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 有 為
(明海大學,日本)
虛字是漢語語法的主要領域,也是漢語的特點所在。常州話的助詞或虛字特別豐富,也特別具有研究價值。趙元任先生80多年前發(fā)表的《北京,蘇州,常州語助詞的研究》①趙元任《北京,蘇州,常州語助詞的研究》標題中的標點原作逗號,《趙元任語言學論文集》(商務印書館,2002年)將該逗號改為頓號。為尊重作者,本文仍按趙先生原樣引用。以及也是80多年前發(fā)表的《現(xiàn)代吳語的研究》正是對這一特點的現(xiàn)代響應,是研究的一個里程碑。其中趙先生未及提到的尚有一些,筆者檢出兩個,寫成短文,并以此紀念趙元任先生的開創(chuàng)性研究。
1 在常州話里有一個后置虛語素“-頭”[d??2],但不像常州話的“佬”那么為人注意。這個“頭”,常州話、上海話里有,北京話也有。比如:(1)作為成詞功能和名詞性標志的后置詞綴:罐頭、關(guān)頭、舌頭;(2)“動素名詞化+有價值”的后置語綴:看頭、吃頭、想頭;(3)“動素名詞化+轉(zhuǎn)指化”的后置詞綴:來頭、找頭;(4)“形容素名詞化+轉(zhuǎn)指化”的后置詞綴:甜頭。
2 但是仔細觀察,“頭”在北京話與常州話、上海話有很大區(qū)別,北京話中并非能產(chǎn)的優(yōu)勢虛語素。
表1
以上共六大類24項從上表看來,常州話、上海話比北京話在使用“頭”方面更具優(yōu)勢,而上海話的優(yōu)勢最大。每一大類中都有北京話所無的類型,共缺17項。尤其是E、F兩項更是吳語的特有。這說明吳語使用“頭”,具有值得注意的優(yōu)勢。
除此以外,常州話、上海話和北京話的“頭”還有韻律上的區(qū)別,北京話是輕聲音節(jié),而常州話和上海話則為非輕聲音節(jié)。北京話虛語素“頭”與實語素“頭”存在韻律區(qū)別,而常州話、上海話在虛實二者間缺少這樣的語音區(qū)別。
1 表示整體樣的樣態(tài)助詞
(1)“-頭”作為后置助詞/語綴?!邦^”這個助詞是趙元任《北京,蘇州,常州語助詞的研究》中所無。但卻是北區(qū)吳語中很重要的成分。這兩種吳語中“頭”作為助詞的條件是:數(shù)量語+“頭”。表示前面的數(shù)量組合所表達的是個整體,而不是一個一個分散的。因此,這是將前面的數(shù)量“整體打包”“整體捆裝”,表示一種整體的模樣。
以下我們根據(jù)語音相近的原則把相當于普通話“的”的常州話[k??/ɡ??]寫作“硌”,上海話[ɡ??/???]寫作“搿”;把相當于普通話“個”的常州話[k??]寫作“割”,上海話[ɡ??/???]仍寫作“箇”。如此,“-頭”的分布可表示如下(//之前是常州話,//之后是上海話):
例子 用于何種意義場合
1) 一寸頭(硌//?。┱掌龔?大小
2) 三斤頭(硌//?。S酒兩瓶 重量/容量
3) 四尺頭硌//搿夏布要三塊 長度
4) 七匹頭硌//搿發(fā)動機 馬力
5) 十二支頭硌//搿燈泡 光度
6) 24寸頭硌//搿電視機 面積
7) 一記頭就解決問題 次數(shù)
8) 三道頭硌//搿牌子 構(gòu)成形制
9) 抽斗六割頭硌//搿五斗櫥嘸不 構(gòu)成形制
10) 五十張頭硌//搿筆記簿忒薄連 構(gòu)成形制
11) 一百層頭硌//搿公寓嘸不人住 構(gòu)成形制
12) 兩盒頭(硌//搿)藥 構(gòu)成形制
13) 一筆頭(硌//?。┈F(xiàn)鈔 構(gòu)成形制
14) 二十支頭一包硌//搿香煙 構(gòu)成形制
從上可見,“頭”適用的范圍涉及物體的長度、體積、重量、構(gòu)成以及現(xiàn)代的科技單位,非常廣泛。
(2)下面這樣的組合不能成立:
15) *兩張頭臺子 個數(shù)
16) *四幢頭房子 個數(shù) (對比:四幢頭一割//箇小區(qū))
17) *五粒頭子彈 個數(shù) (對比:五粒頭硌//搿子彈夾)
18) *十二厘米頭硌書 厚度 (對比:一寸頭硌//搿一部書)
19) *八里頭距離 路程長度
20) *十九秒頭辰光 時間長度
21) *兩盒半頭(硌)藥 構(gòu)成形制
22) *五克頭硌藥片 重量
23) *十八英寸頭硌電視機 面積
24) ?三公斤頭硌汽油 重量
細細分析,其原因可能是:(1)這樣的組合不能成為整體,不屬于可打包或捆裝的,如“四幢”。(2)與外來量詞不協(xié)調(diào),如“米”。至于可以成立的“24寸頭硌電視機”,雖然這里的“寸”是指英寸,但在語音上仍然是漢語的“寸”,符合分析的規(guī)定。(3)與雙音節(jié)量詞存在節(jié)奏上的不很配合,因此是否成立有搖擺,如“公斤”。由此可見,我們加深了對“頭”的了解:“頭”確實是一種與適合單音節(jié)漢語量詞配合的樣態(tài)助詞,特別具有鄉(xiāng)土風味。
(3)E、F兩類“頭”是吳語特有的,北京話沒有如此功能的虛語素。雖然某些組合可以相當于北京話/普通話“容器+裝”“數(shù)量+裝”,但“裝”不是虛語素,是從“裝容”義減縮演變而來,不同于“頭”。“數(shù)量+裝”是個偏正結(jié)構(gòu),結(jié)構(gòu)之心在“裝”。而“數(shù)量+頭”是附加結(jié)構(gòu),結(jié)構(gòu)之心在“數(shù)量”。請看下面的對照:
表2
眼下除常州話和上海話有“頭”這種用法外,其他吳語地域的情況還不清楚(蘇州話有)。
(4)除了“盒頭、瓶頭”等幾個詞外,我們還沒有發(fā)現(xiàn)其他同類詞。因此這個組合是不能類推的。例如下面模仿的組合就不能成立:
25) *筐頭 *箱頭 *包頭 *管頭
可見這是個吳方言所特有的詞綴,而并非可以自由類推的助詞,表示的是物品整體性形制,也是一種樣態(tài)性虛語素。
(5)從數(shù)量語和“數(shù)量+頭”、“容器+頭”的對比來看,語義上后者具有“準自指作用”的特點。語法學上有“自指”和“轉(zhuǎn)指”的對立。典型的自指是把動詞變成名詞,而語義基本沒有變化。例如:
動詞“學習1”和名詞“學習2”,后者對于前者就是自指。
動詞“學習1”和短語“所學習2”,后者對于前者也是自指,而“所”具有“自指標志”和“自指作用”的特點。
動詞“編輯1”和名詞工作義“編輯2”、職務·人員義“編輯3”,“編輯2”對于“編輯1”是自指,而“編輯3”對于“編輯1/2”則是轉(zhuǎn)指。
動詞“編輯1”和“編輯者”,后者對于前者是轉(zhuǎn)指,“者”為“轉(zhuǎn)指標志”。
以上是典型的例子,而以E、F兩類“頭”來看,“數(shù)量語”和“數(shù)量+頭”相比,“容器詞”和“容器+頭”相比,增加“頭”顯然并未改變詞性,但語義已經(jīng)有所變動,增加了整體義,因此,這是一種“準自指”作用。
1 樣態(tài)詞綴“頭”從一般名詞詞綴“頭”衍生而來。理由是,語義極其相近的兩個事物:特殊通常應該來自一般,而不是相反;極少量的事物一般來自較多量的,而很難來自相反的方面;非類推的事物一般來自可類推的,而很少能來自相反對方面。歷史已經(jīng)告訴我們,“動+頭”是“名+頭”的擴展或發(fā)展,而表示價值的“動+頭”則又是表示事物的“動+頭”的發(fā)展。
2 虛語素“頭”的可能來歷。實語素“頭”有圓球義,而這個意義可以引申為實體和整體,前者顯然可以生出“石頭|舌頭|木頭”這樣的詞綴。它們既有實體,又有整體的意味??紤]到吳語在“名+頭”比北京話有更大的優(yōu)勢,那么從這些含義再向前跨出一步,引申出比較抽象的整體樣含義的“頭”,也就比較自然了。因此,可以列出這樣可能的發(fā)展歷程:木頭/竹頭三斤頭/二十支頭聽頭/盒頭。
3 其他的話。以上兩種助詞或詞綴“頭”,很像日語的后置語素“詰め”(tsume),同樣是表示一種包裝、整體樣態(tài)。例如相當于第一項的:“一ダース詰め”(ichi daasu dzume,“一打裝”)、“三個詰め”(san ko dzume,“三個裝”);又如相當于第二項的:“瓶詰め”(bin dzume,“瓶裝”)、“箱詰め”(hako dzume,“箱子裝”)。因此,不同語言也會因需要而有相似的產(chǎn)出,不能以此定彼,更不能因此而決定二者來源相同或不同。
常州話有一后置虛字“-腳”。請看例子:
26) 十點鐘腳,還早勒。才十點鐘,早著呢。
27) 九點鐘腳勒,還有兩硌鐘頭才開車。才九點鐘光景,還有兩個小時才開車。
28) 半個時辰腳,藥性還朆出來。才半個時辰,藥效還沒出來。
29) 指標是一百,現(xiàn)在八十四腳,還退板十六。指標是一百,現(xiàn)在才八十四,還差十六。
30) 五分鐘腳,你急點嗲?才過了五分鐘,你急什么?
31) 才將吃則藥腳,弗好再吃別硌東西。剛吃過藥,不能再吃別的東西。
32) *昨頭至辰光五點鐘腳,你已經(jīng)急煞連。昨天這時才五點鐘,你已經(jīng)急死了。
33) *明朝至辰光六點鐘腳,還弗晏。明天這時才六點鐘,還不晚。
這些例子都指明“-腳”表示“對當前的未達預期情況的確認”,簡單釋義的話,可以相當于副詞“才,剛剛”,主要用于數(shù)量詞之后,尤其常用于時間數(shù)量詞之后,偶爾也用于支配式動詞后(例 31))。后續(xù)句則確認前句,進一步確定未到達預期的目標。
帶“-腳”的短語可以成句。其后還可以再帶表示語氣“-勒”(相當于北京話確認情況依然存在的“呢”)成句,更可以用后續(xù)小句聯(lián)合來表示完整的語義。
根據(jù)以上簡單分析,“-腳”是一個特殊的時體助詞。它表示過程在當前的狀態(tài),不能與過去或未來的時間詞同現(xiàn)(例 32)、33)),顯示它僅僅表示現(xiàn)在時。說其特殊,是因為它一般不跟隨動詞語之后,而是加諸具有名詞性的數(shù)量詞之后。但這不妨礙它指向一個過程。時間也是一個過程,時點或時段僅僅是過程行進中的一個節(jié)點或小結(jié)。這些時間詞如果缺少“-腳”,一般都處于指稱狀態(tài)。但一旦帶上“-腳”,立刻具有動態(tài)性,不管后面是否有結(jié)束的停頓,都變成為一種“陳述”,一種小句,表示過程的中途,具有了過程性。由此,我們確認“-腳”是一種特殊的時體助詞,也許可以定性為現(xiàn)在時-事件的過程中途點之體貌。
這一虛字未見于上海話,更不見于北京話。但蘇州話有大致相同的虛字,也可寫作“-腳”。顯示該范疇在常州話周邊存在一個共同詞匯域。
“-腳”的意義與人的“腳”似乎無關(guān)。但是從聲韻系統(tǒng)看,最合適的表示還是“腳”。其他漢字都無法表示合適的聲韻?!?腳”是團音-清聲母-齊齒呼-入聲,而在常州話中音近的如“爵”是尖音、“嘉、教、酵”為非入聲。當然,也可能來源于兩個虛字的合音,但至今也尋找不到與此相關(guān)的可合音的虛字。于是我們確定最可能的本字還是“腳”。對于現(xiàn)代語言研究來說,考本字已不重要。但是從歷時角度看,如果能確定本字,對語詞演變,尤其是語義-功能的演變將具有理論價值。我們發(fā)現(xiàn)在常州話中“腳”還有一個意義,例如:
34) “阿末腳”(有時也可作“末腳”義為“最后”)
35) “腳腳頭”(也可作“腳腳”,義為“渣子、余渣”)
“腳”指殘渣、剩尾,古已有之,至少宋代已見。陸游《秋夜歌》:“架上故裘破見肘,床頭殘酒傾到腳?!薄般锬_”、“下腳”、“腳花”之“腳”也即此義,今吳方言仍廣為應用,常州話可構(gòu)成“泔腳缽頭”,即潲水桶、泔水桶。“下腳”在吳方言中指屠宰后的豬的內(nèi)臟、腳爪等,這些東西在北方稱為“下水”?!跋履_料”一語則應來自“下腳”,在吳方言常見常用,可能是20世紀的產(chǎn)物,估計也應最先使用于吳方言。將摘剩下的較差的棉花以及紡織廠棉花等加工剩下的碎花稱為“腳花”,推測也應為南方之語。棉花最初是南方之種植物。
這番考查,無非證明常州話“-腳”的確來自人獸都有的實字“腳”。從吳方言中表“最末物”到“殘渣、剩尾”,再到演變?yōu)楸硎尽靶〉闹虚g性的總結(jié)、對當前(未達預期)情況的確認”的虛字“-腳”,這應當是個十分自然的過程:左腳/腳只頭阿末腳/末腳下腳/腳腳頭三點鐘腳。
由此,上述這樣的演變鏈也應當可以建立。
【附記】本文曾提交第五屆國際吳語學術(shù)研討會(2008.11.15-16,常州工學院)。原題《常州話、上海話后置虛字“-頭”》。本人因病未能與會,在開幕式上由人代為宣讀。此次發(fā)表前做了必要修改并補充了虛字“-腳”。
趙元任 1926 北京,蘇州,常州語助詞的研究,《清華學報》3卷2期。
趙元任 1935/1928 《現(xiàn)代吳語的研究》,《清華學校研究院叢書》第4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