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杏娣 高 靜
(宜興 214221)
宜興的陶瓷生產活動與整個中國的陶瓷史相伴生是毫無疑問的,史前文明時期,宜興就處于中國古文明兩大起源中心之一的太湖流域,從馬家浜文化到崧澤文化,再到良渚文化的三層文化演進中,宜興都處其中。因此,從中國陶瓷史的最早期——原始陶器時期,宜興就開始了陶器的生產,這已經被宜興地區(qū)多個史前文化遺址發(fā)掘成果所證明,典型器如現(xiàn)藏于宜興陶瓷博物館的,出土于宜興歸經的鏤孔灰陶豆 (見圖1)?;蛘哒f,因為宜興一直處于江南經濟政治核心區(qū),擁有天然的地緣優(yōu)勢,因此宜興在中國陶瓷的發(fā)展進程中從未缺位。但在目前各種關于中國陶瓷史的著作中,從漢代燒制原始青瓷到明代紫砂器蔚成大觀之間的1 000多年里,宜興基本是隱身的。而這一段歷史正是古代宜興青瓷從發(fā)源到發(fā)展至于鼎盛最后衰亡的時期,也正因為如此,當上世紀宜興青瓷復燒成功和當前宜興青瓷復興的時候,外界對于宜興青瓷的源流幾乎沒有認知。這樣,同浙江越窯青瓷和龍泉青瓷相比,宜興青瓷自然缺少了歷史的厚重之感,這對于當代宜興青瓷的推廣顯然是不利的。
圖1 鏤孔灰陶豆
造成這一局面的原因在于兩點:(1)中國瓷器從唐代末期“秘色瓷”開始成為重要文化器物,到宋代“五大名窯”,它正式登上重器位置。因此,關于瓷器的直接史料和大量實物集中于宋代以后,而宜興青瓷恰恰到宋代已經停燒,就造成了它的被遺漏。(2)陶瓷研究者往往只是就陶瓷而談陶瓷,往往忽略了把陶瓷與歷史、政治大背景相結合進行研究。因此,當陶瓷本身的資料缺失時,對其的研究也就無法進行。而現(xiàn)在正是要從對歷史本身和中國古代地緣政治的研究出發(fā),來發(fā)掘、認識宜興青瓷的歷史源流。
原始青瓷至漢代已經形成了較為成熟的燒制規(guī)模,至于是西漢還是東漢達到這種規(guī)模,這還有待考證。但把它定于至遲不晚于東漢末至三國則是肯定沒有問題的,宜興的獅子墩、龍丫、饅西、饅東、馬臀、新塘邊等漢代古窯址考古發(fā)現(xiàn)也佐證了這一點。那么就有一個問題始終存在,為什么整個江蘇省只存在宜興一處古青瓷的燒制地,其他地方為什么沒有?這個問題要從江南地區(qū)的歷史和宜興在其中的地位來進行闡述。
現(xiàn)在的江南人杰地靈、經濟繁榮、人口稠密,但這是在唐、宋時期以后才形成的局面,在西漢以前,江南是落后和蠻荒的代名詞。春秋時,江南地區(qū)的兩個大國吳和越均自稱蠻夷,即使吳的先祖是周朝的太伯,是姬姓直系,因為國處江南依然不敢與中原諸侯比肩。秦滅六國、置郡縣,郡差不多就相當于如今的地級市。在中原地區(qū),現(xiàn)在的一省當時要置數(shù)郡。唯江南地區(qū),因為人少,如今數(shù)省之地一共才設了二郡:吳、越兩國核心之地,也就是現(xiàn)在的蘇南地區(qū)和半個浙江被設為一郡,即會稽郡;會稽郡外的,現(xiàn)江蘇和安徽兩省長江以南的大部分,被設為鄣郡,西漢改稱丹陽郡。
此時的宜興叫做陽羨,屬于會稽郡。因為在這個會稽郡里包含著未來江南乃至全中國的經濟中心區(qū)域,即唐、宋兩代的江南東、西道(兩浙路),和明、清兩代的江南六府:也就是蘇、錫、常和杭、嘉、湖。這個區(qū)域最早統(tǒng)一在會稽郡里,它最先裂變出來的地緣組合就是“三吳”。
會稽以一郡實領一州之地 (當時最大的行政區(qū)域為州,近似于現(xiàn)在一至二省,如冀州、益州、荊州、揚州),到東漢由于江南人口漸增便已治理頗難,因此將會稽郡進行分割就成為了現(xiàn)實選擇。東漢永建四年,即公元129年便分會稽郡為吳郡、會稽兩郡。這次分割是歷史上在同一政權下,第一次分割出了江蘇與浙江為兩行政區(qū)的雛形。但此時,吳郡內還存有現(xiàn)在浙江的一部分,就是湖州地域,含安吉、德清、長城(即現(xiàn)在的長興)等縣。因此,到三國東吳時再次進行了分割,將這一地區(qū)從吳郡中獨立出來,設立了吳興郡。這是第一次出現(xiàn)了“三吳”的概念,這就是未來2 000里江南核心區(qū)的基本框架。在此時,陽羨屬于吳郡(西晉和東晉初屬于吳興郡)。
從東漢末到三國的這個時期,除了是宜興青瓷成規(guī)模燒制的起點,同時還有越窯青瓷的起點。宜興與紹興是此時江南地區(qū)也就是原大會稽郡的東、西兩個政治、經濟支點。而青瓷這種當時還屬于高檔用品的器物燒造,必然最可能在這種地域中心進行,考古也證明了確實同時期宜興和紹興都存在青瓷的大規(guī)模燒制。因此,主流學術觀點把宜興青瓷歸入“大越窯系”的范疇,認為宜興“均山瓷業(yè)是在漢代釉陶的基礎上發(fā)展起來,并吸取毗鄰吳興和上虞、紹興的早期越窯的先進技術,燒造出具有一定質量的青瓷器”,“均山窯的造型和裝飾具有與越窯相同的風格,所以陶瓷界有把均山窯列入越窯青瓷系列”。而路易-艾黎在《瓷國游歷記》中更說:“有些專家認為,浙江北路從德清直至紹興是著名越窯變遷的路線,我則認為很可能越窯的起點應該是德清以北不遠的宜興。”
其實,通過上面對于東漢至三國時期江南地緣政治的研究可以確定,在那個時期宜興與紹興本來就是同一個行政區(qū)域內的一家人,是會稽郡這個大家族的父親與母親。也許更為準確的說法應該是:越窯系青瓷是創(chuàng)燒于原東漢會稽郡內,由宜興和紹興兩地作為初始燒造地的古青瓷體系。當然,這個歷史地位亦要有它的生產水平和高端產品來支撐,這就要對三國兩晉時期,宜興周氏在地緣政治中的突出作用進行研究。
圖2 青瓷猛獸尊
宜興在古代史上出現(xiàn)的最為著名的家族當然是周氏家族,其中最為核心的是周舫、周處、周玘祖孫三代,考古所發(fā)現(xiàn)的古代宜興青瓷最為頂級的器物,也正是在周氏家族墓葬中出土的。但是有關周氏家族的背景,以及它所代表的宜興在古江南地緣政治中的作用,就少有專門的研究成果了。至于這種背景和作用與宜興青瓷之間的關系自然更是少人涉及,而這卻正是三國至南朝,宜興青瓷甚至中國青瓷格局形成的決定性因素。
周氏家族墓群,位于宜興周墓墩。1953年和1976年,南京博物院發(fā)掘了其中的6座墓。這6座墓南北排成一列,其中4座墓出土有紀年文字磚。1號墓出 “元康七年九月廿日陽羨所作周前將軍磚”,可知為元康七年下葬的周處墓。4號墓有永寧二年年號和“關內侯”銘文磚,據(jù)此推斷應是周處父周魴墓。5號墓有建興、大興、太寧年號,可能是周處之子墓。其所出青瓷器:1號墓和2號墓共出土42件,其中完整的27件,有罐、壺、盆、碗、盤、香熏等,還有臼杵、篩、桶、斗、火盆、畚箕、掃帚等模型器,以及專為隨葬用的飛鳥堆塑人物谷倉罐(魂瓶)等。它們的質地純潔堅致,釉色光亮滋潤,是晉代青瓷的標準器。經分析鑒定,與南宋官窯青瓷成分相近,可見其燒造技術的進步。這批瓷器的成分與宜興現(xiàn)代所產陶土相當接近。周墓墩這批晉代青瓷的出土對于當代宜興青瓷的意義是決定性的,它直接促成了上世紀六十年代宜興青瓷的復燒。
周墓墩4號墓出土的青瓷猛獸尊(見圖2),此器為罕見的藝術珍品,神獸尊形態(tài)威嚴,面目近似猙獰,造型與六朝陵墓前的石辟邪的雕刻作風有相似之處,應屬鎮(zhèn)墓祛邪之物。此神獸尊現(xiàn)存于南京博物院,為其鎮(zhèn)館之寶之一。此青瓷神獸尊很明顯是當時最高級的青瓷器,以一個未封侯之關內侯而可以如此高等級的瓷器陪葬,說明周舫就是那一類未封侯而食奉邑,享有極高特權和經濟利益的大族將領,而這也與他孫權心腹的身份相符。
根據(jù)史書記載,我們可以推斷出,東吳的這些擁有奉邑的大族、將領,在其奉邑上必然形成了足夠獨立的權力和利益,其奉邑內也必形成了高度自給的經濟形態(tài)。因此,作為擁有青瓷生產能力的宜興地區(qū),他的領主家族所用的高檔青瓷又怎么可能是長途數(shù)百里從會稽郡的山陰獲得,必然是由陽羨本地瓷窯燒造。是以這一批具有極高工藝水平和藝術風韻的青瓷器,就佐證了宜興當時確實是越窯系青瓷的雙峰之一。
不過,宜興青瓷在達到兩晉的高峰后,似乎在之后的南朝逐漸形成了一個向下的軌跡,最終在隋、唐兩代被紹興超越,最終被歷史遺忘,越窯成為浙江青瓷的專屬名詞。這個過程亦是因周氏的興衰而造成宜興地緣政治地位的下降。
周玘是宜興這個名字的起點,從周玘開始,陽羨變成了義興,周氏成為了義興周氏,直到北宋初避太宗趙光義之諱改義興為宜興。
2009年宜興新街街道紫云山考古中,出土六朝時期文物39件,其中瓷器22件,包括青瓷盤口壺、青瓷碗、黑釉四系盤口壺、器蓋、硯、唾壺、虎子。考古資料顯示,宜興六朝墓所出的瓷器絕大部分是宜興本地燒制的,其燒制技術具有鮮明的地方特色,此時期宜興瓷窯燒制的典型器有盤口壺(見圖 3)、唾壺(見圖 4)等。南京出土的南朝青瓷蓮花尊(見圖5),此物與宜興周墓墩出土青瓷特征相似,這說明,宜興青瓷在六朝時期已經大量燒制。
圖3 盤口壺
圖4 唾壺
圖5 青瓷蓮花尊
隋初,義興再次恢復成縣,而山陰則上升為越州,從此“越窯”這個名詞出現(xiàn)并日益響亮,在唐代都是全中國最高檔的瓷器,而宜興青瓷則淪落到只能燒制粗糙的民間用瓷。因為,隨著南北朝的最終結束,建康不再是江南的政治中心。在古代社會,瓷器生產的檔次總是由是否為統(tǒng)治集團服務而決定的,當南京不再有朝廷,給朝廷供應青瓷的宜興瓷窯自然就開始了它衰落的進程。這是一個歷史的鐵律,無法打破,幾百年后的宋代初期,當北方的青瓷日益成熟,朝廷不再需要越窯青瓷時,從隋朝開始蓋過宜興青瓷三百年的越窯和“秘色瓷”也就同樣的戛然而止了。
上世紀50年代,宜興境內考古發(fā)現(xiàn)的漢代和六朝早期青瓷古窯址、古窯群的大量發(fā)掘,極大地激發(fā)了現(xiàn)代宜興青瓷的恢復試制、成熟和輝煌。1961年3月,為貫徹國務院指示,江蘇省輕工業(yè)廳啟動 “宜興青瓷恢復試制及其工藝研究”科研項目,項目由江蘇省陶瓷研究所、宜興青瓷廠聯(lián)合承擔,當時的省輕工廳、縣、鎮(zhèn)及企業(yè)四級高度重視,集中財力物力,至1963年基本上完成了現(xiàn)代宜興青瓷的初創(chuàng),這一時期,宜興青瓷最為重要的人物是現(xiàn)代宜青釉色創(chuàng)燒人周謨。
周謨(1907~1986 年),江蘇宜興人,早年畢業(yè)于南京中央大學法律系,新中國成立后,他回家鄉(xiāng)走上了陶瓷藝術的開拓之路。1961年,宜興瓷廠將開發(fā)研制青瓷重任交給周謨和他的同事,他擔綱后,找資料、探索青瓷釉料配方和燒成技術,在第14次試驗中獲得了成功,燒出了第一批青中泛藍的宜興青瓷。在他77歲高齡時,又仿制出宋代“弟窯”風格的青瓷,為宜興青瓷填補了又一項空白。
宜興青瓷從初創(chuàng)走向成熟起始于1964年,其時,在坯釉配方、造型、裝飾、成型、燒成等方面均有了突破、穩(wěn)定和較為厚實的技術儲備。1964年,回歸二次燒成程序,采用弱還原焰最終燒結工藝,釉色穩(wěn)定地出現(xiàn)了“青中泛藍”的呈色。青瓷歷來在陶瓷界被認為是一種不宜裝飾的瓷種,宜興青瓷在初創(chuàng)階段就在裝飾上進行了不懈的探索,運用陰刻圖紋,凸顯傳統(tǒng)出筋之效果,借鑒噴花、薄膜堆花等裝飾手法,改變了傳統(tǒng)青瓷一青到底的單一格局,豐富了青瓷的發(fā)展。
現(xiàn)代宜興青瓷至上世紀70年代初期已經成熟,其后以顯著的釉面特色、形式多樣的造型、豐富多彩的裝飾藝術和厚實的技術含量,進入了一個輝煌的時期。20世紀80年代初開始,宜興青瓷在國內外影響日隆,1981年轟動美國市場,被譽為“東方的綠寶石,精美的碧玉器”。1983年被選為國禮贈送來華聯(lián)歡的三千名日本青年,作為國禮贈送日本首相中曾根康弘,32件青瓷花瓶入選陳設在中南海紫光閣。
應該說,現(xiàn)代宜興青瓷的品質和釉色已經遠超當年的越窯,著名書畫家、陶瓷藝術家韓美林先生便曾給予了“陽羨青瓷駕越州”的高度評價。而在和另一個最著名的青瓷品種龍泉青瓷的對比中,現(xiàn)代宜興青瓷依然有能夠獨擅勝場的一面。如果說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就已經形成國內宜興、龍泉二大青瓷并駕齊驅的局面,那至少在一個方面是宜興遠超龍泉的,就是“入窯一色、出窯萬彩”的窯變。青瓷上的窯變從鈞窯后絕跡很久,而鈞窯從清代末期的盧鈞再到新中國復燒便已經把大面積的窯變色作為基本釉色,現(xiàn)代鈞瓷已基本不再屬于青瓷行列。宜興青瓷在基本釉色復燒成功后,開始了窯變釉的相關研究,現(xiàn)代宜興青瓷的窯變釉是采用宜興地區(qū)的白土以及石灰石、窯汗、氧化銅、氧化錫配制而成。釉中的氧化銅、氧化錫是還原劑,氧化銅被還原后分散在釉中呈牛血紅色,高溫下玻璃狀的釉自然流淌,在窯汗的作用下形成五彩斑瀾的顏色。但作為瓷器底色的青色是由氧化鐵還原而來,氧化鐵的還原溫度與氧化銅和氧化錫的還原溫度不一致,要使青釉與窯變釉一次同時燒成,窯變釉水的高溫穩(wěn)定問題就必須解決,這在全國青瓷界都是最大的難題。后來結合數(shù)十年的實踐,又經過了無數(shù)次的實驗、失敗、再實驗,青瓷窯變的高溫穩(wěn)定問題終于在上世紀九十年代被攻克。從此現(xiàn)代青瓷器上終于出現(xiàn)了裝飾窯變的產品,那就是宜興青瓷,典型器如青瓷窯變斗笠(見圖6)和青瓷窯變水乳瓶(見圖7),這是宜興青瓷為中國青瓷業(yè)做出的一大貢獻。
圖6 青瓷窯變斗笠
圖7 青瓷窯變水乳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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