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佛教詩歌魏晉已有之。至禪宗形成,始與詩歌巧妙融合,謂之禪詩。長清靈巖寺,始建于東晉,唐代始與浙江國清寺、南京棲霞寺、湖北玉泉寺并稱“海內(nèi)四大名剎”,靈巖寺居四大名剎之首。然朝代更迭,風云數(shù)變,時至今日名剎已是香火淡淡,典籍寥寥。幸得清人馬大相《靈巖志》一本,其《藝文志三》收錄自唐至清康熙靈巖寺相關(guān)詩歌二百余首,可窺當日文人騷客競游靈巖之貌。
關(guān)鍵詞:《靈巖志·藝文志三》 禪詩
嚴羽《滄浪詩話》云:“論詩如論禪,漢魏晉與盛唐之詩,則第一義也;大歷以還之詩,則小乘禪業(yè),已落第二義也;晚唐之詩則聲聞、辟支果也。大抵禪道惟在妙悟,詩道惟在妙悟。惟悟乃當行,乃為本色?!眥1}可見以禪境喻詩境,有宋一代已有。清人王士《香祖筆記》卷八云:“舍筏登岸。禪家以悟為境,詩家以化為境,詩禪一致,等無差別?!眥2}“唐人五言絕句,往往入禪,有得意忘言之妙,與凈名漠然,達磨得髓,同一關(guān)捩。”{3}可見,中國古典詩論詩話中早有詩禪一致論,而詩歌審美也早有以禪境論詩境,“入禪”“得意忘言”為上。而禪詩非禪,朱光潛說:“詩人有意‘參禪,卻無心‘證佛,要在佛理中求消遣,并不要信奉佛教求徹底了悟、徹底解脫;入山參禪,出山仍然做他們的官,吃他們的酒肉,眷戀他們的妻子。本來佛教的妙義在‘不立文字,見性成佛,詩歌到底仍不免是一種塵障。”{4}因此,禪詩是詩。作為一門顯學(xué),禪詩發(fā)展至今已有自己的分類標準和審美要求。《悟與美——禪詩新釋》依內(nèi)容將禪詩分為:證悟詩、修持詩、境界詩、自然喻禪詩、公案頌、牧牛詩、寓道長篇、方法詩、文人禪詩九類。書中提道:“真正的禪詩,是禪境與詩美的統(tǒng)一。……禪詩不僅對自然景物有著描寫,而且通過自然景物的描繪反映禪悟的境界,也表現(xiàn)出審美的藝術(shù)境界,因此,我們認為禪詩的特征,是禪境與詩美的統(tǒng)一,即是在它的深層結(jié)構(gòu)里表現(xiàn)出禪悟的境界與審美境界的統(tǒng)一?!眥5}
《靈巖志·藝文志三》收錄自有唐一代至康熙丙子年靈巖寺相關(guān)詩歌二百余首,唐詩有五,宋詩三十又四,金詩共十,元詩二十又一,明詩百而十九,國朝詩三十又九。大多為游覽興起一時題作,此類詩歌題目中均含有或“游”、或“過”、或“題”、或“送”、或“宿”、或“留”等字。另有陪侍唱和之作,如王世貞《陪侍御君登覽靈巖四首》;觸景感懷之作,如宋人李冠作《靈巖寺乘興走筆》;閑來無事議禪參禪之作,如明人徐紳《夏登靈巖二首》;寫景之作,如明人李學(xué)詩《題甘露泉》;宴會賓客互相唱和之作,如清人張秀《游靈巖寺宴集甘露泉》?!端囄闹尽饭彩珍浬俗髌妨M,其中送別詩一首,其余皆為寫景詩。依照上文分類標準,《靈巖志·藝文志三》中禪詩可分別歸入:文人禪詩、自然喻禪詩、境界詩。整理過程中筆者發(fā)現(xiàn),從詩歌數(shù)量上看,唐代僅五首,而宋代驟多,明清最盛;質(zhì)量上看,上乘作品不多,“得意忘言”“無我之境”的作品更是難以找到。蓋原因如下:
一、過路題留自宋而盛 北宋建都開封,山東緊鄰京城?!啊〇|、西兩路,中國根干,畿甸屏蔽,緩急所資,常須安靜,以鎮(zhèn)天下,{6}‘山東自上世以來,為腹心根本之地,其與中原離合,常系社稷安危。{7}而自古從徐州、兗州經(jīng)鄆州、長清至齊州是便是國家的南北交通主線,{8}靈巖寺正處于這條交通的主干線附近,因此士人赴京離京都會路過靈巖?!北彼螘r靈巖寺更名“十方靈巖寺”,地位得到加強,成為士人結(jié)社游歷、賦詩題留的活動中心。靈巖寺禪詩,自宋而盛。
金元時期,戰(zhàn)亂動蕩。有僧人南遷,然仍有帝王保護,免徭役,括規(guī)模,因此有文人名士如辛棄疾、黨懷英隱居避難于此?!鹅`巖志·人物志·隱逸》共錄四人,其中兩人為金元時期隱士:
金 陳壽愷 濟南人,自幼聰慧,博學(xué)強記,倚馬成文,不求顯達,徜徉自放。及其老也,游靈巖,愛泉石之勝,遂卜居焉。與運功和尚解釋禪旨,悉入精奧,即戒壇老衲亦謝不敏。三十年不出山,壽九十有五。
元 杜仁杰 字仲梁,號止軒,一號善夫,長清人。德行文章冠冕南北,元世祖聞其賢,與大臣議,以翰林承旨授公,累征不就,乃優(yōu)游于靈巖、五峰兩名勝而終焉。武宗追謚曰文穆。{9}
至有明一代,靈巖寺受英宗、武宗賜經(jīng),并得憲宗下詔更名“崇善禪詩”,得皇家庇護,至嘉靖改回靈巖寺,仍然香火極旺。至崇禎十三年,孫化亭占寺為穴,“寺僧有被害者,亦有為賊所驅(qū)者。惟慈舟、古賢二僧不屈賊,亦素知其行而重之,聽其看守香火殿宇,保全佛像無恙,皆二僧之力。至我朝順治六年正月內(nèi),邑侯呂公力請滿漢官兵合攻青崖山寨,風雪中圍三日夜破焉,余寇悉平之”{10},至康熙年間始修繕。
綜上,帝王邑侯對靈巖寺一直保護有加,古剎得以香火綿延。且靈巖“是泰山背最優(yōu)勝處,登泰山不至靈巖者,不成游也”{11}。因此,靈巖作為名剎既提供給文人聚集所需的風雅氛圍,作為敕建寺廟又滿足了士人片刻的出仕情懷,同時靈巖地處風景勝地,吸引了文人結(jié)社游覽。故文人題留之風自北宋形成,便歷經(jīng)數(shù)朝不衰。
二、靈巖禪詩多出自士人 王士《蠶尾續(xù)文》有云:“王裴輞川絕句,字字入神。他如:‘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髟滤砷g照,清泉石上流。以及太白‘欲下水精簾,玲瓏望秋月,常建‘松際露微月,請光猶為君……妙諦微言,與世尊拈花,迦葉微笑,等無差別。通其解者,可語上乘?!眥12}可見,“上乘”禪詩要字無凡塵意,胸有清凈心。禪心、悟性、心境、性靈、文法,缺一不可。
“清顧炎武《求古錄》、清馬大相《靈巖志》、清阮元《山左金石志》等載錄,靈巖寺游觀吟詠的詩人中,有赴任離任路過的官員,有專門游觀的文人,也有朝拜的游客與香客,而其中較多的是來齊魯任職的官員文人?!眥13}而從作者收錄情況看,士人占大多數(shù)。且看作者官職著錄情況:唐,所錄五人皆注官職;宋,不注官職者五人;金,不注官職者三人;元,不注官職者四人;明,不注官職者十五人;國朝詩(入清至康熙三十五年),不注官職者十三人?!鹅`巖志·人物志》收錄高僧十一,隱逸者四。{14}然而《靈巖志·藝文志》中高僧作品不見,隱逸詩人詩作收錄亦甚少,僅杜仁杰一首,劉亮采二首。
士人來去匆匆,人在禪門心在別處,縱在佛門稍作停留,也難以徹底入定。如杜甫《題贊公房》:
燈影照無睡,心清聞妙香。夜深殿突兀,風動金鋃鐺。
天黑閉春院,地清棲暗芳。玉繩回斷絕,鐵鳳森翱翔。
梵放時出寺,鐘殘仍殷床。明朝在沃野??嘁妷m沙黃。{15}
身處清幽,卻心在沃野。以禪詩視角觀之,算不得上境。而李白行至靈巖題留詩作則頗有禪境:
題靈巖寺泉池二首
遠公愛康樂,為我開禪關(guān)。蕭然松石下,何異清涼山。
花將色不染,水與心俱閑。一坐度小劫,觀空天地間。
客來花雨際,秋水落金池。片石含青錦,疏松掛綠絲。
高僧拂玉柄,童子獻雙梨。惜去愛佳景,煙蘿欲暝時。{16}
佛寺清幽,使士人得片刻寧靜;禪音裊裊,讓士人恍若遁空;略修佛法,給士人頃刻法門。這一時一刻的頓悟,讓士人有感而發(fā),寫下了一首首禪意悠悠的詩。而盡一時興發(fā)一時悟,士人所作禪語,難入無我之境;勉強入定,則詩作雖描摹景物,卻顯做作,禪趣全無。
從詩歌內(nèi)容上看,題留詠物的詩歌占了大半,這樣的作品境界不高在所難免。只是因為所題所留的客體發(fā)生在佛寺之中,沾染禪味,勉強稱之為禪詩。遑論奉召{17}唱和的詩歌和陪祀岱{18}所做的詩歌,如此滿懷戰(zhàn)戰(zhàn)兢兢、畢恭畢敬之作,即使?jié)M篇梵偈語,也未必真禪音。
若以境界為上,則作者需有虛靜之心,為官者作詩不取,“一坐”{19}“一念”{20}者不取,借描摹景物抒發(fā)一己情懷者不取,唯取遠離塵世、平心靜氣之人“明心見性”之詩,作“羚羊掛角,無跡可尋”之“逸品”。
靈巖即事 (金)方山野人
山僧樂道無拘束,破衣壞衲臨溪谷?;蚋杌蛟伻吻樽悖哿秩轺缏?。水泠泠兮寒漱玉,風清清兮動疏竹。閑身悅唱無生曲,石鼎微煙香馥郁。幽居免被繁華逐,贏得蕭條興林麓。大道無涯光溢目,大用無私鬼神伏。知音與我同相續(xù),免落塵寰受榮辱。浮生夢覺黃粱熟,何得驅(qū)馳重名祿。{21}
① 嚴羽著,郭紹虞校釋:《滄浪詩話校釋義》,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3年版,第11—12頁。
②③{12} 王士撰,郭紹虞校釋:《帶經(jīng)堂詩話》,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2年版,第83頁,第83頁,第69頁。
④ 朱光潛:《詩論》,北京出版社1984年版,第100頁。
⑤ 楊詠祁、陳國富:《悟與美——禪詩新釋》,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9頁。
⑥ 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159“慶歷六年十月紀事”,中華書局1980年版,引自馬銀華:《文化視野中的北宋齊魯詩壇研究·附論》,山東師范大學(xué)博士論文,2010年,第234頁。
⑦ 蘇軾:《論河北京東盜賊狀》,《蘇軾文集》卷26,中華書局1986年版,引自馬銀華:《文化視野中的北宋齊魯詩壇研究·附論》,山東師范大學(xué)博士論文,2010年,第234頁。
⑧ 嚴耕望:《唐代交通圖考》第六卷第五九篇《河南淮南區(qū)·海岱地區(qū)南北交通兩道》,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引自馬銀華:《文化視野中的北宋齊魯詩壇研究·附論》,山東師范大學(xué)博士論文,2010年,第234頁。
{13} 馬銀華:《文化視野中的北宋齊魯詩壇研究·附論》,山東師范大學(xué)博士論文,2010年,第237頁。
⑨⑩{11}{14}{15}{16}{21} 馬大相:《靈巖志》,山東友誼出版社1993年版,第34頁,第186頁,第186頁,第67頁,第67頁,第85頁,第85頁。
{17} 奉詔詩歌僅見于明清卷,如《靈巖寺志·藝文志三》第119頁李杰《奉詔祭闕里過宿靈巖四首》等。
{18} 靈巖寺處在靈巖山腳下,靈巖山屬于泰山山脈(一說泰山屬于靈巖山脈)是帝王祭祀泰山時必經(jīng)之地,官員路過常入寺游覽,留下祀岱詩、陪御侍君詩、或陪祀岱詩等“陪侍”詩歌。如《靈巖寺志·藝文志三》第129頁張鵬《祀岱宗過靈巖二首》,第132頁王世貞《陪侍御君覽靈巖四首》等。
{19} “小坐”出自《靈巖寺志·藝文志二》第67頁李白《題靈巖寺泉池二首其一》尾聯(lián)。
{20} “一念”出自《靈巖寺志·藝文志二》第75頁,蘇轍《過靈巖寺詩》的第十一聯(lián),詩曰:“青山何重重,行盡土囊底。巖高口氣薄,秀色如新洗。入門塵慮息,盥漱得清。升堂見真人,不覺手自稽。祖師古禪伯,荊棘昔親啟。人跡尚蕭條,豺狼夜相抵。白鶴導(dǎo)清泉,甘芳勝醇醴。聲鳴青龍口,光照白石陛。尚可滿畦塍,豈為濯蔬米。居僧三百人,飲食安四體。一念但清涼,四方盡兄弟。何言庇華屋,食若當如薺?!?/p>
作者:曹慧敏,南開大學(xué)文學(xué)院在讀博士,研究方向:元明清文學(xué)。
編輯:杜碧媛 E?鄄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