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清濤
有朋友問我,如何看待動不動就被媒體爆料出來的官員戴名表事件。我想也沒想就回復了一句:一個人對奢侈品的依賴程度,與其精神上的空虛程度成正比。
隨后,朋友又嘲諷道:“以后這些官員只能回到家之后再把名表拿出來戴上了。”哈哈,說得多妙啊。對大多數(shù)人,尤其是文化修養(yǎng)低下的土鱉官員而言,戴名表就是為了給別人看的;可是,在家里戴,又能給誰看呢?
有一次,我一個軍人出身的朋友在餐桌上充滿激情地吹著其留任在軍隊里面的戰(zhàn)友如何動用公款在何等豪華的酒店宴請他們這些故舊,上的菜都有多么高檔有多么昂貴,對這種話題,我毫無興趣,我已經(jīng)不屑于發(fā)表任何評論了,便沉默著拿手機刷屏。可偏偏有個找罵的人說,“清濤對這種事可能是另有看法的。”然后,前者就說我是羨慕嫉妒恨,并嘲笑我迂腐:“這么正常,你還有什么看不慣的?”
我就想起自己去年的一條微博:“當一種不合理的現(xiàn)象已經(jīng)被認為很正常的時候,大多數(shù)正常人的正常腦子已經(jīng)出問題了。精英在看待一件事情的時候,首先看的是它合理還是不合理,而庸人在看待一件事情時,首先看的是它正常還是不正常?!苯艹龅娜丝偸窃噲D改造社會,而平庸的人則想方設法來適應社會;固然,我非精英,也沒有能力改造社會,但我最起碼不會主動去適應,更加不會以自己適應社會的能力感到光榮了。我知道,他們又要挖苦我“自命清高”或“假清高”了,是啊,我太不對了,看來我得改掉自己的“假清高”,向他們的“真濁低”學習才是,我應該附庸低俗,應該做個“偽小人”才能“吃得開一些”。想到這里,我又忍不住冷笑了幾聲??吹剿麄冞€是沒有理解我“傲慢”的原因所在,我便只好解釋一下了:我所瞧不起的,并不只是糜爛和腐敗本身,而是這些人精神上的空虛,是你們的這種榮辱觀!
那些精神空虛的人,更加容易將奢華與“面子”掛鉤,并將其視為一種至高無上的榮譽,以此感到自豪并沾沾自喜地告訴別人希望獲得羨慕的眼神??删哂兄S刺意味的是,一個人對面子的在乎程度,往往與他的不成功程度成正比。(如地產(chǎn)大佬嚴介和曾說過:“我們這些干大事的人,從來就不在乎所謂的面子。”)那些好面子的人,也是易于被嘲笑的人。柏楊說:“面子,是用傲慢來彌補自卑”,我認為這句話不準確,自卑,怎么可能被彌補呢?應該改成“面子,是用傲慢和虛榮來掩蓋自卑”才更恰當一些吧?
一個人對物質享受的迷戀程度、對奢華糜爛生活的自豪感程度,與他精神上的空虛程度成正比。越是那些靈魂貧瘠的人,在他對生活的追求中、他的榮辱觀中,物質類所占的比重越高。(注意,我說的是“比重”,而非絕對值。)最好的例子就是那些將“面子”寄托于巨額公款宴請上面的人——最值得鄙視的,不是奢華本身,而是那種暴露了智慧缺陷的“榮譽感”。誠然,精神生活豐富、思想境界很高的人,偶爾也會搞一把“奢侈生活”,但是,他們的這類物質性消費,只是因為自己喜歡,只是“給自己看的”,而不是要給別人看;他們絕不會將這些物質性的東西與“身份”掛鉤,更加不會以此為榮了。對以“表叔”楊達才局長為代表的前一類人而言,炫耀奢華,乃是他們“精神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因為,他們活得實在太貧乏太可憐了——他們沒有真正的精神需求,離開了物質,他們便找不到存在感與認同感;而對后一類人而言,物質就是物質,肉欲就是肉欲,它不管檔次有多高,也與精神無關,他們不必從物質消費中去尋找所謂的歸屬感、存在感與認同感了——因為他們的精神生活已經(jīng)足夠豐富。對楊局長、周久根及郭美美這樣的人,如果沒有奢侈品來展示給別人看,他們會非常自卑、非常痛苦;但對于一個精神生活豐富的人而言,沒有奢侈品,并不會影響到他們的正常生活,并不會減少他們生活中的樂趣,物質上的匱乏也不會讓他們產(chǎn)生“我不如別人”的“屈辱感”——正如孔子評價他的愛徒顏回那句話“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此外,據(jù)說是蘇格拉底到奢侈品店里逛了一回,感慨道:“我不需要的東西可真多啊?!?/p>
那么,何為精神生活?如何才能擺脫精神上的空虛?這個,可能有多種不同的說法,我也不能以簡單的幾句話說清我的看法;但大體上,我們可以這樣理解:精神生活,就是毫無功利性地專注于自己喜歡的事情,就是即使做這件事不能給你帶來任何金錢、社會地位、名聲方面的好處,你也仍然愿意投入極大的熱情去做它。精神生活包括但又不限于沉醉于文學、藝術、宗教、哲學之中,以及孜孜不倦地搞任何“無用的”學術。一個小孩子全神貫注地研究象棋或某個游戲中的一些訣竅,這就是精神生活。
在精神生活方面,最關鍵的是兩點:好奇心,求知欲。好奇心與求知欲乃是一對孿生兄弟,如果光有好奇心而沒有求知欲,那也好奇不出個啥來,充其量只是“偽好奇”而已;倘若沒有好奇心,則根本就不可能有求知欲。
我們常常會發(fā)現(xiàn)有這樣兩種“不可思議”的情況:有的人智商很高,懂得也很多,總體知識水平相當高,可仍然追求庸俗、趣味低下,缺少正確的榮辱觀,以錯誤感到光榮;還有的人,他們未必有多么聰明,既不淵也不博,知識水平算不上出類拔萃,或者是很一般,可他們志趣高雅,精神上純潔可愛。這說明什么呢?一個人的精神生活質量,盡管與他的知識水平有一定的關系,但這兩者之間并不存在必然的正比例關系。事實上,決定一個人的精神生活質量的,是他求知的動機及其好奇心和求知欲的強烈程度,而不是其知識水平。簡單地說,如果一個人求知的動機太過于功利化,則不管其知識水平有多高,也不能使他的精神境界得到同步的提升——不少官員學識淵博、富有詩書才情,還有相當多的官員精通于書法,在這個大家都以電腦打字而不手寫的年代,官員群體甚至有可能成為“中國書法藝術的最后拯救者”,可他們的精神境界卻非但不與其學識水平成正比,反倒有可能低于社會平均水平;這就是由他們求知的“動機不純”、求知目的與凈化靈魂毫無瓜葛所造成的。此外,一個人如果過去在文學藝術哲學領域內下了好多功夫,積累了很多知識,而他現(xiàn)在志趣改變了,不再追求這些無用的東西了,那么,即便是他的知識水平仍然很高,其精神生活的質量也照樣可以是一團糟;相反,如果一個人盡管資質平凡,在文化方面的基礎差、底子薄,但他的好奇心和求知欲特別強烈,他把那些非物質性的東西作為最重要的價值來追求,那么,即便是在努力了之后,他的水平也不見得有多高,他的精神生活層次也算得上是比較高的。
故而,我們可以說:就一個人精神生活的層次而言,毫無功利性的求知欲,遠比知識水平重要得多。持續(xù)不斷的求知欲(非功利性),可以持續(xù)不斷地進化人的靈魂;而一個知識總量很大卻不再有精神方面追求的人,則仍然可以是一個庸俗不堪的家伙。這便是為什么我的某幾個朋友,雖則學歷和知識水平都不咋地,卻還能成為我尊敬的對象甚或崇拜的偶像;這也是為什么某些官員一方面水平相當高,在記者招待會上的妙語連珠總是能夠贏得我們的頂禮膜拜,而在為官道德方面,卻競相攀比誰更不要臉并以缺德感到光榮——“劣幣驅逐良幣”只是次要原因,沒有深入貫徹“八榮八恥”的精神才是真正的根源。
在私人社交方面,前些年,我總是對那些身懷絕技、學識淵博的人盲目崇拜,我也更愿意與這樣的“高水平的人”交往。不過,近幾年,我越來越發(fā)現(xiàn),有的人雖然見多識廣、學富五車,但在離開學校之后他們就已經(jīng)不怎么讀書了,要讀也是只讀一些成功學或管理類書,或是商業(yè)雜志,或是快餐小說;在私人聚會中,他們從來不討論無用的“形而上”,要么是討論各自的收入或做什么更賺錢,要么是談論誰開什么車、誰在哪里買了房……每到這個時候,我就在困惑:究竟是這兩年墮落了,還是他本性就如此,只是現(xiàn)在才找到了更適合他的環(huán)境呢?不論如何,我越來越想方設法逃避這些“高水平的人”的聚會邀請。相反,倒是有很多像我一樣知識水平很一般、甚至比我還稍微差一點的人,他們身上有一種很強烈的好奇心和求知欲,并且求知的動機也不功利,跟他們交流時,他們喜歡提出自己在精神生活領域中的困惑與我討論;我越來越喜歡與這一類人交朋友了,盡管他們的知識水平未必有多高。與這一類人交流,可以讓我避開各種低級趣味,而去追求更有趣的東西。
在過去的幾年里,“毫無功利性的求知欲,遠比知識水平本身重要得多”這一思維方式,已經(jīng)逐漸地影響到了我的愛情觀和擇偶觀。前幾年,我?guī)缀踔幌矚g特別有思想的女孩子;而現(xiàn)在,我則認為,一個女孩子對思想的熱愛程度、她的求知欲和上進心,遠比她的思想水平如何更重要。她的真正可愛之處,并不在于她讀過多少書、寫過多少詩,也不在于她在琴棋書畫方面的造詣有多高,而在于她對詩書的熱情、在于她身上的詩情畫意;她身上最令我迷戀的地方,并不在于她的思想水平有多高、不在于她與我的默契達到了“不點自通”的程度、甚至也不在于她給了我什么啟發(fā)以及給我?guī)砹硕嗌佟皠?chuàng)作靈感”,而在于,因為有這種強烈的求知欲的陶冶,不管所謂的“世道人心”如何,她的靈魂始終保持清澈——她的這種精神狀態(tài),給我造成了巨大的無形壓力,我總是擔心自己倘若一不小心墮落一點點,便被她看輕。
不食人間煙火的女子,才是真正可愛的。也唯有不食人間煙火,才能不被“社會主流價值觀”這個醬缸給污染掉。
有朋友問道:“精神享樂比物質享樂更高貴,求知欲比名利欲更高貴似乎是不言自明的,可這是為什么呢?”其實,我覺得,這里的兩個“更高貴”,未必就是不言自明的;我們之所以認為它“不言自明”,乃是因為,通常,“孰更高貴”這個問題的話語權掌握在求知欲比較強、把精神追求放在第一位的人手里;那些名利欲更強、更看重物質追求的人,往往理論水平比較差,他們無法在理論上證明并讓別人也認為他們的追求更高貴。
摘自灼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