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磊
(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 朝鮮語系,北京 100024)
韓國小說漢譯的“時空抗譯性”研究
楊 磊
(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 朝鮮語系,北京 100024)
文學作品的翻譯是難度最大的翻譯工作,這已經(jīng)是公認的事實。盡管譯者們通過各種翻譯策略和方法力圖再現(xiàn)小說原文的美感,但是,即便是小說原文,也會因為時代的變遷、個性化的表現(xiàn)手法等因素的存在產(chǎn)生“抗讀性”,讓原文的讀者在閱讀時產(chǎn)生理解上的偏差和障礙。在小說翻譯中,由于時空、文化、語言和文學手法等方面差別,“抗譯性”的存在也是不可避免的。本文以樸婉緒小說為例,就韓國小說在漢譯過程中存在的時空抗譯性的表現(xiàn)形式、形成原因及翻譯時需要采取的應對策略進行探究。
樸婉緒;文學翻譯;韓國小說漢譯;抗譯性1
中韓兩國自1992年正式建立外交關(guān)系以來,在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多個領(lǐng)域的交流合作都取得了令世界矚目的成果。在這種大的背景下,眾多韓國作家的文學作品也被陸續(xù)翻譯到了中國,在韓國電影電視劇之外,形成了韓國嚴肅文學涌入中國的一股“韓流”。
在韓國家喻戶曉的經(jīng)典小說被譯者翻譯后,是否能夠在中國的文化語境中“再現(xiàn)經(jīng)典”?阻礙翻譯的主要因素有哪些?何為佳譯?為了達到佳譯的效果,譯者們使用了哪些翻譯方法和策略?韓國小說漢譯研究與評價應該遵循什么方法?避免哪些誤區(qū)?如能對這些問題加以細化整理研究,將有利于了解韓國文學漢譯的現(xiàn)狀,認識其價值,把握其研究方法。遺憾的是,目前對這些方面的研究還比較匱乏。
將產(chǎn)生于異文化環(huán)境中的文學作品翻譯成其他語言,絕非易事,在現(xiàn)實中有著巨大的難度,文學作品的翻譯之所以是難度最大的翻譯工作,很大程度上來自文學翻譯過程中存在的抗譯性,抗譯性給譯者的翻譯帶來了巨大的障礙。本文擬以韓國著名作家樸婉緒(1931-2011)小說漢譯作品作為研究對象,對其翻譯過程中體現(xiàn)出的時空抗譯性問題進行剖析。
一般來講,翻譯的過程可以分為兩個階段:理解和表達。從文學翻譯來看,首先進入理解階段,這個階段要求譯者對于原作的藝術(shù)境界的主觀認識和原作中客觀存在的藝術(shù)意境相一致,之后再進行表達的處理;在表達階段,也需要譯者力求做到譯文再現(xiàn)的藝術(shù)意境同譯者心目中的原作藝術(shù)意境相一致。
具體對于文學翻譯而言,在理解階段就存在著很大難度,對于文學作品的審美界定就是一個具有相當難度的問題,同一部小說,同一首詩歌,由于理解角度的不同,會有若干種相異甚至相反的理解。這是因為:
首先,作者的個體特征以及自身獨特的文化烙印。一部文學作品,不論長短,都有作者自己的生活經(jīng)歷、知識結(jié)構(gòu)、藝術(shù)修養(yǎng)和創(chuàng)作生涯背景,還有作者本民族的文化和文學傳統(tǒng)、風俗習慣、民族心理和歷史環(huán)境背景。對于這些,譯者未必都十分了解。
其次,文學的多重意義。文學是用藝術(shù)形象反映生活的藝術(shù)形式之一,而藝術(shù)形象作為生活的反映,本身就蘊含著多方面的含意,并不可能只有一種獨一無二的確定性的理解。
再次,藝術(shù)形象的復雜性。作為欣賞者的譯者本身也有自己獨特的生活經(jīng)歷、個性特征和情感體驗,因此,不同的譯者會對同一藝術(shù)形象形成不盡一致的理解,這也在情理之中。
最后,語言轉(zhuǎn)換中的障礙。一位譯者不管多么精通外語,總還是會有千慮一失的時候(張今 張寧,2005:14)。
以上已經(jīng)基本將文學翻譯的難點標示了出來:作者的個體特征以及自身獨特的文化烙印、文學的多重意義、藝術(shù)形象的復雜性,以及語言轉(zhuǎn)換中的障礙等,這些都從不同的側(cè)面反映出了文學翻譯中所存在的困難,而這些困難又從不同的側(cè)面反映出了文學翻譯中抗譯性的存在。
抗譯性的研究最早出現(xiàn)在詩歌翻譯的研究中,《中國翻譯詞典》中有如下記載:
錢鐘書在《中國學和中國畫》一文中提到了抗譯或免譯性。所謂抗譯性,系指詩文不可為而為之的譯或誤譯,當然也不排斥有些佳譯。而中國詩經(jīng)的種種翻譯,仍然能顯示出其自有的藝術(shù)魅力。外國學者讀到經(jīng)過翻譯的中國詩,仍然能多少品嘗出一些中國詩的韻味,領(lǐng)略到中國詩所具有的含蓄簡約,全憑暗示,意在言外或意近旨遠等等特色,錢鐘書在總結(jié)了外國學者對中國詩的種種看法后說:“透過翻譯能那樣鑒嘗中國詩,很不容易,一方面當然證明中國詩的高度藝術(shù)與活力,具有堅強的抗譯或免譯性,經(jīng)得起好好歹歹的翻譯……”
(林煌天,2005:351)
從錢鐘書對詩歌翻譯中的“抗譯性”的界定,可以看出其對所謂的“抗譯性”的界定實際上指的就是“不可譯而譯”。同時也表達了盡管存在抗譯性,但是仍然是不可譯而譯,盡管有時會導致產(chǎn)生誤譯,但是也不排除存在佳譯的情況。樂黛云和王向遠的《比較文學研究》提及錢鐘書的“化境說”時也提到了“抗譯性”的問題:
在這里,錢鐘書首先觸及了文學翻譯理論中所謂的“不可譯性”或“抗譯性”問題。既然翻譯總是免不了“訛”,免不了要對原作“有所遺失或受些損傷”,那就不必“生硬牽強”地拘泥于原文,只要把原文的“風味”保存著就行,“既能不因語言習慣的差異而露出生硬牽強的痕跡,又能完全保存原作的風味,那就算得入于‘化境’”。
(樂黛云 王向遠,2006:191)
抗譯性是原文對于翻譯體現(xiàn)出來的一種抵抗,越是具有獨特的文化、文學特點的內(nèi)容,其被翻譯成其他語言的難度也就越大。鄭海凌(2000:58-59)在他的《文學翻譯學》一書中指出:“各種語言在各自的社會、地理和人文環(huán)境中形成了各自的內(nèi)在規(guī)律和邏輯。它們和思維方式的差異共同作用,導致表達順序、表達結(jié)構(gòu)、表達方法、修辭方式和用詞等方面均有較大的差異。這些差異性必然導致……翻譯的抗譯性?!?/p>
盡管存在抗譯性的內(nèi)容,例如,相當多的人認為詩歌由于其抗譯性的存在是不可譯的,但是,也未能因此阻止譯者們付出努力,世界各國的詩歌作品通過譯者們的努力被翻譯成多國文字介紹到本土之外的許多國家。我們承認抗譯性的存在,承認抗譯性強度到了某種程度便會產(chǎn)生不可譯的現(xiàn)象,例如,中國古代的回文詩、對聯(lián)等。這也從另外一個角度說明了文學翻譯具有的異化特質(zhì)。鄭海凌下面的一段話,也可以很好地說明這一點:
一部作品的風味,實際上是一種民族特色,是彌漫于作品中的精神韻致和獨特的氣息。它以本民族的語言文字表達出來,自然與本民族的語言文字不可剝離。翻譯是一種人為的強制性的文化轉(zhuǎn)移,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必然導致民族風味的異化。把作品從一國文字轉(zhuǎn)變?yōu)榱硪粐淖郑鞯娘L味不可避免地要喪失一部分。翻譯家的任務是正視這種事實,在翻譯的過程中巧妙地彌補這種“流失”。翻譯的藝術(shù)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譯者是否巧妙地以“得”補“失”。
(鄭海凌,2005:197-198)
由此,可以將文學翻譯中的“抗譯性”概念界定為:由于原語和目標語之間存在時間、空間、文化心理、語言習慣、文學手法等差異,特別是文學作品本身存在各自獨特的藝術(shù)性,因而譯者在翻譯時會遇到不可譯或容易產(chǎn)生誤譯、無法達意的現(xiàn)象,這種現(xiàn)象就叫做文學翻譯的“抗譯性”?!翱棺g性”也是文學翻譯的本質(zhì)特征的一種表現(xiàn)。
關(guān)于抗譯性的研究,目前主要是集中在詩歌翻譯、對聯(lián)翻譯還有關(guān)于小說翻譯的零星研究①。其中,以詩歌作為研究對象的成果出現(xiàn)得較早,數(shù)量也較多。
可以說,正是由于抗譯性的存在給古往今來的譯者們帶來了極富刺激性的挑戰(zhàn)。目前已有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中英翻譯領(lǐng)域,尚未有以韓國小說漢譯作為對象的研究,抗譯性的問題正處在方興未艾、大有可為的研究階段。
樸婉緒是韓國家喻戶曉的女作家,她四十余年的創(chuàng)作生涯為她博得了在韓國文壇上的崇高聲譽,被韓國文學界稱為“文壇常青樹”、“永遠的現(xiàn)役作家”。她曾榮獲包括韓國文學最高獎項——“李箱文學獎”在內(nèi)的多種文學大獎。她的作品也被翻譯成多國文字,被介紹到了世界上的許多國家。迄今為止,樸婉緒的《裸木》、《蹣跚的午后》、《那個男孩的家》、《孤獨的你》、《夢中的育嬰器》、《周末農(nóng)場》等作品在韓國廣為流傳、久負盛名的小說已經(jīng)被翻譯成中文介紹到中國,為廣大中國讀者所知??v觀樸婉緒小說的整個作品世界,靠情節(jié)的曲折和結(jié)局的出人意料并非她經(jīng)常采用的手法,她更多是通過對周圍世界事件的更為細致的觀察和描述,展示出特定歷史背景下特定人群的生活,反映出對人們的憂慮和關(guān)懷。2012年5月26日,在首爾寧仁文化館舉行了一場名為《媽媽的肖像》的演講會,演講人為樸婉緒作家的大女兒扈源淑女士。她為讀者們提供了一份題為《作家樸婉緒的家——空間的移動,時間的流逝》的列表(見表1),并以此為脈絡,對母親樸婉緒的生平和創(chuàng)作進行了梳理。
表1 樸婉緒作家的家——空間的移動,時間的流逝②
由上表可以看出,樸婉緒的生活空間對其小說的創(chuàng)作空間有很大的影響。“全景式”的描寫手法,使得她的小說具有歷史的厚重感,能夠把讀者拉到她所要展示的時間和空間中去,體味到小說帶給人們的美感。此外,關(guān)于樸婉緒作家同一部作品是否因為出版時間不同存在多個版本的問題,筆者曾經(jīng)專程赴韓國詢問過作家的女兒扈源淑女士。扈女士回答樸婉緒作家的作品寫成出版之后幾乎不再修改,因此不存在時間不同,版本先后的問題。因此本研究中也存在個別譯著出版在前,但是采用的原著反倒是出版在后的情況,在此事先對各位讀者進行說明。
韓國在歷史上曾經(jīng)遭受過日本多年的殖民侵略,有一些日語詞匯滲入到了韓國語當中。從樸婉緒的小說作品來看,也出現(xiàn)了曾經(jīng)流行一時的日語。這些日語的出現(xiàn)大多是為了增強小說背景和情節(jié)的真實性、可信度,讓讀者對當時的環(huán)境有身臨其境的感受。譯者在翻譯這些人物語言的時候,需要考慮到其語言特點以及這些語言在樸婉緒小說中所起到的作用。如,下面的例文取自樸婉緒的處女作《裸木》的一段例文:
例文1
由此可見,這個詞有其特殊的使用時間段,由于韓國在歷史上曾經(jīng)遭受過日本的殖民侵略,日語的一些詞匯仍舊殘留在韓國人的日常生活用語中。此處的內(nèi)容是美軍基地肖像部的幾個畫師出去吃美食解饞,讓主人公李婧一個人看店,作為補償,答應給她買面包回來。畫師們買回面包后,畫師金氏把面包遞給李婧,畫師錢氏說的話。因為同基地的顧客——美軍進行交流,招攬生意都需要靠李婧的英語作為橋梁,每一位畫師都對她有討好的意識,這句話便是表達了買的面包是人人有份都表達了心意的意思。樸婉緒作家對語言的運用爐火純青,其作品的遣詞造句具有非常高的藝術(shù)水平,歷來被韓國的評論界稱道。甚至有研究者出版了《樸婉緒小說用語詞典》一書,里面收入了許多她特有的表達方式和她首創(chuàng)的韓國語表現(xiàn)手法?!堵隳尽钒l(fā)表于1970年,在當時來講,一詞還是屬于常用語的范疇之內(nèi),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對于韓國當今的讀者來說已經(jīng)是帶有時代烙印的詞匯了,因此,也被收錄在《樸婉緒小說用語詞典》當中,以便于韓國年輕讀者的理解。《裸木》于2007年被翻譯成中文在中國出版,這句話的譯文如下:
譯文:
“李小姐,那面包是我們湊份子買的。”
(金蓮蘭譯,2007:114)
可以看出,譯者采取的就是完全將其用漢語的表達方式翻譯過來,再現(xiàn)了原文中一詞的字面意思,但是原文中日語的痕跡卻已經(jīng)絲毫看不出來。
類似的處理還有小說《蹣跚的午后》中主人公許成每每遇到經(jīng)濟上的困難時,總會求助于心地善良、古道熱腸的柳老爺子。主人公許成正在為工廠的經(jīng)營和三女兒的婚事焦頭爛額之際,柳老爺子主動幫他介紹了一樁買賣。小說中對柳老爺子的介紹性描寫的一段話中接連使用了“等詞,《歲暮》中使用了“等詞語。一詞在《樸婉緒小說用語詞典》中的解釋為:
從意思上可以看得出是那種沒有背景、學歷但是通過自己不懈努力獲得成功的人。而“一詞在《樸婉緒小說用語詞典》中的解釋為:/源自日語的“口”字。主要用于表示并非固定、做一次后,即便洗手不干也能獲得比較大利益的活兒。
而小說《歲暮》中的主人公去學校參加兒子的家長會,遭到了一批闊太太的輕視,闊太太們用一種趾高氣揚的口氣說話。對于這些原文為日語單詞的韓國語外來語,譯者同樣采用了漢語的慣用表達方式翻譯過來。
下面也是《歲暮》中的典型例子:
例文2
原文:
譯文:
“咳,司機坤焦就別提啦。晚上我們?nèi)W艾斯特英語會話,利用等我們的時間,去跑私活,老頭子發(fā)現(xiàn)了,火冒三丈,即刻把他辭了。饒不了他!這是學艾斯特英語會話!孩子早就開始學了。語言要從小學起,舌頭沒發(fā)硬以前學才行?!?/p>
(趙習譯,1995:34)
這些語言都深刻地表現(xiàn)了那些富人家太太的自我炫耀,甚至在說自家司機的時候,也使用了“這類日語詞,以表示與眾不同。一詞在《樸婉緒小說用語詞典》中的解釋為:
這些語言的使用是樸婉緒小說的重要特點,不僅能夠讓讀者感受到非常鮮明的時代感,還能讓讀者感受到作品中人物的獨特性格,以此來推動情節(jié)的發(fā)展。不僅僅是譯者進行翻譯的時候存在抗譯性,對于韓國當今的讀者,也存在著“抗讀性”。對于上述用語存在理解上的困難,原因就是上述詞匯早已退出了韓國社會。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才催生了《樸婉緒小說用語詞典》的問世。
譯者在處理這類詞匯的時候,無一例外地都采用了意譯的翻譯方法,如果準確無誤地使用對應的漢語來進行翻譯,同時,原文中作者有意識使用的外來語發(fā)音缺席,這也會使得原文中的時代氣息減少了許多。
以上例句都具有多語文本的性質(zhì),即:除了韓國語之外,也存在著日語的成分。這種多語成分是原作者故意夾雜到作品中的,因而也是作者精心營造的一種風格,這就要求漢語譯者在譯文中最好能保留原文的多語特色。而譯者如果保留這一特色,不采取補償措施又難以將外語成分的某些功能在譯文中傳達出來(韓子滿,2005:32)。這就是樸婉緒小說漢譯中由于時空的差異引發(fā)的抗譯性問題。這類多語翻譯,首先譯者是否能夠意識到其多語存在的意義和價值便是首當其沖的問題;其次,采取怎樣的手法,使得譯文讀者能夠感受到原文作者的意圖,也是譯者必須要解決的問題。
樸婉緒早期的作品《裸木》、《佛爺身旁》、《相機與軍靴》、《那個男孩的家》等,都是基于戰(zhàn)爭體驗創(chuàng)作出來的。作品以寫實、細致入微的手法,向后人展示了戰(zhàn)時、戰(zhàn)后的社會百態(tài)。閱讀樸婉緒的作品,便可以知曉當時的社會風貌。對于作者親身經(jīng)歷的那場滅絕人寰的戰(zhàn)爭,樸婉緒有著切膚之痛,她在戰(zhàn)爭中失去了親人,遭受了生命的威脅。父親的早逝,哥哥的戰(zhàn)死,這些都在她的小說中反復出現(xiàn)。同老母相依為命、雖年輕卻因為家庭的重擔不得不到社會上打拼,與各色人等打交道等經(jīng)歷都是她很多作品中的重要內(nèi)容。
樸婉緒的小說對于戰(zhàn)爭控訴是深沉而又深刻的,她很少正面描寫硝煙戰(zhàn)場的畫面,更多的是通過戰(zhàn)爭對于家庭的毀滅、親人的遇害、壓抑的氣氛來刻畫戰(zhàn)爭的恐怖。這種恐怖不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消失,反倒是會日久彌深,讓人不寒而栗。這種批判的深刻性既來自于樸婉緒自身的經(jīng)歷,同時也來自于她對生活敏銳的觀察力和刻畫能力。
樸婉緒小說中有多處英語的插入,這是由于涉及戰(zhàn)爭和戰(zhàn)后題材的作品很多,小說的登場人物中也有駐扎在韓國的美國士兵,他們的出場是基于對戰(zhàn)時經(jīng)歷的真實描寫。樸婉緒小說中摻雜英語的表達方法,尤以《裸木》、《那個男孩的家》、《在在機場遇到的人》中出現(xiàn)得較多。
例文3
原文:
譯文:
我想起了塞在抽屜里的擠壓著的活計,輕輕地飛著眼風,轉(zhuǎn)移了話題:
“短假嘛更得好好快活快活,你說的一線是什么地方?”
“該死的,楊口!”他詛咒般地吐出了這幾個字,臉龐都扭曲了。
(金蓮蘭譯,2007:2)
例文4
原文:
譯文:
楊口是個地名。只有兩個字,不知為什么總有未完成的感覺。文化都市楊口,窮鄉(xiāng)僻壤楊口,隨便拿各種單詞兒附在上面也完成不了那個名字。那種隱隱約約的感覺一直一閃一閃地阻擋我意識的流動。夜里看著外國影片才突然想了起來。是Goddamn⑤楊口。我第一次聽到楊口這個地名不是只有“楊口”,而是“Goddamn楊口”。五十幾年前在美軍基地上班的時候聽到的。基地里,美軍們從前方到后方換防來來往往是常事。若問軍服上蒙滿戰(zhàn)塵,硝煙味撲鼻的美軍從前線哪兒來,大致都是卷著大舌頭說些長湍、板門店、鐵原、麟蹄等地名,其中惟獨說到楊口的時候,往往不耐煩而打著冷噤厭惡地回答“Goddamn楊口”。不是偶爾一兩人,是大家都如此。大概那兒戰(zhàn)事特別激烈,要不就是氣候或地形嚴酷地區(qū)。不知這些年間的變化如何,很想去看看。連本來的面貌也不可知,如何能知道它的變化?或許只是記得“Goddamn楊口”這家伙,卻錯以為自己記得那時節(jié)的楊口呢!
(王策宇 金好淑譯,2007:24)
這樣的例子在小說中還有幾處,因為主人公工作地點為美軍的駐韓基地,不僅美國士兵,就連周圍的一些韓國人也都在語言中夾雜著英語:
例文5
原文:
譯文:
“你對不起什么,你這小妞看上去倒像是東方禮儀之國的女人嘛。”
“請再說一遍。”
“東方禮儀之國”這個詞,是他用笨拙的韓語發(fā)音的,而我呢,則把它當做英語,于是幾次重復“請再說一遍”,最后總算是聽清楚了,可并不懂他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金蓮蘭譯,2007:182)
例文6
原文:
譯文:
我發(fā)出我所能發(fā)出的最高的尖叫聲,攥住內(nèi)衣從床上滾落到榻榻米上。
“你這是怎么了?”焦被突然的變化嚇壞了,從床上欠起身,想要靠近我。
……
“你怎么了?”他試圖再次接近我。
“啊,不,求求你,求求你不要毀了我!”
……
“你怎么了?你瘋了嗎?”
(金蓮蘭譯,2007:214-215)
上面的兩段例文都是出自小說《裸木》,是主人公李婧和美軍士兵焦之間的一段往來。樸婉緒的小說中,真實地描寫了當時韓國的社會環(huán)境。許多女性為了自己和家人的生計,不得不向駐韓美軍出賣自己的肉體,以換取美元和物資。小說主人公李婧也處在這個墮落的邊緣上。她承受著多方面的壓力:需要賺錢養(yǎng)家糊口、為母親的精神狀態(tài)擔心、對同事玉熙道抱有熾熱的感情。上面的引文是由于李婧跟畫家玉熙道的關(guān)系陷入不快,她心里非常空虛,這時,高大帥氣的焦進入了她的生活。她對玉熙道十分傾慕卻無法得到從而導致了她一時的墮落。她跟焦從彼此吸引到她最終守住了自己的底線,這個過程反映出了她當時矛盾的心理:由于生活的壓力導致了她產(chǎn)生叛逆、自甘墮落的沖動,但是又不肯違背自己的意愿自暴自棄。家中有如行尸走肉一般的母親、毫無希望的未來生活、和玉熙道之間難以割舍卻又難以實現(xiàn)的情緣對于一個20出頭的女孩子來說都是無比沉重的壓力。
上面兩段例文中插入英語對話,在原文中起到了重要的藝術(shù)效果,使得當時的韓國社會特殊的歷史背景、李婧具有的獨特身份以及她所處的境遇形象生動地躍然紙上。此處,樸婉緒插入韓國語發(fā)音標注的英語對話,能夠讓讀者更為真切地感受到當時的復雜情況,了解美國士兵與韓國女性青年之間發(fā)生的爭執(zhí)與糾紛??v觀樸婉緒小說的漢譯作品,對于原文中出現(xiàn)的每一處諸如這樣使用韓語標注的英語譯者們都是使用漢語直接翻譯過來的。比如:《在機場遇到的人》中:
例文7
原文:
譯文:
即便是清潔工,只要在免稅店里工作上一兩個月,也會學著邊說句“早上好”,“你好”,“嘿”之類的用語邊眨眨眼睛,好跟熟悉的美國佬套近乎,而她卻只會一句英語罵人的話。
而且是把一般美國佬不愿意說出口的“婊子養(yǎng)的”這句極難聽的罵人話改成了“婊子養(yǎng)的雜種”。大概是和韓國的罵人話“雜種”合二為一,就成這樣了。
(李麗秋譯,2010:95)
引文是樸婉緒短篇小說《在機場遇到的人》中的內(nèi)容。這篇小說中的主人公是“無大小”,令人印象最為深刻的就是她無所畏懼的性格,而突出表現(xiàn)出這種性格的則是她的語言——跟任何人說話都不使用敬語,喜歡罵人。由于她之前在美軍基地做清潔工的工作,后來又嫁給了美國人,之后帶著三個混血孩子移民美國,她罵人的話也是“土洋結(jié)合”,摻雜了韓國語中固有的罵人方法和英語的罵人方法。她這種“污言穢語”恰恰是樸婉緒用來表現(xiàn)人物個性的重要工具?!鞍胗腠n”表現(xiàn)出了特定的歷史時期在“無大小”身上刻下的烙印,她的個人經(jīng)歷以及性格特征,能夠給讀者們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這正是樸婉緒小說給讀者帶來的重要美感——用生動、個性化的語言刻畫了屬于特定年代的典型人物。但是譯文中將這些統(tǒng)一處理為漢語的表達方式,原文中的味道未能得到完整的體現(xiàn)。
本論文中選取由于時空差異造成抗譯性的例文,其中一部分也被選入了《樸婉緒小說用語詞典》。原作基本都是樸婉緒早期的作品。這些日語、英語成分都是帶有時代烙印的產(chǎn)物,對于經(jīng)歷過那段歷史的韓國讀者來說,是當時生活用語的一種再現(xiàn),對于未能經(jīng)歷過那個年代的韓國當今讀者來說,閱讀之后會有一種新鮮感,能夠體會到當時的社會背景和語言習慣。根據(jù)Traugott & Pratt的分析,原書作者之所以使用這種帶有異國色彩的語言,其目的有可能①介紹背景;②制造幽默;③有意設置交際障礙;④反映真實情景;⑤突出民族意識。無論是哪一種,都需要譯者在翻譯的過程當中對這些內(nèi)容進行處理,盡可能原汁原味地予以表現(xiàn),以保持其異國情調(diào)的結(jié)果(轉(zhuǎn)自楊曉榮,2013:156)。
可以看出,幾乎所有的譯者都采用了同樣的翻譯方法,即:按照漢語慣有的表達習慣去進行處理,這樣做的好處便是能夠讓譯文的讀者比較自然流暢地閱讀譯文。這種在韓文小說中出現(xiàn)的日語、英語,被稱為“原文雜合現(xiàn)象”。“雜合”一詞來自英語中的“hybrid”,表示由于兩方或多方相互影響、相互作用而形成新的一方。在翻譯領(lǐng)域表現(xiàn)在:由于語言文化的雜合性,或是作者的某種藝術(shù)追求,很多文學作品就是一個雜合體,綜合了多種語言、文化成分,最明顯的表現(xiàn)就是多語文本。這樣,文學翻譯所處理的原文有時候就是雜合的。這無疑給譯者構(gòu)成了極大的挑戰(zhàn)(韓子滿,2005:1)。雜合現(xiàn)象分為原文雜合和譯文雜合,很顯然,上面的例文都屬于原文雜合——原文當中存在著多語現(xiàn)象。樸婉緒小說主要是以20世紀為事件背景,即便如此,由于其處在韓國的歷史維度上,存在著外國讀者諸多較難理解的歷史事物和現(xiàn)象。即便是兩個同時代同一個國家的人,由于其生活軌跡、人生足跡的不同,尚且很難做到設身處地地站在對方的立場上去看待這個世界,更何況不同國家、不同時代、不同文化、不同閱歷、不同心理、不同性別等諸多不同的作者和譯者。樸婉緒漫長人生的閱歷,即便是一般的韓國人也都無法親身一一經(jīng)歷、了解,更何況是外國的譯者。因此,深入作者的精神世界和生活空間,是一個需要通過努力去無限接近的目標,而且作者本身隨著時間的推移,在不同的時期也有不同的想法和狀態(tài),這些自然給譯者帶來了困難。鄭海凌指出:
西方諺語“翻譯者即叛逆者”,并不是說譯者故意要反逆原作,而是說翻譯的不易。譯者把作品從一國文字轉(zhuǎn)變?yōu)榱硪环N文字,要突破抗譯性很強的語言和文化的阻隔,還要盡量保持它原來的風貌,譯文難免有失真和走樣的地方,在意義和口吻上違背或很不貼合原文,不可能做到原汁原味。中國古代翻譯家講“失本”,也是這個道理。
(鄭海凌,2005:100)
因此對于樸婉緒這樣一位作品以寫實性見長的作家來說,時空差異造成的抗譯性是有必要進行考察的。劉宓慶(2012:192)指出:翻譯是一種時空跨度很大的語際轉(zhuǎn)換活動。歷史的演變和社會文化的發(fā)展可以使原語成為很難為當代人透徹和準確理解的“化石”。張今和張寧(2005:160)在《文學翻譯原理》中提到主要文學譯品既要有歷時性,又要有時代性。所謂的歷時性,主要是以下三個方面的內(nèi)容:作者和歷史人物的歷史心理;原作中的生活畫面的歷史特點;作品的歷史形式。而所謂的時代性也有三個方面的內(nèi)容:我們時代對作品的理解;我們時代的讀者易于理解的語言形式;現(xiàn)代語言。可以說,小說的時空抗譯性正是源自文學譯本的歷時性和現(xiàn)實性之間的矛盾。
對于雜合現(xiàn)象的翻譯,韓子滿(2005:46-54)提出了幾點原則:翻譯方法的連貫性;譯者的目標最好能與外語成分的功能保持一致,即使不完全一致,也不應該完全拋棄外語成分的功能⑥。張今和張寧(2005:165)則提出了:我們的文學譯品讀起來應該既像譯者同時代的作品,又像原作同時代的作品。這就是說,我們的文學譯品應該包含著我們時代對作品的理解,具有我們時代易于理解的形式,但又保存著原著的歷史風貌。這些主張都是從不同的側(cè)面反映出了小說翻譯中存在的時空抗譯性,提醒著譯者需要去重視,并且盡量克服歷時性與現(xiàn)實性之間的矛盾,在歷史風貌與當今時代之間找到一條最為恰當?shù)谋憩F(xiàn)之路。翻譯的根本目的是展示源語文化,然后是建設譯語文化,這是由翻譯的趨同性質(zhì)所決定的(張敏,2014:77)。因此,恰當?shù)厥褂卯惢牟呗?,加以注釋說明的方法,以此體現(xiàn)出原文的時代風貌,或許是一條較好的應對時空抗譯性的方法。
注釋:
① 具體內(nèi)容請參見以下文獻信息:蔡季愚.2009.文化差異與翻譯的可譯性限度[J].吉林省教育學院學報,(1):147-148;婁季初.2010.略談外國詩歌的抗譯性和可譯性[J].德語學習,(2):62-65;凌郁之.2012.從《楓橋夜泊》英譯看中國古詩的抗譯性[J].常熟理工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5):91-95;周蒲芳.1999.論詩歌的抗譯性[J].宜春師專學報,(6):39-45;蔡曉蓉.1998.詩歌意象的抗譯性[J].重慶電力高等??茖W校學報,(1):54-58;王志娟.2012.對聯(lián)翻譯的抗譯性和可譯性[J].上海翻譯,(1):66-69;鄭海凌.2001.錢鐘書“化境說”的創(chuàng)新意識[J].北京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3):70-76.
② 此表格原文的韓文內(nèi)容均由筆者翻譯成中文。其中作品題目的翻譯參考了部分相關(guān)譯文、譯著和論文。
譯文:(柳老爺子)……雖然在人前總是謙虛,自己是學徒出身,在這一行混了幾十年,也沒什么文化,實際上柳老爺子秉性溫和,言談舉止都頗有修養(yǎng)。(李貞嬌 李茸譯,2009:42)(樸婉緒. 2009.李貞嬌 李茸譯. 蹣跚的午后[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
譯文:“……雖然以前也隔三差五有這種活兒,不過那些都比較大宗,不知許老師的境況如何,雖然眼饞,但也沒敢跟他們提。這回的活兒正合適,再加上是照明工程,再怎么說不也是許老師您的強項?”(李貞嬌 李茸譯,2009:428)(樸婉緒.2009.李貞嬌 李茸譯. 蹣跚的午后[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
⑤ 英文,一般用來加強語氣,是“很棒”的一種俚語表達,如“真他媽的聰明”、“我該死的鋼筆在哪兒”。此處大意為:“該死的楊口”或“他媽的楊口”(王策宇 金好淑譯,2007:24)。
⑥ 他提出的理由是:畢竟對于多數(shù)多語文本來說,尤其是對于現(xiàn)代主義和后殖民主義的作品來說,外語成分的功能也就是原文最主要的藝術(shù)特色。這種藝術(shù)特色對于文學作品來說至關(guān)重要,是絕對不應該在譯文中被輕易犧牲掉的;另外,作為原作者精心營造的一種效果,原文多語混雜的風格本身也具有重要的藝術(shù)價值,同樣也不應該被輕易犧牲掉。
[6] 韓子滿.2005.文學翻譯雜合研究[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
[7] 樂黛云 王向遠.2006.比較文學研究[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 [8] 林煌天.2005.中國翻譯詞典[M].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
[9] 劉宓慶.2012.翻譯美學導論[M].北京:中國對外翻譯出版有限公司.
[10] 樸婉緒.1995.趙習譯.歲暮,韓國女作家作品選[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11] 樸婉緒.2007.金蓮蘭譯.裸木[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
[12] 樸婉緒.2007.王策宇 金好淑譯. 那個男孩的家[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
[13] 樸婉緒.2010.李麗秋譯.在機場遇到的人 [J].高麗亞那,2010年夏季號:92-99.
[14] 楊曉榮.2013.小說翻譯中的異域文化特色問題[M].北京:世界圖書出版公司.
[15] 張今 張寧.2005.文學翻譯原理[M].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
[16] 張敏.2014.譯學方法論探微[J].東北亞外語研究,(1):75-80.
[17] 鄭海凌.2000.文學翻譯學[M].鄭州:文心出版社.
[18] 鄭海凌.2005.譯理淺說[M].鄭州:文心出版社.
A Study About “Anti- Translatability” of Korean Novels
As is known to us, literary translation ranks the most difficult among all translation practices. Although a variety of strategies and methods have been employed in an attempt to reproduce the elegance of the original novel, “anti- translatability “ inevitably exists, due to such factors as the changing times, cultural practices, language barriers and literary tradition. In the same vein, “anti-readibility” also exists in the source texts. To delineate this issue, the present study tries to explore the representations, reasons of formation and translation methods of the anti-translatability caused by changing times and space in the Chinese translation of Korean novels with Park Wan-Seo’s novels as a case.
Park Wan-Seo; literary translation; Chinese Translations of Korean novels; Anti- Translatability
H059
A
2095-4948(2015)01-0081-09
本文為北京市高等學校青年英才計劃資助項目“韓國文學漢譯研究”(YETP1521)的階段性成果。
楊磊,男,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朝鮮語系副教授,博士,碩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為韓漢翻譯理論與實踐、中韓比較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