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夏
實在說,發(fā)育得過于充分的應試教育,在制造出泡面一般做題機器的同時,也讓青春期遭受與課本無節(jié)制鎮(zhèn)日肉搏的一代或者不止一代人。他們大多視書本為寇仇,幾乎喪失了閱讀的享受和樂趣。
看到李松蔚的一篇專欄,題目叫《只要干貨》,里面講到當下對所謂干貨的膜拜。譬如名著快讀之類,以及誰能給個摘要云云的訴求,使一部部厚重的名著被濃縮為幾頁甚至幾段的梗概或者名句摘抄。這種便捷取巧的方式,讓學生以及其他人感到很賺,由此也不免折射出一種觀點:讀書是以消耗時間為代價,換取有用的信息。這種彌漫交易氣息的功利取法,貌似求知的饑渴,卻只抱著收獲的主題目的,貪多求快,不免淪為無趣一流。
這是一個執(zhí)著于奔競的時代,這是一個只問結(jié)果不屑過程的時代,高濃度快節(jié)奏的信息流,似乎將閱讀的質(zhì)地一筆抹殺。這種省時省力開掛的巧思,李松蔚批為面目可憎。也許在一個崇尚速效的環(huán)境下,打著求知旗號剔骨抽筋、敲骨吸髓的撈干貨思路,不失為一種工具理性。只是,這種工具理性被過于功利的蓄謀無限推高,于是墮落成直奔終極的畸形。
還說閱讀。李松蔚提到,小時候讀書貪多,一本書翻過一遍,就覺得沒意思了,要快快地找下一本;情節(jié)進展緩慢的,干脆一目十行?!短忑埌瞬俊分?,鳩摩智將段譽從云南帶到蘇州,阿碧劃船將他們送往燕子塢。那一路風輕歌軟,景致宜人,讀來韻味十足,江南風物活色生香。只有我讀得大為不耐:“已經(jīng)翻了這么多頁,怎么還不打?”
這是個有趣的橋段。相比當下拒絕閱讀的一代,小時候的李老師就喜歡翻書,盡管一目十行。所謂翻了許多頁怎么還不打,活脫是少年心性,十分寫真。當然,由此也不妨說,那些醉心于畸形工具理性的干貨一族,盡管有求知的冠冕幌子,究其實質(zhì),卻無疑太過小兒。
那么,非小兒的閱讀又是怎樣呢?李老師說后來重讀幾遍,才意識到當初那種執(zhí)迷于開打,是豬八戒吃人參果。于是現(xiàn)在再看金庸,他便專愛看這種閑筆,反倒是劇情緊湊的高潮段落,因為反正知道了結(jié)果,看不看都沒什么意思。
該說讀閑筆是一種能力,更是一種境界,即便那些號稱的讀書人,也未必有多少人肯這樣消磨時間。他們當然不是干貨一黨,但卻也不免是被另一種功利役使下的無趣。實在說,能讀出閑筆的人,才算是真的體味到閱讀享受和樂趣的個中人。大約只有這樣的人才會體悟到:只有不拘泥于讀書多少,才能舒舒服服享受這一過程。如果把讀書當任務,求新求快,這件事就難免無趣。一向說讀書破萬卷,這固然是對閱讀的癡迷,但也不免是遭到數(shù)據(jù)化驅(qū)動的功利,相較感受閑筆的雅致人,終于還是無趣。
不能不承認,崇尚高濃度快節(jié)奏直奔結(jié)果,是一種令人撐拒不得的時代風尚,體現(xiàn)在閱讀上便是偏好所謂開門見山,一如少年心性的還不開打,透露出頗不耐煩的旺盛火氣。這樣的直白訴求,自然會影響閱讀的口味和習慣。譬如那些敘述從容淡定卻貌似進展緩慢的好著作,往往會遭際遺棄而不屑一讀,沉浸于這種干癟閱讀模式的人,自然也就再沒有機會和能力體會那些韻味十足、活色生香的閑筆,這是他們的遺憾,更是他們的悲哀。
圣人說飲食男女大欲存焉,其實作為感官享受,閱讀也和飲食有著同樣道理。劉姥姥那樣大口吃茶固然淋漓解渴,卻難免是不知茶滋味的牛飲;八戒師傅那樣整碗海填果然痛快豪邁,卻是干巴巴的充饑果腹,于菜品滋味的咀嚼咂摸,全然棄之不顧——只好是粗鄙。這么說并非對解渴果腹不敬,在物資短缺時代,填飽肚子乃生存的大事件。但在已經(jīng)渡過那個時代之后,依舊流連那個時代遺留下的溫飽舊習,起碼不是值得揄揚的。
一段個人體驗。物資短缺時代,軍用的壓縮餅干曾經(jīng)是稀缺的俏貨,甚至不失為引領(lǐng)時尚的精致標本。記得我曾經(jīng)有幸品嘗一撮,實話說,滿口粉末,味同嚼蠟,但在眾目睽睽的注目下,哪里敢說實情,只能梗著脖子做出貪婪模樣下咽。這樣的罕物,盡管口味早已改觀,可今天除了遭災之人和戶外族,沒人再會喜歡。實在說,那些直奔結(jié)果只盼開打的干貨族,其實便是只求填滿肚皮的溫飽,視壓縮餅干為罕物。這種停滯在物資短缺時代果腹充饑的可憐情結(jié),距離閱讀的真正滋味和享受,真不可以道里計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