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介語
馬啟代《黑如白晝》評論小輯
2014年10月《名作欣賞·中旬刊》曾在“師生論道”欄目推出“馬啟代詩歌賞析專輯”,作為一個重要的個案研究,引起了詩壇和學術界的關注。時逢馬啟代先生沉寂18年后推出自己的詩歌專集《黑如白晝》,我們有心選取幾篇論述以饗讀者,以便大家更全面地了解和閱讀馬啟代先生及其作品。
此專輯編竣之時,傳來馬啟代先生獲得“第三屆中國當代詩歌獎·創(chuàng)作獎”的消息。藉此致賀,并祝愿馬啟代先生的創(chuàng)作和中國當代詩歌贏得更多人的目光和心靈。
——周永 (山東勞動職業(yè)技術學院教授)
大約兩年前,我在各個詩歌論壇上或選集里不斷看見馬啟代的名字,拿過詩來看,渾身立即有一股激流沖擊的快感,他的詩行里不時跳動著耀眼的閃電,天空終于找到它所鐘愛的睜著眼睛睡覺的人,我從他的呼吸里發(fā)現莊稼是站立起來的泥土,如是第六感官告訴我,這是一位“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的山東硬漢,雷聲過后,他會帶著諸神的憤怒,隨風暴而來,與現實擊掌和謊言結仇,他說詩歌是他血液的結晶體,說得夠另類。
今年春夏被兩次邀請去山東泗水及濟南參加詩歌盛會,都有幸與他見面,彼此如見故人,無話不說,非常投緣,此乃天意吧。會議期間馬啟代把剛出版的詩集《黑如白晝》簽名送給我,我知道這本詩集的分量,回來幾次翻閱,或甘之如飴或醍醐灌頂,有步入陌生境界之感。
在一遍遍閱讀馬啟代的詩歌之后,我突然想到“天性”這個詞。天性,應出自一個道家名詞,主要指人先天具有的品質或性情,具有外界很難輕易改變的心理特性及行為趨勢,這主要取決于遺傳基因和一方水土的培基。從另一層面講,天性有著自由的特征,是天才的胚胎,亦是命運不可更改的定式。
馬啟代的詩歌如楊煉對話阿多尼斯時所說的那樣:“詩歌有驕傲的天性?!蔽艺J為“天空”的意象是馬啟代的詩歌的天性表達。
翻開馬啟代《黑如白晝》的詩集,發(fā)現他寫的詩里“天空”意象占據的比重很大,詩人為什么對天空那么感興趣?天空自古以來就是高不可攀的、巨大無比的、神秘的、不可知的、沒有時間概念的,越是遙不可及的東西越能引起人類的好奇,并且祈求把自己的全部思想精神與美好愿望及眾多訴求交付給它,以其得到安慰和釋放。
盡管隨著現代文明的爆炸式發(fā)展,人類對浩瀚的天空有所了解有所接近,但是“天空”作為文學藝術形象是永遠不會改變的,正如德國哲學家、天文學家、星云說的創(chuàng)立者之一伊曼努爾·康德所說的:“有兩種東西,我對它們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們在我心靈中喚起的驚奇和敬畏就會日新月異,不斷增長,這就是我頭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定律?!?/p>
人類是高傲的物種,向上是本能。古今中外“天空”這個具象儼然成為詩人們任意裁剪的巨大布料,傾瀉自己的感情,留下很多傳世之作,以饗讀者。李白的“月下飛天鏡,云生結海樓”(《渡荊門送別》)、王勃的“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秋日登洪府滕王閣餞別序》)、岑參的“塔勢如涌出,孤高聳天宮”(《與高適薛據登慈恩寺浮圖》)、柳永的“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八聲甘州·對瀟瀟暮雨灑江天》)等,像畫似音,若龍如鳳,由于天空給予了詩歌背景,使得文本張力巨大,視線遼遠,開闊了胸襟,蕩滌了塵埃。
再看看西方詩人們筆下的各色“天空”,艾略特的《阿爾弗瑞德·普魯弗洛克的情歌》:“正當天空鋪展著黃昏/好似病人麻醉在手術臺上”;泰戈爾的《飛鳥集》:“天空中沒有鳥的痕跡/但我已飛過”;英國詩人哈賓頓的《致卡絲塔拉胸間的玫瑰》:“星星是天空里閃光的哨兵”;等等。
在這里不能不提諾貝爾獲獎者、瑞典著名特人特朗斯特羅姆,他對“天空”的意象也是喜愛有加,我讀過他的全
部作品,幾乎每首都有“天空”的意象,在文本里扮演不同的角色。如膾炙人口的“能聽見橡樹上空的星宿/在廄中跺腳”(《風暴》):“天空中充滿犄角和蹄子,下面/那馬車像影子滑過我父親/亮著燈的院子?!薄昂诎翟鯓雍缸』甑你y河靈/快乘上你的火焰馬車離開這國度”(《果戈理》);“夜空哞哞嘶叫/我們偷擠宇宙的奶茍活”(《火的涂寫》)、“當劊子手煩躁他變得危險。/燃燒的天空卷曲??陕牭姜z室與獄室間敲擊的響聲。從霜凍的地面涌入空中。幾塊石頭像滿月發(fā)光”(《十一月》);“青銅時代的小號/不安的旋律/懸掛在深淵上空”(《序曲》);“我們抬頭仰望:星空穿過陰溝的蓋子” (《冬天的目光》);“冰像天空一樣藍,在陽光下破裂”(《論歷史》);“用不同的速度在大家的體內生長/山頂上,藍色的海浪追趕著天空”(《死亡胎記》);等等,大概有二百處之多,堪稱使用“天空”意象之父。
中國當代詩人首推北島。我們耳熟能詳的就有:“河水涂改天空的顏色/也涂改著我”(《界限》);“我們在無知的森林中/和草地的飛毯上接近過天空”(《別問我們的年齡》);“大地的羽翼紛紛脫落/孤兒們飛向天空”(《孤兒》);“新的轉機和閃閃星斗,正在綴滿沒有遮攔的天空。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那是未來人們凝視的眼睛”(《回答》);芒克的《天空》:“太陽升起來/天空血淋淋的/猶如一塊盾牌”;海子的《黑夜的獻詩——獻給黑夜的女兒》:“天空一無所有,為何給我安慰”;楊煉的“天空像一頁反復寫滿又擦凈的紙/無言而潔凈”(《玄武巖臺地》);“黃土上走動著活的墓碑/黑壓壓地高高生長,像烏鴉的天空/我躺在地下,完成了對神的蔑視”(《墓地》);左岸的“云再低也是天空的一部分”(《云再低也是天空的一部分》);安妮寶貝的 “天空的藍是一種病”(《安妮作品》),等等,舉不勝舉。
再看馬啟代詩中關于對“天空”意象的運用。
一、從具象鏈式的自我曝光
……天也遠了
那些趕不上趟的草木,舉著淚水在追,追
花啊,葉啊,鳥啊,都少見了
我當然在,多年前我就與時間簽下了安保密約
(《坐在秋天的院子里》)
秋高氣爽,觸景生情,詩人坦然面對,是因為與一個不死的魂靈共舞,都在天空的“輕履者行遠”的昭示下上映。別林斯基指出:“情感是詩天性中一個主要的活動因素,沒有情感就沒有詩人,也就沒有詩?!?/p>
——我所坐的地方無樹無石無八哥,空中飛滿烏鴉
屁股下的地球已暖熱
(《讀朱耷《樹石八哥圖軸》兼念梵高》)
中國畫一代宗師與荷蘭的天才畫家兩人被詩人巧妙地在自己的意念中相逢,多舛的命運相中誰,定有它的理由,換位思考不僅使文人的“毒眼”得到遺傳且睥睨世界有了定力,空中的烏鴉更呈現灰暗、古樸、滄桑、荒殘之美。
天空神來神往,有的悠閑,有的匆忙,有的禪定
每一抬頭,都見寫滿了偈語
這是天空的秘密,神的秘密,一陣風路過
我似有所悟
(《我雙手攥緊了那句讖語,怕風生雷動一直沒有打開》)
神與鬼一樣,無影無蹤,沒有定形,可根據自己的想象去描摹,所謂“天空的秘密”寫滿偈語,實際是借上蒼啟開自己的靈魂,即英國作家安斯蒂說的“眼睛是內心索引”——“我預感那是遼闊平原在風暴前夕的平靜”。
頭頂是飛過雄鷹的天空。
心被吹出千瘡百孔,發(fā)出的依然是聲聲警笛
(《風到我這兒,吹到我身上,我一把抓住它,扯下來,丟向一邊》)
每一個人都擁有自己的天空,也唯有天空是誰也搶不走的。它會使你心胸傘一樣“啪”一聲打開,可以空色洗目,能夠白云滌心,身陷囹圄得百孔,每個孔眼都有歌。列寧曾說過:“沒有坐過監(jiān)獄的人生不是一個完整的人生?!比灰病?/p>
從上述幾例中不難看出馬啟代通過自然的具象巧妙地進行“引火燒身”,他打開禁欲的柵欄,放出藏在身體里的迷惘、困惑等與黑暗相關的東西,這印證了雨果說的:“詩人的兩只眼睛,其一注視人類,其一注視大自然,他的前一只眼睛叫觀察,后一只眼睛為想象?!睂懽鹘涷灨嬖V我們,一旦進入具象運動階段,創(chuàng)作者往往是情不自禁的,甚至是如癡如狂的,帶有很大的不自覺性,很少受抽象思維的控制。具象不是抽象思維的起點,而是在抽象思維的作用下,選取、綜合表象的結果。因為詩還是一種精神活動,它只為提供內心觀照而工作。如黑格爾指出的:“詩既然能最深刻地表現全部豐滿的精神內在意蘊,我們就應該要求詩人對他所表現的題材也有最深刻最豐富的內心體驗?!?/p>
二、通過道具打開想象的火山
戲劇講道具,詩歌講意象,它們是一個道理。所謂戲劇道具是指在故事中起穿針引線作用的物件(有生命的和無生命的),是戲劇的靈魂。詩歌的道具亦是如此,意象是具象了的感覺與情思。詩人只有對實用語言加以“破壞”“改造”,如艾略特所說那樣“扭斷語法的脖子”,才能使之成為詩的語言。也可解釋對描摹的具體實物進行第二次加工,即帶有作者強烈的主觀意識色彩。
契訶夫的四幕話劇《海鷗》。第一幕寫某青年作家特里勃列夫不慎走火,誤殺了一只海鷗。他把那只海鷗拿來獻給自己的戀人寧娜,寧娜十分喜愛且以海鷗自喻。時隔兩年,到了第四幕,全劇快要結束了。此時欺騙并無恥地拋棄了寧娜的特利哥林,正注視著那只被制成標本的海鷗,突然后臺發(fā)出一聲槍響——青年作家特里勃列夫在生活重壓之下出于絕望而自殺。貫穿全劇的那只海鷗,可謂包含了極其豐富而獨特的象征意蘊。即如我國戲劇家曹禺所贊嘆的那樣:“這只無意被打死的海鷗的象征意義,對生活達到某種哲理性的概括,是極其含蓄又意味深長的?!?/p>
回到詩歌的范疇,馬啟代選擇的“天空”意象,是有極深刻的社會背景的,對他傾瀉自己的精神世界找到了最佳的突破口,他的骨子里是浪漫不羈的,有種愈挫越勇的氣勢?!疤炜铡币讶怀蔀轳R啟代展現生命內景的調色板和急速翱翔的雙翅,“天空”可以讓他為所欲為,乃思接千載,騖極八方。
正是“天空”給予了馬啟代奇思妙想,借助天空把他的天分發(fā)揮得淋漓盡致,不信請看:
——我看到,一個人向天空扔東西,一次、兩次、三次/他所扔出的東西/沒有一件被天空收留……只有不斷地扔/才能把人間的苦痛、不平減少
(《或者,他是與上天達成了默契的人》)
我看到雪花站在陽光的指尖上搖晃,它桃紅的唇/在天空種植脆嫩的鳥鳴
(《所有的文字都說著春天,游走無定的風卻攜帶著寒潮》)
——天藍了,又黑了,黑了又藍了,這樣反復著/ 是風在不住地掀動這一頁一頁的天書
(《風舉重若輕,是我這一生遇到的最了不起的大師》)
陽光在我頭上抓了一下/我拍了拍額頭,把天空拍打得直掉金子
(《我拍了拍額頭,把天空拍打得直掉金子》)
整個天空壓著我/它們密謀以金黃的塵土將我淹沒/我正在藉此長高
(《秋風正站在我的頭頂,整個天空壓著我》)
——天空肯定有開關,什么時候開或者關,至今是謎/不在體制規(guī)限的鍍金階梯上奔走/我要巡遍蒼穹,找到那扇太陽進出的門
(《天空肯定有開關,什么時候開或者關,至今是謎》)
——秋天,我把白襯衣、白床單洗后放到天上去晾/與神仙的床單,哦,白云,混在一起
(《三年來,我所有的白都被人間借走》)
從上述例子不難看出詩人匪夷所思的想象力,令人瞠目結舌:“向天空扔東西”“在天空種植脆嫩的鳥鳴”“風在掀動一頁天書”“把天空拍打得直掉金子”“天空波濤的裸體扭動著銀色”“天空肯定有開關”“把白襯衣、白床單洗后放到天上去晾”與神仙的床單混在一起,甚至與白云混在一起,等等,這些或抽象或魔幻或表現主義或后浪漫寫實主義等寫作方法都糅合在一塊兒,成為詩的合金鋼。艾青說:“沒有想象力就沒有詩歌?!蹦瓷t語出驚人,他指出:“大藝術家就是那些將個人的想象力強加給全人類的人們?!?/p>
現實生活中,由于自身能力的限制,或者由于社會的局部呈現的短暫黑暗,詩人的許多人生理想無法實現,有時會因此陷入痛苦和迷茫之中。但想象可以幫助詩人實現在現實生活中無法實現的理想,追尋現實生活中并不存在的世界,幫助詩人擺脫痛苦和束縛,在理想的天空中展翅翱翔。想象不僅能虛構一個現實生活并不存在但卻是作家極力追尋的世界,除表達詩人的政治訴求外,也能在生活瑣事上反映作者的想法與追求。美國哲學家詩人桑塔亞那對想象力做出前所未有的評價:“詩人的想象力支配現實的程度,說到底,是衡量他的價值和尊嚴的精確尺度?!敝挥谐錆M想象力才能做到“詩使它觸及的一切變形”(雪萊)。
綜上所述,“天空”意象是詩人馬啟代逐漸形成自己語言體系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優(yōu)秀的詩人都有自己常用的意象,葉芝的“天鵝”、布萊克的“野花”、哈代的“鏡子”、休斯的“鷹”、拉金的“動物”、華茲華斯的“河流”、歐陽江河的“玻璃”、楊煉的“海洋”、王小妮的“目光”、海子的“麥田”、林徽因的“星”、席慕容的“荒莽”、陳先發(fā)的“植物”,等等,換句話說,在充滿超常想象力的感召下,獨創(chuàng)的意象就是詩人自己的風格。因為“它是一個偉大心靈和偉大胸襟的想象,它用圖畫般的明確的感性表象去了解和創(chuàng)造觀念和形象,顯示出人類的最深刻、最普通的旨趣”(黑格爾)。
說到這里,作者僅就從馬啟代詩歌常用的“天空”意象所取得的成就進行初步分析、思考,用以借鑒,并沒有涉及其他寫作領域,我想“真正懂詩的人,會把作者中只透露一星半點的東西拿到自己心中去發(fā)展”(巴爾扎克)。
作者:左岸,詩人,中國詩人雜志社編輯,曾榮獲“中國當代詩歌獎·創(chuàng)作獎(2011-2012)”。
編輯:趙紅玉 E?鄄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