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佳煜
【摘要】雖然林紓是我國晚清時期的翻譯奇才,但他也因為對原作的“誤譯”和“不忠”而飽受爭議。從翻譯學文化操控派代表人物勒菲維爾的改寫理論視角來看,林紓的“誤譯”和“不忠”往往是他有意而為之,這實際上是林紓在中國當時社會意識形態(tài)、詩學觀等因素影響下對西方文學所進行的改寫。通過英漢文本對照的方式分析了林紓刪節(jié)戲劇特色和因其文人身份等方面所做的改寫。
【關鍵詞】林紓 《吟邊燕語》 改寫 戲劇特色 文人身份
一、引言
提起英國文藝復興時期的大文豪威廉·莎士比亞,就不能不提起他的戲劇,其中《哈姆雷特》、《羅密歐與朱麗葉》、《威尼斯商人》等都是家喻戶曉的戲劇。為了擴大莎翁戲劇的讀者群,保持故事原有梗概的同時不丟失其中的詩意,蘭姆姐弟收錄莎翁戲劇二十篇并將其改編成《莎士比亞戲劇故事集》。而1904年10月由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吟邊燕語》成為莎士比亞以文學面貌與中國讀者謀的第一面。該書是由魏易口譯、林紓筆錄的方式翻譯的,在中國認識莎士比亞戲劇這方面占有很重要的位置。
從《吟邊燕語》的序我們可以看出,譯者林紓在翻譯這本書的社會環(huán)境和翻譯的目的。林紓寫到:“歐人之傾我國也,必曰:識見局,思想舊,泥古駭今,好言神怪,因之日就淪弱,漸即頹運。而吾國少年強濟之士,遂一力求新,丑詆其故老,放棄其前載,惟新之從?!笨梢?,全國都順應當時“西學中用”的社會思潮,想要輸入新思想以開闊國人的視野。序里還提到當時神蛇鬼怪等都是被國人斥為思想之舊的體現(xiàn),但“莎氏之詩,直抗吾國之杜甫,乃立義遣詞,往往托象于神怪”,“而文明之士,坦然不以為病也”。這是因為林紓看到了莎氏文章背后的政教意義,即“蓋政教兩事,與文章無屬,政教既美,宜澤以文章,文章徒美,無益于政教。故西人惟政教是務,贍國利兵,外侮不乘,始以余閑用文章家娛悅其心目”。所以,在舉國上下推廣求新的時候,翻譯托象于神怪的莎氏的文章,無疑是一件“出格”的事,連他自己都說“余今譯《莎詩紀事》,或不為吾國新學家之所屏乎?”但出于對莎氏之書的喜愛,和書里體現(xiàn)的政教意義,林紓還是與魏易合作完成了這本書的翻譯。
二、多刪節(jié)戲劇特色
讀完林譯《英國詩人吟邊燕語》的一大感受就是跟原版英文書相比,內容上簡潔了很多,原書278頁被翻譯成118頁,共計7萬2千字。相比較之下,蕭乾翻譯的版本共21萬字,就更貼近原文。雖然英文翻譯成文言確實會簡潔些,但我們不難看出林紓確實在翻譯過程中喜歡刪節(jié),這是由于他的古文功底頗深,師從桐城派宗師吳汝綸,因而他十分重視譯文的流暢性和接受度,在翻譯時下筆如飛,揮灑自如,遇到原作中不符合他的詩學觀或當時的意識形態(tài)時,多有刪改。
就像前文提到的,蘭姆姐弟的初衷是在保持故事原有梗概的同時不丟失其中的詩意。但是在林譯的版本中并沒有或很少體現(xiàn)原文的戲劇化色彩。
大家都知道,夸張又有特色的描述性語言是戲劇的標志之一,而林紓在翻譯這些時,通常都將其略去或一筆帶過。
例1.在《蠱征》(即《麥克白》)一篇中,開篇寫道麥克白和班柯打完仗回來的路上碰到三個類似女人的奇形怪狀的東西,原文寫道:“The two Scottish generals, Macbeth and Banquo, returning victorious from this great battle, their way lay over a blasted heath, where they were stopped by the strange appearance of three figures like women, expect that they had beards, and their withered skins and wild attire made them look not like any earthly creatures. Macbeth first addressed them, when they, seemingly offended, laid each one her choppy finger upon her skinny lips, in token of silence.”
這一段略帶夸張的描述其實在整篇故事中是很加分的,都在渲染這三個“東西”的怪,且這里并沒有說明這三個“東西”是女巫。但林紓可能覺得這段文字妨礙了文章的連貫性,且并沒有那么重要,于是就變成了“亂平,師經(jīng)戰(zhàn)地,地荒悄無人,忽見女巫三人,款款自遠而迎”。在這里,原文描寫怪的字眼全部消失不見,而且也挑明了她們的女巫身份。要知道,原文是說在三位說完預言一溜煙消失后,麥克白和班柯才意識到她們是女巫。顯然,是林紓在翻譯前已知道整個故事的情節(jié),就在刪去整段描寫后將她們的身份挑明。這樣做不僅沒有了原文標志性的戲劇色彩,使譯文與原文相比那樣蒼白,而且破壞了原文給讀者制造的一種神秘感。
例2.在《肉券》(即《威尼斯商人》)中,鮑西亞無疑是整部戲非常重要的角色,她一步一步利用自己的智慧使夏洛克的詭計無法得逞,從而將安東尼奧解救出困境。她的一言一行斗彰顯著她的鮮活的人物性格。原文中,在鮑西亞勸說夏洛克時有這樣一段話:“she spoke so sweetly of the noble quality of mercy, as would have softened any heart but the unfeeling shylocks; saying, that it dropped as the gentle rain from heaven upon the place beneath; and how mercy was a double blessing, it blessed him that gave, and him that received it; and how it became monarchs better than their crowns, being an attribute of god himself; and that earthly power came nearest to gods, in proportion as mercy tempered justice; and she bid shylock remember that as we all pray for mercy, that same prayer should teach us to show mercy.”
鮑西亞一開始是想用自己滿懷仁慈善心的話感動夏洛克的,所以她把仁慈比作天上降的甘雨,是雙重的幸福,是上帝的屬性等等。這段話看似有些啰嗦,但字里行間都透露出鮑西亞的善良,將仁慈說得那樣動聽。要知道,戲劇里人物的對話是最能彰顯其人物性格的。并且這些話語很富有詩意,符合蘭姆姐弟創(chuàng)作的初衷。但林紓在處理這段話時就沒那么“仁慈”了,這樣一段富有詩意且能表現(xiàn)鮑西亞善良仁慈的話就被總結為一句“為人須尚慈愛”??赡芰旨傔€是更注重講故事,而忽略了文章中那些富有詩意的話語,而這恰恰是戲劇的又一特色之一。
如果說前兩個例子還只是一些細節(jié)上的刪節(jié),那么下面這個例子不光是大段的刪節(jié),還是整個故事不可或缺的部分。
三、具有文人本色的改動
但林紓除了刪節(jié),也會在適當?shù)牡胤皆黾踊蚋淖円恍┘毠?jié),使文章更通順合理。
例1.在《情惑》(即《維洛那二紳士》)中,有一處寫到普洛丟斯在迫害了好友凡倫丁后,又向好友的愛人求愛,被好友看到,于是非常后悔愧疚。原文是這樣的:“Proteus was courting Silvia, and he was so ashamed of being caught by his friend, that he was at once seized with penitence and remorse; and he expressed such a lively sorrow for the injuries he had done to Valentine.”
原文只是一段描述性的話,ashamed、penitence、remorse and sorrow 等詞都是在強調普洛丟斯的愧疚。但林紓把它譯成:迫魯?shù)厮纠Ⅳ鰺o地,因自投曰:“我今日殊無以 對君?!边@里林紓通過對上下文的理解和人物的分析,將描述性的語言轉換成人物的話語。愧赧無地加上無以對君,字字精簡,卻又恰到好處,這樣的處理比原文效果好,更有說服性和畫面感。
例2.在《禮哄》(即《無事生非》)中,有一處寫到女主人公希羅被自己的丈夫和親王誤會時的狀態(tài),這一切被牧師看在眼里,并親自作擔保說希羅說的是實話。原文寫道:“……and noted a thousand blushing shames to start into her face, and then he saw an angel-like whiteness bear away those blushes, and in her eye he saw a fire that did belie the error that the prince did speak against her maiden truth, and he said to the sorrowing father, ‘Call me a fool; trust not my reading, nor my observation; trust not my age, my reverence, nor my calling, if this sweet lady lie not guiltless here under some biting error.”
為了比較效果,我對比了林紓和蕭乾的譯文,來看看它們的不同。
林紓譯文:見希羅為二人所窘,羞憤中卻含正氣,似極冤無訴者,迨憤極而暈,二目中卻帶無數(shù)幽恨,始崩然臥地,因語節(jié)度曰:“女公子若非為人見枉者,后此我公勿處我以人類,獸我可耳?!?/p>
蕭乾譯文:看到她臉上涌滿了羞辱的紅暈,又看到天神般的白色把羞紅的臉色趕走了,在她眼睛里他看到一種火,可以看出親王指責這個少女不貞的話都是沒有根據(jù)的。于是,他對那個傷心的父親說:“這位可愛的姑娘要不是憑空受到冤枉,你就管我叫傻子,別再相信我的學問、我的見識;也別再相信我的年齡、我的身份或是我的職務了?!?/p>
可以看出,蕭乾的譯文基本上是按照原文一句一句翻譯的,不管是“天神般的白色”,還是“她眼里的火”都一一翻譯出來,要知道,蕭乾這本書的目標讀者是青少年人群,在他們看來,存在的文化差異和抽象的表達使他們讀起這段文字來還是感覺奇怪。而林紓的“羞憤中卻含正氣”就將原文希羅臉色由紅變白的過程高度精煉地概括出來,而且避免了 “angel-like whiteness” 被直接翻譯過來讓人摸不著頭腦的感覺。而“眼里的火”就被“二目中卻帶無數(shù)幽恨”所代替,直接翻譯成火太過抽象,往往只能給人憤怒的感覺。而林紓不光翻譯出了“憤”,還加了“幽恨”,更能理解希羅當時復雜的情緒。而且順勢加了幾句“似極冤無訴者,迨憤極而暈”,“始崩然臥地”,無疑強化了希羅的冤和可憐,使人讀起來更有畫面感。再來看后半段,蕭乾的譯文還是直接翻譯過來的,總感覺就是在讀臺詞,很平淡,沒有起伏。但林紓的一句“勿處我以人類,獸我可耳”,要知道,以前說人家是禽獸,可是非常嚴重的詞了,這里林紓拋棄“學問、身份”等詞,將其上升到了“獸我可耳”的程度,一下子給人沖擊感,使讀者和故事里的主人公都不得不信服他的話。
四、其他改動
除了這些故事的內容,林紓還將每個故事的題目做了改動。二十個故事全都被重新命名,且都是兩個字。例如上文提到的《蠱征》、《肉券》、《仇金》等,都與原本的題目相差甚遠,如果單從題目上很難對應上。但只要你讀過這些故事后,就會知道,林紓都是按文章所發(fā)生的事件及其中心思想來重新命名的。而原文二十篇故事,有一半都是按照該故事主人公命名的,如:《哈姆雷特》、《辛白林》、《麥克白》。不光是這二十篇,就是莎士比亞的所有作品名,都是以人物居多,可見在給文章命名時,莎士比亞偏向以人物命名,而林紓則是更多以事件命名。在這一點上,受作家習慣影響最大。
五、結語
林紓翻譯的這本《吟邊燕語》,確實有很多改動的地方,相比原文也少了很多值得回味的詩意,但在當時一味求新思想救國的社會環(huán)境來說,把這樣一個有些爭議的作品介紹給大家,林紓還是值得肯定的。只能說,他更多的是想讓當時的讀者接受這本書,接受里面的內容,而主要重視故事的梗概,有些太細致的部分或者對讀者來說比較難消化的部分都做了改動。這是受到當時社會意識形態(tài)、詩學習慣和個人因素多重影響的結果。所以評價一個翻譯作品,不光要進行文本對讀,還要將其放在特定的時代下。影響翻譯的因素這么多,也不光只有改寫理論,但它確實為我們研究翻譯提供了一個不一樣的視角。
參考文獻:
[1]林紓譯.吟邊燕語[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1.
[2]Charles and Mary Lamb.Tales from Shakespeare[M].London:Wordsworth Classics,19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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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張文君.解讀安德烈勒菲弗爾的翻譯改寫理論[J].瓊州學院學報,2010,17(3):115-117.
[5]張潔.從勒菲維爾改寫理論賞析林紓的翻譯策略[J].成都理工大學學報,2011,19(6):101-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