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淼
1
我喜歡種花,從小到大,我住的地方必有花,特別是桃花。
奶奶說,人生講運程,人運即花運。
奶奶又說,我命犯桃花。
奶奶跟我說話的時候,長長的青絲和玄色的衣衫映襯下的白凈的面龐在油燈的黃暈中仿佛一朵盛開的牡丹。
牡丹?從沒見過奶奶養(yǎng)花,可她說她的牡丹每年都開得極好,滿園的五彩繽紛讓她如飛天臨世。她說,那一年牡丹正盛時,一夜霜雪讓所有的花朵萎敗,從此再沒有發(fā)芽。她的神情黯淡而憂傷。那年秋天,在中學教書的爺爺就被鎮(zhèn)壓了,說是現行反革命。保釋的文書已經來了,可被狗剩的爺爺壓下了,直到行刑后才拿出來——狗剩就和我家一墻之隔,那時我和他整日在田野山林廝混,就是不串門——狗剩的爺爺那時是革委會的頭頭,一年以后以同樣的罪名被槍斃。奶奶恨恨地咬咬牙。
她說,我的母親也愛養(yǎng)花。母親長大后,在奶奶荒蕪的牡丹園中種上了雛菊,每年都很繁茂??墒怯幸荒?,春天來了,卻不見發(fā)芽,到了初夏,才零零星星發(fā)了幾枝,也沒開花,后來就全死了。那年冬天,我父親在水利上被啞炮炸死了。不久,母親得了產后風,我還不到半歲,她就死了。
我是奶奶養(yǎng)大的,是個乖孩子,可就是不愛讀書。
我總是溫順地聽著奶奶的教訓,心底卻萌生了無端的厭惡與逆反。
你看你這成績,怎么只考了這么幾分??!奶奶哭了。
我害怕看到奶奶哭,她一哭我就手足無措跟著哭??蛇@一次我卻一反常態(tài),定定地從她手里搶過試卷,撕得粉碎。
奶奶驚愕半晌,一揚手,啪,一聲脆響,我的左臉熱辣辣的。我愣愣地捂著臉,一轉身,嗖,縱身越過矮墻,消失在夏日的陽光下。
當我在第二天午夜拖著疲憊的腳步回到家時,看見奶奶背靠著檐柱坐在黑暗中。燈光昏黃,我看到了她斑白的頭發(fā)和蒼老的皺紋。
那一刻,我滿眼淚花。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我已經將你的花園打理過了……奶奶顫顫巍巍走進了她的房間。
我就這樣結束了白己的學生時代,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
那一年,我十四歲。
2
我終日無言,只是專心地侍弄著田間地頭的莊稼。
這是一件極有趣的事情,對我充滿了誘惑。
從播種發(fā)芽到拔節(jié)抽穗再到開花結果,這難道不是花的生命過程嗎?飽滿的籽粒,嫩綠的新芽,肥碩的枝葉,形態(tài)大小香味各異的花朵,豐收時沉甸甸的果實,我還有什么奢求?人們耕種的是農田,我耕種的卻是花園?。?/p>
幾年的勞作,不僅使我的生活逐漸滋潤,而且使我長成壯實的小伙。瓜子臉,大眼睛,古銅色的肌膚,挺拔的身材,讓許多姑娘欽慕不已。
他還嫩呢,過幾年再說吧。奶奶一邊吆喝著滿院的雞仔,一邊回絕了所有提親的人。
我想起了她那句話:我命犯桃花!
3
我喜歡黑夜。
我喜歡在黑夜里點一支廉價的香煙蹲在花園里,靜靜地聆聽桃枝上花瓣舞蹈的音樂,或是腳下花草喧囂嘈雜的話語;沒有人聽懂,包括我,可這種熱鬧卻給了我很大的慰藉。我欣喜若狂地跪在麥田深處,吹起嘹亮的短笛,直到把高亢昂揚吹成低沉哀婉悲戚,最后,成了無聲的哭泣,在空曠的黑夜中久久回蕩……
二楞就在這時找到了我。
二楞是我的同學,多年不見,當年拖著鼻涕糊的邋遢小子已經西裝革履人模狗樣了。
“跟我出國吧,包你賺錢!”他很神氣地說。
我搖搖頭,一臉的茫然。一個文盲,還出國,還賺錢?
“你知道,最有錢的是誰?是臘狗!洋樓就幾幢!你知道他哪里發(fā)的財?是外國!跟著我沒錯!你看我,”他咧開滿是金牙的嘴巴,用纏滿金手鏈的雙手扯了扯脖頸上拇指粗細的金項鏈,“我才去了兩年!”
我就這樣跟著二楞走了。
臨行前,奶奶佝僂著背,把我送到村口:
“你命中總有這一劫的……去吧,什么時候長大了就會回來的……但愿奶奶能等到那一天……”
4
整個一直往西的行程就像游擊戰(zhàn)。
白天在車上睡覺,晚上出發(fā),說停就停,說走就走,像是躲避著一張無形的網;每個人都看似極莊重神秘而又興奮不已,卻都是一臉的惶恐和無奈。
經過了半個月的顛簸,由客車換成貨車,再換成拖拉機,再換成小三輪,最后步行了三天,終于到達緬甸一個叫坎龍的小鎮(zhèn)。
老橡樹,芭蕉林,雞蛋花,睡蓮,赤裸的臂膀,人字拖,映入眼簾的已經是別樣的風景。
我們的工作就是淘金。金船靠在坎龍江西岸,旁邊是一溜T棚;對岸就是坎龍鎮(zhèn)。
一連幾天,除了大聲叫嚷謾罵的男人汗流浹背的裸體和隆隆的轟鳴中顯得格外沉寂機器,什么都沒有。
我欠了二楞三百。蛇頭每人收三百,二楞墊付的。
三百,是我和奶奶一年的生活費。
“沒事,這是小錢,等你發(fā)了餉再還吧?!倍愦蟠筮诌值模安贿€也沒關系,兄弟嘛……”
我習慣了沒日沒夜的轟鳴聲。搖曳的燈火把江面映照成無邊的絢爛,我就在沙地上吹響了悠揚的短笛,極陶醉地。
“習慣嗎?”麻子一身酒氣,拍拍我的肩膀,坐下。
“還行吧……”我笑笑。
“過兩天就發(fā)餉了,到時候帶你到鎮(zhèn)上樂呵樂呵……”麻子說,“這里啊,雖然平日清苦一些,可一是來錢快,二是女人有味……男人的天堂啊……”麻子是頭,已經駐扎了五六年了。
“不過,你得離二楞遠點,有些事情可是要掉腦袋的啊……”
在我驚愕間,麻子已經甩著酒瓶走遠了。
5
發(fā)餉了。
“好好干,不要亂花錢,”大腹便便的老板遞給我?guī)讖埨先祟^,“不要讓麻子帶壞了?。 ?/p>
“什么帶壞了啊,”麻子嚷嚷著,“不就玩幾個女人嘛……你總不能讓小伙子進洞房了還不知道干啥吧……哈……照規(guī)矩,憨豆來了,總該表示表示吧……”
“就知道瞎起哄……”大肚腩笑著提高了嗓門,“好吧,今晚放假休息,弟兄們放松一下,具體由麻子安排……”
一伙人歡呼了起來……
“好啊,就讓麻子給你找個雛……”
“麻子,讓你的狄娜親自教教憨豆……”
“憨豆,別打了軟泡啊……”
6
太陽落山,一伙人穿過吊橋到了對岸的小鎮(zhèn)。
路旁的芭蕉樹下站著幾個涂脂抹粉的女人,麻子走近,她們就圍了上來。他摸了摸綠坎肩的臉,順手在她的胸前捏了一把:綠坎肩笑罵著掏向麻子的褲襠,麻子閃身跑開,甩手之間又捏了一把筒裙的大腿……
身后,是那一群女子哇啦的聲音。
“麻子,她說了,今晚你不去睡她,她就劁了你……”
“那平板玻璃還想勾引我?……學著點,要先驗貨,不然撞了紅你還以為破處了呢……”
“你教教憨豆就行了……”
一伙人哄笑著,我低著頭跟上……
小鎮(zhèn)很小。兩三百米的街道。白天除了幾家百貨店飯館發(fā)廊,半條街關門歇業(yè);街上沒有人,只有幾條狗伸長了舌頭耷拉著腦袋橫臥在樹蔭里,幾個艷麗的發(fā)廊妹叼著煙打著撲克,嬉笑著,謾罵著,聲音敲擊著空寂的街道傳到很遠很遠……這是幾天前跟傣婆買菜時見到的小鎮(zhèn),可現在卻是喧囂熱鬧的河流:滿街的燒烤攤雜貨攤燈火輝煌,兩邊的歌廳賭城發(fā)廊霓虹閃爍光怪陸離。熙熙攘攘的人潮、喧鬧震耳欲聾的音樂、食客猜拳行令的吆喝、搔首弄姿的發(fā)廊妹很甜膩的打情罵俏,使每一個男人都激情飛揚……
真是不醉不歸啊。我在眾人的熱情中一杯一杯猛灌,恍惚間,席間飄來一群妖艷的女子,麻子他們又摟又抱的,可不知何時,他們似乎就都人間蒸發(fā)了,只留下我一人守著杯盤狼藉的殘局,朦朧中被老板娘叫醒,恍恍惚惚地被人架著回到宿舍
第二天早晨,當我忍著劇烈的頭痛和傣婆做好了早飯,才陸陸續(xù)續(xù)地看見麻子他們從吊橋那邊搖晃著走來……
7
我是最年輕的的伙計,照例,做完白己的要工作后,要協(xié)助傣婆做飯。
半年后,我不僅學會了烹調各種傣味美食,而且已經能和傣婆用傣語白如地交談了。
傣婆是麻子找來的炊事員,豐腴卻不失風姿,特別是豐滿的臀部在筒裙的包裹下散發(fā)著成熟女人無盡的誘惑。
“把我的姑娘嫁給你吧,”她總是說,“我有兩個女兒,都很漂亮、溫柔、賢惠,”她湊到我耳邊,“都還是雛呢!”
我靦腆地笑笑,沒有說話。
“你要是回國,就只能娶一個,要是留下來,都是你的……”她熱辣辣的眼光盯著我。
后來,偶然見到了她的女兒,都亭亭玉立,標致極了。
“怎么樣,看上哪個了?”她問。
我想告訴她,我全要。正想開口,卻聽到奶奶的呼喊:
“你命犯桃花!”
我的神情迅速黯淡下去……
那天晚上,我醉醺醺地走向了三十五歲的傣婆的房間…
8
當我推開了傣婆的房門,她猛然掀開了薄薄的被單,把我緊緊地摟在她豐滿的胸前……
那一夜,我成了真正的男人……
她說,我留在坎龍,三個女人都是我的。我說,我愿意??删驮谝粍x那,我看到了奶奶玄色衣衫包裹下的蒼白的臉,心一顫,于是,我聽到我說,我會考慮的……
一個大雨滂沱的夜晚,我在轟鳴的雷雨中走向了她的房間。我無法抵擋她豐腴的肉體對一個男人的引誘。
可是,走近了,卻聽到黑暗的房間里男人和女人暢快的呻吟和喘息……
我一咕嚕灌了半瓶酒,一個猛子扎進了咆哮的坎龍江……
我濕淋淋回到宿舍,二楞正躺在床上快樂地哼著小調。
“傣婆晚上怎么不回家?”我問。她家就在對岸的小鎮(zhèn),十多分鐘的路程。
“她是麻子請來的,”二楞神秘地說,“是麻子的女人……”他突然瞪大了眼睛,“二十元就可以上一次,你不知道?”
我轉身出門,闖進了傣婆的房間,一言不發(fā)地把正在鏡子前梳妝的肉體拋到床上,撕開了她的筒裙……末了,我把一摞鈔票狠狠地摔到了她的臉上……
幾天以后,傣婆離開了我們的工棚。從此,就再也沒有見過她。
9
新來的炊事員莎莎是傣婆的女兒。高挑的身材,長長的黑發(fā)垂到腰下,網臉,大眼睛,水紅色的筒裙,吸引了每一個饑渴的男人的眼球。
“我媽病了,我來換她……”她微微笑著,淺淺的酒窩調皮地律動著。
“哇,漂亮,就是不知道是不是雛啊……”
“晚上在這兒陪我們嗎?……”
“誰先上呢?……”
“白然是麻子啊……”
“太不公平了啊,這樣的鮮花就被麻子糟踐了……”
“競價吧,這公平啊,誰出得多誰先上……哈哈……”
莎莎聽不懂男人們嘻嘻哈哈的玩笑,扭動著搖曳的身姿忙碌著大伙的早飯。
黃昏來臨,我依舊坐在離工棚不遠的沙地上,吹起了悠揚的短笛。我總會在夜里夢見奶奶,而黃昏的笛聲里我會聽見她遙遠的嘮叨:
“不要貪玩啊……”
“做好白己的事情啊……”
“不要和漂亮的女人糾纏啊……”
“你花園里的桃花開了,很漂亮的啊……”
我突然想起,自己已經來到這里兩年多了啊,可除了傣婆,我沒碰過任何一個女人。雖然每個月都會和麻子他們到鎮(zhèn)上逛一兩次夜市,每次都會有許多衣著艷麗的發(fā)廊女舞廳妹熱辣的挑逗甚至拉扯,可我還是每次都在麻子他們消失在街巷深處后一個人回到宿舍:雖然這時同宿舍的二楞不時會帶一兩個傣妹回來過夜,有時還叫我和他們一起玩,可我依然會灌下半瓶老白干找一張空床倒頭便睡……只有這支父親留給我的短笛,在每一個寂寞的夜晚陪伴著我……
莎莎靜靜地坐在我旁邊聽我不停地吹奏一支又一支曲子。她的眼睛總是在平靜江面尋找一個又一個漩渦,目送它們走遠……
“你媽媽的病好了嗎?”我問,“她怎么還不回來?”
“她找了一個男人,在家種香料呢……”她開始往江中丟石子,不停地丟。
“你晚上怎么不回家?”我看著她的臉。
“我媽說,你是個好男人……我想聽你吹笛子……”她有些羞澀地低下了頭,“那個男人很討厭,老盯著我的胸脯看……”
我詫異地盯著她的眼睛,她烏亮的眸子在黑暗中閃著晶瑩的光。
“那個男人有錢……她睡了我妹妹……我妹妹只好去了帕拉塔……”她恨恨地說。
“去做什么?”我問。帕拉塔是一個縣級城鎮(zhèn)。
“一個女人,還能做什么?”她把一個鵝卵石甩得遠遠的,突然定定地看著我:“你能娶我么?”
半晌,我站起身,把她緊緊摟在懷里……她滾燙的淚珠洇濕了我的胸膛……
她呻吟著撩起了短裙,我知道,她要把白己全部交給我。
我吻著她的臉:“我要娶你,可我要使你在洞房做一個完整的新娘……”
她愣愣地看了看我,猛然掙脫了我的懷抱,捂著臉跑了……她低沉的嗚咽聲消失在無邊的黑暗由……
幾天以后的早晨,我聽到麻子鄭重地吩咐陀陀:“從今天起,你來維持伙食……這些娘們!”
后來,我問二楞,他神秘兮兮的:“麻子把莎莎睡了,人家不依不饒,他就把人家攆走了……”
難怪這兩天莎莎都躲著我呢。我操起一根鐵棍就沖向了麻子的宿舍。
“我知道你喜歡她,可你們結婚了嗎?她是你的什么人呢?再說,討個老外回家,不合適啊……”工友把我死死拖住,麻子一臉的痞相,“兄弟,你還嫩呢,沒見大街小巷都是婊子?漂亮姑娘遍地都是,有錢才是硬道理啊……”
那一夜,我酩酊大醉睡在了二楞找來的女人的懷里……
10
不久,我們就回家了。
二楞死了,是在小鎮(zhèn)上被亂槍打死的。工友們把他扛回到T地的時候,還沒有斷氣。
“我冷……”他說,“我想回家……”
他的傷口已經不再流血,麻子說,需要輸血,可是我們離最近的醫(yī)院還有幾個小時的路。他無論如何也撐不住的。
看著二愣絕望的眼神一點點黯淡直到岑寂,我感到一絲刺骨的痛,冰冰地穿刺了我的脊梁。
大肚腩的老板來了,召集大伙在河岸上把他草草掩埋。
“都是白粉惹的禍!”大肚腩有幾分沉重,“活人回去也很麻煩,何況是死人……就說他被警察處決了!”
他的床板下幾個紙箱里全是鈔票。
麻子說,二楞一直在走貨。
麻子又說,這是喪盡天良的事情啊,害人終害己。
后來,麻子把二楞的錢全部寄回給她的媳婦,說二楞被警察槍斃了,好在警察沒有查到他的積蓄。
不久,奶奶捎信來,說我花園的桃花全枯死了,叫我回家,還說,再不回去,會沒命的。我正猶豫的時候,大肚腩也死了,死在鎮(zhèn)上一個叫妃雅的女人的床上。據說,是腦溢血猝死的。麻子卻說,是藥吃多了,可我不知道什么是藥。
豐滿的老板娘來料理后事。我找到她,說,我這幾年的工錢都寄存在老板那里。
“我?guī)装偃f的投資都還不知道他寄存在哪個爛人的騷洞里呢!”她清理著賬本,頭也沒抬。
“我要要回我的工錢!”我執(zhí)拗地站著。
她抬起頭端詳了我半天,語氣緩和了許多:“先回國吧,我們現在最重要的是保命!如果警察追查起來,所有的都會被查抄!那樣,你找誰都沒用了……”
一個月后,我們回到了縣城,我找到了她的家。
她正在暗淡的燈光下白斟自飲,披散著頭發(fā),眼神里有幾分疲憊的妖媚。
“給你吧,兩年半,十萬……”她從坤包里摔出一沓大紅牛,“不過,”她斜著眼勾勾地看著我,“今晚你得叫老娘舒服……”
她撩起長裙騎到了我的身上,我熱血澎湃地迎接著她的癲狂……
隨著長發(fā)的瘋狂舞動,我聽到了她聲嘶力竭的叫喊:
“死胖子,你死去吧!老娘終于給你戴了綠帽子了……”
11
我在深夜敲開了家門。
奶奶顫顫巍巍地接過我遞給她的幾大串佛珠,老淚縱橫:“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啊……”
她說,花園的花全枯死了,這是不祥的征兆。看來,是躲不過這一劫了啊。
我說,沒事的,都已經回來了啊。
可就在幾天后一個陰雨的黃昏,當我從田里回來的時候,發(fā)現奶奶躺在了血泊中。
奶奶是被同村的癩頭捅死的。癩頭聽說我?guī)е淮蠊P錢回來,就起了歹心。當他看著我扛著鋤頭出了門,就翻墻進了我家,翻箱倒柜一無所獲準備出門時,卻被奶奶撞見。于是,慌亂之中他在奶奶的胸前捅了十幾刀……
警察很快就帶走了癩頭。我把奶奶的棺材停在癩頭家門口,哭得天昏地暗。可是,當看見他的白發(fā)蒼蒼衣衫襤褸的父母跪在我的面前的時候,我毅然讓人抬走了棺材。
安葬了奶奶,我一個人孤零零坐在黑暗的院落中,看著空蕩蕩的花園,一陣前所未有的孤獨襲來,使我在星星閃耀的黑夜驚悸不已。
12
奶奶出殯后不久的一天下午,隔壁瞎眼的李嬸拄著拐杖敲響了我的大門。
“我家狗剩已經有了一個一歲多的孩子了,過幾天就帶著媳婦孩子回家了……”她渾濁的眼睛一閃一眨地泛出星星點點的神采,“這孩子也真是的,你去淘金后不久,他也就出門了,一直沒有音信,前幾天突然請人捎話,還給我買了個什么手機……”李嬸抖抖索索地從衣衫的最里層掏出一個嶄新的諾基亞,驕傲地揚了揚就立刻翻開層層衣衫藏了回去,“還說叫我看個日子,要給孩子辦個風光的周歲宴……”
我倚著大門唯唯諾諾地答應著,心里卻想著怎樣攆開她。奶奶說,千萬不能讓狗剩家的人踏進來,否則會有禍端,何況,我正心亂如麻呢。
這時,遠房的二表哥恰好出現,李嬸便樂顛顛地走了開去。
二表哥是來找我的。
“老是憋在家也不是回事,一則睹物思人,傷心悲憤,傷口難愈,二則我想真心幫兄弟一把。你看,我們這么多年來往不多不是?來往不多,人情就淡了,往后還要彼此關照啊……”二表哥雖然年紀不大,但能說會道,據說已經是一個什么建筑公司的小頭目了。
我跟著二表哥來到了建筑工地。出門前,我把一個紅包給了李嬸,雖然見不到狗剩,可這份人情卻不能擔待啊。
“先在這里干著吧,慢慢適應……”二表哥把我交給一個中年的豁豁,撂下一句話,走了。從此,我便再也沒有在工地見到他。
“既然是老板的表弟,就要先學點手藝,不然以后怎么混呢?”這是豁豁交代給施工員的話。
從此,我成了基建隊的苦力。
可我就是不服氣他人別樣的眼光,下狠心鉆研所有的技術。除了兩只手,我身無長物,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么,我不知道白己還有什么地方可以謀生。就在不到一年半的時間里,輾轉了幾個工地,我已經成為從拌料配料到做鋼筋澆灌砌墻到粉刷油漆直至室內裝修無所不會無所不精的技術工了。
可是,每個黃昏,我總是獨白靜靜地坐在凌亂的工地一隅,看著漫天飛舞的彩霞在高緲的天際變幻著神奇的姿態(tài)來來往往,不禁黯然神傷。
或搓麻將斗地主,或猜拳喝酒,或看毛片嫖妓,這就是這些睡大通鋪的工友晚飯后的娛樂。我是老板的親戚,待遇自然好些,跟工長豁豁一樣有個單身宿舍,可一塊薄薄的木板擋不住他和女人激情的呻吟?;砘硎莻€好人,能夠善待每一個工友,特別是我這個學徒。可我就是看不慣他裸露著的兩顆大板牙,蠟黃蠟黃的,拉著粘稠的絲絲,讓人作嘔:再有就是他的夜生活,極大地刺激了我的每一根神經:他總是隔三差五地把形形色色的女人帶到與我一板之隔的宿舍,毫不知恥地把一張木板床弄得吱呀作響……這時,我就會想起那個異國小鎮(zhèn),和小鎮(zhèn)上的傣婆,莎莎,以及我葬身在那個異國小鎮(zhèn)的兒時的伙伴二楞,還有大肚腩老板和他風騷的女人:我就會想起我的花園和花園里美麗妖嬈的花枝,還有我的佝僂著背影的奶奶……他們的音容笑貌清晰而模糊,仿佛近在咫尺卻又遙不可及……隔壁的響動稍稍平靜,一陣窸窸窣率率之后,在高跟鞋踢踏踢踏的節(jié)奏中,女人的聲音有些幽怨:
“慫貨……真沒勁……只知道瞎折騰……”
高跟鞋走遠,豁豁還在嘟囔:“這個婊子,老子有的是錢……”
我就在這樣的無奈中煎熬著黑夜,直到豁豁的鼾聲響起,我也就在麻木中漸漸進入夢鄉(xiāng),可夢中依然是奶奶鮮血淋漓的慘淡的笑……
工棚內肆無忌憚的哄笑無情地擊打著我的耳鼓,我悻悻地走回宿舍,卻遇到正準備出門的豁豁。
“晚上一塊玩?”他的大板牙拉著粘稠的黃絲。我明白他的意思,扭過頭。
“不了,你玩吧,”我推開門,想想又回過頭,“要保重身體啊,不行就休息休息……”
“知道知道……”他呵呵笑著,走了。
“下一個工地別讓我住你隔壁!”我沖著他喊道……
13
“我就說,你跟著我干一定會有出息的!”很長時間沒在工地露面的二表哥開著小車找到了我。晚上,我們醉眼惺忪。
“收拾一下行李,跟我去開發(fā)區(qū)……”表哥在開發(fā)區(qū)有個很大的工程,要交給我。
“哈哈,你終于成才了啊……”豁豁嚼著鵝肉叼著煙卷拉著黃絲笑著。
“快過年了,我想回家看看……”我郁郁地說。
“不是還有幾天的嗎?”二表哥拍拍我的肩膀,“到時候我也要回去給大哥辦喜事呢,急什么?等安頓好了,我們一塊回家!”
我知道大表哥,很帥氣,就是腦子不好使,三十老幾還沒找到媳婦。這是遠房大伯的心病。
“哦,好事啊,找了哪家的姑娘?。俊蔽叶似鹁票?。
“什么哪家的姑娘,是老子用錢買來給他的……”二表哥憤憤地打斷了我的話,“不說這個……”他愣了愣,斜著眼,“不過,那個妞很有味道,就是不會說漢語……正好你可以做翻譯啊……”
“你小子注意啊,”豁豁斜著眼把筷子敲到我額頭,“只是做翻譯,別把人家翻上床……”
由于工地上的耽擱,我到家的時候,已經是年關,沒趕上大表哥的婚禮。
出于禮節(jié),我去看望了遠房的大伯。
看到開門的人,我驚呆了,是莎莎!
錯愕間,大伯顫顫巍巍地把我迎了進去。
我坐在老人的對面說話,莎莎卻不知道什么時候坐在了我的身邊,我清晰地聞到了她身上那種特異的香味。帥氣的大表哥一直站在大伯的身旁,傻傻地笑著,不停地遞煙。我看看老態(tài)龍鐘的大伯,看看流著口水的大表哥,再看看青春靚麗的莎莎,心里很不是滋味,直到出門,我才想起二表哥的話:“什么哪家的姑娘,是老子用錢買來給他的……不過,那個妞很有味道……”我恨恨地將路邊家家戶戶點在門口的香頭踢得火星飛濺……
三天以后的早晨,我正在院中面對荒蕪的花園黯然神傷時,莎莎敲響了大門。
“我是被騙了以后賣到這里的……我原來想著要報警,要回家,可是,回家又能有什么呢?再說,那老頭找人把我看得緊緊的,根本沒機會……現在看見你了,我就不想跑了,我要為你生一個孩子……如果你不答應,我就死在你面前……”
褪去衣衫,她豐腴的裸體深深地刺痛了我的眼眸,淚珠跌落,被揉碎在瘋狂的喘息中,咸咸的
后來,我才知道,就在那個小鎮(zhèn),她是為了逃避他的繼父的魔掌才來到我們的金船做了炊事員,可我以我的方式拒絕了她的真情,使她傷心欲絕;那個夜晚,麻子把她灌醉并強暴了;可是得到了麻子的好處的繼父不僅沒有為她討還公道,還逼著她和他睡覺;無奈之中,她只好去找妹妹;結果,沒找到妹妹,卻落人蛇頭的魔爪……幾經周折和蹂躪,被賣到了這里,賣給了我的大表哥……
她的黑發(fā)拂過我的面頰,遮蔽了我的眼睛,我就在她特異的香氣中煎熬著自己本來就該屬于黑夜的魂靈,直到第二天的黎明……許多年以后,我看到了大表哥身后一個屁顛屁顛的男孩眼神中不經意的一瞥,直直地穿透了我的靈魂深處那根最脆弱的弦……
過了年,我就回了工地。出門時,卻遇到了李嬸,她正牽著一個臟兮兮的小女孩。
“你就要走了???”衣衫破爛的李嬸的聲音沙啞而蒼老。
“是啊,工地忙啊……”我把一張百元鈔票塞到小女孩手中,就急忙走了開去。狗剩在孩子周歲宴后不久上山捅蜂窩掉下了懸崖,他的媳婦不久也就外出打工去了,不知去了哪里,只是不時寄點生活費回來,現在家中只有奶孫二人。兒子的死是李嬸最大的痛,使我不敢開口說話。走出好遠,我還聽到李嬸的聲音,幽幽的,穿透了清晨刺骨的寒氣:
“要是狗?;钪脑?,也該出門打工去了啊……”
14
工地的事很多,每天都要面對許許多多繁瑣的事物,但好在有幾個大小工頭圍著我轉,我依然一副逍遙自在的樣子。
這是一個偏安于西南地區(qū)的小城,那時正沉浸在對蘭花的瘋狂中,街頭巷尾男女老少的話題無一例外的就是盛產于西南地區(qū)的蓮瓣蘭。于是,我也加入了瘋狂的人潮,每天到花市淘寶成了我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
白然,那些大小的工頭總是隔三差五地送給我?guī)字戤敃r看來價值不菲的蘭草,并殷勤地為我作技術上的指導,于是,我在很短的時間之內就成為了行內高手,不論什么樣的名品真品單憑幾片葉子就能一眼識別,不論怎樣假冒的蘭株都逃不過我的火眼金睛,甚至有些很有名氣的養(yǎng)殖戶都邀請我去賞鑒:我也在宿舍旁邊開辟出一間簡易的蘭室,把自己大部分積蓄全都押了上去:雖然只有不多的幾盆,雖然不期望一夜暴富,可養(yǎng)蘭賞蘭卻成了我生活中最大的快樂。
從開發(fā)區(qū)到商業(yè)區(qū)的蘭市有一條小巷,據說是以前的干貨市場,后來在城市改擴建中市場搬遷,住戶就在小巷的兩邊蓋起了許許多多的簡易房出租,于是,就成了現在極狹窄的小巷。租住的大多是三四十歲的女人,每天日上三竿,她們就開始端坐在街邊,要么三五成群悄悄聊天要么獨白一人默默刺繡要么半瞇著眼睛慵懶曬太陽的或高或矮或胖或瘦的花花綠綠的女子,成為了這條街獨特的風景。
“這是米線雞一條街……”光頭帶著我穿過這條街的時候,目不斜視,一臉的不屑。光頭是本地人,號稱“百事通”。
“米線雞就是淘汰雞,一碗米線錢就可以崩一炮……”他翹了翹嘴角的煙卷,“都是大媽級的了……”突然湊到我耳邊,“你可別小看,那些民工可經常光顧,哪天在這里遇到了我們的工人,你就當什么也沒看見就行了……”
我沒有說話,一甩頭,卻看見拐角處的房間里走出來一個抬著小板凳的年輕女人,披散著長長的卷發(fā),豐乳肥臀在印著大紅牡丹的連衣裙中呼之欲出……
那段時間,我經常路過這條小巷,原因很簡單,一是捷徑,我從工地到花市,不抄近路,至少得繞兩倍的路程:二是眼饞,即便是多看幾眼,也是男人的眼福,何況,紅牡丹每次都會沖我勾勾地笑笑……
初春的早晨,和暖的風中洋溢著迷人的香味,我卻分不清是花香還是女人的體香。紅牡丹斜坐在爽朗的陽光里,直直地瞅著我走近,然后甩了甩漂亮的卷發(fā),笑笑:“玩玩……”
我友好地笑笑,沒有說話,徑直走了過去,身后傳來她磁性的聲音:
“免費喲……交個朋友吧,帥哥……”隨后,是一串放蕩的笑聲……
15
我依然穿梭在那條小巷。
光頭成了最好的朋友。他不僅指點我養(yǎng)蘭的技藝,而且?guī)椭以诨ㄊ谐醋髦匈嶅X,低買高賣,不長的一段時間,我就已經賺了好幾萬了。
“現在已經是高峰了,別玩了,把錢揣好,觀望觀望吧……”光頭把工地的材料清理了一遍,跑進我的辦公室,很嚴肅地說。
我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就走了出去。我一直懷疑白已是不是花癡。從我的小花園一直到現在的蘭室,我的癡迷似乎達到了癲狂。不僅每天的工作成了副業(yè),就連半夜醒來我都要赤身裸體地到蘭室看幾分鐘才回到床上繼續(xù)睡覺,睡夢中看到的依然是蘭花嬌艷的姿容;更何況,我和那時許多的人一樣,養(yǎng)蘭的收益高出正常的收入好幾十倍!
“我的材料全拉來了,你派人清點一下……有事情打我電話……”光頭在我身后大聲喊道。光頭負責供應材料,材料足夠了,他就不到我的工地了。去你的吧,老子不想再聽你嘮叨了,婆婆媽媽的!
此后很長一段時間沒有看見光頭,偶爾短缺的少量材料,他也只是派人送來。有時躺在床上想想,還挺想他的??墒?,正當我準備打電話約他的時候,意外發(fā)生了…-
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我從一個蘭友家醉醺醺地出來時,已是深夜;走到那條小巷,黑魃魃的,只有紅牡丹的房間里還亮著燈:走近拐角,房間里隱隱約約的哼哼唧唧的聲音緊緊地拉住了我的腳步……
我把耳朵貼在了門上…-.
“給老子老實點,敢報警,老子宰了你……”男人惡狠狠的聲音。
“你行行好吧……怎么整都隨你,可那是我?guī)啄甑姆e蓄啊……”是女人的哀求。
“你以為你這騷貨稀奇?……老子是沖著它來的!”
“你行行好吧……救命啊……”女人哭了。
我掂了掂手中的半截鋼管,一腳踹開了門
被膠帶捆著的紅牡丹斜靠在床上,裙子撩到前胸,豐滿的下身赤裸地蜷曲著;同樣赤裸著下身的男人站在床頭,手里端著一盆名貴的蘭花——是光頭!
兩人都呆住了!
我接過光頭手中的蘭花放在桌子上,拉下了女人的裙子沖著光頭吼道:“滾……”
16
我依舊穿梭于那條小巷,可每次路過紅牡丹的門口,她總是扭過了頭去。
光頭依舊給我運送各種材料,可是除了正常的業(yè)務往來,我們從不多說一句話。
一年以后,我的工程基本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