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動、形的分類問題一直是漢語語法研究的核心問題,雖然成績斐然,但成果卻見仁見智。以形容詞為例,它們是否有獨立的詞類地位,句法功能是什么,典型的特征又是什么,至今還沒有一個統(tǒng)一的答案。為解決這些問題,李泉教授做了專門的研究,并出版了《單音形容詞原型特征模式研究》(商務印書館,2014年7月第1版,以下簡稱《研究》)。《研究》是李先生在其博士論文的基礎上經過多年打磨、完善形成的,是一部代表了當前單音形容詞研究最高水平的學術專著。讀過《研究》后,筆者有以下一些感想:
一、《研究》基礎性強、學術價值高
說它基礎性強,是因為:(1)詞類是語法研究的基礎。沒有名、動、形等詞類的劃分,就沒辦法談語法,也沒辦法學習和教授語言(袁毓林等,2009)。因此,講語法先要講詞類,有了詞類才方便我們講語法(沈家煊,2009)。(2)具體到一類詞,單音詞是基礎。在現(xiàn)代漢語中,雖然雙音詞的數量居多,但它們是在單音詞的基礎上產生的,在分布范圍、穩(wěn)定程度、使用頻率等方面都遠不如單音詞。以頻率為例,“單音詞的平均使用頻率是350次,雙音詞的平均使用頻率為60次,前者是后者的近6倍?!保≒30)因此,《研究》將單音形容詞做為形容詞之本、形容詞研究之本,是正確的。
說它學術價值高,不僅因為它關注的是形容詞的基本問題,解決了該問題,能為其他問題的解決提供理論或方法上的借鑒;而且,還因為它探索出了一套適合漢語詞類研究的方法。具體來說:
(1)一改傳統(tǒng)的以“詞”為單位的統(tǒng)計方法,而采用以“義項”為單位的統(tǒng)計方法。這有助于詞類研究的深入和細致。(2)突破傳統(tǒng)的只考慮“組合能力”和“充當句子成分能力”的局限,將“構成功能句的能力”也納入了統(tǒng)計之列。與此同時,統(tǒng)計指標也達到了16項。具體包括:受程度副詞修飾、受否定副詞修飾、帶動態(tài)助詞、帶賓語、重疊、進入祈使句、進入比較句、做主語、做謂語、做定語、做補語等。(3)突出了第三個層面的價值。三個層面和兩個層面看似沒多大的差別,但新加入一個層面后,比較就會由1種可能變成了4種可能。舉個例子來說,如果只有a、b兩個參數,那么只能是a和b的比較;而如果有了a、b、c三個參數,不但可以比較a和b,還可以比較a和c、b和c,甚至a、b、c同時比較。三個層面相互參照、相互驗證,“符合原型理論的思想精髓”,也容易從中發(fā)現(xiàn)一些原來不易發(fā)現(xiàn)的規(guī)律。比如,單音形容詞的原型特征具有高度的“相關性”和“對稱性”、單音形容詞內部具有“均質性”和“差異性”的規(guī)律,就是通過多層比較得出的。
二、質疑舊論、確立新說
《研究》開篇指出:“形容詞的研究現(xiàn)狀表明,某些共識性的成果由于新的研究和發(fā)現(xiàn)而受到質疑和挑戰(zhàn),而有關形容詞的主要句法功能究竟為何這樣一個核心性的問題還遠遠未達成共識?!保≒22)拿單音節(jié)形容詞來說,前人研究中至少存在以下疑點:(1)凡是能自由受程度副詞修飾的形容詞一定都能被“不”否定嗎?(2)有區(qū)分動態(tài)形容詞和靜態(tài)形容詞的必要嗎?(3)單音形容詞重疊后,后一音節(jié)一定會變調或兒化嗎?(4)重疊既可表“大量”又可表“小量”嗎?(5)形容詞重疊本身“含有愛撫、親切的意味”嗎?(6)主賓語位置上的形容詞已經名詞化或名物化了嗎?
這些問題,有的長期飽受爭議,如(6);有的近幾年才出現(xiàn),如(2)(4);有的看似已經達成共識其實還有必要作進一步討論,如(1)(3)(5)。應該說,質疑這些問題不難,難就難在如何做出一個更合理的解釋,對于那些長期飽受爭議的老問題來說,尤其如此。對此,《研究》沒有選擇回避,也沒有滿足于質疑,而是迎難而上,“推求本原,是正確失,發(fā)前人之所未發(fā),令人耳目一新”(趙金銘,見序言第2頁)。比如:
對于(1),有學者就表示贊成。而《研究》卻發(fā)現(xiàn):
表1:單音形容詞同時受“很”“不”修飾的情況(P68)
語法特征 詞項數(個) 所占比例(%) 舉例
[+很,+不] 373 53.28 暗、慘
[-很,-不] 229 32.71 棒、僵
[-很,+不] 33 4.71 反、慣
[+很,-不] 64 9.14 殘、廢
可見,單音節(jié)形容詞能受什么修飾、不能受什么修飾不是絕對的“一刀切”,能受“很”修飾的形容詞未必都能受“不”的否定。從統(tǒng)計數據來看,形容詞內部存在著一個原型連續(xù)統(tǒng),只有那些原型形容詞才能既受“很”的修飾又受“不”的否定,即[+很,+不];除此之外,其他形容詞并不具備這樣的特征。再如:
對于(5),不少學者表示贊成,甚至寫入了現(xiàn)代漢語教科書。而《研究》卻發(fā)現(xiàn),這樣的看法與語言事實不符。試比較:
圓圓的小臉兒 ?彎彎的眉毛 ?紅紅的嘴唇
圓圓的腦袋 ? ?彎彎的扁擔 ?紅紅的眼圈
如果說前一行有“可愛”之意,能夠接受;但如果說后一行也有“可愛”之意,是絕對不能接受的。由此可見,“可愛”與否并不取決于形容詞,也不取決于形容詞的重疊,而“取決于事物本身,取決于整個結構所表達的事物是否可愛”(P97-98),論證雖然寥寥數語,但卻巧妙地揭示出了“愛撫、親切、可愛”與形容詞重疊無直接關系這樣一個事實,很有說服力。
類似的精妙討論《研究》中還有很多,限于篇幅,不再一一列舉。
三、追求卓越、致力原創(chuàng)
說到原創(chuàng)性,我們認為,《研究》的原創(chuàng)主要有兩點:一個是方法上的,即統(tǒng)計法的創(chuàng)造性使用(這一點已經談過,不再贅述);另一個是原型特征模式上的,即建構了一個單音節(jié)形容詞的原型特征模式。近年來,運用原型理論研究漢語的不在少數,但多局限于單一原型特征序列的描寫上?!堆芯俊窙]有滿足于此,在前人的基礎上又前進了一步——在描寫完原型特征序列后,又把原型序列整合到了一起,構建成了一個原型特征模式框架(“>”,表示“原型度強于”)。
表2:單音節(jié)形容詞的原型特征模式框架(P267)
原型 次原型 非原型
組合能力
(語義) +程度副詞/+否定副詞 >+動態(tài)助詞/+補語 >重疊/帶賓語
構成功能句
(語用) 評價句 >比較句>
疑問句 >祈使句
充當句子成分
(句法) 作謂語
作補語 >作定語
作狀語 >作主語
作賓語
原來我們總以為,詞類連續(xù)統(tǒng)就是一個原型特征序列,只要掌握了一兩組原型特征就能將詞類區(qū)分開來?,F(xiàn)在看來,詞類問題遠比我們想象的復雜,它跨越了句法、語義、語用三個層面。要解決詞類問題,不能只顧句法層面,還應考慮語義和語用層面,只有在原型框架的參照下,才能為詞類問題的解決找到一個更加適合的辦法。比如:
對于單音形容詞做主賓語的問題,如果站在句法的立場上就事論事,就難免陷入循環(huán)論證的窠臼。而如果以原型特征框架為參照,解釋起來就顯得很合理。如果原型理論是正確的,那么:(1)從主賓語位置的角度看,能夠進入該位置的詞語將是一個原型連續(xù)統(tǒng)。名詞是連續(xù)統(tǒng)中的典型成員,形容詞是非典型成員。根據原型理論,典型成員具備原型的多數特征,非典型成員具備原型的少數特征。由于形容詞不是主賓語位置上的典型成員,因此,不需要具備和典型成員一樣多的特征。換句話說,主賓語位置上的形容詞不需要名詞化或名物化。(2)從單音形容詞的角度看,它能充當什么成分不能充當什么成分也是一個原型連續(xù)統(tǒng)。根據《研究》,單音形容詞充當的典型成分是謂語,非典型成分是主賓語。又根據原型理論,典型用法具備原型的多數特征,非典型用法具備原型的少數特征。由于形容詞充當主賓語不是它的典型用法,因此,它不具備主賓語的典型特征,或者說,它沒有名詞化或名物化。(3)從原型特征框架的角度看,單音形容詞除了有做主賓語這一非原型的特征外,還有兩組非原型特征,即“重疊/帶賓語”特征和進入“祈使句”特征。這些特征和做主賓語的特征一樣,都不是原型范疇中的典型成員,都沒有必要具備和典型成員一樣多的特征。(4)從名詞化或名物化的角度來看,如果認為主賓語位置上的形容詞已經變了,那么,就要考慮“重疊/帶賓語”或“祈使句”中的形容詞是不是也變了的問題。如果變了,那么,就會回到“詞無定類、類無定詞”的老路上,這是誰也不希望看到的;如果認為沒變,勢必會造成新的混亂。因為,同樣是非原型特征,怎么可能有的就能造成形容詞的變化而有的就不能呢?這從道理上講不通。簡而言之,不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都不支持主賓語位置上單音形容詞已經名詞化或名物化的說法。
四、建議改進之處
《研究》一書如果再版,可考慮在以下方面做一些修改:(1)從詞典或經典論著中選取語料,能得到詞的典型用例和典型用法,但容易略掉那些非典型的用法。因此,在統(tǒng)計權威語料時,有必要再做一些大規(guī)模的語料驗證工作。比如“瘸”,在權威語料中只能查到受“不”否定的用例,查不到受“很”修飾的用例(北大語料庫中沒有);而通過百度搜索會發(fā)現(xiàn),“很瘸”的搭配還是有的。再如“冰”,在權威語料中有受“很”修飾的用例,沒有受“不”否定的用例;而在北大語料庫和百度中,都能查到“不冰”“很冰”的用例。(2)基于義項的統(tǒng)計,需要面對這樣的一些難題:在某一特定的語境中,如何判斷用的是這個義項而不是那個義項?各義項之間有怎樣的關系?如何區(qū)分詞的上下文意義和義項意義?不同的義項對詞的用法有怎樣的影響?等等。
正如任何著作都不可能至善至美一樣,《研究》也存在著一定的瑕疵,但瑕不掩瑜,無論在研究方法、應用價值還是理論模式上,《研究》都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代表了當前單音形容詞研究的新水平。
(王恩旭 ?北京師范大學漢語文化學院 ?1008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