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凌
保羅·約翰遜(Paul Johnson, 1928- ),左撇子、紅頭發(fā)、英國天主教徒、反共,因為這些特點很容易被標簽化,所以自詡“對偏見無所不知”。不過,他本人也多有“偏見”,并且從不掩飾自己的“偏見”,例如他在《觀察家》上大放厥詞:“根據(jù)我的經驗,高個子法國女性一般都特別煩人。與之相反的是,五英尺或低于五英尺的英國女孩也特別煩人?!庇袝r,他的“偏見”偏保守,比如他認為“真正的大人物”是有氣場的,相形之下,比爾·蓋茨只是“一個滑稽可笑的小個子男人”。有時,他的“偏見”偏陰私,譬如談及女作家喬治·桑的相貌,他會援引圣伯夫,“她擁有美好的心靈,和極其龐大的臀部”。更令讀者瞠目的是,作為一個蜚聲國際的知識分子,約翰遜特別標舉他的“個人癖好”,“個人癖好”使然,他在《知識分子》里選擇他的靶子,他在《英雄》里推薦他的英雄,他還把具有空前創(chuàng)造力的一群人寫進《創(chuàng)作大師》,構成帶有鮮明約翰遜風格的“名人三部曲”。
如果說個性本乃一種人格缺陷,偏見也是一種精神失常。偏偏大眾對健康的、正統(tǒng)的、四平八穩(wěn)的史學敘事易生厭倦,倒是對于個性凜然、偏見多多的文章轟然叫妙,約翰遜一定深知這一點。他畢業(yè)于牛津,在巴黎當過記者,在倫敦編過雜志,給撒切爾夫人這樣的頂級政客寫過演講稿,還為多家英美媒體寫過多年專欄,若說揣度讀者的心理,沒誰比他更堪稱“大師”。同行們疑心,約翰遜罹患“著述發(fā)作癥”:從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后期開始,約翰遜差不多以每年一部的速度出版歷史、時政、藝術、宗教類著作,根據(jù)他的個人數(shù)據(jù)庫,一共五十四部,大部分暢銷,這還不算他暴雨一樣發(fā)在媒體上的文章。多產和影響力給了他豁免權,普通人的偏見叫偏見,大師的偏見呢?頂多叫“固執(zhí)己見”。
約翰遜大師生性好斗,四面樹敵,他語含譏誚,揶揄幽默,對于各路精英大加撻伐,有“板子”(spanker)之諢號。習慣如此,他有時真是一路拍打過去,見一個拍一個,比如在一次訪談里,他順嘴就說克林頓總統(tǒng)“從未顯示出任何證據(jù),表明他嚴肅地思考過精神事務或道德觀點?!闭且虼耍斠痪啪虐四暌晃晃迨畾q的女作家向公眾揭示,約翰遜與她有長達十一年的私情時,被他諷刺過的大人物們一定爽極了,因為此事足證約翰遜對于道德、宗教和家庭觀念的“一貫捍衛(wèi)”是多么虛偽,“他也有今天”!回想一九八八年,約翰遜出版了《知識分子》一書,揭出十二位赫赫有名的知識分子的不堪私生活,包括盧梭、雪萊、易卜生、托爾斯泰、海明威、布萊希特、羅素、薩特、威爾遜、高蘭茨、赫爾曼、馬克思,一時大洋兩岸震動,若是兄弟們地下有知,該群聚起來浮一大白!不過呢,大師畢竟是大師,公關手腕高明,約翰遜直面此事,在報紙上承認“跟一個老姑娘有過一筆風流債”,還不無詼諧地解釋說:“我們全都是罪人。當然,我也是。這就是我為什么每周上教堂的原因?!薄恢皇巧辖烫?,他每天親吻十字架上的耶穌的腳。如果上帝能原諒他,俗人倒不能?
如果從精神分析的角度看,約翰遜之所以對“名人隱私”有強烈興趣,倒不一定是想擔任“道德導師”,而恰恰是緣于他自己也是“此道中人”,所謂念茲在茲?,F(xiàn)在他忝列“有瑕天才”榜單,也算得其所哉。他自己說,一九八八年《知識分子》的主題是“檢視學人的理想風范和他們在公開場合與私人生活實際行徑的落差”,到二○○六年,學乖了的約翰遜要“重講一遍故事”,這次講的是:盡管天才們的私德如此下作,瑕不掩瑜,他們還是以無窮的創(chuàng)造力造福人世,而且你們知道嗎,創(chuàng)作之痛苦出乎常人想象。
作為著名保守主義者,約翰遜認同自由市場、共和政治、精英文化,可是在書中還是要擺出對大眾(他的衣食父母)網(wǎng)開一面的姿勢,偶爾拋去個媚眼也是值得的。在《創(chuàng)作大師》的序言部分,他寫了這樣一段:“我認為,所有人天生都具有創(chuàng)造力。我們的身、心和不朽的靈魂,不論多么卑微,就本質而論,我們也都是創(chuàng)造者。我們所有人都具備創(chuàng)造能力,而且多數(shù)人也確實能以不同方式發(fā)揮創(chuàng)意。不論創(chuàng)意表現(xiàn)是如何低下、卑微,當我們創(chuàng)作時,肯定也是我們最快樂的時刻?!彼芡回5卣劦溃骸稗r夫是有創(chuàng)意的人,旁人全都比不上,鞋匠也是如此?!边€有巴士售票員,還有清潔工。做足姿態(tài)后話鋒一轉:“然而,盡管所有人都有創(chuàng)意潛力,或實際表現(xiàn)創(chuàng)意,創(chuàng)造力卻有程度高下之別。”不言自明,下面的三百六十二個中文頁面,都是用來寫“天才人物”的,他們受“崇高的創(chuàng)造力”的驅使,成就豐功偉業(yè),普羅大眾怎能望其項背。
成功是相同的,成功之路則各有不同。約翰遜特意拿出五六頁篇幅,再度強調富于創(chuàng)意的人物時有無賴嘴臉。瓦格納四處討錢,不是為了生存,而是為了使自己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無比奢華”,他對室內陳設和自己穿著的講究到了駭人聽聞的程度。從世俗角度看,瓦格納自私、自負、忘恩負義、不識好歹,“除了具高度創(chuàng)意的作品之外,他的生活和事業(yè)毫無可供借鑒之處。不過,這些例外便讓他高人一等”。一個渾蛋卻寫出了最好的音樂,他的音樂造福全人類—約翰遜說:“這就是創(chuàng)作者的典型故事?!?/p>
據(jù)說約翰遜與當代歷任教皇都有私交,作為虔誠天主教徒的約翰遜將“創(chuàng)造力”形容得頗為崇高,“發(fā)揮最高才氣從事創(chuàng)作的人,不論生活過得如何艱困,都享有特殊恩典”。是了,把天主恩典暗暗引進來,創(chuàng)作大師的種種不倫之事,因其特殊的天賦與責任,也就可以被原諒了。與序言前后呼應,代為結語的最后一章重申:“創(chuàng)作是種痛苦的經驗,常令人心生恐懼,那種滋味是不得不忍受的,稱不上甘美,但這也是作為一個創(chuàng)作者的宿命?!?/p>
對于有些人,約翰遜滿懷敬意,包括喬叟、丟勒、莎士比亞、巴赫、簡·奧斯丁、普金(建筑師)、巴倫夏卡(時裝設計師)、迪士尼,他們不僅有天才,還有勇氣、毅力與勤奮,為人也算得上正直真誠。對于另外一些人,約翰遜稍有保留意見,包括透納、葛飾北齋、杜克(建筑師)、馬克·吐溫、蒂芙尼、艾略特、迪奧,他們或者創(chuàng)造力稍遜,或者性情怪異,或者私德有虧。不過,全書中最具約翰遜“本色”的,或者說“故態(tài)復萌”的,是他對雨果和畢加索這二位“神級人物”的重拳。
約翰遜稱雨果是“沒有大腦的天才”,他提出一個尖銳的問題:“毋庸置疑,雨果顯然擁有高度創(chuàng)意,光憑數(shù)量和眾多高水平作品,他便能躋身頂級藝術家之林。不過,他讓人不得不提出一個疑問:富有高度創(chuàng)意天賦的人,有沒有可能只具備中等的、平庸的,甚至低下的智能?”在約翰遜看來,雨果在政治上首鼠兩端,“是個口沫橫飛、位列國會歷任三朝的政客”,虛榮自負,喧囂吵嚷,幼稚得可笑,卻又總能為自己謀取到權力。在私人生活方面,雨果對妻子相當惡劣,在漫長的一生中不斷與人私通,每得機會便勾引女仆,還經常嫖妓,對長期情婦冷酷無情。約翰遜援引某位老縉紳的回憶,描繪老年雨果在下榻的城堡里赤裸裸追逐女仆的荒唐事,足以令讀者一見驚心。不僅如此,雨果傳記中的兩大亮點—《艾那尼》的首演、雨果逝世并國葬,也被約翰遜指為雨果自導自演,前者是雨果“妥善規(guī)劃并大刀闊斧施行”,后者則是“垂死的文化巨人作了一場大師級演出”。所以推論下來,雨果不是“沒有大腦”,而是過于自私而“沒有心肝”吧。對于以“人道主義”而聞名于世的雨果來說,約翰遜這一招是直取命門。
約翰遜對畢加索更不客氣:“像畢加索這種邪惡層面如此無孔不入的創(chuàng)作大師實在罕見,他的人品似乎是全然無可救藥。據(jù)我分析,他前無古人的自私自利和惡毒行徑,和他的成就有密不可分的關聯(lián)?!奔s翰遜指出,畢加索從九歲開始就放下素描,很早就領悟不可能在師法自然的傳統(tǒng)領域出人頭地,因此另辟蹊徑,擯棄美術(以10%的新鮮事物和90%的技巧所構成的畫作),并以時尚藝術(前述比例顛倒的圖像)取而代之。畢加索能巧妙掌控契機,擅長以氣勢懾人,又懂得利用別人,加上他精明的商業(yè)手腕,視道德若無物,終于成為藝術界新游戲中的冠軍,在他去世時,他是藝術史上財富遠勝他人的最有錢的藝術家。在私人生活方面,畢加索少時就在妓院接受情感教育,他說過,女人可以分為“女神和擦鞋墊”兩類,而他的目標就是把女神變?yōu)椴列瑝|,其中不乏虐待成分。榮格根據(jù)畢加索的畫作判斷他患了精神分裂癥,約翰遜也認為,畢加索畫中的扭曲女性形象和他由傷害女人得到的樂趣有密切關聯(lián)。不僅如此,在發(fā)跡之初,畢加索有同性戀的傾向,“最熱情仰慕他的人一向都是同性戀者”,正是這樣一群人將他捧上了神壇。約翰遜扎向畢加索的最后一刀在于,他指出畢加索的簽名對于畫作至關重要,也正說明畢加索的大批畫作不具備內在價值。畢加索偶爾坦言“我只不過是個小丑”,這太有可能是真話。
自《知識分子》發(fā)表以來,約翰遜的批評者屢屢發(fā)現(xiàn),約翰遜對于“左傾”的知識分子尤其不友好,包括盧梭、雪萊、馬克思、布萊希特、威爾遜、薩特、喬姆斯基等等,《創(chuàng)作大師》里對于雨果和畢加索的抨擊,或許是同一種心態(tài)作怪。約翰遜認為畢加索一九四四年加入共產黨不乏投機性,因為二戰(zhàn)后法國共產黨是強勢團體,掌控四千多種報章雜志,能幫助畢加索更上層樓。令約翰遜耿耿于懷的是,畢加索始終不曾對蘇共有過任何批判,而且到死依然保有法共黨籍。明眼人不會看不出,約翰遜把畢加索與迪士尼放到一章里合寫,實在大有政治意蘊。畢加索“被左派奉為神明”,迪士尼則是成功資本家的典型:“鼎力支持家庭價值和傳統(tǒng)主義,頑固地不準他的企業(yè)宣揚集體主義或社會主義價值。”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說,約翰遜的書表面是八卦,內里還藏著政治吶。
寫作《創(chuàng)作大師》時,約翰遜已經七十八歲,雖說收斂了些鋒芒,卻依然咄咄逼人。從內容上看,無論是名人八卦還是創(chuàng)作分析,都不能算是約翰遜的“原創(chuàng)”,但是經他敘述整理一過,居然就老樹新花。在我看來,約翰遜與他所推崇的喬叟有幾分相似,借用約翰遜自己的描述:“對男女眾生十分入迷,醉心他們的千姿百態(tài),他們的個人癖好和特殊習性,他們的古怪品位和奇特舉止,他們的純真和他們的狡詐,他們的貞潔和淫蕩,還有他們的人性?!薄皶r機妥當時,他會挑剔非難、輕蔑挖苦,他會嘲弄甚至譏諷、抨擊怒斥惡人。不過,他顯然熱愛人類。這種對人性之愛必須抒發(fā)出來,就像他用來傳達這份愛意的熾熱沸騰的文字,也必須予以抒發(fā)?!睔w根結底,寫了名人三部曲的約翰遜,是愛著他筆下這群人的,包括恨,也是由愛而生。他這個徹底的保守派曾經是個堅定的左派,自己的私生活也有“弱點”,足以證明人性的復雜淵深。
無論是知識分子、創(chuàng)作大師,還是英雄,他們對于人類社會的貢獻或許該與他們的私德略分開來看,畢竟他們不是圣人,不靠個人品行來感化大眾。不過歷史撰述向來對理想、創(chuàng)造力、天才、勇氣的生成機制無能為力,倒是對“名人周邊”大有興趣,或許是因為這些八卦將“名人”拉低到“人”的層面,讓大眾稍有滿足感吧。喜歡八卦的約翰遜在言及“歷史的公正性”時套用了一句名言:“公正這臺磨總是碾得很慢,但它碾得非常細?!睋Q成中國式話語,我想起一句詩:“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