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福輝

“看張”，自然是從張愛玲的一個集子名《張看》翻造過來。世界既由得張愛玲來看，我們亦可經(jīng)張愛玲去看這個世界。本篇所指的“世界”不大，只是上海。

一、緣起：不要把上?？雌?/h3>

前不久讀過一篇論文，是研究上世紀(jì)三四十年代上海流行歌詞的。題目很新鮮，論述也不俗，但看來看去發(fā)現(xiàn)一個問題，即全文所指的流行歌曲，便是從《毛毛雨》到《薔薇處處開》這般的軟性音樂。這與我童年印象并非一致。這些歌我都知道，也會哼幾句，都是當(dāng)年由無線電或街上聽來。直到早些年去臺北探親，親友團(tuán)聚，飯后有人提議，“聽一會兒靡靡之音吧”，大家一笑，放的便是“桃花江美人窩”、“玫瑰玫瑰我愛你”之類耳熟能詳?shù)脑~調(diào)。“靡靡之音”是比我年長的臺灣平輩記憶用語，調(diào)侃中帶點(diǎn)糾偏意思。那么當(dāng)年流行的還有屬于另外的聲音嗎？當(dāng)然有，那便是左翼電影歌曲。而且不是小宗，是大宗，起碼與舞場歌場的時髦曲子不相上下。我記得那時候每當(dāng)我要催幾個懶妹妹起床，就唱“起來，起來”，再不就唱“轟轟轟，哈哈哈轟，我們是開路的先鋒”，把她們的被子像推石子那樣掀掉。這都是聶耳電影插曲的魅力。其時，我并未看過《大路》、《風(fēng)云兒女》那些影片，但不知什么時候就會唱《開路先鋒》和《義勇軍進(jìn)行曲》了（它們都比我早來到這個世界）。這正是流行歌曲的特征。像《桃李劫》里的《畢業(yè)歌》，《漁光曲》里的同名主題歌，十年前的電影早演過去了，歌曲卻像水銀瀉地一樣到處流淌。

回憶這些左翼歌曲，不禁讓我想起并不是左派的張愛玲講過有關(guān)上海左翼電影的話：“中國電影最近的趨勢似乎是重新發(fā)掘一九三幾年間流行的故事。這未嘗不是有益的。因為一九三幾年間是一個智力活躍的時代，雖然它有太多的偏見與小心眼兒;雖然它的單調(diào)的洋八股有點(diǎn)討人厭。那種緊張、毛躁的心情已經(jīng)過去了，可是它所采取的文藝與電影材料，值得留的還是留了下來?！保ā躲y宮就學(xué)記》）可見要真實(shí)了解舊時上海的文化環(huán)境并不易，而張愛玲的作品因其容納、保存的上海映象特別豐富，這讓我產(chǎn)生了一個想法：輯錄她文學(xué)的有關(guān)文句，與我的童年記憶作一對照，透過時代的隔膜，回望真切的場景。

本文以若干則筆記組成。每一則筆記擬有引導(dǎo)標(biāo)題，然后摘錄張愛玲的語錄，再加上我的夾敘（回溯我的上海）和夾議（對張愛玲文字的讀后感）。需要說明的是張愛玲她有她墜落的上層“貴族”的視野，而我有我的普通市民家庭的角度，兩相摻合的結(jié)論可由讀者自行得出，我的觀點(diǎn)只是其中之一。此外，張愛玲的話無論是虛構(gòu)想象的小說材料，還是回憶散文帶有自傳性質(zhì)，最后都應(yīng)把它作為文學(xué)性的資料看待，不要誤認(rèn)為是歷史檔案。此為小序。

二、居?。荷虾８患疫B用人都未去過虹口閘北

我們搬家搬到一所民初式樣的老洋房里去，本是自己的產(chǎn)業(yè)，我就是在那房子里生的。房屋里有我們家的太多的回憶，像重重疊疊復(fù)印的照片，整個的空氣有點(diǎn)模糊。有太陽的地方使人瞌睡，陰暗的地方有古墓的清涼。

（《私語》）

公寓是最合理想的逃世的地方。厭倦了大都會的人們往往記掛著和平幽靜的鄉(xiāng)村，心心念念盼望著有一天能夠告老歸田，養(yǎng)蜂種菜，享點(diǎn)清福。殊不知在鄉(xiāng)下多買半斤臘肉便要引起許多閑言閑語，而在公寓房子的最上層你就是站在窗前換衣服也不妨事！

（《公寓生活記趣》）

張愛玲在上海大約住過六處房子。老洋房是曾外祖父李鴻章給他女兒的陪嫁，毗鄰蘇州河畔，麥根路（淮安路）和麥特赫斯脫路（泰興路）的轉(zhuǎn)角，是座清末的中西合璧別墅，便是上引第一段所寫的住地。蘇州河在上海整體是從西向東淌去，注入黃浦江，在老宅前卻是短暫呈南北向，所以自傳體小說《雷峰塔》寫琵琶（原型張愛玲）在后面小樓的房間遠(yuǎn)眺“一二八”閘北大火，實(shí)際正是看“江東父老”陷于水深火熱之中。老宅對于張愛玲，是她的誕生之地，是被父親后母禁閉并最終逐出的傷心之地。但自從看了《孽?；ā芬宰娓笍埮寰]為原型的故事后，她對“貴族世家”的追認(rèn)，一人直面“大廈將傾”的家族時勢，便成了她自傲的淵源，成為她遺世獨(dú)立的痛楚和夢魘。此房足夠提供她“回憶”、“瞌睡”或在“清涼”地里施展想象的了，這是她全部文學(xué)的根。后來也住過石庫門，但主要是住純洋房。起初是闊氣的花園洋房，以后是好幾處公寓大樓。上海的房子，“花園洋房”雖然也有大小貴宜差別，但從房型上講就算是到頂了。不過在張愛玲的筆下，寫公寓最多，以至于專門寫有散文《公寓生活記趣》，便是“軍營里的喇叭”、“隔壁的西洋茶食店”，也是站在公寓樓上聽的、看的、聞的（見《夜?fàn)I的喇叭》、《道路以目》等），小說也充滿這種場景，幾乎找不到花園洋房的蹤影。她最愛的必是公寓無疑。

住過的公寓房子，現(xiàn)在“張迷”們?nèi)ロ敹Y膜拜的一為愛丁頓公寓（今常德公寓），一為卡爾登公寓（今長江公寓），很巧，都與我家的上海居所不遠(yuǎn)?！翱柕恰痹邳S河路，過去稱派克路，那里的一條弄堂是我的誕生地?！皭鄱☆D”位于常德路（舊赫德路），而我們住過的“四壽邨”，便在常德路和北京西路（舊愛文義路）的交叉口子附近。這里屬于靜安寺地區(qū)，過去滬西的“上只角”地帶。我家因父親在報關(guān)行做事，屬中產(chǎn)市民，才住得起如此地段的整幢石庫門一樓一底加大閣樓而亭子間改成衛(wèi)生設(shè)備的房子。張愛玲家已然下墜，從幾十間房子的地方搬到只有幾間房的洋樓，但她感覺頗好，認(rèn)為公寓利于“逃世”。她本質(zhì)上是個不擅世故的現(xiàn)代女性，在生活里與人打交道經(jīng)常失敗，在書本里與人打文字交道才覺遂意，而公寓則給了她自由的、平等的、不必看任何人臉色（包括生母。她在其他著作里批評了父親，卻在《小團(tuán)圓》里借了九莉之名終于釋放了母親給她的委屈）的人生環(huán)境，以及滿足她與眾不同的遺世獨(dú)立的生活方式。而且公寓確乎不差，所謂再小的駱駝比馬大，帶熱水汀（暖氣）、瓦斯灶（煤氣）、電梯的公寓房子直到“文革”結(jié)束后，還是讓人聽了垂涎的佳居，更何況一九四○年代，張愛玲住的公寓經(jīng)母親或姑姑設(shè)計，裝修成“深淺不一的褐色與立體派藝術(shù)”（《雷峰塔》），有一張姑姑坐在客廳里的照片為證，相當(dāng)現(xiàn)代化。而公寓的租金不菲，“租這一層樓面所付的房租足夠租下一整棟屋子”。（《易經(jīng)》）即是說“愛丁頓”的一套房便等于我家“四壽邨”的一幢樓。而等到我家隨著父親事業(yè)下滑搬到虹口，無論是新式里弄房和老式石庫門的二樓，都要燒煤球爐子，都要用炭火盆取暖或干脆不取暖，甚至最后要坐馬桶，每日清早要聽鈴聲倒馬桶了。

住房最能體現(xiàn)你一家子的經(jīng)濟(jì)地位。雖然對于小孩如我，到一九五○年離開上海的東余杭路春陽里為止，對那條弄堂的看法并不壞。是的，那是一條嘈雜、瑣屑、不甚潔凈的石庫門長弄，每一個門里恨不得也要塞滿七十二家房客，卻感覺還是比冷冷清清、鄰里老死不相往來的“四壽邨”有生機(jī)活力，更值得流連。我今日揮之不去的上海回憶，基本都在虹口，而非靜安寺。如四川北路多倫路的左翼作家集聚區(qū)，正是我后祖母與叔叔們居住的豐樂里。我也見過虹河周邊的棚戶區(qū)。但我第一次讀到張愛玲所寫有錢人家談虹口和閘北的閑話時，仍然吃了一驚。《雷峰塔》寫到的閘北大火一段，聽保姆何干和佟干紛紛講“倒沒去過閘北”，琵琶自言自語說“不知道是什么樣子”。同書的另一場面，露（原型即張的生母）和珊瑚（原型即姑姑）和琵琶三人談虹口日本人：“‘我就不懂怎么會有人愿意住在虹口。露道，‘每次一過外白渡橋，我就覺得毛骨悚然。/‘房租便宜。珊瑚道。/琵琶卻道，‘我沒去過虹口?！弊屛业谝淮蚊靼自谏虾Ｗ饨缱≈娜?，是如何看待閘北虹口的。一句話，舊時上海的居住是分區(qū)的，市民則是分層的。張愛玲家庭的墜落好歹仍是在“上只角”，而我家卻由上至下，后來跌到“下只角”去了。這在上海是鑒別人物地位的習(xí)用常識，毫不稀奇。

三、街市：上海既溫暖又冷酷也令人茫然

沿街的房屋大都熄了燈了，只有一家老虎灶，還大開著門，在那黃色的電燈光下，可以看見灶頭上黑黝黝的木頭鍋蓋底下，一陣陣地冒出乳白色的水蒸氣來。一走到他家門口，就暖烘烘的。夜行人走過這里，不由得就有些戀戀的。

（《十八春》，

后重寫更名《半生緣》）

看不到田園里的茄子，到菜場上去看看也好—那么復(fù)雜的、油潤的紫色;新鮮的豌豆，熱艷的辣椒，金黃的面筋，像太陽里的肥皂泡。

（《公寓生活記趣》）

電車停了，馬路上的人卻開始奔跑，在街的左面的人們奔到街的右面，在右面的人們奔到左面。商店一律的沙啦啦拉上鐵門。女太太們發(fā)狂一般扯動鐵柵欄，叫道：“讓我們進(jìn)來一會兒！我這兒有孩子哪，有年紀(jì)大的人！”然而門還是關(guān)得緊騰騰的。鐵門里的人和鐵門外的人眼睜睜對看著，互相懼怕著。

（《封鎖》）

這道士現(xiàn)在帶著他們一錢不值的過剩的時間，來到這高速度的大城市里。周圍許多繽紛的廣告牌，店鋪，汽車?yán)揉洁巾?他是古時候傳奇故事里那個做黃粱夢的人，不過他單只睡了一覺起來了，并沒有做那么個夢—更有一種惘然。

（《中國的日夜》）

以上四段文字包括兩種上海街市的感覺，溫馨的和惘然的。其實(shí)加上“新感覺派”穆時英、劉吶鷗所寫，還可有第三種：新奇刺激，充滿欲望，使人目迷五色的。我幼時能感覺到南京路和城隍廟不同的繁華，霞飛路的優(yōu)雅，自然不懂得在上海灘上人與人之間的陌生、對峙、緊張。小朋友與小朋友，已經(jīng)有了友誼，到高年級大都會的男女同學(xué)早熟還會有蒙昧初開的愛慕。如果也有緊張關(guān)系的話，便是上海文化叫你漸漸懂得做人要“賣相好”、“穿戴好”、“門檻精”之類。我是一樣都沒有。雖然讀到小學(xué)六年級功課還算可以，但在上海被這三條壓住了，以致少年時期未能樹立做人的自信。不過，大人間的鉤心斗角暫時也還看不出來。

按理說，張愛玲同她的用人都不會到老虎灶去買水，不知道她是如何感受到那里的溫度的。那是我虹口時期熟悉的地方。春陽里的弄堂前頭在東余杭路，尾巴開在鴨綠江路，在去往我的第二個小學(xué)新陸師范附小的路上，我會看到鴨綠江路和北新虹橋相交處那爿老虎灶當(dāng)街兩個斜傾的大木頭鍋蓋。至于小菜場，上海有水泥建筑西洋式的大型菜場，也有凌晨即設(shè)到太陽升起便散的路邊菜場。張愛玲去的靜安寺菜場是好的，我家東余杭路上有臨時菜市，如往南穿過一條陋巷到漢陽路，再走幾步可到的西式三角地菜場，在上海是出名的。它倒不像住宅那么勢利眼了，任誰都可以去逛、去買。但你要能將茄子、豌豆、辣椒、面筋的色彩神韻寫出來，就非要有張愛玲的筆力和情感才行。我只是覺得上海的普通弄堂，像我的春陽里那樣充溢著一股平民生活繽紛顏色、氛圍的地方，真值得一寫。那里每日上演的，是手工匠人的絕技、游藝玩耍的千姿百態(tài)以及小孩游戲的嬉鬧：賣餛飩的竹制擔(dān)子一頭帶著鍋灶，另一頭放著餛飩皮、餡子，像一個店挑在肩上;大餅油條攤子有烘爐有油鍋，粢飯團(tuán)子要有放飯的木桶，蔥油餅的香氣會從這條弄堂竄到那條弄堂;理發(fā)師傅嗖嗖地在皮帶上蹭著他發(fā)亮的剃刀;補(bǔ)鞋的有貼膠的模具，補(bǔ)碗補(bǔ)缸的手執(zhí)弓鉆，白鐵師傅敲敲打打;磨刀師傅放下長凳拿出粗細(xì)磨石來切磋琢磨，金屬和石頭發(fā)出并不太刺耳的沙沙聲響;耍刀、耍猴，配合著鑼聲陣陣;套藤圈、拉洋片和連環(huán)畫書攤周邊更是圍滿青少年;街頭大變活人讓小孩子直往大人膝下躲藏;而兒童占據(jù)著要津在起勁地踢毽子、跳房子，我和同學(xué)用書包當(dāng)球網(wǎng)畫上線框在地上打乒乓球（有人采訪上海人徐寅生，問他從小怎樣開始打乒乓球，他說就在弄堂地上打）。我相信張愛玲如能住過最活色生香的千人大弄堂，定能發(fā)現(xiàn)更多的上海暖色。

這樣的上海有點(diǎn)縣鄉(xiāng)的味道。東余杭路通向鴨綠江路、海寧路，通向北四川路，到達(dá)南京路。鄉(xiāng)村的人到了大城市會覺得恍惚。大都市自己的五臟六腑潛伏著鄉(xiāng)村文化的沉淀物，也會恍惚。《金鎖記》里麻油店的姑娘曹七巧侵入到衰落貴族大家庭里當(dāng)起二房奶奶，洞明了內(nèi)里，也腐蝕了自身，那份茫然四顧，和女兒長安“一級一級，走進(jìn)沒有光的所在”（《金鎖記》）。金鎖記即是惘然記，正是張愛玲深刻之處。

四、飲食：中華吃法是吃了物質(zhì)還要吃精神

隔壁的西洋茶食店每晚機(jī)器軋軋，燈火輝煌，制造糕餅糖果。雞蛋與香草精的氣味，氤氳至天明不散。在這“閉門家里坐，賬單天上來”的大都市里，平白地讓我們享受了這馨香而不來收賬，似乎有些不近情理。我們的芳鄰的蛋糕，香勝于味，吃過便知。天下事大抵如此—做成的蛋糕遠(yuǎn)不及制造中的蛋糕，蛋糕的精華全在烘焙時期的焦香。

（《道路以目》）

莧菜上市的季節(jié)，我總是捧著一碗烏油油紫紅夾墨綠絲的莧菜，里面一顆顆肥白的蒜瓣染成淺粉紅。在天光下過街，像捧著一盆常見的不知名的西洋盆栽，小粉紅花，斑斑點(diǎn)點(diǎn)暗紅苔綠相間的鋸齒邊大尖葉子，朱翠離披，不過這花不香，沒有熱乎乎的莧菜香。

（《談吃與畫餅充饑》）

中國人的好吃，我覺得是值得驕傲的，因為是一種最基本的生活藝術(shù)。

（《談吃與畫餅充饑》）

張愛玲談吃不靈光，至少要比后起的汪曾祺差（張有《草爐餅》一文，談到偶讀汪的小說竟解釋了幾十年存疑的一個食品名稱）。她與父親住的時間應(yīng)是吃中餐的，之后卻沒有談及任何鐘愛的菜式。到了和母親姑姑同住，西餐的位置迅速升高，就像《沉香屑：第一爐香》的雜志主編周瘦鵑來吃的也是牛酪紅茶和甜咸幾種西點(diǎn)。待去了香港、美國，寫吃的內(nèi)容才稍稍多些，這可說是一種“間離反應(yīng)”，越是遠(yuǎn)離什么便越是想念什么。在美國她甚至寫了篇“談吃”的長文，標(biāo)題里綴了“畫餅充饑”四字成語，下筆時大概也會失笑。不過此文也沒談什么佳肴，所舉不過是中國民間食品大餅油條、粘粘轉(zhuǎn)、大麥面子、鵝脯、鴨舌蘿卜湯，西餐提到俄國店老大昌的十字面包、德國起士林咖啡館的方角面包而已?？梢姀埖某允郴貞浿饕辉谧涛叮谟诘案夂姹旱南銡?，或莧菜的復(fù)雜色調(diào)，描寫之美達(dá)到極至，突出的正是“生活藝術(shù)”?？墒钦劤允巢淮蠊苌嗉獾母杏X，“色香味”少了味，僅余色、香，也不免有背于中華料理的全體精神吧。所以我說張談上海的吃是以偏概全。

按我的童年印象，上海菜的最大特點(diǎn)如果不用“海納百川”這個熟語來形容還真難把握。本幫菜雖不脫它的根基，卻在全中國的范圍內(nèi)注重吸納名菜所長，在全上海的范圍里擇取名店精髓。滬菜的基礎(chǔ)是蘇南菜，但它對我的家鄉(xiāng)寧波菜的吸收是幾乎到了亂真的程度，以致許多上海年輕人都以為大湯黃魚、黃魚羹、腌篤鮮等從來即是本地菜。吸收淮揚(yáng)菜更不必說。至于在滬地如請客吃飯，粵菜就是新雅、杏花樓，川揚(yáng)菜去梅龍鎮(zhèn)、綠楊邨，寧紹菜是狀元樓，蘇錫菜是大鴻運(yùn)，京菜要數(shù)燕云樓，本幫菜是老飯店、德興樓、老正興。吃西餐的歷史從清末“吃大菜”算起，由好奇追新出發(fā)，直到形成德式、法式、俄式各種西餐店、咖啡館、面包房均有名店的體系為止，直到中國人自己開的糖果點(diǎn)心店冠生園的誕生（見施蟄存《春陽》）。

上海人的家常菜更見這種“吸納”的功夫。幼時家里，長輩滿口操的是寧波話，衣食住行的“衣住行”都差不多歸化上海了，但“吃”的一項是堅守寧波的咸鮮傳統(tǒng)的。母親日常做的是雪菜黃魚、兩面煎帶魚、蹄髈黃豆湯、面拖蟹、肉餅子燉蛋;過節(jié)吃寧波炒年糕，做最有特色的寧波豬油黑洋酥湯團(tuán)、肉湯團(tuán)的時候，我也幫助大人磨糯米、晾水粉、搓條子、揪劑子等，參與全套過程;準(zhǔn)備年夜飯火鍋的蛋餃要一個個用圓勺子做，黃澄澄列成一排;冷盤的鰻鲞、戧蟹，早餐的咸蟹、黃泥螺都可到我們寧波人開的南貨店買來，加上糕點(diǎn)，如“三陽”的馬蹄蛋糕和水晶糕、“葉大昌”的豆酥糖、“邵萬生”的糟醉海味食品，都令我半個世紀(jì)后依然難忘。這樣說下去好像不是在談張愛玲而是論寧波籍的上海人蘇青了。但當(dāng)時在上海逾百萬數(shù)目的寧波移民后代，便是遵守著開放吸收的文化要點(diǎn)，一直開放到我家的日常餐桌上：早點(diǎn)是蘇北的;來自江南農(nóng)家的豬油菜飯可以采各色時令蔬菜;獅子頭是揚(yáng)州菜;色拉、羅宋湯是西洋的;南洋的調(diào)料咖喱粉使用普遍，以至于家家會做咖喱雞、咖喱牛肉，再不濟(jì)還有咖喱馬鈴薯。上海人吃的本土性與開放性兼有，十分鮮明，在中國要算是食性最寬闊的一種人。

五、衣飾：現(xiàn)代時裝是簡單中的奇異

對于不會說話的人，衣服是一種語言，隨身帶著的一種袖珍戲劇。

（《童言無忌·穿》）

太大的衣服另有一種特殊的誘惑性，走起路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有人的地方是人在顫抖，無人的地方是衣服在顫抖，虛虛實(shí)實(shí)，實(shí)實(shí)虛虛，極其神秘。

（《花雕》）

這里聚集了無數(shù)小小的有趣之點(diǎn)，這樣不停地另生枝節(jié)，放恣，不講理，在不相干的事物上浪費(fèi)了精力，正是中國有閑階級一貫的態(tài)度?！胖袊臅r裝設(shè)計家似乎不知道，一個女人到底不是大觀園。太多的堆砌使興趣不能集中。我們的時裝的歷史，一言以蔽之，就是這些點(diǎn)綴品的逐漸減去。

（《更衣記》）

與吃的方面恰好不同，張愛玲是服裝專家。這里的三段話，可說是張愛玲的夫子自道：不善言談可借助服飾表示;寬大奇異的服裝有特殊之美;追求現(xiàn)代服飾便要抓住它的簡明性。所謂“服裝專家”，第一，請讀《更衣記》便知，等于是一部壓縮了的中國服裝史。能講服裝史的人豈有不懂服裝的？第二，與閨蜜炎櫻兩人合作，能動手設(shè)計服裝，不光是動口;第三，自行設(shè)計的奇異服裝，敢拋頭露面穿出去。張愛玲就屬于“不會說話的人”，但出奇的是她敢用服裝來代她說話。穿著用祖母帶圖案的被面改的大花連衣裙去參加女作家納涼晚會，穿著顯示腰身的旗袍外面罩了帶網(wǎng)眼乳白色絨線衫去出席新上海的第一次文代會。這都緣于她的不諳世故，以及內(nèi)在的張揚(yáng)個性和千方百計總要與眾不同的脾氣。所以她一邊分析現(xiàn)代服裝趨于簡約的軌跡，一邊卻穿了自制的奇裝異服到公共場所去。不過，看她所著奇怪時裝的照片都暴露出一點(diǎn)：衣料是貴重特別的，做工卻只是簡單縫合，最后達(dá)到了她說的大衣服可以擁有“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神秘效果。將奇異和簡約混合在一起，也算張愛玲的一絕。

我生活在一九四○年代上海的普通家庭，不富足也不寒酸，天天見到的是市民實(shí)用習(xí)性。小孩子過年一定穿新裝，除夕晚我和四個妹妹的枕下就已壓好了新內(nèi)衣了。我是長子，跟父親到親友家拜年時要穿新皮鞋，但因平時舍不得穿，到下回過節(jié)再取出便要用鞋拔了。母親其時年輕，總是旗袍。父親是長衫，我沒有見他穿過馬褂和中山裝，去寫字間一般穿的是西服。父親穿衣頗省，一件襯衫穿過五六年還是新的一樣，母親說是因為潔凈少汗?jié)n的緣故。我倒覺得是因衣料上好。后來我已在北方當(dāng)中學(xué)教員多年了，還撿父親舊西裝改的衣褲穿，幾十年的衣料看上去仍然七成新。上海市民講究“扎臺型”，也很實(shí)際，在以后脫離國際大都會軌道的日子里，奇裝異服如張愛玲是不敢想了，但曾在全國帶頭風(fēng)行毛藍(lán)土布化腐朽為神奇，或?qū)⒒覝炜?、藍(lán)滌卡穿得風(fēng)生水起，那都是不假的。在領(lǐng)子、袖口做點(diǎn)小手腳也很常見。最受北方人詬病的襯衫假領(lǐng)，不知現(xiàn)在的人懂不懂，多少年風(fēng)行不衰，便是服裝之上海風(fēng)氣在平凡市民中的生動反映。

六、娛樂：人人能享用的電影京劇游藝還是有等級的

現(xiàn)代的電影院本是最大眾化的王宮，全部是玻璃，絲絨，仿云母石的偉大結(jié)構(gòu)。

（《多少恨》）

鄉(xiāng)下人進(jìn)城第一個要看的地方就是大世界，龐大的灰慘慘的混凝土建筑，娛樂的貧民窟，變戲法的、說相聲的、唱京戲蘇州戲上海戲。琵琶從小時候讀過許許多多在大世界邂逅的故事。她一直都想去看看，沒人要帶她去。老媽子們偶爾帶鄉(xiāng)下來的親戚去，她總也在事后才知道。

（《雷峰塔》）

“最大眾化的王宮”的比喻說到了點(diǎn)子上?，F(xiàn)代大眾娛樂表面上是如宮殿一樣富麗堂皇，繁華已極，其實(shí)是貧富市民都可買票進(jìn)入享用的?！皧蕵返呢毭窨摺钡恼f法帶了點(diǎn)藐視，但還是說出了它大眾化的真相，并引出上層家庭孩子的無限想象。張愛玲對都市大眾文化的看法相當(dāng)前衛(wèi)，她的興奮點(diǎn)也在其中。大眾娛樂凡是俗氣的，她這個“貴族小姐”反而興趣盎然。比如流行音樂她多次提及喜愛“申曲”，在上海本叫“灘簧”，即真正的上海俚曲。再如她是個電影迷，從看電影到寫電影評論《借銀燈》、《銀宮就學(xué)記》樂此不疲，所涉影片《桃李爭春》、《梅娘曲》、《新生》、《漁家女》，都不是在電影史上能留名的大片，但她知道這些電影上海市民都可以看到，她才介紹。因為電影放映是分輪次的，有首輪二輪三輪的區(qū)分，即使“第三輪的戲院也已放映過，然而內(nèi)地和本埠的游藝場還是演了又演”（《小團(tuán)圓》）。而三輪電影院的票價較為便宜，下層市民也看得起。在我童年的記憶里，一九四七年觀《一江春水向東流》，該是我家最大的一次文化盛舉。無錫的小阿爺（我祖父最小的弟弟）特意坐火車趕來，一家老小全體出動，到海寧路上的大電影院“國際”（有極長的座池）。上午看《一江春水向東流》，中午便在附近飯店用飯，下午看《八千里路云和月》該是續(xù)集。那時候，家里的經(jīng)濟(jì)境況已經(jīng)不算好，但可能是受這部電影在上海已經(jīng)達(dá)到萬人空巷、人人談?wù)摮潭鹊挠绊?，似乎非看不可。我相信我們看到的已是第二輪。因為上下集同時放映已不可能是首輪。而國際電影院所在的海寧路雖是中國電影發(fā)源地之一，附近的虹口大戲院是外國人在近代上海所開第一家影院，我自己用零花錢買票也看得起的勝利電影院專放三輪的美國原版片（可戴“譯音風(fēng)”耳機(jī)觀看），但“大光明”、“國泰”崛起后，“國際”是不能不相形見絀的。這種電影院和電影分檔次、拉開票價距離的做法，給娛樂大眾化提供了保證，也不耽誤有錢人看首輪片子時的優(yōu)越感。

張愛玲說，“《秋海棠》一劇風(fēng)魔了全上海，不能不歸功于故事里京劇氣氛的濃?！苯又种赋?，“中國的寫實(shí)派新戲劇自從它的產(chǎn)生到如今，始終是站在平劇的對面的，可是第一出深入民間的話劇之所以得人心，卻是借重了平劇?！保ā堆笕丝淳蚣捌渌罚┻@是深深體味了京?。雌絼。┰谥袊?dāng)時的大眾性。上海的京劇場就算是最好的共舞臺、新舞臺、天蟾舞臺，我都跟父親（他嗜好于此）去過，買的是前排座位;與一位在公交車上售票的長輩也去過，買的是后排座位，四周圍都是人力車夫、小攤主一類人，可見也是用票價差距保證了京劇大眾化享受。

不管多窮，你去不了高級舞廳也罷，賭不起賽馬賽狗也罷，上海最后還可在街上聽聽附近無線電飄來的申曲、滑稽戲、流行歌曲的聲音，還可以去“大世界”！張愛玲說家里沒有人帶她去看，用人帶鄉(xiāng)親去看也不帶她，那是真的。我們家的規(guī)矩亦如出一轍。我這個下降型的中產(chǎn)市民家庭，尚且不許小孩去“大世界”，更何論張愛玲那種人家。我是到一九六○年夏天，才第一次走進(jìn)這個中國當(dāng)時最大的也曾是最藏污納垢的游藝場。我那時沒有想過什么是“大世界”？上海需要不需要“大世界”？更想不到多少年以后，席卷全球的后現(xiàn)代的“大眾文化”會如此澎湃襲來，使我們簡直猝不及防。

二○一四年歲末于小石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