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陀
汪曾祺非常重視語言。他曾在《自報家門》這篇自傳體散文中說:“我很重視語言,也許過分重視了。我以為語言有內(nèi)容性。語言是小說的本體,不是外部的,不只是形式,是技巧?!闭f語言是小說的“本體”,語言即是內(nèi)容,這很容易使人聯(lián)想到現(xiàn)代主義小說的寫作路子。事實上,早年的汪曾祺也確曾對這類寫作有過興趣,也承認自己“年輕時受過西方現(xiàn)代派的影響,有些作品很‘空靈,甚至很不好懂”。
王安憶在1987年寫過一篇討論汪曾祺寫作的文章,寫得真是好。文章題目是《汪老講故事》,王安憶說:“汪曾祺老的小說,可說是頂容易讀的了??偸亲钇椒驳淖盅?,組成最平凡的句子,說一件最最平凡的事情?!贝_實如此。王安憶又說:“汪曾祺講故事的語言也頗為老實,他幾乎從不概括,而盡是詳詳細細,認認真真地敘述過程,而且是很日常的過程?!蓖粼鬟@種“平凡”和“老實”打哪兒來的?我以為有意地用口語化的語言寫作是主要原因。舉個例子:“我家的后園有一棵紫薇。這棵紫薇有年頭了,主干有茶杯口粗,高過屋檐。一到放暑假,它開起花來,真是‘紫得不得了。紫薇花是六瓣的,但是花瓣皺縮,瓣邊還有很多不規(guī)則的缺刻,所以根本分不清它是幾瓣,只是碎碎叨叨的一球,當中還射出許多花須、花蕊。一個枝子上有很多朵花。一棵樹上有數(shù)不清的枝子。真是亂。亂紅成陣。亂成一團。簡直像一群幼兒園的孩子放開了又高又脆的小嗓子一起亂嚷嚷?!痹嚢堰@段文字和前引朱自清先生的文字比一比,其間的區(qū)別一目了然。一比之下,朱自清的語言不是確實顯得有點貴族氣嗎?或許有人會說,這么比不公平,《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是1923年寫的,汪曾祺這篇《紫薇》寫于1987年,中間差著64年呢!但是,看看今天的文學寫作,一個事實恐怕人人都看得明白:朱自清式的這種歐化味很足的白話文,至今仍然控制著大多數(shù)作家和千千萬萬愛好文學的人的寫作,而能夠走汪曾祺這種路子的,少而又少。這樣說不一定是在朱和汪之間比孰優(yōu)孰劣,也不是要在兩種寫作路數(shù)里確定誰是模范,而是強調(diào)汪曾祺的白話文給人一種解放感——原來白話文可以這么寫!我還記得差不得十多年前,有一次汪曾祺怎么樣讓我吃了一驚。那是讀他的《虎頭鯊、昂嗤魚、陣螯、螺螄、蜆子》這篇專講吃的散文,其中有這樣一段:“蘇州人特重塘鱧魚。上海人也是,一提起塘鱧魚,眉飛色舞。塘鱧魚是什么魚?我向往之久矣。到蘇州,曾想嘗嘗塘鱧魚未能如愿。后來我知道:塘鱧魚就是虎頭鯊,嗐!”——就是這個“嗐!”嚇了我一跳。熟悉普通話,特別是熟悉京白、京片子的人,都能領(lǐng)會各種不同語氣的“嗐!”能表達多少不同的意思。但是,“嗐!”也能夠溶入優(yōu)美的散文?可人家汪曾祺就這么寫了——聲“嗐!”韻味無窮,意境高遠。葉圣陶先生曾主張把學校中的作文課改叫作“寫話”,大概也是想從“正名”入手,縮短說和寫的距離。我以為現(xiàn)代漢語到了汪曾祺手中,已經(jīng)到了“寫話”的境界。
自五四以來,嘗試把口語溶入寫作的人當然絕不只汪曾祺一個。老舍也熱衷于此,并且是極少數(shù)被公認為非常成功的作家。但是倘若拿這兩個人相比,我以為汪曾祺更勝一籌。這不僅是因為老舍的語言中留著更多的早期白話文的“文藝腔”的痕跡,而且還有一個更大的理由:以小說而論,老舍的口語因素多半只構(gòu)成一定的“語言特色”,多半是在人物情態(tài)的描寫和對話等具體敘述層面中表演,一到小說的總體的敘述框架上,還是相當歐化的。拿《駱駝祥子》來說,老舍主要是通過小說主人公祥子的意識活動做貫穿線索,來展開故事——這種敘述方式本身就是一種“翻譯體”;與這敘述相配合,作家大量使用了心理敘事、自由間接引語和自由直接引語等技巧,這不能不使小說總體上顯得很“洋”。汪曾祺與此不同,他的小說往往在大的敘述框架上,就有意順從現(xiàn)代漢語中口語敘事的規(guī)則。王安憶說:“汪曾祺的小說寫得很天真,很古老很愚鈍地講一個閑來無事的故事,從頭說起地,‘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地開了頭。比如:‘西南聯(lián)大有一個文嫂(《雞毛》);比如:‘北門有一條承志河(《王四海的黃昏》);比如:‘李二是地保,又是更夫(《故里雜記》);比如‘全縣第一個大畫家是季匐民,第一個鑒賞家是葉三(《鑒賞家》)。然后順著開頭徐徐地往下說,從不虛晃一槍,弄得撲朔迷離。他很負責地說完一件事,再由一件事引出另一件事來”。我以為王安憶對汪曾祺小說的敘事和語言的特征,描寫得相當準確。讀汪曾祺的小說確乎如此,什么都平平淡淡,但讀完之后你卻不能平靜,內(nèi)心深處總會有一種隱隱的激動,滄海月明,藍田玉暖,不能自已。為什么汪曾祺的小說會有這樣的魅力,它是怎么達到的?那大約是另一篇大文章的題目。如果只從語言層面討論,我想這或許和他把某些口語功能,不是作為語言特色,而是作為某種控制因素引入小說的總體敘述框架有關(guān)。汪曾祺曾多次說他的小說的最顯著的特點是“散”。在《汪曾祺短篇小說選》自序里,他說:“我的一些小說不大像小說,或者根本就不是小說。有些只是人物素描。我不善于講故事。我也不喜歡太像小說的小說”,“有人說我的小說跟散文很難區(qū)別,是的?!薄拔业男≌f的另一個特點是:散。這倒是有意為之。我不喜歡布局嚴謹?shù)男≌f,主張信馬由韁,為文無法?!彼€在《自報家門》一文中這樣說:“我的小說似乎不講究結(jié)構(gòu)。我在一篇談小說的短文中,說結(jié)構(gòu)的原則是:隨便?!蓖粼鞯男≌f在結(jié)構(gòu)和敘述框架上的“隨便”,使他的小說有一點像“聊大天”,而且聊到哪兒算哪兒,毫無顧忌。
這種“隨便”有時候到了一種驚人的程度。以《大淖記事》為例,全篇字數(shù)約一萬四千多字,開篇近三千字真是“信馬由韁”地閑聊,全是關(guān)于“大淖”這地方的風俗畫,至第二節(jié)結(jié)尾才出現(xiàn)了主人公小錫匠十一子,但也是一閃即逝。隨后的第三節(jié)又是風俗畫,全不見故事的痕跡。至小說的第四節(jié)才出現(xiàn)了另一個主人公巧云,可是仍然是聊天式地描寫巧云的生平和種種瑣事;一直到本節(jié)的結(jié)尾,兩個主人公才終于相遇,故事似乎要開始了,這時汪曾祺已經(jīng)用掉了近八千字。出乎讀者意料,第五節(jié)開始,故事又斷了,轉(zhuǎn)而講述水上保安隊和“號兵”們的事,又是一幅風俗畫,直至這一節(jié)將盡,才有巧云和十一子在大淖的沙州中野合這一發(fā)展,但是寥寥數(shù)行,惜墨如金。小說第六節(jié)——最后一節(jié)——全力講故事,但整節(jié)不足三千字。如果較真兒,把《大淖記事》全部用于講故事的文字加起來,至多五千字,只及全篇幅的三分之一。是不是由此就可以說,汪曾祺寫小說全然不講結(jié)構(gòu)?我想不能。汪曾祺曾說他的“隨便”是一種“苦心經(jīng)營的隨便”,這也不是隨便說的。在好幾篇文章中,汪曾祺都說及他對蘇軾的寫作主張的欽服:“我傾向‘為文無法,即無定法。我很向往蘇軾所說的:‘如行云流水,初無定質(zhì),但常行于所當行,當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tài)橫生。”這種對“為文無法”“文理自然”的追求,我以為反映了一種對漢語特性的深刻認識。
(選自《汪曾祺與現(xiàn)代漢語寫作——兼談毛文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