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敏[浙江傳媒學院,杭州 310016]
由《潮州巷》淺議李碧華的傳奇敘事
⊙丁敏[浙江傳媒學院,杭州 310016]
香港女作家李碧華素有“文妖”之稱,其小說整體風格血腥鬼魅,故事情節(jié)既貼近人們生活而又驚心動魄?!冻敝菹铩肥抢畋倘A的一部短篇小說,同作家以往作品一樣,敘述語氣不動聲色,卻在字里行間暗藏一把匕首,在平淡的敘述中戳穿生活表面的虛浮美好。從《潮州巷》入手,可以窺見李碧華精彩紛呈的傳奇文學世界的一角。本文從女性靈魂世界的陰暗、日常事物的魅化、絕望感的營造三方面,淺析李碧華的傳奇敘事。
李碧華 《潮州巷》 傳奇敘事
香港女作家李碧華素有“文妖”之稱,主要是因為其小說整體風格血腥鬼魅,故事情節(jié)既貼近人們生活而又驚心動魄。其小說時空交錯、人鬼交織,這些令人眼花繚亂的場景和人物設置,既有一定的娛樂性質,又可以上升為一種深刻的感性沖擊力。①《潮州巷》是李碧華的一部短篇小說,同《青蛇》《生死橋》《霸王別姬》等以往作品一樣,敘述不動聲色,卻在字里行間暗藏了一把匕首,在平淡的敘述中戳穿生活表面的虛浮美好。從《潮州巷》入手,可以窺見李碧華精彩紛呈的傳奇文學世界的一角。
李碧華擅長描寫驕傲、執(zhí)著、有主見的女性人物形象,但其并非熱衷于塑造完美的女性形象。相反,她比男作家更清楚女性靈魂中的陰暗角落。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中,作家們普遍意識到父權和夫權主義是需要抨擊和否定的,而女性在男性長期的壓迫之下產生的丑陋和猙獰行徑少有人涉及,李碧華卻敢于將其進行酣暢淋漓地展示。
《潮州巷》的主人公是“我”的母親謝太,她是美麗聰慧的,非常清楚自己要什么。她以弱勢形象出現(xiàn),年輕時遭孔武有力的丈夫、重男輕女的潮州人謝養(yǎng)背叛,一個人獨立支撐鹵鵝店,將女兒養(yǎng)大。與此同時,靠著異于常人的努力與堅強,將店面做得風生水起,成為地道美食潮州巷唯一的女當家。丈夫拋妻棄女,在大陸包養(yǎng)了“小三”,母親只身打拼無疑讓周圍人又對她多了幾分憐憫;而她無時無刻都以謝太自居,等待丈夫回來的賢良形象更是令人多了幾分尊敬。僅從小說開頭的敘述而言,仿佛這是一部可歌可泣的女性奮斗史。作者在平淡瑣事之間,穿插了人物對往昔相遇時的甜蜜回憶,令讀者對謝養(yǎng)更是厭惡。但這些不過是作者精心設計的閱讀圈套,而作者則是一個冷眼旁觀的外人,這一切的鋪墊只是為了給讀者造成更大的心理沖擊。
與《玩偶之家》中的娜拉、《可以吃的女人》中的瑪麗安不同,母親沒有選擇逃離這段毫無幸??裳缘幕橐?。她選擇留下,一方面是因為她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那就是自己賴以存活的資本——這家店,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她的不甘心。只要對中國當代文學稍加注意便不難發(fā)現(xiàn),盡管激進的女權主義運動早已傳播至中國,但中國的女人似乎從來就有一種以柔克剛的魔力。跟西方轟轟烈烈的女權運動標榜分庭抗禮不同,她們似乎總可以找到作為小女人的樂趣。與之相類似的是日本女性,她們把這一點推向了極致,而且竟然是號稱幸福指數(shù)最高、人均預期壽命最長的女性群體,令西方女性主義百思不得其解。而李碧華則很好地把握住了女性的這一心理脈絡和生存法則:“我們雖然是女人,但并不依賴,也不會隨便耍小性子,因為獨立謀生是講求人緣的。但我們也是女人,明白做一個男人背后的女人很快樂,如果愛他,一定尊重他?!边@樣的女人是聰明的,把自己置于弱者的位置,往往出其不意、一招致命。
母親始終知道自己該站在什么位置,怎樣才能讓男人離不開她和這個家,即便遭遇背叛,也知道自己該如何走下去。于是,她制造出男人離家的假象,將男人當成燒鵝,扔進了黑甜的鹵汁。相較于男人的背叛,這種占有欲更令人心寒。在她精心構建的城市(和諧家庭)即將崩潰之際,她又迅速地制造出另一座城,為的不過是那份執(zhí)念,對一無所有的恐懼。
在李碧華的筆下,即使是人們日常生活中普通的衣食住行,也會因為人情感的畸形而變得魅影重重。在《潮州巷》中,潮州巷是一條有“美食天堂”之稱的小吃街,李碧華濃墨重彩地描寫了父母的鹵水鵝生意。無論潮州巷存在與否,這個生意都被母親用心地經營著,最后成為全香港有名的美食,甚至吸引了電視臺來做專門報道。然而在這本該是給予人愉悅的食物背后,卻是一個充滿殺氣和鬼氣的故事,食物成為了女性抗爭壓抑的手段。
如前所述,李碧華敘述的重心始終在女性身上,而女性恰恰是大多數(shù)家庭中與食物關系最為密切的一個成員。在《潮州巷》中,女人誘惑男人的方式便是腥甜的肉,不僅自己嗜食,也要勾引男人食用。謝太母女是沒有道德、禮節(jié)、退讓可言的人。謝太之女“我”即謝月明,同母親一般富有“心計”,下餌,靜靜等待魚兒上鉤?!拔摇鄙钪绾芜x擇對象,如何創(chuàng)造機會,如何抓住男人的心,如何不動聲色地掌控男人的生活,“我”太過清醒,將男人操控于手中的意識,深得母親真?zhèn)?。小說中指出“我”和母親流著一樣的血,吃著一樣的肉,不難看出母親年輕時大抵也如此。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只因為沒給丈夫生下兒子便輸了全局,父親的情人黃鳳蘭生下了兒子,母親幾乎絕望自焚。于是她選擇了一種極端的方式來留住她的男人。從“他雄健的鮮血,她陰柔的鮮血,混在一起,再用慢火煎熬,冒起一個又一個的泡沫與黑汁融為一體。隨著歲月過去,越來越陳,越來越香……任他跑到天涯海角,都在里頭,翻不出五指山。傳到下一代,再下一代”的文字中,讀者只會感到毛骨悚然。母親執(zhí)著的愛以及對失去現(xiàn)有生活的恐懼,讓男人成為了犧牲品。這樣,他才會永遠留在她的身邊。母親依舊深愛著自己的丈夫,只是這愛被腥甜、陰冷而兇猛的恨來掩飾。“每當想起他的狂妄、變心,把心思力氣花在另一個女人身上時,她惱之入骨,必須飽餐一頓,狠狠地啃肉吮髓,以消心頭之恨?!痹谛≌f中,吃已經不僅僅是為了保證生存,而是為了得到一種最好的治療;而男人被吃,則是在贖罪。謝家的女人做出美味的鹵鵝,謝家的男人則在鹵汁里代代相傳。讀者完全不難設想,若是“我”日后也遭遇背叛會如何對待自己的男人。李碧華就是通過食物來展示這種咬牙切齒的恨和毛骨悚然的執(zhí)著,讓女人因愛而傷,由傷種恨,將男人熬成一鍋黑甜的鹵汁。讀者在此看不到人性,而是感覺女人仿佛是動物界的螳螂,通過毀滅男人來得以延續(xù)后代,并讓心頭的恨化作嘴巴的讒,把感情痛快地吃掉,吃進肚子里,消化成模糊的血肉。
在《潮州巷》中,母親將男人化作眾人口中食,啃肉吮髓,成為孕育下一代,維持家族長盛不衰的秘密。但是,很難從故事中判定母親是否屬于兩性關系中的強者。一方面,男人的心思早就被女性洞穿,女性成為了最后的毀滅者,在一個虛妄的世界里構建起只屬于她的真實;另一方面,為了達到毀滅的目的,母親不得不制造出某些假象和變異來為她們自己的謊言服務,最明顯的莫過于母親始終以謝太自居,營造出被丈夫拋棄的形象,她實際上還是要向社會通行的兩性關系法則做出妥協(xié)。在電視臺記者來訪之時,已經很明確地稱呼她為“陳柳卿女士”,然而母親放棄了這個代表個性獨立的名字,堅持說因為她和父親沒有正式離婚,稱呼謝太就好,只要這個“謝太”的稱謂一日沒有解除,母親實際上還是沒有取得終結婚姻、掌握人生的權利。
在李碧華的小說中,人物的悲劇之美往往來自于在追尋人生意義和生活價值的路上走入了絕望的死胡同,《潮州巷》也不例外,故事中的女性并沒有實現(xiàn)自我解救和精神上的超越。李碧華《潮州巷》中的女性形象,深刻地揭示了美麗女性在男權社會重壓下的悲劇命運,給讀者帶來靈魂上的震撼。②
在李碧華的筆下,女人從來就不是弱者,她們始終在以一種激烈的方式吶喊、抗爭,害怕失去愛情,更害怕失去自我,盡管無論行為還是結果都充滿了絕望。透過李碧華的作品,讀者可以看到世界給予女性的生存空間總是狹窄得可怕。太過聰慧、敏感的頭腦帶給女人的似乎總是背叛、痛苦與瘋狂。在李碧華的書寫空間里,恐懼與掙扎無時不在,令人窒息。盡管書中這些女子最終都選擇了拋棄過往、迎接新生,但卻沒有能真正找到自由或幸福。母親將一小桶鹵汁給“我”做陪嫁,作為讓我“永遠擁有爸爸”的方式,“我”對這樣一份“祝?!本尤恍廊唤邮埽吹锰貏e珍貴,這無疑是暗示著母親的悲劇將會繼續(xù)流傳下去。母親可以說沒有得到真正的自由,也可以說她得到了自由卻失去了幸福,這也是自由主義面對的困境之一。所以,美國人自開國始就只講“追求幸福”的權利。自由畢竟首先要在公共領域實現(xiàn),但幸福(感)又實在太主觀隨意,法律不可能干預純屬私人領域的活動。李碧華的成就在于她并不僅僅是用當代的“魑魅魍魎”來營造陰暗、詭異的氛圍來吸引讀者,而是在于她能夠從這些傳奇故事的背后展示人們之間的錯誤關系,以及生活中揮之不去的絕望感。
李碧華通過《潮州巷》寫出了女性病態(tài)的自我和癲狂的抗爭,以及女性生存在男性重壓下的壓抑與沉重。謝太固執(zhí)地要守住一切,女兒、店面、還有變了心的男人,她在鹵鵝店的成功、女兒的出嫁以及平穩(wěn)的生活中找到了自我,就像一個女王,固守在自己的宮殿中,構建出一個不存在的男人,為自己的存在正名,編織著一段屬于自己的、略帶悲傷的傳奇。
①蘇晨:《李碧華小說的古典意味與傳承》,南昌大學2013年碩士學位論文。
②鄭渺渺:《率性的叛逆與另類的光彩——論李碧華筆下的女性形象》,《世界華文文學論壇》2006年第2期,第33-37頁。
作者:丁敏,浙江傳媒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編輯:郭子君 E-mail:guozijun0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