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 格奧爾基·伊萬諾夫汪劍釗 譯
我的絕望變成了一場游戲
[俄羅斯] 格奧爾基·伊萬諾夫汪劍釗 譯
格奧爾基?弗拉基米羅維奇?伊萬諾夫(1894-1958),二十世紀(jì)俄羅斯僑民詩歌最重要的代表之一。1894年11月10日,他出生于科文省杰利舍夫縣(今屬立陶宛)一個富裕的貴族家庭。少年時代,格?伊萬諾夫先后在雅羅斯拉夫武備學(xué)校和彼得堡武備學(xué)校學(xué)習(xí),但他最終選擇了退學(xué),放棄了家庭為他設(shè)計的軍界前程。與此同時,格?伊萬諾夫瘋狂地迷戀上了詩歌寫作。1911年,出版詩集《漂向齊特爾島》。次年,出版了《花園》。不久,伊萬諾夫開始接近以古米廖夫和戈羅杰茨基為代表的阿克梅派,他的寫作也趨向于節(jié)制、非主觀化,而在雕塑感與旋律化上有了較多的體現(xiàn)。1916年,出版詩集《帚石南》,詩集贏得了很大的聲譽。此后,格?伊萬諾夫逐漸成為以阿克梅派詩人為主體的“詩人車間”的核心人物。
紅邊信封里的一封書簡
以甜蜜的憂愁洞穿我的內(nèi)心。
我又一次見到您傲慢的眼神,
慵懶的嗓音,鬈曲的頭發(fā)。
巍峨的頂樓充滿了陽光,
您神采奕奕,仿佛列奧納多的面龐。
面前攤開柏拉圖的煌煌巨著,
空氣里充滿了金色的單詞。
我永遠(yuǎn)肩負(fù)著等待的痛苦,
永遠(yuǎn)忍受煎熬,期待著會晤。
可是,如今我只能悄悄地親吻
紅邊信封里的那一封書簡。
沒有背叛。惟有寂靜。
永恒的愛情,永恒的春天。
惟有藍色項鏈的擺動,
惟有親吻咸澀的滋味。
藍色的海洋,恰似一只夜鶯,
惟有喧鬧著歌唱我的愛情。
這些兒童的腳下是深深的海水,
沒有背叛——上帝在察看。
惟有憂愁和溫柔,徹底的溫柔,
永恒的愛情,永恒的春天!
有個意念古怪而不貞,
但畢竟,生活仍然屹立
在迷霧中——抬起迷離的眼睛,
張開兩只天鵝的羽翅。
但畢竟,暗影還在搖曳,
直到蠟燭燃成灰燼。
但畢竟,琴弦雖已崩裂,
仍回旋著茫然幸福的余音……
悲哀如同豎琴一般在嘆息,
星光閃爍,仿佛一枝枝蠟燭,
遠(yuǎn)方的落霞,——恰似波斯的披巾,
包裹著溫柔的肩膀。
夜鶯為什么不間斷地啼囀,
落霞為什么開放并逐漸融化,
你高貴的肩膀為什么
像珍珠一般溫柔,像天空一般舒緩!
多么憂傷,朋友。風(fēng)兒從海上吹來,
更加溫柔,更加甜蜜。黯淡的星光。
多么憂傷,朋友。而更加憂傷的是,
這世界上不再有任何希望。
這已不是浪漫主義。那里是怎樣的
蘇格蘭!你看:在黑色的椴樹中間,
有一顆巨大的星星在閃爍,
它正在述說著死亡。
安謐的夜晚,彌漫著玫瑰的芳香。
風(fēng)兒從海上吹來,雙手交叉在胸口。
請向不朽之星呆滯的眼神
投去你的最后一瞥。
靈魂僵硬。一天比一天僵硬。
“我要死了。救救我?!睕]有回答。
我還會仔細(xì)諦聽樹枝的喧響,
還會喜歡影子與光明的戲耍。
是的,我還活著。但有何意義?
我已喪失了創(chuàng)造的能力,
無法收集散落的各種碎片,
去綴連一個美妙的整體。
面對即將死亡的人們,
應(yīng)該把眼睛緊緊地閉上。
面對那些沉默不語的人們,
應(yīng)該盡量和他們交談。
星星不斷地巨大著冰層,
幽靈從地底下冒出來——
過于溫柔的春天
過于快速地來臨。
一旦觸及到慶典,
就要朝著慶典轉(zhuǎn)化,
語詞紛紛散落,
卻不指示任何意義。
俄羅斯是幸福。俄羅斯是光明。
而或許,俄羅斯根本不曾存在。
涅瓦河上空的落霞不曾燃盡,
普希金不曾在雪地上死去,
既沒有彼得堡,也沒有克里姆林宮——
惟有雪花,雪花,田野,田野……
雪花,雪花,雪花……長夜漫漫,
而雪花永遠(yuǎn)都不會融化。
雪花,雪花,雪花……長夜漆黑,
而長夜永遠(yuǎn)都沒有盡頭。
俄羅斯是寂靜。俄羅斯是塵土。
而或許,俄羅斯――僅僅是恐懼。
絞索,子彈,冰涼的黑暗,
還有喪失了理智的音樂。
在塵世間無名的事物上空,
是絞索,子彈,苦役犯的曙光。
我聆聽——歷史與人類,
我聆聽——流亡與祖國。
我在書本中讀到——善良,虛偽,
希望,絕望,信仰,褻瀆。
透過冰結(jié)的、永遠(yuǎn)無望的事物,
我看見巨大的、恐怖的、溫柔的事物。
我還看見失憶或者痛苦,
其中的一切永遠(yuǎn)失去了意義。
我還看見,在時間和空間之外,
在貧瘠的土地之上,有非人間的光芒閃爍。
這是月亮在太空中漂泊,
這是小船在波浪中滑動,
這是生命向世界靠近,
這是死亡向我們微笑。
小船脫離了碼頭,
它被波濤卷走,卷走……
這是童年和最初的幸福,
這是童年和你的幸福。
是的,——那是稱作愛情的東西,
是的,——那是稱作希望的東西,
是的,——那是朝著雪地滴落的
冒著熱氣的鮮血。
……松樹的樹枝在低聲耳語:
“親愛的朋友,等著吧,等著吧……”
此刻,幽靈正在床前站立,
鮮花緊緊地貼在了胸口。
星星的永恒正在逼近,
花崗巖像塵埃一般碎裂,
無限,有一種無限
正在冰結(jié)的世界里振響。
這是音樂在向世界寬恕
生命從來不曾寬恕過的東西,
這是音樂在把道路照亮,
那是犧牲的幸福飛翔的道路。
星星發(fā)著藍光。樹木在搖晃。
黃昏就是黃昏。冬天就是冬天。
一切都已諒解。沒有什么可以諒解。
音樂。黑暗。
我們都是英雄,我們都是叛徒,
我們大家都同樣迷信詞語。
怎么了,我親愛的同時代人,
你們快樂嗎?
人類的靈魂。它從來
都不曾像現(xiàn)在這樣。
它憂傷地仰望天空,
躁動、兇惡和傲慢。
瞧呀,正在死亡。如此明亮,
如此平常地燃燒殆盡——
輕盈、完善、美妙,
不朽、幸福、燦爛。
閃爍。人類的靈魂,
憂愁地歌唱,像天鵝一般
張開寬大的翅膀,
沿著沒有星光的天空,
在黑色世紀(jì)的風(fēng)暴之上飛翔。
在黑色命運的風(fēng)暴之上
閃爍。幾乎來不及……
煙霧裊裊……留下了痕跡……
在沒有什么歌唱的時候,
挺起了胸膛歌唱。
沒有什么要退還。為什么要退還?
我們被教會不再愛戀,不再原諒,
卻永遠(yuǎn)沒法學(xué)會忘卻……
別人的國家正在甜蜜而安謐地沉睡。
大海冷漠地喧嘩。春天降臨
這個世界,而我們正在這世界上痛苦。
夜鶯在夾竹桃的樹枝間啼囀。
籬笆門滿腹怨言,砰地一聲關(guān)上。
月亮翻滾到烏云背后。而我
正在結(jié)束沿著痛苦行走的旅程。
沿著痛苦行走,我在夢中見到——
我懷著對你的愛情和罪孽在流亡。
但是,我不會忘記,我曾得到復(fù)活的
許諾。返回俄羅斯――攜帶著詩歌。
作為對我罪衍的獎賞,
就是恥辱和慶典,
突然,詩歌現(xiàn)身了——
你看,就這樣……從虛無中……
一切都是如此這般,
或許就是那么神奇:
玫瑰花怎樣落到胸口……
“請把玫瑰花扔向我!”
不,最好向云彩扔去——
那里韻腳在閃亮,
觸及一朵易朽的小花,
將它轉(zhuǎn)化進永恒。
我把絕望變成了一場游戲,
其實,為什么要嘆息和哭泣?
哦,別覺得滑稽與可笑,
說什么我活不過下一個星期?
我當(dāng)然會死——哪怕再活上
十年,甚至二十年。
沒有人會可憐,也沒有能力可憐。
時間就這樣悄悄地溜走。
旋律變成一朵小花,
它不斷開放,不斷凋零,
化成一陣風(fēng),一片沙灘,
一只春天的蛾子,撲向火焰,
柳樹的細(xì)枝輕點水面……
數(shù)千年過去,猶如倏忽即逝的瞬間,
而旋律又開始轉(zhuǎn)化,
變成沉重的眼神,閃爍的肩章,
變成馬褲,驃騎兵的披肩,變成“閣下”,
變成近衛(wèi)軍少尉,——哦,怎么能不呢?
迷霧……塔曼①……荒漠聆聽上帝。
“距離明天怎么如此遙遠(yuǎn)!……”
萊蒙托夫獨自一人踏上旅途,
銀色的馬刺錚錚作響。
我再度找到了誘惑,
在偶爾出現(xiàn)的瑣屑中,
在冗長的無名長篇小說中,
在這朵枯萎于掌心的玫瑰上。
我喜歡的是,在波紋織物上,
雨點的銀珠微微顫動,
我在人行道上找到這朵玫瑰,
又隨手扔進了泔水桶。
一半的憐憫。一半的厭惡。
一半的記憶。一半的感覺。
一半的未知事物,
我的半件大衣……
我的半件大衣?
這可算是怎么回事!
小汽車差一點兒將我撞到
疾馳向遠(yuǎn)方,揚起一陣灰土。
開始擦拭,弄臟了雙手……
我迄今還不曾習(xí)慣煩悶,
這世界性的煩悶!
我行走——思考各種事情,
給自己編織祭奠的花圈,
在這個丑陋無比的世界,
我儀態(tài)優(yōu)雅地孤獨。
但我突然聽到:戰(zhàn)爭,思想,
最后的戰(zhàn)斗,二十世紀(jì)……
我感到一陣涼意,醒悟:
我已不再是人,
而白癡的癲癇癥,
是自然枉費的造物,——
“烏拉拉!”出自愛國者的大嘴,
“打倒!”出自暴亂分子的喉嚨。
塵世的一切并不是災(zāi)難,
塵世的一切只是無稽之談,
塵世的一切即將中止——
最為真實的是,——告別,
我最尊貴的先生們,
永遠(yuǎn)和這個世界告別。
當(dāng)然,你也可以不死,
做一個下流胚活著,
做溫柔的丈夫和父親,
裝模作樣,吃喝玩樂,
最終成為一名出色的死人。
一切是霧。我徘徊
在無聊與晦澀之霧中,
而——無論飽學(xué)之士或不學(xué)無術(shù)者,
通常,我不去與他們討論。
我已痊愈,獲得了新生,
不再是格奧爾基?伊萬諾夫,
而賦有了一點點人性,
充滿活力,刷洗得很干凈,
根本不曾受到厄運的關(guān)注,
不是隨便遭遇的第一個——
反正有一個名字在那里……
俄羅斯甚至沒有珍貴的墓地,
或許,也曾經(jīng)有過——只是我已忘卻。
沒有彼得堡,沒有基輔,沒有莫斯科——
或許,也曾經(jīng)有過,但已被忘卻,嗚呼。
我不知道國境線,不知道海洋,不知道河
流。
但我知道,那里還生活著俄羅斯人。
他擁有俄羅斯的心靈,俄羅斯的智慧,
倘若我與他相遇,一定能心領(lǐng)神會。
只要半個單詞就……然后呀,透過迷霧,
我就能辨認(rèn)出他的家鄉(xiāng)。
星星在蒼白的天空中閃爍,
星空倒映在水面顯得更蒼白。
云朵漂浮,宛如一只只天鵝,
還有遠(yuǎn)方一抹淡紅的霞光……
疑惑漂浮著,也有如天鵝,
而閃光中的恐慌也逐漸消散,
不著痕跡地溶化在靈魂里。
而靈魂感覺甚好,打量著
我渾不知曉的慶典,
恰似熱戀中的女人面對鏡子。
擺脫了繩套的白馬在徘徊,
白馬啊,你要去向何方?
太陽閃爍。在花園里,
初春的顫栗吹拂頭巾與襯衣。
我啊,在某時告別了俄羅斯
(深夜里迎接北極的曙光),
我沒有回頭,也不曾停步,
但并未發(fā)現(xiàn),居然一頭
扎進了這閉塞的歐洲窟穴。
哪怕來點惆悵……但我沒有憂愁。
我失去了生活,但保持了寧靜。
我不斷收到來自亡友的來信,
哦,我將它們讀過,就焚毀
在初春藍幽幽的雪地上。
盛開的蘋果花稀疏的暗影,
斜射的太陽蒼白的光線,
又一次——什么都不知道,
就像零五年和一五年,——
受盡折磨的心靈喜歡的是,
我能踉踉蹌蹌地回家,
一絲溫柔的清涼
在蘋果花盛開的果園里彌漫。
我在幸福的霧靄中想象一切:
雕像,拱門,花園,苗圃。
美麗河流一浪浪幽暗的水波。
回憶的思緒一旦開始浮現(xiàn),
意味著……,一切都微不足道。
……我,駝背的病人,像一只野獸,
從洞穴爬出,走進巴黎的寒冷……
《可憐的人們》②——同語反復(fù)的例子,
這是誰說的?或許,就是我本人。
夜,灼熱如同撒哈拉沙漠,如同地獄,
霧蒙蒙的黎明。蠟燭熾熱地燃燒。
我在便箋本上勾勒了一件風(fēng)衣,
外面圈上一個黑色的花圈,
小爪子與小尾巴的纖細(xì)線條……
“我的死與任何人都不相干?!?/p>
鄰家窗戶上霧蒙蒙的斑點,
玫瑰在狂風(fēng)下嘆息并彎下身子。
但愿能相信,生活是一場夢,
那么,死后就不能不醒來。
就可以進入天堂——天堂一片純藍——
等待是如此清涼,幸福無憂,
永遠(yuǎn)都不會與你分離!
永遠(yuǎn)與你在一起。你是否明白?永遠(yuǎn)……
大海挾帶著我,
時而到彼得堡,時而到巴黎。
耳畔是銅鈸,眼底是迷霧,
透過它們,我聽到并看到——
夜鶯啼囀的夜晚閃著幽光,
星星猶如雪花在消融,
而靈魂呢——無法給它們幫助——
呻吟著飛向遠(yuǎn)方,
呻吟著飛向永恒。
為何夜鶯如此癡情地啼囀,
啼囀了整個南方之夜,直到天明?
為何你高貴的香肩……
為何?……但不會有答案。
關(guān)于死亡、愛情與痛苦,
這永恒的問題,不會有答案,
但在一堆玫瑰之上,替代答案的是,
記憶在閃爍,聲音與眼淚的
傾盆大雨沖洗過的記憶,
記起我根本不曾珍惜的東西,
在我煩惱于塵世的時候。畢竟我活過。
一切成過去:監(jiān)獄和討飯袋。
滿懷一腔的智慧,
滿懷驚人的天才。
背負(fù)流亡者可咒的命運,
我逐漸死去……
永恒幸福之春天的歡呼雀躍,
夜鶯令人陶醉的美妙啼囀,
以及內(nèi)陸月亮那魔幻的光亮,
早已讓我感到頭暈?zāi)垦5膮挓?/p>
甚至更為嚴(yán)重,我還根本不在此地,
不是在南方,而是在北方的皇城。
我留在那里生活。我真實而完整。
我只是在夢中過著流亡的生活,——
哦,柏林,哦,巴黎,哦,可厭的尼斯。
……冬日。彼得堡。與古米廖夫一起,
沿著結(jié)冰的涅瓦河,仿佛走在忘川的岸邊,
我們安靜而隨意地漫步,非常古典,
如同曾經(jīng)那樣,詩人們步行總是結(jié)伴。
夢中我尋思各種事物,
但考慮最多的還是丑陋。
倘若你們已無話可說,
最好還是閉嘴沉默,
徒然在那里饒舌的詩人們,
你們應(yīng)該記取這一點。
請再和我說一點什么吧,
請不要在晨曦初露前入睡,
我的生命之路即將完結(jié),
哦,請和我說一說,說一說!
且讓美妙音響的相互碰撞,
你發(fā)音含糊的低嗓音,
通過變形,轉(zhuǎn)化成
我所抒寫的最后一首詩。
①塔曼,俄羅斯克拉斯諾頓地區(qū)的一個半島。萊蒙托夫的小說《當(dāng)代英雄》曾有一章以塔曼為題,描寫畢巧林與一位美麗少女的奇遇。
②《可憐的人們》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部小說,中文通譯為《窮人》。
責(zé)任編輯:閻 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