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美 蘭,穆 涌
(清華大學 中文系,北京 100084)
“弟兄(dìxiong)”在《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釋義為:“弟弟和哥哥”,這與并列詞組“兄弟(xiōngdì)”的義項相同①稱謂詞“兄弟”有四個主要義項:并列詞組之“兄弟1”,偏指弟弟之“兄弟2”,作為社會稱謂泛指同輩對方之“兄弟3”,由稱呼對方反射為稱呼自己之“兄弟 4”。歷代文獻使用數(shù)據(jù)見下文。而對稱謂詞“兄弟”歷時演變及其路徑的研究,因篇幅所限,我們將另專文討論。。我們對北京大學 CCL語料庫的現(xiàn)代漢語部分進行調(diào)查統(tǒng)計,“兄弟”出現(xiàn)頻率為 12,558次,“弟兄”出現(xiàn)頻率為3,106次,二者之比約為4∶1,“弟兄”的使用占了相當?shù)谋壤?/p>
“弟兄”與“兄弟”兩個詞詞素相同,詞形上最大的區(qū)別就是語序相反,是漢語中常用的一對同素逆序詞②也有學者叫作“顛倒詞”、“倒序詞”、“同義逆序詞”、“同素反序詞”或“同素異序詞”等不同的名稱。。同素逆序詞在上古漢語就已存在,如“家室-室家”“來往-往來”等,中古時取得迅速發(fā)展,影響并波及日本、韓國等“漢字文化圈”國家,成為漢語構(gòu)詞區(qū)別于印歐語構(gòu)詞的一個重要特點。但延至現(xiàn)代,許多同素逆序詞或者兩個詞都消亡了,或者只有一個詞形保留下來,只有很少數(shù)保留到了今天③張?。?005)對中古時期的1,464對、2,928個同素逆序詞的存留情況進行了調(diào)查:兩式均被淘汰的705對,占48.2%;只保留了其中一序的計633對,占43.2%;兩序均在現(xiàn)代漢語中保留使用的計126對,占8.6%。。
并列詞組“弟兄”、“兄弟”這兩種組合形式早在先秦就出現(xiàn)了,如:
1) 兄弟既具,和樂且孺。妻子好合,如鼓瑟琴。(《詩經(jīng)·小雅·鹿鳴之什》)
2) 諸侯之尊,弟兄不得以屬通。(《谷梁傳·隱公七年》)
此后,這兩種同詞反序復合式一直并存。顏洽茂(1997)指出:“同素反序詞的字序有一個逐步穩(wěn)定的過程,而后其中一式大都湮沒,這是語言的競爭規(guī)律所決定的。”那么,哪個詞形保留,哪個詞形被淘汰呢?根據(jù)張?。?005)的調(diào)查研究,首要的淘汰機制是語音尤其是聲調(diào),70%的同素逆序詞保留下來的是符合平、上、去、入順序的一式,相應(yīng)逆調(diào)序的一式則被淘汰。其次則是意義和文化心理因素。如保留下來的那個詞兩個語素一般遵循“長幼、尊卑、男女、好壞、大小”等順序,而順序相反的那個則被淘汰。由此來檢查“弟兄”和“兄弟”:“兄”為平聲,“弟”為去聲,按調(diào)序,保留下來的應(yīng)為“兄弟”,被淘汰的應(yīng)是“弟兄”?!墩f文》:“兄,長也。”“弟,幼也?!卑凑臻L幼之序,也應(yīng)該是“兄弟”保留,“弟兄”淘汰。那么,是什么原因使得“弟兄”一詞出現(xiàn),并在之后的時間里免于被淘汰,而一直沿用至今的?
本文首先對“弟兄”的歷時發(fā)展情況做一梳理,并與“兄弟”的演變路徑加以比較,觀察二者的消長關(guān)系,試圖在“語義不同”上尋找理據(jù);其次將“弟兄”和“兄弟”在近代的高頻使用地區(qū)與今天的方言分布加以比較,觀察其空間走向,試圖對兩者的共時地域分布加以探討。
1 先秦。我們對先秦的九部作品進行了調(diào)查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兄弟”130例,占二者總數(shù)的87%;“弟兄”19例,占二者總數(shù)的13%(見表1)。例如:
3) 管子對曰:“君人之主,弟兄十人,分國為十。兄弟五人,分國為五。”(《管子·山至數(shù)第七十六》)
4) 內(nèi)有以食饑息勞,持養(yǎng)其萬民,則君臣上下惠忠,父子弟兄慈孝。(《墨子》卷七)
5) 假之有弟兄資財而分者,且順情性,好利而欲得,若是,則兄弟相拂奪矣。(《荀子·性惡第二十三》)
6) 秦之野人,以小利之故,弟兄相獄,親戚相忍。(《呂氏春秋》卷十九)
諸句中“弟兄”都表“弟弟和哥哥”義,與“兄弟”相同。這一時期“弟兄”的出現(xiàn),我們認為原因有兩個:一是此時的“兄”和“弟”均是獨立的詞,而不是語素,兩個詞連用在一起,誰先誰后,并不穩(wěn)固,具有臨時性和偶然性。至于“兄弟”多于“弟兄”,則是由“時間順序”原則和“長幼有序”的民族心理導致的,先兄后弟是一種更自然的說法。二是為了避免行文的重復,使文章富有變化。如例3)和例5),一句之中,兩處都要用到“哥哥和弟弟”這一義項,一處用“弟兄”,一處用 “兄弟”。因此,在排比句式中多見“弟兄”。
另外,我們還對這九部文獻中的“姊妹”一詞進行了統(tǒng)計,“姊妹”的出現(xiàn)頻率只有8次①“姊妹”出現(xiàn)8次:《左傳》4次,《谷梁傳》1次,《公羊傳》1次,《管子》1次,《荀子》1次。,這樣低的使用頻率,是很難產(chǎn)生一個逆序詞的。至于為什么“姊妹”的使用頻率比“兄弟”少很多,我們認為原因主要有二:首先,“兄弟”在這一時期可以兼表“姐妹”。例如:
7)彌子之妻與子路之妻,兄弟也。(《孟子·萬章上》)
其次,則可能與古代以男性為主導的社會制度有關(guān),因此在作品中很少提及女性。
2 兩漢魏晉。在我們統(tǒng)計的兩漢的五部傳世文獻和兩部佛經(jīng)中,“兄弟”出現(xiàn)135次,“弟兄”只出現(xiàn)了5次,占二者總數(shù)的3%;未見于佛經(jīng)中。在魏晉的七部傳世文獻和兩部佛經(jīng)中,“兄弟”出現(xiàn)676次,“弟兄”只出現(xiàn)5次,占二者總數(shù)的0.7%;佛經(jīng)文獻1例。這一時期“弟兄”例句如:
8) 人有六親,六親始曰父;父有二子,二子為昆弟兄。(《新書》卷八)
9) 非其民不使,非其食弗嘗,疾亂世而輕死,弗顧弟兄,以法度之,比於不詳,是磏仁者也?!保ā俄n詩外傳》卷一)
10) 墨子兼愛下篇云:“勿有親戚弟兄之所阿。”(《潛夫論》卷二十一)
11) 上曰:“聞卿為吏不過從弟兄飯,寧有之耶?”(《東觀漢記》卷十六)
12) 其《詩》曰:“帝謂文王,詢爾仇方,同爾弟兄,以爾鉤援,與爾臨沖,以伐崇庸?!保ā逗鬂h書》列傳第十六)②此句《詩經(jīng)·大雅·文王之什》為“兄弟”:“帝謂文王,詢爾仇方,同爾兄弟,以爾鉤援?!?/p>
13) 吳悉達,河東聞喜人也。弟兄三人,年并幼小,父母為人所殺,四時號慕,悲感鄉(xiāng)鄰。(《魏書》列傳第七十四)
14) 然雖不同生,當思四海皆弟兄之義。(《宋書》列傳第五十三)
15) 昔者佛在王舍城迦蘭陀竹園所。時有梵志兄弟四人,各得五通自知命促近在不遠,卻后七日皆當命終。思共議言:“我等弟兄五通通達,以己神力翻覆天地,現(xiàn)身極大手捫日月,移山住流無所不辦,寧當不能避此難耶?”(姚秦《出曜經(jīng)》卷二)
從統(tǒng)計數(shù)據(jù)(見表1)可以看出,“弟兄”的出現(xiàn)頻率在魏晉時期非常低,從先秦的13%降至兩漢的3%進而降至魏晉的0.7%。觀察上面的例句,在這僅有的10個例子中,有些還是引用的先秦文獻(如例10)、12)、14))。因此完全可以說,“弟兄”一詞在魏晉基本不用①統(tǒng)計學中,將發(fā)生概率在 1%以上 5%以下的事件稱為小概率事件,表示發(fā)生的可能性極小,往往可以忽略不計?!暗苄帧痹谶@一時期出現(xiàn)頻率0.7%,連1%都不到。。究其原因,正是由語言的“經(jīng)濟性”原則和競爭規(guī)律決定的,表達同一個“哥哥和弟弟”的語義,沒有必要用兩個詞,保留的一定是無論在聲調(diào)上還是文化心理上更自然的“兄弟”。另外,兩漢以后,雙音節(jié)化的趨勢開始在漢語詞匯中顯現(xiàn),這就使得連用的兩個單音節(jié)詞邊界變得模糊,結(jié)合更加緊密,從而偶然性減少,詞序更加固定。這是“弟兄”罕見的又一原因。
“弟兄”在魏晉時期少見的事實,我們還可以從同屬“漢字文化圈”的日語中找到佐證。在現(xiàn)代日語中,沒有“弟兄”一詞,只有“兄弟”一詞,用來統(tǒng)稱“直系的兄弟姐妹”。那么,“兄弟”是什么時間從漢語借入日本的呢?王力《漢語史稿》:“在日本,漢字的讀音共有三種:最早傳入日本的叫吳音,后來傳入的叫作漢音,最后傳入的叫作唐音?!爆F(xiàn)代日語中“兄弟”的發(fā)音屬于吳音系統(tǒng),是最早傳入日本的一批詞。據(jù)高文漢(1990):“吳音,是公元五、六世紀日本的推古朝時期,也就是中國南北朝時代傳入日本的的漢字讀音,其中也包括后漢末年以及三國時代的漢字音?!笨梢?,“兄弟”一詞應(yīng)該是在魏晉南北朝時期傳入日本的。而對照上文我們會發(fā)現(xiàn),這一時期正是“弟兄”在漢語中極少使用的時間(“弟兄”的使用頻率僅0.7%)。這就產(chǎn)生兩種可能:一是當時只有“兄弟”一詞傳入日本,“弟兄”沒有;二是兩者都有傳入。如果是第一種情況,那么今天的日語中沒有“弟兄”一詞自不難理解;如果是第二種情況,我們知道,日本固有的語言(和語)是表音文字,輸入漢語詞后也僅僅把它們看成是表音的固定詞,一般不再把它們做其他詞使用,基本上保留了中古傳入時期的面貌,也就是說,“兄弟”的語義不會發(fā)生變化(事實也是這樣),于是,“弟兄”就會沿著其在傳入時期的固有趨勢逐步消亡。
3 隋唐至宋代。在我們統(tǒng)計的隋唐五代的九部傳世文獻和四部佛經(jīng)中,“兄弟1”出現(xiàn)723次,表偏指義的“兄弟2”開始在佛經(jīng)中出現(xiàn),計4次;“弟兄”出現(xiàn)頻率為25次,占總數(shù)的3%。宋代的六部傳世文獻和兩部佛經(jīng)中,“兄弟1”出現(xiàn)511次,“兄弟2”未見;“弟兄”出現(xiàn)頻率為15次,也占總數(shù)的3%。“弟兄”例句如:
16) 跋曰:“猥以不德,謬為群賢所推,思與兄弟同茲休戚。今方難未寧,維城任重,非明德懿親,孰克居也!且折沖御侮,為國籓屏,雖有他人,不如我弟兄,豈得如所陳也?!保ā稌x書》卷二十五)
17) 復有朝廷重臣,位望通貴,平生交舊,情若弟兄,及其亡沒,杳同行路。(《隋書》卷六十六》)
18) 伯叔弟兄,足一百五。其父各沒,爭作國王。以欲報緣,相殺害盡。(《佛本行集經(jīng)》卷二十三)
19) 弟兄同五郡,父子本三州。欲驗飛鳧集,須征白兔游。(《寒山詩》)
20) 去年春鳥鳴,此時思弟兄。今年秋菊爛,此時思發(fā)生。(《寒山詩》)
21) 居士曰:汝等五百弟兄,但往菴園禮佛聽法。(《敦煌變文集新書》卷二)
22) 元厚之少時,曾夢人告之:“異日當為翰林學士,須兄弟數(shù)人同在禁林?!焙裰运妓責o兄弟,疑此夢為不然。熙寧中,厚之除學士,同時相先后入學士院子:一人韓持國維,一陳和叔繹,一鄧文約綰,一楊元素繪,并厚之名絳。五人名皆從“系”,始悟弟兄之說。(《夢溪筆談》卷二十一)
23) 行也曉便行,住也晚便住。在路同弟兄,到家會兒女。莫嫌言語太尋常,最是為君省要處。(《古尊宿語錄》卷四十五)
24) 師曰:“一回相見一回老,能得幾時為弟兄?”(《五燈會元》卷十八)
這一時期,“弟兄”的使用仍是一個小概率事件(出現(xiàn)頻率小于5%),見表1。之所以比魏晉時期略有增長,我們認為一方面仍是為了避免行文的重復(如例 16)、22)),另一方面,唐代律詩的興起,使人們有了平仄和韻律的意識,有時為了照顧音韻調(diào)諧,也會有意識地顛倒詞序。如例19)“弟兄”與“父子”同一聯(lián)平仄相對。例20)“兄”與“生”同屬于庚部韻相押。這些是“弟兄”得以使用的語用特點。
值得我們注意的是,在唐末五代的佛經(jīng)口語中,“兄弟2”出現(xiàn)了,也即“兄弟”一詞開始發(fā)生偏指化,從并稱“哥哥和弟弟”逐漸可以單稱“哥哥”或“弟弟”,這是一個重要的轉(zhuǎn)變,在《敦煌變文集新書》中,“兄弟1”出現(xiàn)26次,“兄弟2”出現(xiàn)2次,“弟兄”出現(xiàn)10次,占單本總數(shù)的26%,使用比例大幅提高。但此時的“兄弟2”還是偶見,而且只出現(xiàn)在佛教口語中,具體指稱“哥哥”還是“弟弟”也沒有固定。
1 金元。到了金代,在反映當時口語的諸宮調(diào)作品中,出現(xiàn)了表偏指義的“兄弟2”,如《劉知遠諸宮調(diào)》中,“兄弟1”無,“兄弟2”2例;《西廂記諸宮調(diào)》中,“兄弟1”1例,“兄弟2”1例。同時值得我們注意的是,這兩部作品均出現(xiàn)了表“弟弟和哥哥”義的“弟兄1”,《劉知遠》中出現(xiàn) 18次,《西廂記》中出現(xiàn)5次,數(shù)量均超過了同作品中的“兄弟1”①在南宋同類題材南戲作品《張協(xié)狀元》中,“兄弟1”無,“弟兄1”出現(xiàn)3例。。試比較兩部作品中“兄弟”和“弟兄”的例句:
25) 哥哥喚做知遠,兄弟知崇,同共相逐。(《劉知遠諸宮調(diào)·知遠走慕家莊沙陀村入舍第一》)
后長立,弟兄不睦。知遠獨離舍,投托于他所,奈別無盤費。(《劉知遠諸宮調(diào)·知遠走慕家莊沙陀村入舍第一》)
26) 思量了,兄弟歡郎忒年紀小。(《西廂記諸宮調(diào)》卷二)
幸得今朝,弟兄面會,敢煩將軍,萬千休罪?。ā段鲙浿T宮調(diào)》卷八)
從上面的數(shù)據(jù)和例句我們可以看出,晚唐五代在佛經(jīng)中發(fā)生的“兄弟”偏指化情況,到了南宋、金時已經(jīng)擴大到民間口語中,而正是由于“兄弟”的語義發(fā)生了變化,偏指“哥哥”或“弟弟”的一方,使“兄弟”和“弟兄”的語義產(chǎn)生區(qū)別,表示并稱的“弟兄”出現(xiàn)頻率開始大幅上升。這一趨勢到了元代更加明顯。
元代是稱謂詞“兄弟”語義發(fā)生劇烈變化的重要時期。以《新校元刊雜劇三十種》為例,“兄弟1”出現(xiàn)32次,偏指兄或弟之“兄弟2”出現(xiàn)23次,表社會稱謂之“兄弟3”出現(xiàn)5次,表自我謙稱的“兄弟4”出現(xiàn)8次。值得我們注意的是,在《新校元刊雜劇三十種》中,“弟兄”竟然出現(xiàn)了69次,均并稱“哥哥和弟弟”,其出現(xiàn)頻率不僅占到總數(shù)的50%,更超過表同樣語義的“兄弟1”兩倍以上。例如:
27) 俺三個,同行同坐,怎先亡了咱弟兄兩個?(《新校元刊雜劇三十種·雙赴夢》)
28) 不爭俺棄卻周天子,永別離老弟兄,交誰憂念四海生靈?(《新校元刊雜劇三十種·輔成王周公攝政》)
29) 有真命皇帝,咱弟兄廝守,只不好那?(《新校元刊雜劇三十種·博望燒屯》)
例28)下的一條校注也富有啟發(fā)意義,值得注意:“校記[三九]:老弟兄——‘弟兄'原作‘兄弟'。隋本已乙轉(zhuǎn)。”
從統(tǒng)計數(shù)據(jù)(見表 2)和校注我們看到,隨著“兄弟”一詞義項的增多,其語義負擔不斷加重,為了語言的明晰性,人們開始有意識地區(qū)別“弟兄”和“兄弟”的分工,“弟兄”開始更多地承擔起表示并稱的語義。
2 明代。到了明代,口語中的“兄弟”基本上已經(jīng)偏指“弟弟”,不再指稱“哥哥”。指稱對象的固定化反映出語義的明確化,這也使“弟兄”的地位進一步穩(wěn)固,成為表達“哥哥和弟弟”這一義項不可或缺的一個詞形。如在明初口語性極強的刑訊口供筆錄《逆臣錄》(1393年)中,“兄弟1”只出現(xiàn)1次,“兄弟2”出現(xiàn)2次,而“弟兄1”則多達11次。例如:
30) 特喚你弟兄兩個前來商量這事,未知恁心下如何?(《逆臣錄》卷四)
31) 若這事成了時,我弟兄每都得大名分做。(《逆臣錄》卷四)
再如在小說《水滸傳》中,“兄弟1”206例,“兄弟2”163例,“兄弟3”155例,“兄弟4”86例;而“弟兄1”出現(xiàn)了245次,超過“兄弟1”的使用數(shù)量。例如:
32) 小弟一母所生的親.弟兄兩個:長的便是小弟;我有個兄弟,卻又了得。(《水滸傳》第三十六回)
33) 且說登州山下有一家獵戶,弟兄兩個:哥哥喚做解珍,兄弟喚做解寶。(《水滸傳》第四十八回)
例句中,與數(shù)量詞“兩個”搭配時,一律用“弟兄”;而與“哥哥”、“長的”對舉時,就用“兄弟”??梢?,“弟兄”并稱“哥和弟”,“兄弟”單稱“弟弟”,這樣的語義差別在明代漢人的語感中已經(jīng)非常明顯了。
實際上,“弟兄”和“兄弟”的這種語義區(qū)分,外國人學習漢語的材料更具有說服力。因為外國人不會受漢語歷史的影響,他們學習的目的就是為了和當時的中國人溝通,他們記錄的就是當時漢語的語音、語義。于是,我們對元明之際朝鮮人學習漢語的教材《老乞大》、《樸通事》和《訓世評話》做了調(diào)查統(tǒng)計。
《老乞大》中,凡“弟弟”義均用“兄弟”①“兄弟”表“哥哥和弟弟”只有1例:“咱每為人,四海皆兄弟,咱每這般做了數(shù)月伴當呵,不曾面赤?!睂儆谝谩墩撜Z》中名言。表示,而要表達“哥哥和弟弟”,則一律用“弟兄”,同時未見“弟弟”一詞。另外,在《老乞大》出現(xiàn)的7例“弟兄”中,6例從元到明、清四個版本均未改動。例如:
34) 舊:你是姑舅弟兄,誰是舅舅上孩兒,誰是姑姑上孩兒?
翻:你是姑舅弟兄,誰是舅舅上孩兒,誰是姑姑上孩兒?
新:你既是他姑舅弟兄,誰是舅舅的兒子,誰是姑姑上兒子呢?
重:你既是他姑舅弟兄,誰是舅舅的兒子,誰是姑姑上兒子?(《老乞大》)
有1例在《元刊老乞大》中寫作“兄弟”的,在明以后的版本中,都改成了“弟兄”。如:
35) 舊:山也有相逢的日頭,今后再廝見呵,不是好兄弟那甚么?
翻:山也有相逢的日頭,今后再廝見時,不是好弟兄那甚么?
新:儻若有再相逢的日子,豈不都是好弟兄么?
重:儻有再相逢的日子,豈不都是好弟兄么?(《老乞大》)
明代《樸通事諺解》(1483年)中,“弟兄”表“哥和弟”14例,“兄弟”表“哥和弟”只有1例,清代《樸通事新釋》(1765年)同。如:
36) 咱們幾個好弟兄,去那有名的花園里,做一個賞花筵席,咱們消愁解悶如何?(《樸通事諺解》)
37) 眾弟兄們.商量了,咱們?nèi)畟€人,各人出一百個銅錢,共通三千個銅錢,勾使用了。(《樸通事諺解》)
《訓世評話》(1473年)中,表“哥哥和弟弟”義,文言文都用“兄弟”,間或“昆弟”,而白話文一律用“弟兄”一詞表達,共5例。如:
38) 仕途交代,有兄弟之契?!寺飞辖淮溟g有弟兄之義。(《訓世評話》第三十則?!啊鼻盀槲难晕?,后為同句白話文翻譯;下同。)
39) 此鐵牌不是兄之私物,乃天與我兄弟共用之物也?!@鐵牌子只不是哥哥的,天與我兩箇弟兄的。(《訓世評話》第四十六則)
上面的例子都說明,到了明代,人們對“兄弟”偏指“弟弟”,“弟兄”表示“哥哥和弟弟”的分工已經(jīng)相當清晰。正如《老乞大集覽》所指出的:“只呼弟曰‘兄弟',并舉兄及弟曰‘弟兄'。”
至此,我們可以說,“弟兄”一詞在漢語中存留,并在元明勃興,不是出于避免行文重復的考慮,也不是為了音韻的調(diào)諧,最主要的原因是“兄弟”發(fā)生了語義的擴大,尤其是發(fā)生了偏指化,這就使“弟兄”與“兄弟”的語義產(chǎn)生了區(qū)別,使“弟兄”的存在有了理據(jù)。
另外,進入明代以后,“弟兄”產(chǎn)生了表“哥哥”或“弟弟”的偏指義(即“弟兄2”)用例和擴大到社會稱謂(即“弟兄3”)的用例,但數(shù)量極少,在11部作品中僅見11例。這其實是“弟兄”在使用頻率不斷增大后,開始發(fā)生像“兄弟”在唐代以后詞匯化為偏指之“兄弟2”、敬稱對方之“兄弟3”一樣的演變路徑。這是漢語親屬稱謂詞的一個普遍現(xiàn)象。例如:
40) 宋江見柴進接得意重,心里甚喜。便喚弟兄宋清也相見了。(《水滸傳》第二十一回)
41) 這是咱的至厚弟兄,濟他的急,也是好事。(《醒世姻緣傳》第六十五回)
3 清代。延至清代,在表示“哥哥和弟弟”語義時,“弟兄1”在北方方言里的用量已經(jīng)全面超過了“兄弟1”,如《紅樓夢》(前80回)中,“弟兄1”出現(xiàn)29次,“兄弟1”出現(xiàn)24次;《兒女英雄傳》中,“弟兄1”與“兄弟1”的差距甚至達到了近一倍(28次/15次)。在江淮方言中,二者是呈平分狀態(tài),南方方言中,則還是以“兄弟1”為主。
《紅樓夢》不同版本用詞特點不一,劉寶霞(2012)通過《紅樓夢》程甲本與程乙本文獻異文的同義表達發(fā)現(xiàn),程甲本偏重南方官話的用詞,程乙本偏重北方官話的用詞?!靶值堋迸c“弟兄”異文同義表達偶有體現(xiàn)。如:
42) 程甲:姊妹同一處,兄弟們自另院別室的,豈有得沾惹之理?
程乙:姊妹們一處,弟兄們是另院別房,豈有沾惹之理?(《紅樓夢》第三回)
明中期的小說《西游記》與在小說基礎(chǔ)上改寫完成的清中期車王府曲本《西游記》中“兄弟”與“弟兄”異文同義表達也反映了兩詞的南北地域差異。如:
43) 三兄弟方才闖過橋去,徑入洞里。(小說《西游記》第593頁)
他弟兄三個找進石室。(車曲《西游記》28-71)①此兩例為周瀅照博士提供。曲本《西游記》分布在《清車王府藏曲本》第27冊、28冊,所引出處為冊數(shù)加頁數(shù);小說依據(jù)的是《西游記》(長春出版社,2006年)。
我們檢索了清末域外漢語(北京官話)教材《官話指南》(1881年)和《官話類編》(1902年)中“兄弟”和“弟兄”的用例,這兩本書中“弟兄”無一例外地都表示“哥哥和弟弟”,“兄弟”除少數(shù)幾例自我謙稱外,其余多作親屬稱謂詞偏指“弟弟”。如:
44) 貴昆仲幾位?我們弟兄三個。(《官話指南》第一卷)
45) 貴昆仲幾位?我還有一個兄弟,就是我們兩個。(《官話指南》第二卷)
46) 他們弟兄五個,有四個做生意的。(《官話類編》第三十九課)
47) 兄弟應(yīng)當恭敬哥哥,因為他的年紀長,名分大。(《官話類編》第七十七課)
清代偏指“弟弟”的“弟兄2”主要出現(xiàn)在北方方言里,數(shù)量仍然很少。如:
48) 一時他的酒足興盡,也不容他弟兄多坐,攆了出去,自己關(guān)門睡去。(《紅樓夢》第六十五回》)
49) 安老爺一面又把自己從前拜從過一位業(yè)師跟前的世弟兄程師爺請來。(《兒女英雄傳》第二回》)
(三)“兄弟”、“弟兄”歷代出現(xiàn)頻率使用情況調(diào)查
先秦到宋代“兄弟1”、“弟兄1”出現(xiàn)頻率調(diào)查表 表1
金元時期“兄弟1 2 3 4”、“弟兄1”出現(xiàn)頻率調(diào)查表 表2
明清時期“兄弟1 2 3 4”、“弟兄1 2”出現(xiàn)頻率調(diào)查表 表3
綜合以上各表數(shù)據(jù),我們發(fā)現(xiàn):第一,“弟兄1”從金代開始用量增加,不斷與“兄弟1”競爭,明代是很重要的成熟期。第二,無論在明代還是清代,“弟兄1”在北方話中都占據(jù)優(yōu)勢。在明代的北方話文獻中,“弟兄1”的使用頻率高達46%,接近“兄弟”四個義項的用量總和。
“弟兄”與“兄弟”這對同素逆序詞在現(xiàn)代漢語中都在使用。我們利用《現(xiàn)代漢語方言大辭典》(2002),按照由南到北的順序選取了二十個方言點進行調(diào)查,將“弟兄”和“兄弟”在這些地區(qū)的使用情況歸納如下:
“兄弟”、“弟兄”在現(xiàn)代漢語方言中分布情況調(diào)查表 表4
由表4可見,在共時層面,現(xiàn)代漢語中的“弟兄”和“兄弟”呈現(xiàn)出一種相當整齊的空間互補分布??傮w來講,在“兄弟”可以偏指“弟弟”的區(qū)域,都存在表“弟弟和哥哥”的“弟兄”一詞;在不使用“弟兄”一詞的區(qū)域,“兄弟”只表并稱,不發(fā)生偏指。具體來講,在南方方言區(qū),“弟兄”基本上不使用,“兄弟”的語義較單一,用作并稱(海口除外,還有社會稱謂和謙稱自己的用法);江淮方言區(qū),“弟兄”表“弟弟和哥哥”,“兄弟”主要有并稱和單稱弟弟兩種用法;北方方言里,“兄弟”的四個義項都存在,但在大部分地區(qū),“兄弟”往往用于后三個義項,“哥哥和弟弟”這一義項主要由“弟兄”承擔。山東濟南方言比較特殊,“兄弟”等于“弟兄”,都表并稱,“兄弟”的其他三個義項不使用。
“兄”和“弟”在先秦是兩個獨立的詞,當人們要并稱哥哥和弟弟時,會將這兩個詞放在一起連用,形成一個并列詞組。在漢語韻律和漢民族心理的作用下,兩個詞的連用順序往往是先“兄”后“弟”,但這種組合順序并不固定,有時為了避免行文重復或其他偶然原因,先“弟”后“兄”的情況也會出現(xiàn)。
兩漢以后,隨著漢語的逐步規(guī)范和漢語詞匯雙音節(jié)化的興起,“兄”和“弟”的結(jié)合越來越緊密,順序越來越固定,“弟兄”的出現(xiàn)頻率越來越低。唐宋時期由于詩詞韻律的需要,“弟兄”的出現(xiàn)頻率略有上升。
金元時期是“兄弟”語義發(fā)生劇烈變化的時期,早在唐代佛經(jīng)口語中就開始出現(xiàn)的偏指用法,這時在民間口語中廣泛使用,而且在元代,“兄弟”表社會稱謂和自我稱謂的用法也出現(xiàn)了?!靶值堋绷x項的增多增加了其語義負擔,為了維持語言的明晰性,在屈折形式相當不發(fā)達的漢語里面,用逆序形式“弟兄”來分擔其并稱用法就成為必然選擇,這就使“弟兄”的使用頻率大為上升。
明清時期,“兄弟”一詞偏指“弟弟”,其“哥哥和弟弟”之義項則主要由“弟兄”充當?!暗苄帧背蔀闈h語中不可或缺的一個常用詞,且在北方方言中使用最多。原本指“哥哥和弟弟”之“兄弟”也一直使用,但主要保留在南方方言中。
現(xiàn)代漢語中“弟兄”在各方言區(qū)的分布,從歷時上看,實際仍然是在延續(xù)清代以來的特點,它在南方方言中少見,主要通行于北方方言和江淮方言中。從共時上看,“弟兄”與“兄弟”形成很好的互補分布:“兄弟”偏指“弟弟”的區(qū)域,“弟兄”就會存在;“兄弟”只并稱“哥哥和弟弟”的區(qū)域,“弟兄”就不使用。另外,??诜窖灾小靶值堋贝嬖谏鐣Q謂特別是自我謙稱的用法似乎是南方方言中的一個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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