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震
蘇軾,字子瞻,號東坡居士,是宋代最杰出的文學家,也是著名的政治家、藝術家、學者。蘇東坡留給中國文化、留給這個世界的印象與影響是多方面的。本文略舉一二。
A.蘇軾為官施政,具有獨特的個性特征,這種個性特征集中體現(xiàn)為詩人風采與文人情懷的高度融合,以及由這種融合所表現(xiàn)出來的濃厚的仁愛精神。
蘇軾在杭州做官時,一次,兩個人打上公堂來。原告是綢緞商,被告是制扇子商。被告曾向原告賒了價值二萬貫錢的綾絹,誰知制扇商逾期卻分文未還,綢緞商于是將制扇商告上衙門。其實,這位被告也并非奸商,只因老父親病故,辦理喪事虧欠不少債務。又因今年夏天多雨,扇子的銷路很差,所以債上積債,一時無力償還。
蘇軾聽罷二人的陳述,覺得各有各的難處,也各有各的道理。如果簡單依法公判,雖然給綢緞商討回了公道,但制扇商勢必家破人亡;但如果同情制扇商,又如何保護綢緞商的利益呢?看來這不是一個簡單的法律問題,而是一個如何切實為百姓解決實際困難的問題。蘇軾思考良久,終于有了個兩全其美的好主意!他讓被告取來二十把上好的團扇。團扇取來后,蘇軾揮灑筆墨,在團扇上點染竹石花木、題寫詩詞短文,而且署上自己的字號。他告訴被告,將這二十把團扇拿到市場上,每把按一千文出售。消息傳得很快,被告剛剛走出衙門,仰慕東坡字畫的人們就紛紛聞訊而來,不一會兒就將團扇搶購一空,被告的債還清了,原告的利益也得以保護。
與那些嚴格依法執(zhí)法的循吏甚至酷吏相比,蘇軾的為官之道、執(zhí)法之道似乎有執(zhí)法不嚴、違法不究甚至以情代法的重大嫌疑。然而我們會發(fā)現(xiàn),在這個帶著濃厚文藝氛圍與和稀泥味道的案件背后,卻透露出蘇軾處理政務、判決案件、維護法律的一個基本原則。這個原則就是:無論做什么官,辦什么案,執(zhí)行什么法律,必須以老百姓的利益為根本出發(fā)點,而不能為辦案而辦案,為執(zhí)行法律而執(zhí)行法律。用現(xiàn)在的語言說,就是一切工作、生活的原則都應當堅持以人為本。如果說法律判決不符合甚至損害了百姓的利益,那就說明這個法律不再科學,那就需要修正,需要調整。因為任何法律制度的根本目的就是為了讓老百姓的生活得到保障,讓這個社會秩序井然,只要能夠達到這個目的,即使像蘇軾這樣“以情代法”也值得??!
誠然,要做到“以情代法”,沒有超逸絕倫的藝術才情也是做不到的。
B.歐陽修去世之后,蘇軾從歐陽修手中接過宋代詩文革新運動的大旗,成為北宋最具影響力的文壇領袖。蘇軾門下聚集了一大批有識之士,他們把歐陽修開創(chuàng)的未竟文學事業(yè),推向全面的成熟與繁榮。北宋熙寧元豐年間,黃庭堅、秦觀、晁補之、張耒以文學受知于蘇軾,到了元祐年間又同時入館閣,時人稱之為“蘇門四學士”,再加上陳師道、李廌兩位,就是“蘇門六君子”。
當時的蘇軾已是名滿天下的“一代文宗”,一般士人對他仰之如北斗。但蘇軾并沒有因此而成為獨霸文壇的霸主,而是成為獎掖后進、引導后生的園丁與導師。作為詩詞文俱佳的文學全才,蘇軾堅持文學藝術應有個人特色,應當勇于創(chuàng)新的理念。在文藝思想和學術追求上,蘇軾從不把自己的好惡強加于門生,而是尊重他們各自的藝術風格,以“海不擇流,有容乃大”的心胸予以接納和欣賞,極大地鼓勵了門人弟子才能的自由發(fā)揮。在蘇軾言傳身教的影響下,他們將個人人格的獨立與完善作為立身之本,進退出處,大節(jié)無虧。
蘇軾飽嘗宦海浮沉,三遷三貶,其間的經(jīng)歷與感悟卻讓蘇軾登上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高峰。
從黃州時期開始,蘇軾的文學創(chuàng)作呈現(xiàn)出“變”與“新”的特點。他寫下了一系列抒發(fā)人生感慨和歌詠自然山水的作品,如最為人樂道的“赤壁三詠”(《念奴嬌·赤壁懷古》《前赤壁賦》《后赤壁賦》),此外還有其他的記游作品,如《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厥紫騺硎捝?,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這是蘇軾被貶至黃州后的第三個春天所寫的詞作。那天,他與友人走在沙湖道上,突然遇到一陣風雨。同行的人到處找地方躲雨,但蘇軾卻完全不以為意,拄著竹杖穿著芒鞋,在雨中從容前行,表現(xiàn)出處變不驚、安之若素的超然情懷。蘇軾歷經(jīng)了多年的政治風波,自然界變化中的雨晴既屬尋常,那社會人生中的政治起落、榮辱得失又何嘗不是如此?既屬尋常,那無論是“榮、得”之際或是“辱、失”之時,又何必在意?
元豐七年(1084)四月二十四日,蘇軾往游廬山,并在廬山西林寺壁上題詩一首:
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這首詩算是蘇軾廬山之行的一個總結。在前一首詩中,蘇軾說“要識廬山面,他年是故人”,強調反復體驗對認識真相的重要性。這首詩說“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強調的是跳出局部,通觀全局,從整體來認識事物的真相。正如看廬山,橫看與側看,遠看與近看,站在高處與低處看,看到的景致往往不同。身在廬山,往往見林不見山,常在廬山更是容易將廬山之美視為平常,而絲毫不能覺察出廬山之美了!
蘇軾在黃州的五年中,開始認真研讀佛書,體悟佛道,并致力于儒家經(jīng)典著作《易經(jīng)》與《論語》的研究。他由原來被貶逐之初偏居一隅,深感不為人知、不為世用的孤獨幽怨,漸漸轉變?yōu)椤耙矡o風雨也無晴”的從容淡定、放曠超脫。正是因為這種心態(tài)的養(yǎng)成,才能讓他有“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的感悟。
C.蘇軾是北宋著名的書法大家,名列“蘇黃(庭堅)米(芾)蔡(襄)”四大家之首。他的書法作品在當時享有很高的知名度。
在蘇過與黃庭堅看來,蘇軾書法的主要特點并不單純在于“書”本身,而是因為胸中有至大至剛的丈夫之氣、浩然之氣、忠義之氣,發(fā)自胸中,通過手書表現(xiàn)出來。因此蘇軾的書法絲毫沒有雕琢做作以致嫵媚之態(tài),而是擁有端正方直、凜然不可侵犯的本色。蘇軾年少的時候喜歡晉人王羲之、王獻之的書法,后來研習唐人柳公權的書法。及至中晚年,又非常喜歡唐人顏真卿的風格。所以從蘇軾的書法中,時時可以窺見“二王”與“顏體”的影響??偟膩碚f,他的書法既有晉人風神俊爽、細致流暢的特點,又有唐人雄勁灑脫、豐潤有韻的個性。
蘇軾也是一位出色的畫家。他不僅精于繪畫,而且還精通畫理。在《文與可畫筼筜谷偃竹記》中,蘇軾對自己的繪畫以及繪畫理論做了精辟的總結:
竹之始生,一寸之萌耳,而節(jié)葉具焉。自蜩腹蛇蚹以至于劍拔十尋者,生而有之也。今畫者乃節(jié)節(jié)而為之,葉葉而累之,豈復有竹乎!故畫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執(zhí)筆熟視,乃見其所欲畫者,急起從之,振筆直遂,以追其所見,如兔起鶻落,少縱則逝矣。與可之教予如此。
這篇文字總結出幾個有關繪畫乃至藝術創(chuàng)作的內(nèi)在規(guī)律。
首先,藝術創(chuàng)作的素材來源于生活實際,譬如畫竹,必須遵循竹子生長的實際情況來畫,方能畫得傳神,背離生活實際的藝術創(chuàng)作是沒有生命力的。其次,藝術創(chuàng)作一定要做到“成竹在胸”,也就是要對藝術創(chuàng)作的對象了如指掌,對其整體的面貌有透徹的理解,方能進入成熟的創(chuàng)作,方能創(chuàng)作出傳神的藝術品。再次,藝術創(chuàng)作一定要善于及時地捕捉創(chuàng)作靈感,藝術的靈感來源于生活,又是藝術經(jīng)驗的積累與瞬間迸發(fā),只有及時捕捉才能抓住藝術創(chuàng)作的最佳時刻;復次,藝術創(chuàng)作一定要注重實踐,將實踐放在首要的位置。在實踐中要做到心手合一、心物合一,也就是將創(chuàng)作者的體驗與對象的形態(tài)、實踐的手段緊密地結合起來。最后,藝術創(chuàng)作與精神修養(yǎng)密切相關,了解并能真正順應掌握藝術創(chuàng)作規(guī)律的人,也必然懂得人生、宇宙的修養(yǎng)大道。
D.林語堂說:蘇東坡是個秉性難改的樂天派,是悲天憫人的道德家,是黎民百姓的好朋友,是散文作家,是新派的畫家,是偉大的書法家,是釀酒的實驗者,是工程師,是假道學的反對派,是瑜伽術的修煉者,是佛教徒,是士大夫,是皇帝的秘書,是飲酒成癮者,是心腸慈悲的法官,是政治上的堅持己見者,是月下的漫步者,是詩人,是生性詼諧愛開玩笑的人。(《蘇東坡傳》)
雖然林語堂認為,“這些也許還不足以勾繪出蘇東坡的全貌”,但我們從中已經(jīng)感受到東坡特有的人格魅力。
蘇軾給我們最強烈的第一個印象就是:特別富有生活的情趣,特別善于發(fā)現(xiàn)并創(chuàng)造生活的趣味。這種情趣與趣味并不因其或多或少的通俗格調而走向庸俗。相反,蘇軾巧妙地將高雅的情趣與通俗的面目統(tǒng)一在一起,以自己特有的方式改造并創(chuàng)造生活。這也集中地體現(xiàn)在他與社會各階層人群平等而友善的交往當中。正是在這種交往中,他自己充分地享受著各式各樣生活的趣味與可愛,也讓不同的人分享到了這樣的快樂。
蘇軾給我們最強烈的第二個印象就是:面對生活的苦難,表現(xiàn)出超然曠達的境界。蘇軾的一生,經(jīng)歷了三次巨大的貶謫生涯,還有其他數(shù)不清的不如意與挫折,但是他卻從來沒有被打倒、被擊垮。即便是在孤懸海外的儋州,孤獨的他也依然笑面人生,苦中尋樂。其實,當一個人身處困厄之中的時候,如果還能夠以平常、正常的生活心態(tài)來面對一切,那自然就是曠達與達觀。換言之,超然曠達不是在平常生活之上更高的精神境界,而是個人境遇降至平常以下的時候,依然能夠保持平常的生活態(tài)度。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平常是福,是生活的本質與第一義諦。蘇軾就身體力行地實踐了這個真理。
蘇軾給我們最強烈的第三個印象就是:他天才的文學創(chuàng)造力與表現(xiàn)力。在66年的生涯當中,他給我們留下2700多首詩,300多首詞,4800多篇文章,總數(shù)加在一起接近8000首(篇)。如果從20多歲算起,他的創(chuàng)作生涯維持了長達40余年的時間。更重要的是,這種長久的、豐富的創(chuàng)造力體現(xiàn)在詩詞文等多種文學樣式當中,名作佳作層出不窮、舉不勝舉,這在中國古代最杰出的文學家群體中,是非常罕見的。
蘇軾給我們最強烈的第四個印象就是:他是中國古代歷史上少有的文化全才。比如,從詩歌創(chuàng)作來說,他與門生黃庭堅并稱“蘇黃”,是宋代詩風形成最重要的奠基者、推動者之一。從詞創(chuàng)作來說,他與南宋辛棄疾并稱“蘇辛”,是中國詞史最杰出的詞家之一,更是“豪放詞派”的開創(chuàng)者。從散文創(chuàng)作來說,他與業(yè)師歐陽修并稱“歐蘇”,是宋代成就最大的散文家之一,極大地推動了古代散文的發(fā)展與成熟。從書法創(chuàng)作來說,他與黃庭堅、米芾、蔡襄并稱“蘇黃米蔡”,其書法風格自成一派,是北宋著名的書法四大家之一。從學術成就來說,他是北宋“蜀學”的代表人物,與當時以程頤為代表的“洛學”,以張載為代表的“關學”并駕齊驅……
在中國古代文化史上,還很少有人像蘇軾這樣廣泛地涉獵文、史、哲及其他藝術門類,并表現(xiàn)出了特別卓越和杰出的才華。這還不包括他在建筑、農(nóng)業(yè)、繪畫、宗教、飲食、醫(yī)藥、保健等方面所表現(xiàn)出的濃厚興趣與深入研究。
蘇軾以他的親身實踐為我們樹立了一種理想人格的標準。這個理想人格可以用古圣先賢的兩句話來表達:一是“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大學》);二是“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孟子》)。終蘇軾的一生,不論遇到多么大的挫折與困難,不論遇到多少艱難曲折,他都始終不曾放棄對國家、百姓的責任感,都始終堅持匡時濟世的報國之志。無論他的生活境遇多么艱苦,個人地位發(fā)生了怎樣的變化,面臨怎樣的威權壓迫,他都始終敢于仗義執(zhí)言、不吐不快,這正是蘇軾可愛的地方,也是他偉大的地方。
蘇東坡,這個樂觀主義者,偉大的文藝天才,老百姓親密的朋友,他將勤政愛國、關注民生的執(zhí)著精神,達觀自我、超然物外的曠逸氣質,熱愛生活、詼諧天真的盎然情趣,閑適優(yōu)雅、從容不迫的瀟灑風度完美地結合在一起,終于成就了一個可愛的蘇東坡、偉大的蘇東坡,成就了一個千百年來在百姓心目中永恒不朽的蘇東坡。
(選自《黨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