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康康
如果你愿意,不妨和我坐在一起,來談談對這個冬天的印象。其實我并不能算作一個自由的人,我有時會很煩,很痛苦。但坐在這個冬日某一天的下午暖和然而又感覺格外空曠的院子里,我又恢復了孩提時代的那種單純和溫馨。冬天來了,樹葉絕大部分都落了。這時候你會覺得落光了葉子的天空原來是這么空,這么容易讓人極目遠眺,卻又容易染上一種對春、對夏、對秋的淡淡的懷念。只有在這時候,一個人才覺得一年快結(jié)束了,不由得有一種冬天固有的疲倦影響著你。我常常想,冬天是最適宜于人衰老的,同樣的道理,也最適宜于人們的成長。當然,這與短暫的日子無關,與你的無聊無關。
在風中慢慢地打量片片從高處往下落的葉子,其實是很美的。有時候自己也數(shù)不清在一棵樹上會懸掛著多少種顏色的葉子,或者在一片葉子上一下子會聚集多少樣顏色,大自然賦予落葉短暫的色彩我往往無法用言語來一一界定,我在它們面前,更多的是學會了沉默。假如我空閑的時間多,我會在樹下多站上一會兒,不必去做太多的想象,其實這已經(jīng)足夠,落葉已經(jīng)比我們更懂得沉默,那么我們就應該小心翼翼地保護這種親切的氛圍;如果你愿意,你不妨也將自己想象成一片落葉,在故鄉(xiāng)的一些地方,抑或在遠離故鄉(xiāng)的一些地方,像昨天一樣生活著,也像明天一樣生活著。
我在深夜里讀書的時候忽然想起外面的落葉。雪剛停,云層很厚,出到外面,落葉已經(jīng)和黑夜混為一體。我想假若有一天我的眼睛看不見了,感覺落葉就應該是這種樣子。
小時候我并不算一個很膽大的孩子,夜晚走路,落葉在身前身后的沙沙聲總使我疑心周圍睜大著許多雙恐怖的眼睛,或許生活中對于“鬼”的印象,就是那樣根入意識之中的。長大后,我還對“鬼”心有余悸,雖然它們也許對我已算足夠的客氣,讓我平平安安的長大,會愛,會恨,會在一些陽光下打量一地的落葉。
有時候,在北風中你會看見一兩片還沒有來得及落下的葉子被風和一個匆匆而來的季節(jié)風干在枝頭上,綠綠的,遠遠地看見,就像一兩只樸素的鳥停棲在那里,內(nèi)心剎那間泛起的感覺真的是很豐富。
我曾在冬夜躺在滾燙的土炕上聽著屋外互相推搡的落葉的聲音感到難以入眠。我的生活,乃至生命許多年只是與鄉(xiāng)村發(fā)生著聯(lián)系,我想象不到這些抑揚頓挫的聲音與什么混凝土有關,我更容易想起比這更早的某一年與這相差無幾的時候在類似的場合經(jīng)歷同樣的事情。那些落葉如鳥鼓翼欲飛,卻好像總遠離不了你的身邊。只是后來自己才明白,是四季不斷,落葉不斷地緣故啊,可惜我沒能與哪一片落葉成為至交每次相逢總能認出它。我是一個很粗心的人。
在這一個冬天開始的時候,看著一地的落葉我就有了寫寫它們的沖動,雖然不是很強烈,但是偶爾提筆,還是能夠留下一些文字,這時候我便漸漸地迷戀起文字來,只有到這時候,我書寫的文字才真正屬于我自己。這是不假的。
我不知道為什么會對大自然這么敏感,就像說不清為什么我會在某天黃昏會被一片落葉觸地的聲音所打動。
西方人傳說天鵝在臨近死亡時會忘卻自我地歌唱。在我看來,鍍滿落日余暉的一地葉子也擁有這種本能,那種歌唱與喧囂的世界恰恰形成鮮明的對比,它們太珍惜自己的聲音了。或者說,它們太珍惜自己的歌唱,所以從枝頭到地上,在這短短的時間里,幾乎大多數(shù)人都聽不見落葉是怎樣歌唱的。其實那就是真正的天籟。我們形容不出來,要么感動,要么無動于衷。
一片葉子,從枝頭到地面,這樣的距離在它的心里有多長?我曾經(jīng)在夏夜里虔誠地聽過杏子從樹上落地的聲音;我也曾經(jīng)在夏天開始不久的時候在樹下一如既往地發(fā)現(xiàn)過幾片新鮮的落葉,其實,面對它們,和面對秋天的一地落葉都是一樣的,這里面有“結(jié)束”,也有“開始”,而你遇見的那些落葉,恰恰是你正好遇上了,或者說,是它們恰恰遇上了你,如此而已,但愿你能夠理解。我們有我們的世界,落葉也有落葉的世界。
在冬天的黃昏,如果你認真地聽,如果你心平氣和地立在一棵棵樹下認真地聽,你便會感覺到外表上剛剛平靜下去的落葉其實此時此刻一片喧嘩,一片片葉子從枝頭來到地面,和樹木和大地會有太多太多的話要說,這里面有徹夜的長談,有喃喃自語,有依依不舍,也有從土地里獲得生命又重歸于土地化作泥土時的深情和眷戀。這里面有大徹大悟,也有不徹不悟。
冬天的晚上聽著外面風吹動落葉的聲音會使人容易想起那些剛剛過去的日子,想起那些日子的陽光和藍天。當一個人躺在故鄉(xiāng)的冬夜里慢慢地咀嚼著那些沙沙的響聲的時候,仿佛嘴里同時也咀嚼著許多果子的味道。在這個時候,為什么不失眠呢?聽著落葉的聲音,在漫長的冬季里應該胡思亂想,如同童年時候愛幻想那樣,落葉在風中正一片片遠離我們而去,在荒蕪的冬天里,我在記憶中開始一一撿拾那些遙遠的落葉,有些落葉撿起來,上面還帶著新鮮的露水,有時在夢中,仿佛自己也已經(jīng)成為一片陳年的落葉,在世人看不見的某個地方完完整整地躺著。
在時間里落著的那些葉子,而今,你們都在忙碌些什么?許多葉子在我的記憶深處依然是要用上一個月,甚至更長的一段時間才能慢慢地從樹上飄落下來,它們實在有太多的悄悄話在臨行前要和枝干說,如同上帝的孩子老到一定的程度,要化作云彩之前與上帝之間的長久絮叨。許多年前的葉子在我睡夢深處仍然在慢慢地落著。甚至有時候我分不清哪些是去年的抑或更遠時候的葉子,哪些是今年的葉子。葉子從枝頭墜落到地面的一剎那會想起它的前生,想起前世的四季和人們,那么,在它輕輕觸地而亡的那極短的瞬間,它的心情一定是無限地復雜。雖然所有的落葉最終都歸于塵與土,然而在它們生前,在它們年輕的時候,每一片葉子都應該有不同的遭遇和位置,它們沒有在一模一樣的空間和時間出現(xiàn)過,它們每一個都有一個自足的世界,在某一個冬季來臨的時候,一切結(jié)束。生前得到的,就此安息,未曾得到的,也從此安息。因為還有來者,還有來年的生長和躁動,面對一地落葉,或許,一代人的夢想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