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豐
對《阿Q正傳》誤讀和過度闡釋的解析——兼與羅崗先生商榷
田 豐
小說中的阿Q籍籍無名,在他生前也只是在未莊人農(nóng)忙需雇短工時方才想起他,所以有關他的姓氏、年齡、籍貫、身份等問題原本無關緊要,不值得大動干戈,但其實不然。圍繞著阿Q是否是農(nóng)民的問題早已經(jīng)聚訟紛紜、莫衷一是,僅目前所見即有農(nóng)民說、雇工說、流氓無產(chǎn)者說,還有地主破落戶說等諸多說法。相較于已成為研究熱點的阿Q身份而言,關于阿Q的姓氏、年齡和籍貫等方面則較少進行過討論,但深究其實,便不難發(fā)現(xiàn)在眾多學者的批評文本中都有著誤讀和過度闡釋的現(xiàn)象,對于以上問題不加辨別和考訂的話,極易形成“偽說”,因此確有加以澄清和解析的必要。
應該說阿Q的年齡在文本中交代得頗為清楚,但事實上卻仍然有學者在研究中出現(xiàn)紕漏。著名學者侯外廬先生在《阿Q的年代問題》一文中曾對阿Q生活的具體年代做過推定,但遺憾的是由于文本細讀的疏漏導致其立論的根基并不穩(wěn)固,由此得出的結論自然是“失之毫厘,繆以千里”。關于阿Q的生卒年月,侯文是做如下推定的:
據(jù)魯迅先生自己所寫的,阿Q是宣統(tǒng)三年(一九一一年)被判為“革命黨”而槍決的,他大約活了二十歲是沒有問題的(過了二十年又是一個),那么他約生于甲午之戰(zhàn)的前二年(一八九二年),這是阿Q具體的年代,他雖然沒有趕上“李鴻章”的洋務,卻緊緊地插在“袁世凱”的奏曲中。
如果我們采信侯先生的說法的話,對于小說中阿Q的言行不但難以解釋,甚至會顯現(xiàn)出荒謬可笑的情狀來。小說中阿Q在一次酒后說自己不僅是趙太爺?shù)谋炯遥疫€是趙太爺?shù)臓敔斴?,為此遭到趙太爺?shù)拇蛄R,但按未莊通例,“打的既有名,被打的也就托庇有了名”,因而阿Q被打反倒因禍得福,“此后倒得意了許多年”。但在此之后有一年的春天,阿Q挑釁王胡不成反倒被王胡打了一頓,由此他想到的是“皇帝已經(jīng)停了考,不要秀才和舉人了,因此趙家減了威風”,這才遭受到原本被他奚落慣了的王胡的欺辱。依照侯文說法,阿Q生年在一八九二年,皇帝??际窃诠饩w三十年(一九○五年),那么此時阿Q只有十三歲,但他不僅已經(jīng)因摸過小尼姑的臉頰而激起性欲,以至還跪下來求著女傭吳媽要與她“困覺”。而阿Q認趙府為本家因更在數(shù)年之前,即為十歲左右,尚是少年的阿Q不僅喝酒、打架,還想女人,顯然是不合常理的。問題出就出在侯先生據(jù)以推測阿Q年齡的依據(jù)上。侯先生在文中明確點明他是根據(jù)魯迅小說原文中阿Q在被槍斃前說過的“過了二十年又是一個”這句話為直接依據(jù)來推定出阿Q大約活了二十歲。那么,首先我們有必要弄清楚在這句“豪言壯語”中為何偏偏是二十年,而不是過了十年或者三十年呢?在解答這一問題之前,我們先要了解一下“二十年”對于傳統(tǒng)男子而言有著怎樣的意義。按照古代習俗,“男子二十,冠而字”,也就是說男子二十歲時方才舉行冠禮也即成人禮,并賜以字,以示成年,“已冠而字之,成人之道也”。因而男子二十歲起才算成年,也即具備了成為好漢的資格,所以方有“二十年后又是一條好漢”的說法。死刑犯在受刑時喊出這一口號的真實含義是指被處死后重新投胎轉世二十年后又是一條好漢了,而不是像侯先生所理解的那樣可以以此標識受刑人年齡的。
那么小說中阿Q死時到底是多大年紀呢?其實,小說中已經(jīng)明確點明,在《戀愛的悲劇》一章中,阿Q摸過小尼姑臉頰后想入非非,“誰知道他將到‘而立’之年,竟被小尼姑害得飄飄然了”,其時是在宣統(tǒng)三年的春天,到秋天阿Q即被當成搶案元兇行刑示眾,距離“將到而立”的文中表述又過了半年時間,照此推算,阿Q受刑時已經(jīng)基本年滿三十歲。宣統(tǒng)三年阿Q受刑喪命是一九一一年,那么對應的出生時間大約是一八八一年(也即與作者魯迅的生年相同)。
除了根據(jù)原文做出上述的大致年齡推斷外,魯迅自己也曾在其他文章里提到過阿Q的年齡問題。他在作于一九三四年的《寄〈戲〉周刊編者信》中曾就《戲》周刊上刊發(fā)的幾個阿Q畫像發(fā)表過意見,“以為阿Q該是三十歲左右,樣子平平常?!?,這與《阿Q正傳》中的阿Q“將到而立”之年的描述是一致的。
由此可見,侯先生之所以在阿Q年齡問題上出現(xiàn)近十歲的疏漏,除了受到阿Q臨刑前所喊口號的誤導之外,與對文本的粗略閱讀也有一定的關聯(lián),因而使得做出的一系列推定和結論都建立在誤讀和疏漏的基礎上,由此使得《阿Q的年代問題》一文也失去了應有的價值和意義。
在現(xiàn)代文學批評和文學史著中,常有關于阿Q姓氏問題的批評介紹文字,早在一九四一年,張?zhí)煲碓凇墩摗窗正傳〉》一文中即以與阿Q對話的方式提出:“還有。甚至于趙太爺不準你姓趙,致使你一輩子沒有一個姓氏?!憋@然張?zhí)煲硎钦J同于阿Q原本姓趙的,否則阿Q便不會在趙太爺不準姓趙后沒了姓氏。建國后涉及到阿Q姓氏問題的文學史著和批評文章更是不勝枚舉,對此進行梳理后我們發(fā)現(xiàn)絕大部分都認為阿Q原本姓趙,但趙太爺卻不準許。由于例證過多,我們無法一一列舉,現(xiàn)按時間順序撮其要者摘錄如下,以窺斑見豹:
1、趙太爺?shù)纳贍斨辛搜笈e人,因為阿Q姓趙,他覺得也很光榮。可是趙太爺覺得阿Q這樣的窮光蛋,居然也姓趙,是羞辱了他,所以他不準阿Q姓趙,并且打他、罵他……
2、“阿Q正傳”中的趙太爺,那更是盡人皆知的封建惡霸地主。他姓趙,就不準無地無權無勢的阿Q姓趙。他覺得阿Q姓趙是對他趙府的辱沒……倘要姓趙,阿Q是必須重新脫胎換骨的!
3、趙太爺高踞于勞動人民的頭上,已經(jīng)達到了何等的狂暴程度!他竟然想把阿Q的姓氏一筆抹消,有他姓趙,就不許阿Q姓趙,天下有這種道理嗎?其實這也并不奇怪,在封建社會中,沒為人奴的人,有幾個保住了他們的真名實姓!
4、甚至因為在未莊有趙太爺姓趙,就不準阿Q姓趙。有一次由于阿Q偶然說出他姓趙,他和趙太爺原來是本家,就挨了一次毒打,他連姓趙的資格也被剝奪了。
5、趙太爺也明知阿Q姓趙,是自己的“本家”,但他蠻橫霸道至極,竟不準阿Q姓趙……可見他是多么驕橫恣肆,多么飛揚跋扈……足見當時農(nóng)民階級與地主階級的對抗性矛盾是何等尖銳。
6、趙太爺可以隨便打阿Q的嘴巴,可以隨便剝奪阿Q姓趙的權利,這就可以看出阿Q處于怎樣一種階級關系之中。
7、趙姓是未莊的大姓,如果阿Q姓趙,那便意味著他有著較高貴的血統(tǒng),他也可以傍著本家趙太爺這棵大樹而免遭旁姓的欺負。姓氏是父母給的,也是天生的,別人無權,也無法更改,但趙太爺卻不準阿Q姓趙。這個事件既顯示出趙太爺?shù)淖愿咦源?、稱王稱霸,也表明阿Q的低賤。他太無能了,所以同族人不愿與他同姓,想要開除他的族籍。
8、魯迅小說中處于上層階級的鄉(xiāng)紳……他們擁有話語權……因此,趙太爺可以剝奪阿Q姓趙的權利。
9、人的姓氏本自祖宗,趙太爺竟剝奪了阿Q姓趙的權利,并用‘會’、‘配’這樣的字眼,實在是猖狂蠻橫到了極點。
上述節(jié)選的片段從時間跨度上自一九五○年代一直持續(xù)至今,都認定阿Q原本姓趙,只是在趙太爺?shù)膹妱輭浩认路蕉沟冒有名無姓,其中4、5、8認為阿Q不但姓趙,而且就是趙太爺?shù)谋炯遥?、3、5、6、9還據(jù)此以階級話語進行階級分析。
除此之外,也有極少數(shù)人認為阿Q可能原本并不姓趙,譬如徐震就曾在文中這樣寫道:“趙太爺不準阿Q姓趙……阿Q即使原本姓趙,也只能啻存腹誹,赤膊擘頭之后,走回土谷祠去?!痹摼渲兴浴鞍即使原本姓趙”顯然是傾向于認為阿Q原本并不姓趙。
要想解開阿Q的姓氏這一充滿歧義的問題,作者魯迅自然是無法繞開的。然而現(xiàn)有證據(jù)表明,魯迅對于阿Q是否姓趙是有意模糊設定的,其目的是為了“在消滅各種無聊的副作用,使作品的力量較能集中,發(fā)揮得更強烈”。他在《答〈戲〉周刊者信》中明確說過:“為免除這些才子學者們的白費心思,另生枝節(jié)起見,我就用‘趙太爺’,‘錢大爺’,是《百家姓》上最初的兩個字;至于阿Q的姓呢,誰也不十分了然?!庇纱丝梢?,魯迅是為了防止穿鑿附會、對號入座以至“另生枝節(jié)”,故意將阿Q的姓氏弄得“誰也不十分了然”。因此我們惟有嘗試著從小說文本中來找尋答案。
在《阿Q正傳》第一章,喝了兩碗黃酒的阿Q在得知趙太爺?shù)膬鹤舆M了秀才后第一次向別人說起他的姓氏,說他和趙太爺原是本家,而且細排起來他比秀才還要高出三輩,因此博得眾人有些肅然起敬。第二天,阿Q被地保叫到趙太爺家里,當面質(zhì)問時他卻始終不敢開口,不僅被趙太爺打罵一通,還謝了地保二百文酒錢。在此值得我們特別注意的倒是旁觀者的言語和態(tài)度,“知道的人都說阿Q太荒唐,自己去招打;他大約未必姓趙,即使真姓趙,有趙太爺在這里,也不該如此胡說的”,此后便再無人提起阿Q的姓氏。通過以上簡短的介紹,并不能直接得出阿Q姓趙的結論,但卻給予我們諸多提示,通過假設來推測驗證便可見出究竟。
第一,我們假定阿Q姓趙,與趙太爺是本家,阿Q同時也就應該是貨真價實的未莊人。
果真如此的話,那他在和別人口角時所說的“我們先前——比你闊的多啦”基本上應該是真實的,因為同在一個村莊內(nèi)生活著,家家戶戶上下幾輩人的情況都是一清二楚的,如果阿Q祖上從未闊過,那么和阿Q口角的人絕不可能認著他胡編亂造、肆意吹噓的。既然阿Q的先人極有可能“闊過”,那更不可能在未莊連姓氏是什么別人也不知道的。退一步講,即便阿Q家從未闊過,或者他的父母在他幼年懵懂時即已離世,祖輩居住于此的他也斷無姓氏自己不知也不為人知的道理,絕無自己忘記別的村民們也集體忘卻的可能。況且“未莊本不是大村鎮(zhèn)”,如果阿Q真的并不姓趙,只是想通過與趙太爺攀本家來抬高身價,那他也只有在當著未莊以外人面前如此說才有可能被別人采信,而不可能當著同村人的面如此胡吹亂侃、吹噓炫耀,這樣的西洋鏡連拆穿的必要都沒有,又怎么可能會博得眾人肅然起敬呢?
除此以外,如果阿Q真的姓趙,那么趙太爺招來阿Q后的一系列問話便顯得有些荒誕不經(jīng)了,“阿Q,你這渾小子!你說我是你的本家么?”“你敢胡說!我怎么會有你這樣的本家?你姓趙么?”“你怎么會姓趙!——你哪里配姓趙!”配不配姓趙暫且不論,明知道阿Q姓趙的趙太爺會問出阿Q是否姓趙這樣幼稚白癡的問題嗎?追問阿Q是否是本家倒還在情理之中,但“你姓趙么?”“你怎么會姓趙!”卻顯得有些不倫不類,不著邊際了。也許有人會說是趙太爺嫌貧愛富,恐怕認了阿Q這樣的本家有辱家風,因而才會剝奪掉阿Q姓趙的權利。但問題是姓氏本身能否像財物一樣輕易地被剝奪呢?在小說里,阿Q調(diào)戲吳媽后,文中說趙府“真正本家的趙白眼、趙司晨”都在場,此處魯迅特意點明“真正本家”這四個字,顯然是有所指的,一來說明趙家真正的本家確有其人而絕非阿Q,二來也借此排除了趙太爺因嫌貧愛富而不認本家的可能,因為此二人的經(jīng)濟狀況比起阿Q來雖要略好些,但與趙太爺家之間的差距卻不是一星半點的。
另外,魯迅在小說開頭介紹阿Q籍貫時也已經(jīng)點明:阿Q“雖然多住未莊,然而也常常宿在別處,不能說是未莊人,即使說是‘未莊人也’,也仍然有乖史法的”。由此可見,小說中的阿Q極有可能根本就不是土生土長的未莊人,他只是出于謀生的需要才來到未莊的。加之,通過剛才的分析也已證明阿Q與趙太爺是本家一說難以成立,因而凡是說阿Q原本是未莊趙姓且是趙太爺本家者都是有失妥當、難以成立的。
第二,我們假定阿Q姓趙,但他不是未莊人,因而也不可能與趙太爺是本家。
但問題是如持此論的話,阿Q在未莊待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難道此前就沒人知道他的姓氏嗎?從小說里介紹的阿Q的“行狀”不難看出,阿Q雖然平日里常在未莊出沒,并且常住在土谷祠內(nèi),但事實上人們只有在忙碌的時候才會因需雇短工記起阿Q,一有閑空“連阿Q都早忘卻”??梢?,阿Q在村人眼里原本就是可有可無,除了做工外無人真正關心阿Q這個人,更遑論其姓氏。不僅阿Q如此,小說中同為雇工的小D也是有名無姓。既然阿Q是外來者,他真的姓趙也不可能是趙太爺?shù)谋炯?,但他卻又公然聲稱自己不僅是趙太爺?shù)谋炯?,而且還比趙秀才高三輩,也就是說他是趙秀才的曾祖輩,趙太爺?shù)臓敔斴?。對于極其重視宗法倫理和家庭倫理的中國人而言,這簡直是無法容忍的,不惟趙太爺,就是村里的普通村民也是不能饒恕的。照此而論,趙太爺“滿臉濺朱”以致怒不可遏地“跳過去,給了他一個嘴巴”,這樣的行為本身多少也是出于人之常情,不無合理之處。況且趙太爺在動手打阿Q之前,連著追問阿Q是否是他的本家以及阿Q是否姓趙,這實際上也已給了阿Q當面解釋的機會。但阿Q一直沉默以對,這在明知阿Q不是其本家的趙太爺看來自然會認為阿Q不會姓趙的,接著才講出“會”“配”之類的話來。自知理虧的阿Q自始至終非但“并沒有抗辯他確鑿姓趙”,事后還謝了地保二百文酒錢。這也從反面證明阿Q當著眾人面所講的并非事實,而是他為了攀同宗借以自重的表現(xiàn)。得到報告的趙太爺質(zhì)問阿Q的起因及禁止阿Q姓趙都并非指向要真正搞清阿Q是否姓趙這一問題,而是在于阿Q為借以自重誤攀同宗且聲稱比趙秀才高三輩這一節(jié)點上,從中更多體現(xiàn)出的是宗法倫理而并非階級壓迫。
第三,我們假定阿Q既不姓趙,也不是未莊人。
如果果真如此的話,那么就根本不存在趙太爺惡意剝奪阿Q姓趙權利的問題,自然也談不上階級壓迫,其行為是對于阿Q信口開河、誤攀本家的一種懲戒而已,借此折射出阿Q“精神勝利”法的弊病。趙太爺、錢太爺之所以受到居民的尊敬,“除有錢之外,就因為都是文童的爹爹”,因為“文童者,將來恐怕要變秀才者也”,因而在未中秀才前,阿Q為了表明自己精神上的優(yōu)越就常說:“我的兒子會闊得多啦!”現(xiàn)在趙太爺?shù)膬鹤右呀?jīng)進了秀才,阿Q大約以為自己真有個兒子也不過如此,那便只有當秀才的曾祖父才能表現(xiàn)出自己的精神優(yōu)越,因而故作此言,況且他的確也因此讓幾個不明就里的旁聽人有些“肅然起敬”。而趙太爺為了趙家的顏面又豈能任憑阿Q胡鬧,因而才動手打罵了他。單從魯迅行文立意來看,此種情況有著更大的可能性,那便是著意揭示阿Q身上所暴露出的“攀附權貴”借以自重的國民劣根性,而不是從階級視角反映階級壓迫的問題。同時,在小說中魯迅特意點明阿Q是在喝了兩碗黃酒后手足舞蹈說出的,可信度自然會大打折扣,也正因此他才會在第二天遭到趙太爺質(zhì)問時只好沉默不語;知道的人也都說阿Q太荒唐,“大約未必姓趙,即使真姓趙,有趙太爺在這里,也不該如此胡說的”?!按蠹s”、“即使”等語義雖然并不明確,但卻也隱約透出阿Q極有可能并不姓趙,“即使姓趙”,“也不該如此胡說”所指的顯然并不是阿Q說自己姓趙是胡說,而是他不該信口開河說自己比趙秀才高三輩。
綜合來看,阿Q到底是否真的姓趙這一疑團或許永遠也無法解開,因而第二、第三種情況都有可能存在。但無論是哪一種情況,不加辨別地直接說趙太爺不準阿Q姓趙乃至以此作為階級壓迫和精神剝奪的直接證據(jù)都是不夠嚴謹、有失妥當?shù)?。同時需要說明的是,我們并非有意為趙太爺做翻案文章,小說中的確含有階級壓迫的事實和具體例證。比如趙太爺家里點油燈時只有兩種情況,其一是讓未進秀才時的趙大爺點燈讀文章;其二便是阿Q來做短工時準其點燈舂米。在別人家吃過晚飯后阿Q本就可以回土谷祠了,但唯獨在趙家卻因享有“點油燈”的“特殊優(yōu)待”而不得不夜間繼續(xù)做工,而生活如此節(jié)儉甚至有些吝嗇的趙太爺是不會為此吃虧的。不獨趙家如此,舉人家里更有過之,阿Q進城后在舉人府上幫忙,“真能做”的阿Q不久后就“不高興再幫忙了,因為這舉人老爺實在太‘媽媽的’了”。由此可以見出“為富不仁”者對阿Q都有著超常的經(jīng)濟剝奪和階級壓迫。但是簡單截取“不準阿Q姓趙”這樣的只言片語作為論說的基礎乃至作為階級壓迫的直接證據(jù)都是不恰當與不嚴謹?shù)?。然而,讓人頗感遺憾的是,論者在行文時對此并沒有足夠的重視,不僅有種種誤讀之處,更有論者還對此進行過度闡釋,妄圖發(fā)現(xiàn)其中隱藏的“微言大義”。
羅崗先生在《阿Q的“解放”與啟蒙的“顛倒”——重讀〈阿Q正傳〉》一文中即試圖闡發(fā)阿Q姓氏背后蘊藏的重要意義。他將阿Q姓氏問題提到了無以復加的重要位置:“小說關于‘阿Q姓什么’的討論,構成了‘作者’為阿Q‘做正傳’的起點;關于‘阿Q想姓趙,趙老太爺卻不讓他姓趙’的敘述,構成了阿Q整個生命故事的起點;然而更重要的是,倘若把《阿Q正傳》視為魯迅對“辛亥革命”最深刻的反思,那么他就通過對‘阿Q姓什么’的討論和對‘趙老太爺不準阿Q姓趙’的敘述,將‘鄉(xiāng)里空間’的崩潰作為反思‘辛亥革命’的起點?!比欢罹科鋵?,我們卻不得不說羅先生的立論基礎并不牢固。下面我們即以具體文本為例進行分析:
姑且不論他是不是酒后胡說什么“比秀才長三輩”,從阿Q作為長輩為本家的孩子中了秀才感到光彩的行為來看,其實相當符合“鄉(xiāng)村共同體”的倫理習俗。
羅先生業(yè)已注意到阿Q“比秀才長三輩”純屬無稽之談,不足采信,但接下來卻又說阿Q作為“長輩”為本家的孩子——趙秀才感到光彩,則又明顯地將阿Q當成了趙秀才的長輩,卻完全忽視了阿Q胡謅自己是趙家長輩借以炫耀的可能。如果阿Q根本就不是所謂的“長輩”的話,又何來符合“鄉(xiāng)村共同體”之說?
然而與阿Q的行為形成對比的是,作為“士紳”的“趙老太爺”本應該比普通鄉(xiāng)民更自覺地維護這種倫理習俗,可是他的所作所為卻恰恰相反,趙老太爺不準阿Q姓趙——“你怎么會姓趙!——你哪里配姓趙!”——這從根本上破壞了“鄉(xiāng)村共同體”的倫理習俗和秩序。
如同前文所述,趙老太爺根本沒有認阿Q為本家的想法和可能,他連并非未莊人的阿Q是否姓趙都不得而知,又怎么可能稀里糊涂地去認阿Q為本家,甚至是爺爺輩的長輩呢?換句話說,他即便想要“維護這種倫理習俗”,其前提也必然是要建立在弄清阿Q與趙家的倫理關系及輩分排列之后方才可能,而這一切恰恰是無需證實便一清二楚的——阿Q絕無可能是他的本家,因此他“不準阿Q姓趙”的行為本身恰恰就是在為了澄清門戶,對于膽敢破壞“這種倫理習俗”的挑釁者予以懲戒,又何來破壞“‘鄉(xiāng)村共同體’的倫理習俗和秩序”一說?
羅文又說:“趙老太爺”對阿Q的驅趕與放逐的行為正是對上述原則的踐踏和背叛。導致的結果是,未莊的人們認定阿Q“大約未必姓趙”,更關鍵的是,他“即使真姓趙,有趙太爺在這里,也不該如此胡說的”。連“姓”都要獨占,何況其他?究竟誰是標榜“相互扶持、互幫互助”的“鄉(xiāng)村共同體”的破壞者,豈不一目了然嗎?
首先需要澄清的是,趙太爺在不準阿Q姓趙之后非但沒有驅趕與放逐阿Q,反而繼續(xù)讓阿Q到家做“舂米”之類的短工,仍然是阿Q的主顧,阿Q本人反倒因為冒認本家并在遭到趙太爺打罵之后依然“得意了許多年”。即便后來也并不存在羅先生所說的“驅趕與放逐”一說,阿Q發(fā)生“生計問題”是在他調(diào)戲吳媽之后,包括趙太爺在內(nèi)的主顧們都不再雇用他打零工,阿Q生活無著方才打算進城去的,但整個過程都沒有所謂的“驅趕與放逐”。其次,對于趙姓獨占的問題,前文也已強調(diào)指出過,且不論趙太爺能否獨占趙姓,即便是要獨占趙姓也是針對阿Q不但攀本家還要高趙秀才三輩而言的。小說中“知道的人”強調(diào)阿Q即使真姓趙,也不該如此胡說,所指的恰是這一點。可見公眾輿論是傾向于趙太爺一方的,但這也并非純?nèi)皇怯晌窇众w太爺?shù)囊谷?,而是更多地從宗法倫理觀念出發(fā)的。羅先生所說的下面這段話更讓人覺得不著邊際:
按照“鄉(xiāng)村共同體”或“鄉(xiāng)里空間”的理想構成,作為主導者的“士紳”階層如“趙老太爺”之類人物,應該以保全“共同體”的整體利益為己任,即使面對“窮人”,也不是一味打壓排斥,而是共同救濟吸納。所謂“富貴人家,常肯救濟貧窮;貧窮人家,自然感激富貴”,這是明清以降各種“鄉(xiāng)規(guī)民約”的共同訴求,“大富戶若行救濟,則貧民有所依靠,思亂邪心也就會自行消融。貧民感激并隨順富戶,富戶就可以使他們安分守己,不會‘一朝暴富’而挑起暴亂”,于是形成了穩(wěn)定的“鄉(xiāng)村共同體”或“鄉(xiāng)里空間”。
我們不禁要問,單就阿Q姓氏問題的爭論能否戴上如此大的帽子呢?是否羅先生意指趙太爺不僅應該承認阿Q姓趙且是本家又是他的祖輩,然后因阿Q貧窮為維護“鄉(xiāng)村共同體”起見再加以救濟,以此削除貧富,減弱矛盾,獲得皆大歡喜的“大團圓”結局呢?
綺樓雖美,但建立在流沙之上豈不也是枉然。針對魯迅研究中出現(xiàn)的誤讀及過度闡釋問題,其實很早就已引起專家學者的注意和重視,孫玉石先生在《談談魯迅研究中的“過度闡釋”問題》一文中就曾經(jīng)專門提出要警惕魯迅研究中的過度闡釋問題,為此孫先生特意強調(diào),“在無法企及的作者意圖與眾說紛紜、爭持難下的讀者意圖之間,顯然還有個第三者即‘本文意圖’的存在,它使一些毫無根據(jù)的詮釋立即露出馬腳,不攻而自破”。時至今日,這仍然是至理名言,值得魯迅研究者再三思量。
(責任編輯 李桂玲)
田豐,山東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