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葒
伊斯梅爾·卡達萊
有一句法國諺語:“貓喜歡吃魚卻不想弄濕爪子?!笔盏健队旯摹愤@部小說的時候,這應該也是我的心情。書是好書,但真的要動手去譯卻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所以出版社約稿我一開始就想推掉,后來勉強答應下來,斷斷續(xù)續(xù)拖拖拉拉譯了有一年半時間,最后架不住編輯三番四次催逼才緊趕慢趕交了稿。
書的作者是二○○五年首屆布克國際文學獎的得主伊斯梅爾·卡達萊,一九三六年出生在阿爾巴尼亞南部山城吉諾卡斯特的他一九九○年才移居法國,所以一九六九年底出版的《雨鼓》是他用母語創(chuàng)作的。我一直不贊成轉(zhuǎn)譯,從阿爾巴尼亞語到法語再到中文,文本經(jīng)過翻譯的二度變形,沖淡再沖淡,丟失再丟失,即便譯者認真,推敲再推敲,糾結(jié)再糾結(jié),原文一不小心還是容易串了味道,變了模樣。再則,小說編了一個如假包換的十五世紀奧斯曼帝國入侵阿爾巴尼亞城邦的故事:蘇丹的大軍在圖爾桑帕夏的率領(lǐng)下遠征阿爾巴尼亞,兵臨城下,一攻一防,數(shù)月的對峙。我是女人,不喜歡戰(zhàn)爭,也不喜歡打仗的故事,阿爾巴尼亞離我很遠,奧斯曼帝國對我來說就更陌生??ㄟ_萊復調(diào)的敘事天才吸引了我,但在這個圍城的故事里,陷在等待和絕望之中的是兩軍對壘的將士,也是被各種遍查字典不見的從土耳其語變身法語的專有或普通詞匯層層圍困的我。
冬天一過,當蘇丹的使者再次離去,我們終于明白:戰(zhàn)爭在所難免。使者千方百計對我們施壓,想讓我們同意做蘇丹的附庸。他們先是花言巧語,許諾讓我們參與統(tǒng)治幅員遼闊的帝國,隨后又誣蔑我們是法蘭克人的走卒,換言之是投靠歐洲的叛徒。最后,不出所料,他們的把戲以威脅收場。你們以為你們的城池都是銅墻鐵壁,他們對我們說,就算它們的確如此,我們也會在你們周圍筑起另一層銅墻鐵壁,那就是饑餓和干渴。
戰(zhàn)爭開始了:信仰基督教的阿爾巴尼亞城邦守衛(wèi)軍把家人送到山里去躲避戰(zhàn)亂?!案麄兲托奶头蔚氐劳陝e后,我們回到了要塞。在高高的塔樓上,我們一直目送他們走到十字高地,之后,又看到他們出現(xiàn)在陡坡上,最后消失在風峽口。之后,我們關(guān)上重重的城門,整座堡壘沉寂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了孩子們的歡聲笑語。我們把第二道城門也一一放下,縮在堡壘里,任由寂靜淹沒我們?!币黄鲁侨f仞山,留下來的,都是鐵了心誓和要塞共存亡的死士。城外,是新月旗和像大章魚一樣伸展著觸須把阿爾巴尼亞人的要塞慢慢纏住不放的蘇丹大軍一長溜一長溜的白色營帳。
力量懸殊的較量,圍城曠日持久,強攻、炮轟、斷水、斷糧、瘟疫、挖地道……阿爾巴尼亞人以寡敵眾,用山民特殊的堅韌和彪悍擋住了蘇丹軍隊一次次猛烈的進攻。最終或許是祈禱靈驗了,就在城里士兵即將被渴死的時候,下雨了。“一股濃濃的土腥味,泥土久旱之后被雨水打濕的味道,從地面升騰起來。天空中鉛云密布,凝結(jié)不散,下起一場沒完沒了的綿綿細雨,一場真正的秋雨。”圍城宣告失敗,蘇丹大軍不得不趕在冬季冰雪封路之前撤退回首都,小說的最后,帕夏陣亡了,一輛載著他女眷的馬車緩緩穿過凄涼的村莊,雨一直下……
《雨鼓》法文版封面
《雨鼓》英文版封面
伊斯梅爾·卡達萊最初給這本書取的名字是“Duallet e shiut” (《雨鼓》),但阿爾巴尼亞的出版商建議改一個更英勇無畏、更斗志昂揚的名字:“堡壘”,為了凸顯阿爾巴尼亞山民在面對奧斯曼帝國大軍壓境時抵死反抗的決心。當一九七一年這本書被譯成法語時,譯者Jusuf Vrioni堅持把書名又改了回去(“Les Tambours de la pluie”),卡達萊當時還覺得“仿佛天意”。英譯本則選了一個折中的書名“圍城”(The Siege),貌似不偏不倚,既是奧斯曼帝國的十面埋伏,也是阿爾巴利亞城邦的眾志成城?!队旯摹芬彩峭ㄟ^法語流傳到世界各地的第三本卡達萊的長篇小說,前兩本是《亡軍的將領(lǐng)》和《石頭城紀事》。
卡達萊是歷史專業(yè)出身,或許正是由于這個原因,他的小說常常散發(fā)出一種野史和民間傳說的諷喻意味,仿佛那才是被正史篡改、遺忘、湮滅的真相。正如布克國際文學獎評委會主席約翰·凱里所說:“卡達萊是在阿爾巴尼亞文學、歷史、民俗學、政治學等各領(lǐng)域都留下印記的作家。他描繪了一種完整的文化,繼承了荷馬史詩的敘事傳統(tǒng)?!薄妒^城紀事》《是誰帶走了杜倫迪娜》《錯宴》《夢幻宮殿》《亡軍的將領(lǐng)》《破碎的四月》都是虛構(gòu)的,又都仿佛是歷史,仿佛是現(xiàn)實,仿佛是我們無力擺脫的宿命和魔咒。雖然卡達萊一九九○年就去國別鄉(xiāng)到了法國,題材也縱橫捭闔,從蘇丹的奧斯曼帝國到法老時代的埃及王國,但他的關(guān)注點似乎一直都是集權(quán)統(tǒng)治下的阿爾巴尼亞?!皩懽鞅旧砭褪且环N抵抗。”卡達萊如是說。抵抗命運,也抵抗遺忘。那只高高飛翔的“山鷹”似乎一直未曾離去,它在故鄉(xiāng)的土地山川上盤旋,“啄食記憶的腐尸”。
總是同一座石頭城:“平川、大路、三圣山、無名的一片片霧氣,就連高山本身,從此都沉沒在黑暗中,都像史前的龐大動物一樣,開始搔自己的身軀,笨拙地打響鼻(我們真難以相信是走向一座高山,因為山的輪廓十分模糊,讓人以為前面是一片夜色,只不過更為幽暗一點兒罷了)?!?/p>
總是同樣的故事:貪婪,然后是戰(zhàn)爭,是侵略,然后戰(zhàn)爭結(jié)束,“但頌揚它的歌謠卻世代流傳,像云、像鳥、像幽靈”。有一天新的戰(zhàn)爭會再次爆發(fā),因為世界就是如此,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人類是記不住教訓的物種。
總是同樣一批徘徊在絕望邊緣的人:“世界如此的沉悶,不值得讓你由于想到會失去它而折磨自己?!蜷_大門,走了進去,毫不留戀背后的世界。明天……他用手擦去了窗戶上的霧氣,可所見到的事物并沒有更加清晰:一切都已扭曲,一切都在閃爍。那一刻,他發(fā)現(xiàn)他的眼里噙滿了淚水?!蔽覀兌枷萋湓诤蛪艟骋粯蛹拍瘹埧岬默F(xiàn)實里,而我們都舍不得放棄“櫻桃的滋味”,或許一顆桑椹就可以拯救我們,就像伊朗導演阿巴斯在一九九七年拍的那部電影一樣。
記得去年十二月十三日,紀念南京大屠殺的第一個公祭日,早上長長的警報仿佛把歷史又生生撕裂開來,天藍得讓人感覺活著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記得那天下午約了畫家吳湘云和上海的編輯林嵐去升州路一一八號的“觀筑”看“民國風尚—民國服飾資料展”。我和吳湘云約了先去附近的凈覺寺看看,每次從地鐵一號線三山街站出來,抬眼就看見凈覺寺一面爬了常青藤蔓的白墻黑瓦,卻一直不得其門而入,不知內(nèi)里風光。
問了幾個人,拐了兩個彎,才找到牌坊一樣的寺門,進去了才知道是一個清真寺。明洪武年間敕建,不久被焚毀,宣德五年(1430)鄭和準備六下西洋前奏請明宣宗重建,弘治五年(1492)重修。我冷不丁想起手上正在翻譯的《雨鼓》,那個十五世紀奧斯曼帝國圍攻阿爾巴尼亞城邦的故事。在這座東方同樣充滿記憶的石頭城里,忽然有一種被歷史包圍的要窒息、要哭出來的感覺。
寺里清幽,鮮有游人,兩個展廳冷冷清清。一只貓在椅子上睡覺,曬著太陽。路邊的銀杏樹金黃金黃的,映著藍天格外純凈高遠。院落里有像“齊英萃”“蝴蝶廳”這樣江南文人喜歡的廳堂,也有刻著“近主階梯”“歸原途徑”字樣的石頭拱門,應該也是教人“向善”“迷途知返”的意思吧。
從寺里出來,再走到熱鬧的街市,竟然有點隔世的恍惚。我們在路邊攤買了幾塊熱乎乎的下塘燒餅,和林嵐會合后就去了“觀筑”。碰到黃梵和幾個女詩人已經(jīng)坐在主人陳衛(wèi)新的樓上喝茶,于是大家一邊聊天,一邊喝茶吃燒餅。“民國服飾資料展”也是一個老照片展,沒有時間細看,印象中照片上的人都是當時流行的穿著打扮,女的溫婉,男的儒雅,不管是旗袍還是學生服,不管是西裝還是長衫。最難得的是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年代,照片上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安靜祥和,仿佛不知道災難正在臨近或已然降臨……
我總覺得有兩個卡達萊,一個是十八歲出版詩集《青春的熱忱》,二十七歲發(fā)表長詩《群山為何沉思》,成為阿爾巴尼亞首席詩人、當選勞動黨中央委員的卡達萊,“秋天的夜晚來了,/共產(chǎn)黨員們向四處分散;/平原進入夢鄉(xiāng),/躺在山腳下邊……”(《山鷹在高高飛翔》鄭恩波譯)歌頌黨,歌頌人民,歌頌社會主義的卡達萊;另一個是往歷史幽微處挖掘,用文字刺向集權(quán)獨裁統(tǒng)治的小說家卡達萊:侵略、陰謀、秘密審訊、告密、栽贓、逼供……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帶給讀者“一種截然不同的視角和體驗:隱晦綿密,現(xiàn)實與虛妄交織,對民族歷史的探究等”。
《雨鼓》里聽到在科索沃戰(zhàn)役中穆拉德汗蘇丹遇刺真相的史官,《H檔案》里那兩個定居紐約卻漂洋過海到阿爾巴尼亞尋找荷馬史詩的自稱“民俗學家”的愛爾蘭人,《錯宴》里那位在街頭說唱的瞎子維希普……這應該都是小說家卡達萊表演的變臉。他戴上面具走進歷史,走進墳墓,帶回了杜倫迪娜,帶回了被埋葬的真相的影子。
以《玩笑》開場的昆德拉選擇了以《慶祝無意義》收官??ㄟ_萊滿腔《青春的熱忱》在漫長涼薄的歲月里漸漸凝固成了《四月的冷花》……
二○一五年七月 和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