下來。但沉重的傷勢,使他的掙扎那么無力?!胺畔挛?,放下我……”他不住地懇求崔神炮。崔神炮用力將他朝肩上聳了聳,更加堅定地向上攀去。就在這時,機關(guān)槍“噠噠噠噠”怪叫著,跟屁股追上來,一名人犯慘叫一聲,就像一塊滾落的石頭,翻著跟頭滾了下去。眾人慌亂中,魏神父拼盡全力一掙,與崔神炮一起摔倒在山坡上。

崔神炮抱住魏神父,想再把他背起來,但是被他擋住了。

魏神父:“等等,俺有話說?!?/p>

魏神父看看眾人,艱難地說:“你們,叫俺拖累著,咱們誰都跑不掉。俺這樣,就是背出去,也難活。你們就把俺,放在這里,各走各地吧?!?/p>

崔神炮聞言:“不行!今兒個俺就是死,也要把你救出去?!?/p>

眾人激動地附和:“對!今兒個就是死,也要死一塊兒?!?/p>

魏神父緩緩地,拔出腰間的盒子炮:“你們,真想救俺?”

他說:“古人云:‘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立德,就是做人;立功,就是做事;立言,就是做學(xué)問。立德,俺不敢;立言,沒本事。俺這輩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能立點兒功——做成一件什么事了?!?/p>

他說:“做啥呢?作為一個教誨師,最最想做的,當(dāng)然就是能幫你們重新做人。哪怕能超度你們一兩人,也中啊?!?/p>

他說:“一個人,如果能在有生之年,做出一番事業(yè)來,他的生命,就會超脫,他就會成為一個不會死去的人?!?/p>

他說:“所以,你們,若是真想救俺的話,最好的辦法就是重新做人,幫我做成這件事。你們要是能這樣做,就等于把俺從這兒救出去,讓俺獲得了永生……”

說完,用盡最后氣力,朝自己太陽穴開了一槍。

太突然,太意外了。誰也沒想到,會發(fā)生這種事。一時間所有人都驚愕了。

半晌,崔神炮才反應(yīng)過來。他嘶啞著嗓子大叫一聲:“老日,俺日恁娘——”奪過陳五才的大槍,血紅著雙眼,返身向日本兵撲去。

眾人急叫:“老崔老崔?!币粨砩先ニ浪辣ё∷?。

崔神炮掙扎著:“放開俺!放開俺!俺跟狗日的拼了!”

眾人見他幾乎喪失了神智,更緊地抱住他。小李三揪住他脖領(lǐng)子,使勁搖撼著:“老崔老崔,你醒醒,你醒醒。你這么去,不是送死么?!?/p>

崔神炮大叫:“放開俺!”突然哭出了聲:“魏神父,俺的大恩人呀。恁知道,俺崔某沒了老娘,身在牢獄不能盡孝,是他替俺披麻戴孝,把老人家送走的呀。這二年,時局動亂,國庫空虛,連監(jiān)獄的薪餉都拖欠著,一年多沒發(fā)了。他給俺娘送終時,還是借錢買的木頭,那錢都現(xiàn)在都沒還清呀?!闭f著惡狠狠抹一把淚:“神父待俺恩重如山,有恩不報就是小人,這恩俺說啥也得報。恁——都給俺放開。俺這是,去還神父的人情,與恁沒有關(guān)系。俺去俺的,恁走恁的,從這早兒咱各走各的道兒。”

沒想到,崔神炮的話,就像一石頭砸到水坑里,“哐”一下激濺起巨大的波瀾。逃兵馬孬,手里還拿著看守的大槍,這時候突然一拉槍栓:“崔大哥說的對,有恩不報就是小人。俺的這條命,是神父給的。若不是神父,俺已死在老日的手里。大哥,俺馬孬是逃兵,但不是孬種。今兒個俺就和你一起去,還了神父的人情?!瘪R孬話音未落,小李三也站了起來,抄過魏神父手中的盒子炮:“可不是咋。若不是神父,俺李正這會兒早做了鬼,死了還戴著兩副鐐。今兒個這陣勢,左右都是個死。反正都是死,與其叫槍子打背后,不勝叫槍子打胸前。崔大哥,俺也跟你去,今兒個咱死也要死一塊兒?!北娙寺勓?,熱血激蕩,一下子全由阻擋者變成了跟隨者,紛紛嚷道:“俺也去!俺也去!”

這時候,一個人突然說話了。說話的,是殺人犯姜白駒。沒人注意到,整個過程中,姜白駒始終沒說話。崔神炮喊拼喊殺時,他沒有參加眾人的勸阻。眾人群情激動時,他也沒有表示跟從。實際上,他一直冷眼看著這一切。當(dāng)他終于開口時,人們以為他要說:“俺也去?!闭l知他竟冷不防說出這樣一句話。他說:“你們覺得這樣,就是報恩、報仇么?”

他說:“不。你們這樣去,不僅不能報恩報仇,而且真的是白白送死?!?/p>

他說:“神父說了,他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盼你們重新做人。可是你們,如此簡單地死去,人都已經(jīng)死了,如何重新做人呢?”

他說:“可能有人會問,那你說咋辦?要我說,很簡單。你們想報恩、想報仇,最好的辦法,就是把面前這些老日全殺光,殺得一個也不剩。”

他說:“不是么?魏神父,直到臨終,還不忘囑咐我等重新做人。何謂重新做人?我等過去都是對社會有害之人,從有害之人變成有用之人,就是重新做人。而何謂有用之人,依我看,為國盡忠、為民盡力、為慈盡孝,都是有用之人。目前國難當(dāng)頭,日本人占我國土殺我同胞,我等能為國殺敵,就是為國盡忠,就是有用之人。而當(dāng)我們將這些老日斬盡殺絕,成為有用之人的那一刻,也就是解救了魏神父,讓他的名字得到了重生。如此,才是最好的報恩和報仇。”

說到這兒,他看了看發(fā)呆發(fā)愣的人們:“可能,你們會說,這么些老日,好幾十號哩,又有槍又有炮的,咋個啥法兒?”

他笑笑:“我既然敢這么說,當(dāng)然有辦法——”

陳五才說,人們這才知道,姜白駒入獄前,不但是個軍統(tǒng)特工,而且是個非同一般的軍統(tǒng)特工,他曾參加過軍統(tǒng)臨澧特別培訓(xùn)班。

我在網(wǎng)上搜索了這個詞——“軍統(tǒng)臨澧特別培訓(xùn)班”?!鞍俣取苯Y(jié)果告訴我,軍統(tǒng)臨澧特別培訓(xùn)班,簡稱“臨訓(xùn)班”,是軍統(tǒng)組織在抗戰(zhàn)期間所辦的第一個大規(guī)模特務(wù)培訓(xùn)班。據(jù)大特務(wù)沈醉在《軍統(tǒng)內(nèi)幕》一書中回憶,它的創(chuàng)辦地點在湖南省臨澧縣,班主任為軍統(tǒng)頭子戴笠本人。戴笠創(chuàng)辦這個班,據(jù)他自己說,日占區(qū)工作最缺的就是干部,目的就是為敵后工作培訓(xùn)得力干部。它的學(xué)員,除了各地軍統(tǒng)選送的特務(wù),還有面向社會招募的流亡學(xué)生和熱血青年。

陳五才在回憶錄中說,姜白駒是開封本地人,是軍統(tǒng)豫站選送的年輕特工,在這個為期一年的特訓(xùn)班里,系統(tǒng)學(xué)習(xí)了偵察、通訊、臥底、跟蹤、格斗、暗殺、武器、爆破、游擊和特戰(zhàn)。他就是在這個班學(xué)習(xí)期間,妻子不甘寂寞、紅杏出墻,勾結(jié)了享大商行的大少爺。特訓(xùn)班的意圖,是將學(xué)員培訓(xùn)后,各回本站或派至敵后,組織地下軍,也就是游擊隊,與日偽進(jìn)行游擊戰(zhàn)。姜白駒本人,也是滿懷抗日愿望,準(zhǔn)備以學(xué)到的本事殺敵報國。不曾想,回到開封沒幾天,竟意外發(fā)現(xiàn)了妻子的奸情,一怒之下,制造了轟動當(dāng)時的血案,還未施展抱負(fù),便已鋃鐺入獄。真?zhèn)€有些,“壯志未酬身先死”,“噫吁兮”呀,“空悲切”呀。

如此說來——就連我都暗自吃驚——這個姜白駒,不僅是個軍統(tǒng)特工,而且是個偵察專家、殺人專家和游擊專家。

就這樣,陳五才說,一個跌宕起伏、驚心動魄的故事,開始了——

誰也沒想到,當(dāng)眾人眼巴巴地等著姜白駒說出他的辦法時,這個特工竟然笑了笑,說:“這個辦法分幾步,得一步步來。第一步——先吃飽?!?/p>

這時,人們已由崔神炮拉線,暫時甩開了日本兵?,F(xiàn)在,這隊被押送的人犯,已經(jīng)就剩了人犯,監(jiān)獄方面只剩了陳五才一個人,還是個技工。但正因為如此,人犯的主動性、積極性和創(chuàng)造性,開始發(fā)揮了出來。別的不說就說逃跑吧,趙得標(biāo)他們還在時,都是讓往哪兒跑往哪兒跑。而趙得標(biāo)這些人,對大山兩眼一抹黑,只管沒頭沒腦地往前跑,根本就是瞎指揮。跑來跑去、累得半死,卻始終跑不出日本兵的如來掌?,F(xiàn)在不同了,現(xiàn)在拉線的是崔神炮,十幾歲起就在這山里做土匪,對這里的山山嶺嶺、溝溝坎坎熟悉得,就像老開封熟悉他們世代居住的大街小巷。一行人在他的帶領(lǐng)下,東鉆鉆西拐拐。幾鉆幾拐,在日本兵看來,就消失在了莽莽蒼蒼、風(fēng)吹浪卷的山林里。

沒錯,姜白駒就是這么說的:“先吃飽。”人是鐵,飯是鋼。不管干什么,都得先吃飽不是么?誰知,他這么一說不當(dāng)緊,眾人這才意識到,他們已經(jīng)記不起,上次吃東西是啥時間的事了。一種絕望的情緒,霎時籠罩了所有的人。為啥呢?你想呵。在這樣的荒山野嶺里,到哪兒去找吃的呢?“先吃飽”——這不是拿他們打渣子么。卻不料,姜白駒胸中竟有成竹。他問崔神炮:“老崔呀,你當(dāng)年在這山里趟,少不了叫保安團(tuán)攆得到處竄,喝不上水吃不上飯吧?”崔神炮說:“那還用說?!彼π?,又問:“那你——餓急了都吃些啥呢?”“吃啥?”崔神炮顯然沒想到會有這一問,他先是愣了愣,但只一瞬間,便眉開眼笑地樂開了。他說:“你說吃啥?這山里頭能吃的東西多了去了。”

“不信,恁瞅?!贝奚衽谥钢豢貌恢嗄?,那上面結(jié)滿了紫色長圓的果實,看上去就像紫色長圓的茄子,“這叫六月瓜,又叫狗腰子,四月開花,六月結(jié)果,能生吃,能做湯,還能做蜜餞,俺從小就拿它當(dāng)瓜果吃?!闭f著摘下一枚,“咔嚓”啃了一口,大刀闊斧地咀嚼著,滿嘴都是啃嚼黃瓜那樣的清脆聲。

“這叫山葡萄,又叫山菩提,別看它沒葡萄大,熟透了比葡萄還要甜,俺娘以前都使它釀酒。這叫海棠梨,又叫狗屎梨,吃起來又甜又酸,不光能生吃、能熟食,煮水喝還能治咳嗽。這就黑霉子,又叫沙沙面,山上、路邊到處都是,俺記著俺小時候,俺娘常拿它煮酸梅湯。這叫拐拐棗,又叫金鉤子,能熬糖飴、蒸棗糕、釀棗醋,喝大了吃它還能醒酒。還有,這叫野山楂,這叫刺兒梨,這叫五味子,這叫雞腳爪……”

崔神炮漫山遍野、如數(shù)家珍地,向人們夸耀著。一行多是城里人,這輩子還是頭一回見到,這么多稀奇古怪的野果,他們一邊大驚小怪著,一邊摘的摘捋的捋,不顧一切地大吃大嚼起來,崔神炮指到哪兒,他們吃到哪兒。這真是,他們吃過的最難忘的美味佳肴了。就在這時,崔神炮驚呼一聲:“哎——陳技師!”只見陳五才攥著一棵不知什么草,上面結(jié)滿了黑紫扁圓的小漿果,一只手捋著正要朝嘴里塞。崔神炮上去奪過來:“這是商陸,是虎藥,不敢吃?!薄盎⑺帯?,后來人們才知道是匪話,是指那些有劇毒、能死人的中草藥。而那些不致命,但能令人失明失聲、奇痛奇癢、嘴歪眼斜、上吐下瀉的,匪話則叫“猴藥”。崔神炮把這草叫大家看:“這東西瞅著不起眼,葉、根和果都有毒。特別是果,吃著又甜又酸的,吃了以后舌頭馬上發(fā)麻發(fā)硬,不一會兒就會頭暈惡心、胸悶氣短。不說多,敢吃這么一小把,就能要人的小命。”眾人咂舌道:“??!”沒想到還有這種事。陳五才抹了抹腦門兒的虛汗,連呼:“好險!好險!”

姜白駒好奇地:“這山里頭,虎藥多么?”崔神炮說:“多。你瞅這個,這叫夾竹桃,渾身都有毒,都能毒死一頭牛。還有這個,這叫肘子草,又叫狼克星,老農(nóng)民都用它毒野狼?!闭f著,摘下一棵綠葉黃花的草,那草看上去那么的不起眼,但是崔神炮說:“聽說過斷腸草沒?這個就是斷腸草。是虎藥中的虎藥。特別是葉子,毒性最猛最烈。別看這么一小棵,能叫人肚子痛得翻江倒海、死去活來,面紅耳赤,神昏智亂,渾身抽筋,口吐白沫,不出一袋煙功夫,就會七竅出血、氣絕身亡。神農(nóng)——知道吧?就是嘗百草那個老祖爺。據(jù)說就是吃了斷腸草死的。啥草都嘗遍了,最后栽在這棵草上。老人都說,神農(nóng)的肚子是透明的,能瞅見吃下去的東西。吃了這個草后,他瞅見自己肚子里都變黑了,腸子斷得一截兒一截兒的。所以這草,叫斷腸草?!彼f這話時,一臉談虎色變的表情,而聽的人則人人目瞪口呆、噤若寒蟬。姜白駒不相信地:“這么厲害!”拈過這棵小草,端詳著它的綠葉黃花,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當(dāng)時,誰也不知道他想的啥。

“那——”陳五才問,“這山里恁多野果野草,咋才能分出,哪能吃哪不能吃呢?”

崔神炮說:“這個簡單。頭一個是瞅形狀,凡是長得奇形怪狀的,一般都有毒不能吃。二一個是瞅顏色,越是顏色鮮艷、花哨的,越有毒。三一個是聞氣味,味道越香,或是越奇怪的,毒越大。還有,就是瞅汁液?!彪S手掐斷一棵草,讓人看它黃得像膿的汁液:“瞅見沒?汁液越黏、越稠、越帶色兒的,多多少少都有毒。這個是一品紅,又叫老來嬌,毒性不是很大,但汁液抹到人身上,會叫人皮肉紅腫、奇癢難熬。不信試試?!闭f著抓起陳五才一只手。陳五才那只手,就像被蝎子蜇了似的,倏地縮了回去:“俺可不敢?!币帽娙艘黄β暋?/p>

這么著,只一會兒,漫山野果充實了人們的饑腸。姜白駒,見吃得差不多了,問:“吃飽了么?”眾人齊應(yīng):“飽了飽了。”這個特工說:“好。那咱就開始第二步?!北娙寺勓?,以為就要痛打老日了,目光一齊望向他。誰知,他只說了這樣一句話。

他說:“都睡覺?!?/p>

這一覺,從晌午一直睡到天擦黑。人們醒來時,他們先是飽餐了野果,接著又睡了個昏天黑地,這時全都精神飽滿、精神抖擻。直到這時,姜白駒才說出他的真正計劃。他趁著暮色,帶領(lǐng)眾人返身尋找,在白天的山神廟找到了那隊老日。他說:“你們看——”此時此刻,煙凝山紫,霧迷草樹,點點黑鴉在亂林中起起落落,日本兵們已在廢墟中點起篝火,支鍋炊飯,看樣子打算在此宿營了。

按著姜白駒的估計,這伙日本兵,大概有一個小隊。有人問:“你咋知道那是一個小隊?”他說:“日本軍隊編制,一個小隊有兵員五十到七十人。白天我數(shù)過,這隊老日有五十多人?!绷硗?,日軍每小隊配有兩挺輕機槍,和一個擲彈筒,這一點也能證明。又有人問:“你咋知道那是兩輕挺機槍?”整整一天他們光聽見機槍響,只覺得滿世界都是機槍,根本沒想到有多少機槍。他說:“這個聽就能聽出來。兩挺機槍,一種是九九式,發(fā)出的是‘突突突’的聲音,就像開水冒泡一樣;一種大正十一年式,也就是咱們常說的歪把子,發(fā)出的是‘呱呱呱’的聲音,就像老鴰亂叫一樣。”叫他這么一說,人們不由咋舌:“啥叫專家呀?這——就叫專家呀!”

這個專家認(rèn)為:“面對這樣一隊職業(yè)軍人,我等在人數(shù)上,只有一個印刷工、九個未決犯,和他們比是一比十;在武器上,只有一支駁殼槍、三支漢陽造,和他們比是一比十幾。而我等的目的,是要把這隊老日全殺光?!彼纯创蠹遥骸傲α繉Ρ热绱酥畱沂猓趺礆??”大家也看著他:“咋個殺?”他說:“唯一的辦法,這也是我要說的第三步,只有先搞到武器,把自己武裝起來。你們不管咋說,也是殺人放火出身。若論殺人放火,雖說沒他們職業(yè)吧,可比他們更有智慧和才華。我相信,只要你們能武裝起來,別看他們?nèi)吮仍蹅兌?,誰死誰手還真不一定。”眾人迷惘地:“搞武器?去哪兒搞?”他說了一句話,這話不僅誰都不敢說,甚至連想都沒想過。他說:“找老日要!”

是的,找老日要。姜白駒是這樣安排的。這時候,夜已深,一丸小月已升得很高很高,照著黑黢黢的群山剪影。從高處俯瞰山神廟,只見篝火燃燒處,日本兵已橫七豎八睡倒一片,武器一堆一堆地架在那里,只有一名哨兵持槍游動著。姜白駒說:“我學(xué)過幾天暗殺、格斗,負(fù)責(zé)干掉哨兵。老崔是神槍手,馬孬是國軍士兵,都有使用武器的經(jīng)驗,陳技師也算一個,你們負(fù)責(zé)警戒和接應(yīng)。小李三,你負(fù)責(zé)摸進(jìn)敵營,盜取槍支彈藥。姜某久仰你飛賊大名,知道你做的都是驚天大案,今兒個成不成就看你的了?!?/p>

事實證明,雞鳴狗盜,正是這群人的一技之長。這世上還有誰,比他們更精于此道呢?只不過,這之前沒有人組織和領(lǐng)導(dǎo),沒把他們這方面的才能用在正地方,以至于被攆得滿山跑?,F(xiàn)在不同了?,F(xiàn)在專家姜白駒把他們稍微一整合、一利用,這些資源立刻煥發(fā)出令人吃驚的能量。但見,崔神炮帶領(lǐng)馬孬和陳五才,躬身貓行到廟前,擇一地勢較高處就地一臥,三支漢陽造就將整座廟罩在了射程內(nèi)。姜白駒,誰也沒發(fā)現(xiàn),他是怎么摸到敵后的,反正他正起來時,已經(jīng)是在哨兵的后面。他站起來得那么突然,只用了一個最簡單的動作,左臂勒住哨兵脖子,右手抱住腦袋猛一擰,伴隨頸椎折斷的“喀叭”一聲,哨兵的腦袋便耷拉下來。而小李三,不知何時已隱身樹上,他就像山里的猴子一樣,是從一棵樹上竄到另一棵樹上,一路躥跳竄躍而來的,最后躍向地面的一剎,猶如猴子搶食也似。還沒等人們看清發(fā)生了什么,他已將一抱長短槍囊入懷中,一個旱地拔蔥又上了樹,一路樹翻浪卷地沒影兒了。

這起盜案,天亮統(tǒng)計,共收獲三八式步槍五支,南部式手槍一支,九七式手榴彈二十枚。這是姜白駒說的。這個接受過武器訓(xùn)練的人,什么樣的兇器都認(rèn)得、都能使。直到滿載而歸的人鉆進(jìn)了黑林子,身后才響起一片亂槍聲。也就是說,日本兵才剛剛察覺。槍聲響得很熱鬧,但始終沒有追上來。說明天太黑,老日根本不敢追。姜白駒認(rèn)為:“他們這會兒不敢追,天亮后會更瘋狂地追上來。”不過,他說:“追上來更好。我正巴不得他們追上來?,F(xiàn)在咱們,已經(jīng)不是赤手空拳的人,而是一支日式裝備的武裝力量。他敢追少爺我就敢打?!?/p>

然后,真正的戰(zhàn)斗打響了。

果然,日本兵幾乎氣瘋了,天色剛能看清山模樣,便“乒乒乓乓”、又是槍又是炮地?fù)渖蟻?,仿佛一群猛放出來的狼狗。而姜白駒,正像他說的,“巴不得的”,立刻發(fā)出了準(zhǔn)備戰(zhàn)斗的號令。但是他說:“敵眾我寡,不能硬打,當(dāng)以游擊戰(zhàn)法,一點點消滅之。”而這,也正是他計劃的最后一步。

姜白駒,這個學(xué)習(xí)過游擊課程的人,具體的打法是這樣。他說:“我等前面跑,邊跑邊打槍,就在這一片山里轉(zhuǎn)圈子,誘使老日窮追不放。老日雖眾,但體力腳力各不相同,久而久之,必然在前的在前、落后的落后,整個隊伍被拖得七零八落。而我等,專待他隊伍零落,沖在最前頭的只剩三五人,形成局部的敵寡我眾時,突然殺他個回馬槍,將出頭椽子一舉消滅掉?!币辉?,果然。一行人,你也不想想是干嘛的,又是土匪、又是飛賊、又是逃兵的,就是靠腿腳吃飯的。他們在前面跑,老日在后面追,沒多久就被拖得,歪的歪、倒的倒。一開始還成群結(jié)隊,不一會兒就已經(jīng)稀稀拉拉,不一會兒就已經(jīng)青黃不接。到最后,真的就像姜白駒預(yù)期的,沖在最前面的只剩了四個人,敵我在人數(shù)上成了十對四。而這四個人,說那不好聽的還不夠填牙縫兒的。姜白駒一聲:“打!”十個人齊刷刷從巖石后站起來,光崔神炮就一槍一個、一槍一個,一個人干掉了仨。剩下一個還想跑,十支長短槍同時開火,幾乎把肉人打成了肉篩子,“咕里咕咚”朝山下滾了去。待到日本兵大隊趕到時,得勝之人早已竄得沒了影兒。“我靠??!”就連老土匪崔神炮都嘆,“想當(dāng)年老子在這山里,叫保安團(tuán)攆得屁滾尿流的,那時間俺若有這一招兒,怕球啊?!比绱诉@般,再二再三,只一上午便擊斃老日十三人。

日本人也通能咧,吃了幾回虧后,馬上領(lǐng)悟了對方的戰(zhàn)法,并隨之變化了自己的戰(zhàn)術(shù)。盡管越來越惱羞成怒,但已不再意氣用事、孤軍深入,而是改為大隊齊進(jìn)??吹綄Ψ奖淮蚓?,姜白駒說:“他變咱也變。”叫眾人放慢腳步,等等敵人,然后牽著他大隊走?!袄先赵俦F(tuán),總有體能不濟(jì)、體力不支的。咱就揀那山峻路險處,就這么一直牽著他轉(zhuǎn)。轉(zhuǎn)得時間越久,他們勢必越筋疲力盡,最后難免有幾個掉隊的。咱就專等他掉隊時,繞到他屁股后頭抽屁股打,捏他最后那幾個軟柿子?!苯Y(jié)果,真靈。日本兵也不個個都是鋼鐵漢,也老的老小的小,也有城市兵和少爺兵。這部分人,起初還能勉強跟上大隊。但跑著跑著,就開始?xì)獯跤趿?,就開始趔趔趄趄了,就開始一拐一瘸了。沒多久,有兩個就遠(yuǎn)遠(yuǎn)落在了隊后面。大隊都已沖上半山腰,倆人還在山腳上拄著槍仰著臉看。而這時,他們的敵人已經(jīng)甩開大隊轉(zhuǎn)了回來。倆老日咋也想不到,他們四周虎視眈眈著一群殺人放火犯。這次,甚至沒等姜白駒再喊打,十條長短槍齊聲吼喝。幾乎就在槍響的一剎,倆老日一個狗啃屎、一個仰八叉,同時栽倒在地上。如此兩三回后,一下午又有九個老日給送回了家。崔神炮直喊乖乖來。他說:“乖乖來!照這么下去,這點活兒根本不夠咱做的。”

這時候天黑了。人們原以為,這一天已經(jīng)不少出活兒,天黑了可以歇歇了。但是姜白駒說:“游擊戰(zhàn)術(shù),最講究出其不意,敵住我擾、敵疲我打。越是月黑風(fēng)高時,越是殺人放火的好時機。”他把偷來的手榴彈,全部分發(fā)給眾人。告訴他們使用方法,包括如何拔掉保險銷,如何將彈體在硬處撞擊一下,使擊針擊發(fā)火帽點燃延時信管,然后向目標(biāo)扔出去。之后,帶領(lǐng)眾人摸到了日本兵的宿營地。日本兵的宿營地,仍是那座山神廟。大概,在這片漆黑、陌生的山野里,睡到哪兒都覺著很恐怖,山神廟雖已成廢墟,不管咋說也曾是建筑,也只有這兒能給他們些許安全感。所以,不管在山里轉(zhuǎn)出這么遠(yuǎn),最后還是退回到這兒。眾人摸到這里時,已經(jīng)差不多后半夜,疲憊了一天的日本兵,早已在篝火旁睡得昏死??赡苁俏×俗蛞沟慕逃?xùn),哨兵變成了兩個人。一行人在黑影里,一直摸到近在咫尺,甚至能聽到老日的呼嚕聲。姜白駒小聲道:“聽我口令。一,二,三!”十個人突然站起來,將十顆手榴彈一齊扔出去。這些人,還從沒見過十顆手榴彈一齊爆炸的情景,那一瞬,他們覺得眼前猛一亮,接著傳來震天動地的一聲響,幾乎把群山震得都哆嗦了。直到他們跑出大老遠(yuǎn),還能聽到老日們的鬼哭狼嚎聲和胡亂掃射聲。崔神炮興奮不已:“這一家伙,恐怕挑了不老少?!薄疤簟笔欠嗽?,就是干掉、消滅的意思。姜白駒說:“具體戰(zhàn)果,要到明天早上才知道?!钡诙煲淮笤?,日本兵再次出動時,好消息傳來了。一小隊老日,已經(jīng)只剩了,小李三數(shù)的是二十四個人,陳五才和馬孬數(shù)的是二十三個人。也就是說,僅僅一天,他們就將敵人挑去了一大半。而這敵人,曾經(jīng)何等的窮兇極惡、勢不可擋呀。一時間,人們幾乎難以置信。好半天,崔神炮才嘆一句:“我靠!”他拍著姜白駒肩膀說:“他們咋能叫你住大院咧?!薄白〈笤骸币彩欠嗽挘馑季褪嵌妆O(jiān)獄?!耙痴f,蔣委員長得委你個戰(zhàn)區(qū)司令,起碼也得委個師長旅長的。敢叫你領(lǐng)上一師人,就沒老日過的日子了。”

這時,變了。原以為,日本兵昨夜吃了那么大虧,天一亮?xí)訂市牟】竦胤磽?。而眾人,也已做好了再跑再?zhàn)一天的準(zhǔn)備。卻不料,這幫貨吃罷早飯后,竟然開始整隊下山了。俯視著他們沿山路魚貫而去,眾人面面相覷:“這是咋回事兒?”姜白駒,也是好半天才做出判斷?!安粫??”他說,“難道老日在傷亡過半后,終于清醒過來,認(rèn)識到咱是塊硬骨頭,這山對他們又兇險,以他們一小隊人馬根本啃不下來,就此放棄了,撤退了?”他覺得,以這一小隊日本兵的素質(zhì)——進(jìn)退有序、號令統(tǒng)一、吃苦耐勞、意志堅忍,這是完全有可能的。

“那——”眾人拿眼睛望著他,“咋辦?”

姜白駒:“他走他的,咱打咱的。游擊課說過,敵進(jìn)我退,敵退我追。他來咱拖著他打,他走咱攆著他打。不管他走到哪兒,拿老崔的匪話講,今兒個咱跟他磕定了?!?/p>

就成了,日本兵在前面走,一行人緊跟在后面。跟隨的意思,姜白駒說,是要尋找時機,打擊敵人。卻,不是那么容易的。這一小隊老日,的確訓(xùn)練有素,不管山勢如何艱險艱難,開路的開路,斷后的斷后,始終保持完好的戰(zhàn)斗隊形。就這樣沿著來路,從山神廟撤到小龍池,也就是人們曾經(jīng)喝水的瀑布水潭;又從小龍池撤到斷頭崖,就是他們被松綁的光禿山崖。這些地名,是崔神炮剛剛告訴人們的。一直目送日本兵下了斷頭崖,順山溝向山外走,也沒找到下手的機會。人們看著姜白駒:“就這么跟著,怕不中呀。”

姜白駒眼珠子轉(zhuǎn)半天。說:“眼下老日,在人數(shù)上還多咱一倍,而且兩挺機槍都還在,硬碰硬咱還是不沾光。看來要想挑了他,還得想法子把他們分散開?!?/p>

于是乎,日本兵們正走著,忽然一側(cè)響起“叭叭”的槍聲。有人在林子里朝他們射擊。本來他們已不再戀戰(zhàn),但槍聲一直不斷地騷擾。就像一只蚊子,一直不斷在想往臉上叭,“嗡嗡”的煩得人要死,一揮手飛走了,手一撂又來了。三番五次,喋喋不休,最后終于把他們?nèi)菒懒?。這時候,已經(jīng)離開險要之地,山勢正變得徐緩逶迤,日本兵心里也不怵了。小隊長戰(zhàn)刀一揮:“死死木!”大概就是前進(jìn)、突擊的意思。士兵們立刻成散兵隊形,朝操蛋的槍聲猛撲過去。這個打槍的,就是崔神炮。一下子,崔神炮成了整隊老日的追逐目標(biāo)。

正當(dāng)日本兵窮追崔神炮,就在他們屁股后,又響起另一個槍聲。其中一槍,就像一只手在身后猛推一把,一下子把一名老日推了個狗啃屎。最后面,準(zhǔn)確地說是六名日本兵,一扭臉正看到這一幕。戰(zhàn)友死得如此難看,一下子刺激了他們。不知誰喊了聲:“八嘎!”幾個人想也沒想,返身就朝背后打黑槍的人撲過來。而此人非他,正是小李三。小李三見幾個老日撲向了他,扭頭就跑,邊跑邊打。老日們見他時而現(xiàn)身,時而不見,一忽很近,一忽又遠(yuǎn),反而就像魚兒發(fā)現(xiàn)了一抖一抖的魚餌,魚餌越抖,對魚兒越有吸引力,不知不覺地就被引得上了鉤,追著小李三回到了上山的路。

就這樣,小李三將六名日本兵,再次誘到了斷頭崖。而在崖壁兩側(cè)的山林里,姜白駒他們早已埋伏了多時。姜白駒的計劃原是這,由崔神炮和小李三,分頭騷擾老日的頭和尾,爭取將整隊日本兵分散開,崔神炮吸引一部分在山里跑,小李三則帶著另一部分回到斷頭崖。以小李三的飛賊本事,蹭蹭幾下竄上崖壁、擺脫追趕,應(yīng)該不是難事。待小李三全身而出后,他們在兩側(cè)同時開火,將崖下的日本兵一勺子燴了。計劃確是個好計劃,但有道是計劃趕不上變化,沒想到就要完成時,節(jié)外生了枝。就在小李三沖到崖下的一瞬,老日們一陣亂槍追上來,一顆炸子兒正咬在他屁股上,“哐”一下噬去了他半拉屁股蛋。

這一打擊,對小李三幾乎就是致命的。你想呵,一個飛賊被打瘸了腿,就像燕子折斷了翅,他還飛得起來么?誰也沒想到,會發(fā)生這種事。人們看到小李三,試圖就像平常一樣,施展他的飛賊手段,把立崖當(dāng)平地,踩著崖面竄上崖頂。但沒上幾步,“呼騰”掉了下去,沒上幾步,“呼騰”又掉了下去。日常不在話下的小坎兒,此刻竟成了過不去的鬼門關(guān)。眾人驚急地,甚至顧不上隱蔽了,從灌木棵子里探出身來,大叫:“李三兒,快呀!”但一切,都已經(jīng)來不及了。人們喊聲未落,沖在最前面的倆老日,已經(jīng)撲到小李三跟前,“嗚里哇啦”叫喊著,好像說看你往哪兒跑。眾人急叫:“小心——”就在這時,出人意料的事情發(fā)生了。小李三突然轉(zhuǎn)過身,面對沖到眼前的倆老日,仰天長笑著喊了一句:“爺爺站不更名坐不改姓,小李三李正是也!”這聲呼喊,把所有人都喊傻了。在場都是黑道之人,他們一聽都明白,小李三這是在報名號了。而一個黑道之人,他們心里都清楚,通常是不以名號示人的,只有在兩種情況下才會報名號。一種,是知道自己要死了;再一種,是表示自己要殺人了。反正我要死了,反正我要殺了你,知道我是誰又有啥。他們聽到小李三報名號的一剎那,這才看清楚,這個一代飛賊的手中,不知何時已攥著一顆冒煙的手榴彈。而就在他們剛看清那是顆手榴彈,“轟”的一聲,眼睛被光亮狠狠刺了一下,接著面前騰起一片濃煙,什么都看不見了……

“打——”姜白駒嘶吼了一聲。

剩下的日本兵霎時倒在亂槍中。

之后,轉(zhuǎn)折出現(xiàn)了。斷頭崖一役,除了擊斃六名日本兵,最重要的,這些日本兵中包括一名擲彈筒手,并繳獲擲彈筒一個,榴彈十余發(fā)。

除了姜白駒,誰也不認(rèn)識擲彈筒。在人們看來,它不過是一根兒臂那么長,一頭粗一頭細(xì)的鐵管子,有些像老百姓家的吹火筒。姜白駒一說,大伙兒才知道,這根吹火筒兇得很。“這是日制八九式擲彈筒,前面粗的一截是發(fā)射筒,后面細(xì)的一截是手柄。使用時,先拉開這個擊發(fā)桿,然后將榴彈裝進(jìn)去,大致對準(zhǔn)目標(biāo)后,一拉擊發(fā)桿皮帶,就能將榴彈射出去。它的最大優(yōu)點,就是重量輕,還沒有一支大槍重,可由步兵單兵攜帶并操作,能跟隨一線步兵作戰(zhàn)。你們別看它不起眼,射程可達(dá)五百米,殺傷半徑在五到八米,如果榴彈正落在人群中,一顆就能干掉幾十人,威力差不多相當(dāng)于迫擊炮。這一路追著咱打的,你們說小鋼炮小鋼炮的,其實就是這東西?!?/p>

“不——會吧!”眾人大眼瞪小眼地瞪著它。

擲彈筒的得與失,可以說就是轉(zhuǎn)折點。失去它的日本兵,先是愣了愣,接著一下子亂了套。可以說,直到這一刻,老日們才反應(yīng)過來,他們的敵人不是鬧著玩,而是有計劃有目的的,就像小刀子割肉一樣,對他們進(jìn)行無情的殺戮。而現(xiàn)在,最后的、致命的一刀已近在眼前。這種迫在眉睫的被屠戮感,令他們一下子崩潰了。撤退變成了奔逃??刹痪褪潜继用础,F(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完全不顧什么體面不體面、隊形不隊形,突然發(fā)一聲喊,就好像誰喊了一聲:“鬼來了!”嚇得一群孩子“哇哇”亂叫著,爭先恐后朝山下逃去,小隊長吼都吼不住。而,擁有了擲彈筒的人,則精神不由地猛一振,就如同燒了一個大煙泡,就如同打了一針強心劑,現(xiàn)在反而是他們,曾經(jīng)被攆得滿山亂竄的人,開始了追趕和追殺。

是的,現(xiàn)在正好顛倒。現(xiàn)在反而是老日在前面逃,眾人在后面追。整個追擊過程中,擲彈筒展現(xiàn)出巨大無比的威力。頭一擊,沒打著老日,打在老日身旁的灌木里,打得殘枝斷葉四下亂飛。二一擊,仍沒打著老日,打在老日身后的河灘上,炸得河水一躥多高。姜白駒說:“擲彈筒沒有精確瞄準(zhǔn)器,只能進(jìn)行概略的瞄準(zhǔn),也就是只能約摸著打,打中打不中,全看射手的感覺和經(jīng)驗了。老手可能百發(fā)百中,新手也可能一發(fā)不中。日軍擲彈筒手,我聽說都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老手,命中率高達(dá)百分之八九十。我在特訓(xùn)班,雖說學(xué)過它的操作方法,但實戰(zhàn)還是第一次,能打成這就不錯了。”命中率是低了點兒,威懾力卻是百分之百。它緊緊追隨在日本兵屁股后,“轟隆轟隆”地,炸起一片片泥土、砂石和水浪,制造出山崩地裂的恐怖感。這時再從山坡上俯瞰日本兵,他們完全被它打懵、打驚了,就像一群被瘋狗攆咬的雞,“咯咯嗒嗒”、亂飛亂跳著,沒命地向前狂逃,一路上不知摔了多少硬跟頭,爬起來竄得更驚更快了。就這樣,老日在前頭跑,榴彈在后面追,一團(tuán)團(tuán)炸起的硝煙,就像送他們上西天的禮炮。命中率是差了點兒,但架不住榴彈多,十幾發(fā)呢你想想,就算是瞎貓撞死耗子,總得有幾發(fā)撞上的。待這些榴彈全部打完時,人們數(shù)了數(shù)?!拔铱堪 贝蠡飪糊R聲慨嘆?,F(xiàn)在這隊日本兵,只剩下最后十一個了……

最簡單的減法,令眾人信心大振?,F(xiàn)在他們決定,要趕在老日出山前,把他們一個個全挑完。不叫他們一個人,活著走出這山谷。

姜白駒熟悉跟蹤。他以山林亂石為掩護(hù),一個人緊跟著日本兵,路上留下約定的暗號。眾人則在暗號指引下,一路遠(yuǎn)遠(yuǎn)跟隨著。待姜白駒尋找到戰(zhàn)機,一聲呼哨、一擁而上,進(jìn)行最后的決戰(zhàn)。

所謂戰(zhàn)機,當(dāng)然是最有把握取得全勝的時機。為此姜白駒很有耐心。他就像一頭狼,遠(yuǎn)遠(yuǎn)尾隨著獵物,他知道這尾隨可能要很久。剩下的日本兵,這時已經(jīng)可以用篳路藍(lán)縷來形容。他們的臉上煙熏火燎,身上破衣爛衫,有的頭上纏著繃帶,有的胳膊吊在胸前,還有的拄著三八大槍,走得一跳一跳、一瘸一瘸的。但是求生的愿望,一直在激勵著他們,不顧一切地向前走、再向前走。就這樣,日本兵和姜白駒,順著山谷走呵走。太陽偏西的時候,他們來到了一個山里小鎮(zhèn)上。小鎮(zhèn)名叫官道口。也就是,山路來到這里,連接上了平坦的官道。這名字,令姜白駒著實愣了愣。因為這名字意味著,從這兒一上官道,就等于是出山了。而,這群日本兵一出山,姜白駒這時已經(jīng)意識到,就等于煮熟的鴨子又飛了,再想挑他們就是不可能的了。姜白駒沒想到,事情發(fā)展得這么快。

“不行!”姜白駒對自己說,“今兒個必須在這里,把這事兒了結(jié)了?!?/p>

他這么說時,不由朝身后望了望。身后只有霞染暉映、寂靜寂寥的群山。很顯然,他想要的人還沒有跟上來。而,要等他們跟上來,時間已經(jīng)不允許了。這就是說,若想把事情了結(jié)掉,現(xiàn)在他只能單挑了。

官道口,早先想必也不小,也是有幾家買賣的。這從它擁擠的老屋和破爛的招幌,就可以看出。只是由于天災(zāi)人禍,而今的它早已頹敗了,鎮(zhèn)街幾無人影,老屋幾無炊煙,買賣也只剩了鎮(zhèn)口一家小客店,叫“王小二店”。門面很破很破了,還能依稀認(rèn)出門聯(lián)兒:“雖是野店深山里,卻有高車駟馬來?!闭驗榇T果僅存,饑不擇食的日本兵,立刻就像紅頭蠅子見了血,一窩蜂擁了進(jìn)去。進(jìn)得店中,又拍桌子又跺腳,用日本話大喊:“拿飯來!”

因為是小店,客房伙房、里里外外,只有店主人王小二。一個荒山野嶺開店的,這輩子見過啥呀?突然進(jìn)來一群舞槍弄棒的,渾身是血、破衣爛衫不說,而且用一種聞所未聞的語言亂叫亂喊,你——想想他會是啥表現(xiàn)。實際上,除了嚇得半死,啥球表現(xiàn)都沒了。只見,日本人跟那兒喊半天,王小二光會一個勁兒哆嗦,眼睛里噙的都是淚兒,本來一句聽不懂,現(xiàn)在更是一個字都不懂了。結(jié)果,日本兵見他沒反應(yīng),認(rèn)為這就是反日排日,惱了。小隊長“嚯”一聲,將東洋刀抽出大半截兒:“你的,良民的不是,死了死了的!”一群日本兵也一端大槍,將青森森的刺刀對準(zhǔn)了他。就在這時,誰也沒想到就在這時,從后廚出來一個伙計打扮的人。此人一步走到老日面前,將王小二擋在自己身后,點頭哈腰、滿臉賠笑說:“太君太君,息怒息怒。他的,小伙計的干活,日本話的不懂。您有什么吩咐,我的給您安排?!倍?,這個人非他,正是緊跟其后一直跟到這里的姜白駒。

不錯,這是姜白駒。此時此刻,姜白駒以一個伙計的身份,站在了老日小隊長的面前。這還是姜白駒,第一次看清楚,他的敵人的長相。他沒想到,一直給他以窮兇極惡感的這個敵人,竟然長得很樸實很敦厚,滿臉疙瘩,短粗精壯,雙手甚至結(jié)著老繭,看上去不像軍人,而更像個工匠,譬如石匠、鐵匠之類的?,F(xiàn)在,這個工匠模樣的人,正在喝使他:“你的,飯食的拿來。太君——我們,米西米西的?!币贿呎f,一邊用雙手夸張地做著端碗吃飯的動作。姜白駒,模仿幾下對方的動作,忽做恍然大悟狀,歡笑道:“半天太君是要吃飯哪。好說好說,請坐請坐。只是俺山野小店,沒有那大魚大肉,只有山野菜糊涂面,太君若不嫌棄,俺這就給恁做去?!闭f著沖王小二一使眼色:“還不快給太君們沏茶倒水?!?/p>

不一會兒,兩大桶滾著熱氣的糊涂面拎了上來。這個糊涂面,是豫西鄉(xiāng)間的吃法。那時間,糧不夠,光吃面條吃不起,人們便想出一個糊弄自己的吃法,下面條時先在鍋里下些玉米面,再加上各種山野菜,煮到八成熟,最后才下少許的面條。說是面條,也不是白面,而是雜面的。端上來的說是面條,實際上是稀里糊涂一大鍋,看著雖說不好看,吃著還真就別有風(fēng)味。故美其名“糊涂面”。

日本兵,這時早已餓紅了眼,看到兩大桶熱騰騰、香噴噴的糊涂面,爭先恐后撲了上去。卻不料就在這時,小隊長猛地喊了聲:“球搗媽太!”意思可能是等等。他一手提刀,走到姜白駒面前。看看面,看看姜白駒。再看看面,又看看姜白駒。突然冷笑一聲,出人意料地說:“你的,先吃?!?/p>

連姜白駒,都震了震。他沒想到,老日們都已餓成這樣,卻仍如此的小心。怔了一怔,突然,就仿佛下定什么決心似的,仰天發(fā)出一聲笑:“哈——哈哈——哈哈哈哈——”直視那個小隊長:“俺說你這位太君呀,真是不識好賴人。俺好心好意做給恁吃,沒想到你還信不過俺。好,俺吃,俺吃,俺這就吃給你看。”說著攪起一馬勺糊涂面。白面黃糊中,飄著一層碧綠無名的山野菜。一舉手、一仰脖,“稀里呼?!焙攘藗€凈。一邊響亮地吧唧著嘴,一邊贊道:“香!真香!”

小隊長見他吃得如此之香,這才放心。這個貌似工匠之人,沒想到還是個愛兵之人。盡管他本人也餓得狼掏,卻并沒有先吃第一碗,而是朝士兵一擺手:“米西米西。”日本兵聽到這句話,就像一群打開籠子的餓狗,一擁撲向了面條桶。誰也沒看見,他們是怎么將面盛到碗里的。待人們聽到一片“稀里呼?!甭暎麄兌家呀?jīng)吃了大半碗。

姜白駒看老日吃得歡,笑對小隊長:“太君們一路辛苦,俺山野小店、地僻人稀,也無有啥可犒勞你們的。不如,俺給恁唱上一曲,俺這搭的邦子戲吧,權(quán)當(dāng)以戲代酒,敬太君們一杯?!闭f著一解圍裙,就在當(dāng)場唱了起來。他唱的,竟然是旦角,也就是女兒唱的角,眼神兒惟妙惟肖的,嗓音兒細(xì)聲細(xì)氣的,一只手翹著蘭花指兒,一只手就像舞水袖兒,舞著那條油漬麻花的圍裙,看上去真的如同貴妃勸酒也似。他唱道:

為人生在塵世間,

多做善事少行奸。

行善之人路長遠(yuǎn),

行奸之人路不寬……

尾音兒未落,日本兵爆出震天價一聲采:“喲西!”就在這喧嘩聲中,人們看到他兩眼驟然一睜,雙手捂住腹部,“哇”地吐出一口鮮血,那血就如紅綢緞也似一竄多遠(yuǎn)。

小隊長見狀,臉色刷地變了。他大叫一聲:“八嘎!”從長凳上跳起來。但是這時候說什么都晚了。就在這一剎,吃了糊涂面的日本兵,全都右手捂腹,眶眥欲裂,“哇哇”暴吐,七竅出血。一瞬間,橫七豎八栽倒一片。

姜白駒,最后只說了一句話。他仰天長贊:“好厲害的斷腸草!”

然后,身子一歪,禿嚕在了地上。

“八嘎——”小隊長幾乎氣瘋了。這時,他的一小隊人馬,已經(jīng)就剩了三個人。一個他本人,一個是哨兵,還有一個因為上茅房,出來時兩桶面已被搶光沒吃上。這個瘋狂之人,“嘩啷”抽出東洋刀,一口一個“八格牙魯”,就像砍肉一樣,沒頭沒腦砍開了姜白駒,一眨眼就把人砍成了塊兒。但是有啥用處呢。姜白駒九泉有靈,這時候一定在笑……

崔神炮一行趕到時,一切都已結(jié)束了。

迎住他們的,是逃出來的王小二。可憐的王小二,這時候已經(jīng)徹底嚇傻了。他指著自己的小店,就像羊羔瘋那樣哆嗦著:“那,那,那……”半天都沒那出第二個字。

得知了一切的眾人,一下子將客店團(tuán)團(tuán)圍住。崔神炮喊一聲:“給老子打!往死里打!”八條大槍齊聲喝吼,打得土坯墻亂冒黃煙,眨眼就變成了蜂窩狀。老日雖說只剩了仨,但機槍還在,生死關(guān)頭也煥發(fā)了日本人的戰(zhàn)斗精神,一刻不停地“噠噠”狂掃著,做著最后的困獸斗。崔神炮見相持半晌膠著不下,大叫:“手榴彈——扔!”八顆手榴彈在空中翻滾著,猶如黑鴉一般落向了房頂屋前。之后,人們聽到了震天動地的爆炸聲,明顯地感到小客店搖晃了一下,很慢很慢、呼呼啦啦地倒了下來,成了一堆斷坯殘瓦。

眾人呼地站起來,剛想雀躍歡呼,但又一下子僵那兒了。

他們看到,就在房倒屋塌的一瞬間,就像水落石出一樣,從硝煙塵土中搖搖晃晃地站起一個人。定睛一瞅,竟是老日小隊長。

小隊長,顯然也明白,今兒個不可能活著回去了,索性將生死丟在了腦后。他踉踉蹌蹌地,從廢墟中抓起一條上了刺刀的大槍,紅眼盯視著他的敵人,以決死那樣的嗓音,“哇里哇啦”喊了一通日本話。眾人這邊,陳五才似是懂幾句日語樣的,說:“那狗日的在叫板哪。他那意思是,一群打一個算什么好漢,有種的一個一個上,像武士那樣決斗一場?!?/p>

眾人大罵:“他奶奶的!”就要撲上去廝殺。

崔神炮高喝:“都給俺站??!”

這個悍匪,蔑視地看一眼最后的敵人:“對青子?”轉(zhuǎn)身奪過陳五才的大槍。

“青子”是匪話,實際上就是刀子。他的意思:“狗日的,想拼刺刀?”

“呀——”兩個嗓子同時發(fā)出一聲怪吼。

小隊長一個突刺,崔神炮一個格擋,兩槍“咔嚓”碰在一起。

兩個人,就這樣開始了最后的拼殺。真是一場好拼哪!兩個壯漢一照面,就各搶有利地形,搶上避下,搶左避右,有墻靠墻,有樹靠樹,有太陽搶背光,盡管讓陽光刺敵眼。小隊長,完全是按照《步兵操典》的刺殺技術(shù),沖刺、挑刺、擊打刺、打壓刺,騙左刺右、騙上刺下,刀刀直刺對手要害。崔神炮,則是以武術(shù)中的槍術(shù)技法,扎、磕、挑、撥、纏、抖、架、擋,三尖四平、前管后鎖,槍槍不離敵人命門。兩個套路大相徑庭的人,你突前、我躍后,你劈刺、我打撞。左沖右撲,上壓下架,輾轉(zhuǎn)騰挪,狼奔豕突。時而死纏爛打,時而死守嚴(yán)防,時而糾結(jié)一起,時而躍然分開。真?zhèn)€殺得你死我活,難解難分。一時間,充耳盡是槍支磕碰聲,喊打喊殺聲,呼呼喘息聲和粗魯咒罵聲。旁觀眾人,全都看得瞠目結(jié)舌。他們從沒見過如此驚心動魄的廝殺。說話只是一瞬,實際上就在不知不覺間,已殊死搏殺上百合。

兩個拼命之人,本來都想一擊置人死地,都沒想到對方竟如此強硬、如此難纏。由于久攻不下,而且越來越?jīng)]有制勝把握,殺著殺著,不約而同,就像俗話常說的,“惡向膽邊生”。一開始,技術(shù)上還引經(jīng)據(jù)典,戰(zhàn)術(shù)上還攻防兼?zhèn)?,心理上還瞻前顧后,心態(tài)上還不坎不坷。但越殺越別扭,越焦慮,越急躁,越惱怒。終于火冒三丈、七竅生煙。只見,雙方都是,先是亂了步伐和章法,越來越捉襟見肘、狼狽不堪;接著也不講什么技術(shù)不技術(shù),只管胡攪蠻纏、胡刺亂捅開了;到最后索性突刺、突刺、再突刺,一心只要將對方置于死地,而放棄了對自己要害的防守,完全是一種豁出去命不要了的架勢??傊瑑蓚€刺殺高手的決斗,變成了兩條狂犬瘋狗的撕咬。眾人都被這無比慘烈的殺戮震驚了,一時間甚至忘了自己還在呼吸。就在這時,決定生死的一刺發(fā)生了——

小隊長“呀”的一聲暴叫,不惜露出全身要害,飛蛾撲火一般向?qū)κ中靥糯踢^去。按著技術(shù)要求,崔神炮這時應(yīng)先打壓一下敵槍,遏制住對方攻勢,順勢再刺對方暴露部位。但是崔神炮,這時早已喪失神智,心中沒有任何槍法了。他看到對方門戶大開,立刻意識到這是個殺人機會,這樣的機會一旦失去,決不會再有第二次機會了。電光石火之間,他毅然選擇了玉石俱焚的做法,不遮不攔、不磕不打,敞開胸膛放對方直刺過來,同時更加暴烈地大叫一聲,拼盡全力將手中槍刺向了對方的胸膛。

“噗!”兩個人同時僵住了。

人們看到,兩支刺刀同時進(jìn)入了對方的心窩。

小隊長,先是慢慢跪了下去,接著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

崔神炮巋然不動。半晌,咧嘴一笑,說——

“敢跟老子對青子!”

“咣當(dāng)”一下,仰面朝天摔倒在地。倒下的地方,把地都砸出一個大坑……

我是在整理祖父的遺物時,發(fā)現(xiàn)的這篇《回憶錄》。其時,祖父已經(jīng)去世多年。他生前,一直居住在我們開封老城區(qū)的一個小四合院里。去世后,老屋一直無人居住,東西也沒人動。后來,隨著城市發(fā)展,老城區(qū)和這個四合院都面臨拆遷,父親交代我,去把祖父的物什收拾一下。我就是在收拾東西的過程中,得到了這篇《回憶錄》。與《回憶錄》在一起的,還有一封開封市政協(xié)文史委員會的約稿信。祖父生前,曾任三屆開封市政協(xié)委員。這篇《回憶錄》,很可能是他應(yīng)文史委之約,為《開封文史資料》撰寫的文章。只是不知道,為什么完成之后沒有交出去,而一直埋沒在書架的一個角落里。

祖父早年,曾在開封山河書館做學(xué)徒。成來因為技術(shù)出眾,成為這個書館的排字師傅。山河書館,在當(dāng)年的開封文化界頗有名氣。它以出版青年和進(jìn)步讀物著稱。據(jù)說,在那個專制時代,甚至出版過馬克思、列寧的書。當(dāng)然,它這么做,不是為了在中國傳播馬列主義,而完全是唯利是圖。因為這些東西,在當(dāng)時的進(jìn)步人群中,特別是開封的知識界、文化界,十分暢銷。就像這些年的,什么《中國文化的冷風(fēng)景》之類的。也正由于這個原因,后來,在類似于現(xiàn)在的掃黃打非中,該書館被國民黨反動派查封,許多書館人員也遭逮捕。當(dāng)然,老板和股東們,見勢不妙全跑了,一個也沒逮著,被捕的全是不明真相的一般員工,比如我祖父這樣的。

祖父被捕后,領(lǐng)了五年刑,服刑于當(dāng)時的河南省第一監(jiān)獄。正好那一時期,監(jiān)獄實行勞動作業(yè)制度,開辦了包括印刷在內(nèi)的各種工場,讓人犯從做勞動作業(yè)。我祖父,因為在外頭就是干這個的,很快便成了印刷工場的小領(lǐng)工。這個印刷工場,一開始只能承印司法系統(tǒng)的文件賬表,我祖父利用技術(shù)和經(jīng)驗,為它的生存和發(fā)展做了不小貢獻(xiàn),使之到最后,已能在社會上承接各種業(yè)務(wù)。為此,我祖父多次被減刑。后來,祖父刑滿釋放,但這時,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監(jiān)獄生活,對重新返回社會,有一種茫然和忐忑感。便放棄出獄,自愿留場,也就是在監(jiān)獄參加了工作,做了印刷工場的技師。

說到這兒,也許你們已經(jīng)知道了。我祖父非他,就是技師陳五才。

陳五才,我祖父,在《回憶錄》的結(jié)尾這樣寫道——

最后七個人,在馬孬帶領(lǐng)下,出現(xiàn)在嵩縣潭頭鎮(zhèn)的那一刻,招致了許多訝異的目光。只見他們滿臉血污,遍體鱗傷,破衣爛衫,但是卻斜插倒扛著短槍長槍,就像一群剛剛突圍的潰兵。其觸目驚心,沒法兒令人們不訝異。

他們一路打聽著。這才知道,省府原說轉(zhuǎn)移此地,但實際上并沒有來,由于中途已成敵占區(qū),實際上去了南陽地區(qū)的鎮(zhèn)平縣。同樣,他們以為已在這里的第一監(jiān)獄,不知怎么的也不在?!氨O(jiān)獄?啥監(jiān)獄?”當(dāng)?shù)厝藟焊鶅翰恢肋@回事兒。

不過,還是有許多單位到了這里。特別是開封的大小學(xué)校。鎮(zhèn)街上,到處都是學(xué)生穿戴的青年男女,以及他們新貼的抗日標(biāo)語和宣傳畫。這使得深山小鎮(zhèn),充滿了從沒有過的歡聲笑語。對于這些來自省城的人,小鎮(zhèn)格外高看一眼。在鎮(zhèn)子唯一的澡堂門口,甚至貼著鎮(zhèn)公所告示:“茲有省會各界人士遷來我鎮(zhèn),洗澡應(yīng)給以便利,現(xiàn)規(guī)定單日為本鎮(zhèn)居民洗澡時間,雙日為省會人士洗澡時間,不得混雜,違者應(yīng)受處分?!?/p>

一行人找來找去,最后在鎮(zhèn)公所旁,看到一塊破舊的牌子,上面寫著“嵩縣第三區(qū)潭頭鎮(zhèn)警察所”。馬孬說:“就這兒吧。”

眾人進(jìn)去時,里面只有三名警察。大概這就是區(qū)區(qū)小所的全部警力了。其中一個年紀(jì)較大、坐在桌后的,警服上戴著委任十二級的一杠兩星肩章,很可能就是警長的人,一抬頭看到他們,吃驚地一下子站了起來:“你們……找誰……”

馬孬,這個昔日的逃兵,先把肩上的三八槍,又把腰間的盒子炮,朝桌上一擱,說:“我們是省一監(jiān)忠字一號的轉(zhuǎn)移人犯。”

那個警長模樣的人,聞言不禁目瞪口呆。他早就接到通知,省一監(jiān)正向這里轉(zhuǎn)移大批人犯,讓他們做好安置準(zhǔn)備。但等來等去,直到這時,他才第一次看到轉(zhuǎn)移人犯的樣子。也就是說,全部轉(zhuǎn)移人犯,到最后只來了這七個人。

不,技師陳五才不算。只來了這六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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