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煒,石 佩 璇
(中山大學 中文系,廣州 510275)
李煒、王琳(2011:420)根據(jù)琉球官話課本中與事介詞“替”的用法,整理出漢語的與事系統(tǒng),將其內部系統(tǒng)分為兩個層級:第一層級由三大類——受益關系、相與關系和指涉關系構成,第二層級則由三大類下位的八小類構成。如下圖:
與事系統(tǒng)圖首次整理出漢語的與事范疇及其下位概念,并獲得典型南方方言及古代漢語事實的支持。然而,這個系統(tǒng)是根據(jù)琉球官話課本的介詞“替”和典型南方方言與事介詞的語義功能整理而來,并未考慮語義功能之間的內在聯(lián)系。本文將從歷時的角度,考察漢語與事系統(tǒng)各語義關系的演進情況,并對與事系統(tǒng)進行修訂。
考慮到北京話文獻更具連貫性,我們選擇北京話與事介詞“給”和“跟”的語法化路徑為切入點進行考察。在當今北京話中,與事介詞“給”表示受益關系及指涉關系的順指義,與事介詞“跟”主要表示指涉關系和相與關系。我們選擇六部北京話作品為研究對象,考察與事介詞“給”、“跟”各個語義功能的演進情況。這六部作品分別是:《紅樓夢》(前80回,曹雪芹,約18世紀50年代;后40回,高鶚,約18世紀90年代)、《兒女英雄傳》(19世紀40年代),《語言自邇集——19世紀中期的北京話》(19世紀40年代-80年代),《小額》(19世紀90年代),《評書聊齋志異》(一、二集)(1954年)和《京味小說八家》(1981-1984年)①《紅樓夢》,曹雪芹、高鶚著,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兒女英雄傳》,文康著,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語言自邇集》,威妥瑪著,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小額》,松友梅著,劉一之標點/注釋,世界圖書出版社,2011年;《評書聊齋志異》(一、二集),陳士和講述,百花文藝出版社,1980年;《京味小說八家》,劉穎南、許自強編,文化藝術出版社,1989年。我們采取以下標準選擇語料:《語言自邇集》只采用第三章的《散語篇》到第六章的《秀才求婚》中的相關內容,未做統(tǒng)計分析的語料分別是第一章的《發(fā)音》、第二章的《部首》、第七章的《聲調練習》和第八章的《詞類章》等,這些語料與本題無關?!毒┪缎≌f八家》只統(tǒng)計汪曾祺等七位當代京味作家寫于20世紀80年代上半葉作品的對話部分,未列入統(tǒng)計的是八篇評論文章和兩篇老舍的作品。,分別簡稱為《紅》、《兒》、《語》、《小》、《評》和《京》。
在已掌握的北京話文獻中,《紅》首次大量出現(xiàn)動詞兼介詞的“給”,共1,050例(前80回667例,后40回383例)。從功能和分布看,《紅》(前80回)的“給”有三種用法:(1)句中唯一動詞表給予;(2)在主要動詞后帶受物者;(3)主要動詞前做與事介詞。分別記為“給1”、“給2”、“給3”。
(一)“給1”:句中做主要動詞表給予,共237例。所謂給予,就是施者N1主動將可供轉移之物N3從 N1轉移至受物者 N2②朱德熙(1979:82)認為表達給予有三個條件:存在與者、存在受者、存在與者所與亦即受者所受之物。我們在此基礎上,強調“給予”一定是實現(xiàn)了所有權的轉移,作出此定義。?!敖o1”做給予動詞的用法有:(1)“給1N2”;(2)“給1N2N3”;(3)“給1N3”;(4)光桿動詞“給1”。四類用法分別出現(xiàn)121例、63例、25例和28例,以“給1N2”用例最多。如:
1) 我只當是林姐姐給.你的,原來是寶釵姐姐給.了你。(《紅》32回,頁339)
2) 如今有這機會,不如給.他們幾兩銀子盤費,各自去罷。(《紅》58回,頁631)
3) 今兒老太太喜喜歡歡的給.了這個褂子,誰知不防后襟子上燒了一塊,幸而天晚了,老太太,太太都不理論。(《紅》52回,頁564)
4) 鳳姐兒笑道:“賞我罷,我照數(shù)兒給.就是了。”(《回》47回,頁502)
(二)“給2”:在主要動詞后帶賓語——受物者N2,共92例③朱德熙(1979:83)認為“給2”是動詞,并且指出:“給”前的動詞為取得義和制作義動詞時,動詞和“給”是兩個分離的動作;當動詞為給予義動詞,動詞和“給”表達的是一個整體過程。我們認為,“給2”雖為動詞,但動詞性比主要動詞弱。。如:
5) 媽媽,你放心,兩個奶哥哥都交給.我。(《紅》16回,頁162)
6) 下剩的我寫個欠銀子文契給.你。(《紅》25回,頁263)
“給2”組成的句子,同時出現(xiàn)與者N1、受物者N2和轉移之物N3,N1主動將N3轉移至N2,實現(xiàn)了N3所有權的轉移,是典型的給予句。與“給1”不同,“給2”只能和受物者N2搭配。從語義角度看,N2不僅是受物者,也是轉移(給予)的終點?!敖o2”和N2的組合,最能體現(xiàn)給予義的關鍵——轉移至受物者N2,而“給2N2”位于句子序列末端的語序也最符合“轉移至受物者”的認知規(guī)律。
值得注意的是,“給1”中用例最多的“給1N2”也隱含了“給2”。朱德熙(1979:87)認為“給1N2”中的“給1”是“給1+給2”的融合。綜合“給1”、“給2”用法,發(fā)現(xiàn):動詞“給”帶受物者即“給1/給2N2”,且位于句子末端,在數(shù)量上最占優(yōu)勢。從“給1”到“給2”,這種優(yōu)勢更加凸顯。
(三)“給3”:在主要動詞前做受益關系介詞,共159例。如:
7) 寶姑娘送去的藥,我給.二爺敷上了,比先好些了。(《紅》34回,頁359)
8) 你出去叫人給.他預備茶水,我叫醒他就是了。(《紅》52回,頁560)
9) 我連忙孝敬了母親,趕著給.你們老太太、姨父、姨母送了些去。(《紅》26回,頁276)
10) 這是二十兩銀子,暫且給.這孩子做件冬衣罷。(《紅》6回,頁72)
以上句子,與事介詞“給3”在主要動詞前均表受益,引入受益者。例9)、10)中的“給3”在表受益的同時,也可表給予。當“給3”后主要動詞為給予義動詞,出現(xiàn)“(一)件冬衣”等具體的受事賓語時,表給予的意義更加明顯。從另一角度看,接受所與之物對與事賓語而言,也是受益的。給予本身也可看成是一種服務,屬于受益的下位概念①這也是朱德熙(1979:84)所說的“給予的意義老是伴隨著服務的意義出現(xiàn)”。。我們將這類受益稱為“服務義”。
“給3”介引的受益者,有些并非因接受服務獲益,而因合乎說話人的意志而獲益。如:
11) 你給.我老老實實的頑一會子,睡你的覺去,好多著呢。(《紅》10回,頁106)
12) 你又發(fā)瘋了,還不給.我坐著呢。(《紅》57回,頁629)
我們將這種意志上的受益稱為“意志義”。
有部分“給3”介引的受益對象,從今天的語感看,似乎也可以理解為指涉對象。如:
13) 他再略好些,還要給.老祖宗磕頭請安來呢。(《紅》11回,頁122)
14) 今兒也是他的生日,你也該給.他拜壽。(《紅》62回,頁671)
這類看似可以視為引入指涉對象“給3”的例子中,主要動詞均為禮貌含量很高的“道賀”類動詞,如(括號內數(shù)字為出現(xiàn)次數(shù)):請安(6)、磕頭(5)、拜壽(3)、賀喜(1)、道喜(1)、道謝(1)、賠禮(1)、道惱(1)②“道惱”的用例為:北靜王的一個愛妾昨日沒了,給他道惱去。“給”引入的與事“他(北靜王)”仍是受益者。。這些動詞對于“給3”后賓語而言,也應當是受益的。我們認為,《紅》的“給3”仍主要為表受益關系的介詞,尚未發(fā)展出真正表示指涉的用法。
只有“給3”后的主要動詞從對與事賓語而言是受益的“道賀”類動詞,擴展至與受益無關的動詞時,“給3”才發(fā)展出單純的指涉用法。據(jù)此標準,19世紀中期《兒》的“給3”開始出現(xiàn)單純的指涉用法,如例15)、16)。但指涉義“給3”發(fā)展緩慢,直到20世紀50年代的《評》,“給3”單純表指涉的用法才明顯增多,且指涉的方向均為順向指涉(從主語指向“給3”后賓語)。如:
15) 討人嫌哪!你給.我講底下怎么著罷。(《兒》29回,頁554)
16) 再要你說出這個仇人的姓名來,只怕問到來年打罷了春也休想你說,所以才商量著索性給.你一口道破了。((《兒》19回,頁328)
17) 丫環(huán)一回身哪,云翠仙給.丫環(huán)遞了個手勢,沖丫環(huán)擺了擺手,意思是告訴丫環(huán)別言語,別惹他。(評(一)·云翠仙》,頁195)
18) 老三,求求你,給.房管局說說去,別拆我的房。(《京·傻二舅》,頁491)
從六部北京話語料“給”用法的數(shù)量變化,我們可清楚地看到“給”的發(fā)展:
北京話語料中“給1”“給2”“給3”用例統(tǒng)計 表1
在《紅》前80回,“給”的動詞用法占優(yōu)勢;后40回,“給”的介詞用法略多于動詞。自十九世紀中期的《兒》以來,“給”的介詞用例明顯多于動詞。從介詞“給3”的內部看,“給3”指涉關系的用法是從受益關系發(fā)展而來,經歷從受益兼表指涉到單純表指涉的發(fā)展歷程。根據(jù)《紅》以來北京話語料的事實,可以得出“給”語法化的句法環(huán)境為:由句中唯一動詞“給1”構成的給予句——由“給2”構成的給予句——“給3”在主要動詞前做與事介詞。與事介詞“給”的語法化路徑是:給予動詞>受益關系介詞>指涉關系介詞。從語義上看,“給”的語義演進方向是:帶受物對象——引入受益對象——引入指涉(順向)對象。見圖1:
圖1 “給”語法化路徑及語義演進關系
當今北京話“跟”的用法也有三種:(1)動詞,表跟隨;(2)與事介詞,表指涉和相與;(3)連詞,表并列。分別記為“跟1”、“跟2”、“跟3”。
《紅》(前80回,后40回)的“跟”基本都是表示跟隨義的動詞,共396例。如:
19) 那幾個婆子雖吃酒斗牌,卻不住出來打探,見寶玉來了,也都跟.上了。(《紅》54回,頁581)
20) 只因他從小兒跟.著太爺們出過三四回兵,從死人堆里把太爺背了出來。(《紅》7回,頁82)
21) 襲人也不言語,忙跟.了寶玉出來,各自散了。(《紅》81回,頁903)
《紅》中有些“跟+NP+VP”格式中的“跟”,從今天的語感看像是介詞“跟2”。如:
22) 寶釵便叫黛玉道:“顰兒跟.我來,有一句話問你?!保ā都t》42回,頁449)
23) 我們只在太太屋里看屋子,不大跟.太太姑娘出門。(《紅》82回,頁917)
這類句子中,“跟”后VP為“來”、“出門”等行走義動詞,這時的“跟”仍無法擺脫“跟隨義”,視為跟隨義動詞應更符合當時的語感。
當“跟”后VP擴展至非行走義動詞,才有可能發(fā)展出介詞用法?!都t》中“跟”后VP有4個非行走義動詞:玩(頑)、吃、學、講。但“玩(頑)、吃”句末可出現(xiàn)趨向動詞,這仍不是介詞“跟”出現(xiàn)的典型句法環(huán)境。如:
24) 環(huán)兄弟,出來,跟.我玩去.。(《紅》20回,頁211)
25) 我家里燒的滾熱的野雞,快來跟.我吃酒去.。(《紅》20回,頁207)
嚴格來講,出現(xiàn)在“跟+NP+VP”句法環(huán)境中的非行走義動詞只有“吃”、“學”、“講”。然而,“吃”、“學”均可出現(xiàn)在“跟+著/了+NP+VP”中(“玩/頑”及行走義動詞亦如此),與動詞“跟”構成連動結構,試比較:
26) a 賈母因問他:“跟.著.你娘吃了什么好的?”(《紅》28回,頁297)
b 尤氏鳳姐兒二人正吃,賈母又叫把喜鸞四姐兒二人也叫來,跟.他二人吃。(《紅》71回,頁787)
取適量混合均勻的不同粒徑麩皮和全麥粉,參考Wang的方法[11],使用激光粒度粒徑分析儀測定粒徑分布,D10、D50、D90分別表示小于或等于此粒徑值的體積占測量樣品全部體積的10%、50%、90%。
27) a 只和你寶叔在一處,別跟.著.那些不長進的東西們學。(《紅》8回,頁94)
b 你也跟.那起輕狂浪小婦學,怎么就管不得你們了?(《紅》59回,頁645)
a句的“跟+著+NP+VP”和 b句的“跟+NP+VP”其實是“跟(著/了)+NP+VP”的兩個變式。句中動詞“跟”后體標記可現(xiàn)可隱,但總體來看,“跟”后體標記顯現(xiàn)的a式多于體標記隱現(xiàn)的b式(59∶30)。也即是說,不能認為“跟+NP+玩(頑)/吃/學”中“跟”已經語法化為介詞。
我們認為,只有當“跟”后VP擴展至非行走義動詞,句末不出現(xiàn)趨向動詞,且“跟”后不再出現(xiàn)體標記時,“跟”才在“跟+NP+VP”的句法環(huán)境中重新分析為介詞。如:
28) 跟.主子卻講不起這孝與不孝。(《紅》54回,頁580)
非行走義動詞“講”只出現(xiàn)在“跟+NP+講”句法環(huán)境中,未見“跟+著/了+NP+講”的用法。例28)中的NP“主子”是“講”的與事,“跟”已經脫離了“跟隨義”,產生出介詞用法,介引動作“講”的指涉對象——“主子”。從指涉的方向看,是從主語(指襲人,承前?。┲赶蚪樵~賓語,為順向指涉。由此可見,《紅》中的介詞“跟2”首先發(fā)展出順向指涉的用法。
《兒》中“跟2”不僅可表順向指涉,還可表逆向指涉。如:
29) 大凡于禮不合,天下人都講得。難道我到了你們這不講禮的地方,也“隨鄉(xiāng)入鄉(xiāng)”,跟.你們不講禮起來不成?(《兒》17回,頁294)(順指義)
“跟2”發(fā)展出指涉介詞用法的同時,還出現(xiàn)了協(xié)同義用法。如:
31) 你老要起夜,有我的馬桶呢,你跟.我一堆兒撒不好喂!(《兒》16回,頁272)
近百年間,“跟”從跟隨義動詞發(fā)展出指涉關系介詞進而發(fā)展出相與關系介詞用法。動詞“跟1”表“跟隨”,從動作方向的角度看,是單向實施;順向指涉義的“跟2”,動作方向從主語指向介詞賓語,也是單向的,與動詞“跟1”在語義上相適宜。當“跟2”出現(xiàn)逆指義用法,意味著“跟2”可以同時表示順、逆兩個方向的動作行為,這與協(xié)同義“共同進行”的動作雙向性也有相通之處。在“跟2”出現(xiàn)逆指義用法時,也發(fā)展出相與關系的協(xié)同義①從指涉到相與關系,不只是北京話的介詞“跟”的發(fā)展規(guī)律。王琳(2011)考察琉球官話與事介詞“替”以及漢語各大方言區(qū)的事實,沒有發(fā)現(xiàn)既表受益關系又表相與關系但卻不表指涉關系的介詞用法,因而推斷指涉關系應處于受益關系與相與關系的語法鏈條中間??梢姡瑥闹干姘l(fā)展到相與是“替”、“跟”等與事介詞的共性。。這也正是《兒》中介詞“跟2”的情況。
19世紀晚期的《語》,“跟2”發(fā)展出相與關系的交互義和關聯(lián)義用法。如:
32) 雖是個笨漢子,拳腳倒打得好,揝著拳頭打人沒有敢跟.他還手的。(《語》第6章,頁303)(交互義)
33) 鶯鶯嘆了口氣說:兔死狐悲物傷其類,我跟.他真是同病相憐了。(《語》第7章,頁323)(關聯(lián)義)
在清末民初的《小》,“跟2”出現(xiàn)等比義用法。至此,當今北京話表指涉關系和相與關系的與事介詞“跟2”所有下位語義全部出現(xiàn)。如:
34) 夜里進里頭,王爺跟.提督說啦,非把這個放賬的治了不可。(《小》,頁35)(順指義)
35) 小額要是聽見,必給家里帶信,然后好借著這個跟.額家要錢。(《小》,頁57)(逆指義)
36) 春爺,您跟.我一塊兒見太太去得啦。(《小》,頁41)(協(xié)同義)
37) 到了第二天早晨,額大奶奶跟.老張商量,給至近的幾家兒親友送信。(《小》,頁43)(交互義)
38) 原來這位明五爺,跟.伊老者是一個茶友兒,二位還是真說的來。(《小》,頁67)(關聯(lián)義)
39) 后來嫁了大車王為妻,跟前三四個孩子,一個個的,都跟.小反叛兒似的,整天的滾車轍,竟跟
那一溜兒街房家孩子打架。(《小》,頁25)(等比義)
在數(shù)量上,《小》“跟”的介詞用法也超過了動詞用法(161∶25)。
從“跟”的數(shù)量變化,可以看出“跟”語義功能的演進情況。
北京話語料中“跟1”“跟2”“跟3”用例統(tǒng)計 表2
①《語》之前,北京話語料主要用“和(合)”、“向”表指涉關系,用“與”、“和(合)”、“同”表相與關系(李煒、王琳2011:422)。
在《小》之前,“跟”以動詞用法為主?!案钡慕樵~用法從動詞發(fā)展而來,首先發(fā)展出指涉關系中的順指義,而后發(fā)展出逆指義和相與關系。在相與關系中,各下位語義的發(fā)展順序為:協(xié)同義>交互義>關聯(lián)義>等比義。協(xié)同義最早出現(xiàn),它強調主語和介詞賓語的主次之分,交互義則強調動作雙方的互動,協(xié)同義和交互義“跟2”后的主要動詞是動作動詞;關聯(lián)義和等比義的“跟”強調的是主語和介詞賓語之間的關系,主要動詞為非動作動詞。
作連詞的“跟”即“跟3”,在《語》中首次出現(xiàn),但僅有1例。在介詞“跟2”發(fā)展成熟的《小》中,“跟3”才大量出現(xiàn)。如:
40) ——那么著令兄是個賣布的么?
——可不是么?家父跟.先祖,從前也是做那樣的買賣。(《語》25,頁131)
41) 要說王先生的骨格尊容,跟.他的穿章兒打扮兒,咱們得細說說。(《小》,頁74)
由此,我們可以得出“跟”的語法化鏈條:跟隨義動詞>指涉關系介詞>相與關系介詞>并列連詞。圖2展示了各個小類的演進關系:
圖2 “跟”語法化路徑及語義演進關系
介詞“跟”和介詞“給”在指涉關系上有共同的語義節(jié)點——順向指涉,但兩者在功能上卻有不同分工,形成互補。我們對比《京》中“給”、“跟”的順向指涉用法,發(fā)現(xiàn):“給”多在表示受益的前提下表達順指義;而順指義“跟”為單純的順指義,與受益義沒有交叉。若表單純的順指義,多用“跟”少用“給”(用例分別為27例和5例)。但在動作的指涉對象同時為受益對象時,選擇“給”更符合禮貌原則,因而常見“給他拜年/磕頭”,而沒有出現(xiàn)“*跟他拜年/磕頭”的用法。“給”源于給予/服務義,“跟”源于跟隨義,兩者語法化的來源不一樣,動詞的實義“滯留”(persistengce)在各自與事介詞語法化過程中,并限制著他們的介詞語法功能。
“給”、“跟”在順向指涉的表達上各有側重,但宏觀看來,他們在“順向指涉”的語義節(jié)點上重合。從“給”的角度看,指涉關系由受益關系發(fā)展而來;從“跟”的角度看,指涉關系和相與關系緊密相連。我們根據(jù)與事介詞“給”“跟”的語義演進事實,將李煒、王琳(2011:420)與事系統(tǒng)圖中的指涉關系調整至受益關系和相與關系之間,修訂出以下漢語與事系統(tǒng),如圖3:
在蒙古語和錫伯語中,沒有一種格可以通表與事范疇的三類關系。兩者的共同點是:與位格表受益關系和指涉關系順指義,和同格表示相與關系的所有小類。我們發(fā)現(xiàn)兩種阿爾泰語與北京話、西北方言在與事表達上有較大的平行:北京話、西北方言的“給”表受益關系和指涉關系順指義,對應于蒙古語、錫伯語的與位格;北京話、西北方言的“跟”表達相與關系所有小類,對應于蒙古語、錫伯語的和同格。還有一點值得注意,兩種阿爾泰語的與位格沒有表達受益關系意志義的用法,西寧話和蘭州話表達受益關系的介詞“給”也沒有意志義的用法(這也說明把受益關系分出服務義和意志義兩個小類的必要性)。
北京話、西北方言與阿爾泰語,都不存在用同一個介詞/格通表與事范疇三類關系的現(xiàn)象,而且它們在相應的介詞/格的語義分布上又相平行:“給”和與位格對應,“跟”主要與和同格對應(除逆指義對應從比格外)。這種現(xiàn)象與古漢語及典型南方方言的情形有明顯差異,見圖5:
圖5 不同語言/方言的與事語義區(qū)域及與事類型對比
北京地區(qū)和西北地區(qū)在歷史上曾與鄰近的阿爾泰民族有過長期而密切的文化接觸,文化的接觸不可避免地帶來語言的接觸。北京話、西北方言在與事介詞選擇上,呈現(xiàn)出與古漢語、南方方言的對立,而與阿爾泰語有較大程度的平行,不排除是語言接觸所導致的結果。
我們根據(jù)北京話“給”“跟”的語法化路徑,結合琉球官話課本及典型南方方言的語言事實,歸納出漢語與事系統(tǒng)。這個與事系統(tǒng)與Haspelmath(2003)根據(jù)歐洲語言得出的與格概念空間、張敏(2010:55)根據(jù)漢語方言得出的主要間接題元概念空間有重合之處,比如對“受益-方向/接受者-(共同施事)-伴隨-并列”之間的語義關系有相似的歸納。然而,我們在分析北京話、西北方言、典型南方方言以及古代漢語的語言事實時,發(fā)現(xiàn)目前相關的語義地圖不能很細致地反映這些與事系統(tǒng)各小類的演進情況及其內在關系,因而我們根據(jù)“給”和“跟”的語義演進事實,對語義地圖上的節(jié)點進行拓展,并對小類的次序進行調整。
調整后的與事系統(tǒng),可以幫助我們更加科學地分析漢語事實,不僅如此,利用與事系統(tǒng)簡圖,我們可以直觀地觀察到不同語言/方言在與事類型上的共性和差異。
李煒 2002 從《紅樓夢》《兒女英雄傳》看“給”對“與”的取代,《蘭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第4期。
李煒、和丹丹 2010 清中葉以來北京話的“跟”及相關問題,《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第6期。
李煒、王琳 2011 琉球寫本《人中畫》的與事介詞及相關問題,《中國語文》第5期。
王琳 2011 《琉球官話課本中的“得”、“替”、“給”及相關問題研究》,中山大學博士學位論文。
吳福祥 2011 多功能語素與語義圖模型,《語言研究》第1期。
張敏 2010 “語義地圖模型”:原理、操作及在漢語多功能語法形式研究中的作用,《語言學論叢》第四十二輯,商務印書館。
朱德熙 1979 與動詞“給”相關的句法問題,《方言》第2期。
Hopper,Paul J & Elizabeth C. Traugott 1993Grammaticalization. Cambrige University Press.//語法化學說(國內原文版,沈家煊導讀),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