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菀
0
如果夢境足夠真實,人沒有任何能力知道自己是在做夢。
1
只有在失眠時,我才感覺到夜晚是最糟糕的時刻。黑暗不足以徹底地覆蓋一切,反而具有招搖的形狀。仍然有月光滲透進黑夜的骨骼里。日間沉默的家具此刻正被拉長,窗外的樹影在我的身體上晃動。
我坐起來喝水,可惜冰冷的液體根本無法緩解我的饑渴,反而令我惡心,我剛想起來那是隔夜的水,不知聚集了多少細菌與灰塵。
秋蟲的鳴叫一聲聲襲來,手表的秒針不斷振動。這是真正的煎熬,盡管雙眼沉重,仍然無法剝離勞累之感,在虛無中掙扎不休又疲軟無力。罷了,失眠者永遠得不到有效的安慰。
房間之外的世界聽起來也是這般靜謐,然而終究是未知的。于是我下了床。地板冰冷。我打開了棕色的木門。
在走廊里走了一段,仍然沒有絲毫改善,一切黑暗如常。父母的房間也無亮光。
空氣中飄浮著若有若無的梔子花香氣,那是小叔最喜歡的花,總要買來插在房間里。我已經(jīng)有很久沒有聞到過梔子花的氣味了。
半掩的門后逸出亮光,黃色的。我停住,那是小叔的房間。
我不由得一陣激動,快步走向那扇半掩的門。
“你看起來又老了一些,工作壓力很大吧?”是小叔的聲音,明朗而年輕的。
“最近總是頭疼,也不知道為什么,吃了止痛片稍稍好些。以前也頭疼,可不至于這樣頻繁?!备赣H回答,跟著一聲嘆息。
父親從來不曾在我和母親面前提過這些,總是極強壯硬朗的形象,大約是怕我們擔心吧?果然還是兄弟之間沒有顧忌啊。
可真是,小叔回來,怎么不告訴我一聲?我想推門進去,轉(zhuǎn)念想兄弟間難得有機會敘敘,平日父親這么忙,也沒有個人可以發(fā)發(fā)牢騷解解壓,我還是不要去打擾了。
2
我的小叔應算頂討人喜歡的那一類,年輕、機靈、能干又幽默,生著一雙天真而活潑的大眼睛。大學畢業(yè)后住在我們家里,干家務異常積極,對待我也非常體貼。然而不知何故,小叔總是找不到工作,這個精神抖擻的年輕人在一次次失敗后終于也流露出一些黯然的樣子。
“我是個蒸不爛、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響珰珰一粒銅豌豆?!笨匆娝暮灻某闪岁P(guān)漢卿的這句話,我終于放下心來,小叔總歸是小叔。
我從未對他的寄人籬下感到任何不妥,然而終于還是從父母的談話間偶然聽見幾次,母親對小叔頗有微詞。
“不是我不理解你們兄弟間的感情,可他又不是十幾歲的讀書學生,這么大個男人,以后可是要養(yǎng)活自己一家子人的,總住在哥哥家里怎么行?都是你把他慣壞了,這樣對他反而不好?!?/p>
“唉,他是我看著長大的,天生不愛受拘束,又自尊,我若是有一分不高興的樣子,他馬上會走的??伤艿侥娜ツ兀磕阋仓?,總不能回去給爹媽種地吧,他還那么年輕,留在城市里總歸多些機會。我是他哥哥,不能不幫他啊。”
…………
末了,父親說:“你千萬別擺臉色給他瞧,他面子薄?!?/p>
母親不滿地哼了一聲,不再發(fā)言。
小叔在我家住了兩年零三個月之后還是離開了,他收拾了東西要北上。望著他臨別時天真而活潑的神態(tài)和毅然的背影,我欲言又止,父親沉默不語,母親如釋重負。
他的房間留在那里,已經(jīng)空了三個月了。三個月,我再也沒見過他天真而活潑的眼神,也不曾聞過之前日日不斷的梔子花香氣了。三個月,他只來過兩通電話,此外再無消息,大約找工作仍然無果。
3
有人輕拍我的肩,我一個激靈,回過頭,是母親。
她示意我不要出聲,輕輕說:“快回去睡覺?!?/p>
我用力地指了指那扇半掩的門,用眼神詢問她。
她一副了然的模樣,嘆了口氣:“你爸最近不知道為什么老是夢游,半夜起來總走向你小叔的房間,叫他也不應,第二天問他他卻什么也不記得。我聽說不能弄醒夢游的人,你快回去睡吧,小孩子不要管了,不關(guān)你的事。大約他最近工作壓力太大了。”
我驚詫不已,拉著她指向門里,說:“小叔回來了!”
她若無其事地向里張望了一眼,司空見慣般。小叔看見了我,沖我狡黠地一笑,再次露出了天真而活潑的神態(tài),父親仍背對我說著話。
“你這孩子胡說什么,你爸不正常你也不正常了?快回去睡覺?!蹦赣H仿佛一無所見,拉著我回房間。我因為驚駭久久無法閉上嘴。當夜無眠。
“爸,小叔回來了?”第二天一早,我迫不及待地問將要出門工作的父親。他轉(zhuǎn)頭看了我一眼,神情迷惑:“怎么你也夢到這個了嗎?我昨晚也夢見你小叔回來了,還和我談了好久,說是他到了一個好地方,那里的人都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誰,要干什么。能有什么好地方?烏托邦嗎?再說,誰不知道自己是誰啊……”
“你跟他說這么多干什么?都說了是夢了,有什么好說的?!蹦赣H催父親快走,父親沖我不好意思地笑笑,關(guān)上了門離開。
4
我不敢相信這一切只是夢,夢境分明沒有嗅覺和觸覺,我卻聞見了梔子花的氣味,感受到地板冰冷的觸感。難以置信,我奔向小叔的房間,房門閉著。我打開門,小叔坐在書桌前。
“小叔……”我嚇得腿腳癱軟,猶豫地叫了出來。
他回頭?!笆悄惆?。”天真而活潑的眼神,不會有錯。他招呼我坐下,我膽子大了起來,走到他身邊。
“小叔,真的是你嗎?”
他點頭,微笑。我觸摸了他,是真實的。
“那為什么、為什么媽媽看不見你,爸爸會以為夜里和你談天只是個夢?天啊,怎么會這樣?我……”
他意料之中般,仍舊笑著,卻不回答,只是將手中的書交給我,指給我一行字。
“吾一受其成形,而不化以待盡。效物而動,日夜無隙,而不知其所終。薰然其成形,知命不能規(guī)乎其前,丘以是日徂。吾終身與汝交一臂而失之,可不哀與?”
是《莊子》。
他只是拍拍我的肩說:“好孩子,不要被這偶然的現(xiàn)象世界迷惑了。”任我如何追問,他都不再言語了。
我感到我和小叔正共同保持著一個秘密,其他人都無從知曉,父親也只有在夢游時得以進入我們的世界。我不知這一切是悲是喜。
5
失眠的夜里我總是往小叔的房間去,參與他和父親的交談,或者翻看他的《莊子》。父親看起來是清醒的,與我也有交流,可當翌日問及,他又一臉茫然。
我真的活在真實的世界中嗎?
閃現(xiàn)這個念頭時我嚇了一跳。我感到自己從前像一尾魚被拋入無邊的大海里,做著人云亦云的游戲,聽從他人的悲喜,相信他人的判斷,以他人的真實為真實,以他人的夢境為夢境。我活著,為了什么?就是為了同真正的自己失之交臂?
我感到母親看我的眼神越來越古怪。一天,她帶我進入一個白色的空間,里面有雙眼空空的醫(yī)生,身后一道灰色的屏風。在那里,我放下了一切輕與重,好像忘記了一切。然而,我仍然記得她細微的言語。
“醫(yī)生,我兒子最近夜里總是夢游,白天也精神不振,有時還胡言亂語……”
他鷹隼般的目光朝我掃射了一遍,仿佛看穿了我的一切。
“別擔心,夫人。您的兒子會被治療好的,我治療過許多像他這樣的孩子。”
我厭倦了他毫無誠意的笑容,又想起了小叔天真而活潑的面孔。
6
我再次失去了同小叔的聯(lián)系,母親帶我連續(xù)幾周都去了那個相同的地方。從此我的失眠與所謂“夢游”被治好了,卻好像自己殘缺了一角。我身上一定有什么東西被拿去了,可我卻無處宣泄我的委屈與憤怒。
就算我夜里故意不睡,跑去小叔的房間,也找不見他的蹤影,父親也不再夢游,我的家回復了正常。我努力回憶小叔對我說的話,卻只記起只言片語。
對不起,小叔。我終究還是在這偶然的現(xiàn)象世界中沉淪了。
梔子花的香氣從此消失,再也不曾出現(xiàn)在我的家里。然而我的鼻腔里卻時常復蘇幾個梔子花香氣的因子,擾得我頭痛昏沉。
我知道,那是小叔和他的世界經(jīng)過我的身旁時,給我留下的永難治愈的頭痛。
(指導教師:金小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