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親愛的狐貍精

2015-08-08 13:35
百花洲 2015年5期
關(guān)鍵詞:小潘莫莫芊芊

葉 開

親愛的狐貍精

葉 開

楔子

狐小青是個狐貍精,但她不想說真話。

小青媽媽說:“你要在人間說自己是狐貍精,他們只有兩種反應(yīng)?!?/p>

“哪兩種?”小青不解。

“神經(jīng)??!”媽媽說。

“另一種呢?”

“碉堡了!”

狐小青嘆息,她好幾百年沒去人間了,但事到臨頭,誰也幫不了你,不得不親自去人間走一遭。

所有狐貍精想成仙,都要承受一次大難。

而這次大難必須找一個很普通的人來幫忙,才躲得過去。死黨小倩在學(xué)校里解釋說:那個人越蠢越好,最好是蠢得跟變形課先生一樣肥嘟嘟的,連雷電都穿不透他內(nèi)心的蒙昧。

狐貍精十有八九都躲得過去,但也有些自以為是的倒霉蛋被雷電打成焦炭。

這樣大羅金仙也救不了。

過了這天火劫,三千年后再過心火劫。

再過三千年……

狐小青不想那么多,她早就準(zhǔn)備好了要去人間。

因這拖拉,就從明末拖了四百年直到現(xiàn)在。

狐小青也不是不知道人間發(fā)生的那些事。她??磿瑦酆紒y想,知道人間的事情不外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不外是:血流成河,天翻地覆。

總之,如你無病無災(zāi)活到一萬年,就是狐姥姥那樣子:渾身上下全是白色的,一臉平淡。不激動不惱火,看什么都是自然而然。

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

現(xiàn)在地球污染嚴(yán)重,誰知道一萬年后會是什么樣子呢?也許,那時就沒有什么原野了,也許狐貍精全都搬進城市,住進公寓了。也許,那時人們返祖了,又上樹掏鳥蛋下河摸魚蝦,開始掘地為穴住在洞里了。

狐小青乘地鐵一號線出發(fā),買票,過安檢,人擠人的挺麻煩,但她都很耐心。在地鐵上看人擠人挺有趣,她也很有耐心,并讓身體散發(fā)高檔香水味。一路上,狐小青看見大多數(shù)人都表情冷漠,看著手上屏幕。有大叔一直躲躲閃閃地瞟她。狐小青讀了一下他的心,知道他很齷齪,于是在他下車時被袋子絆了一下,又被地鐵門夾了一下。

這樣,他心里的齷齪全都攪成了臭烘烘的一團。

那是秋天午后,一片葉子從枝頭脫落,飄過半空,越過人頭,在風(fēng)中滑行。

狐小青看著這片優(yōu)雅葉子在滑行,心跳有些加速了。連一片葉子都枯得這樣好,這樣色澤黃潤,好像并非因秋而落,而是悄悄溜去遠(yuǎn)方旅行。

她暗暗嘆道:“葉子,這就你的不對了。”

葉子沒什么不對的,秋天也沒什么不對的。葉子和秋天都很對,不對的是狐小青。狐小青忘了自己不是凡人,她眼睛如利箭一樣尖銳,能看清空中那片葉子的葉脈。

來人間頭一遭,狐小青就看見這片葉子,不免覺得世界上的事情多少有些夸張。

狐小青想起姥姥那張毛茸茸的白臉。

狐姥姥很智慧。她那種年紀(jì),再不顯得智慧一點就對不住萬年修行了。這片葉子自然也在狐姥姥預(yù)言之中。狐姥姥關(guān)心過頭,狐小青嫌她啰唆,似乎不預(yù)言葉子啊花草啊就不像狐仙,不預(yù)言狐小青就會錯過一生中最重要時刻。

狐小青低調(diào)出行,不做作不夸張,平平常常地來到人間。

狐小青安慰狐姥姥說,姥姥您放心,我乘地鐵,沿人行道一路走過去,不隨便吃地攤食品,不跟陌生人亂說話,然后趁亂混進人群中……這總該行了吧?

狐小青心里暗笑:難道人販子還能把我拐跑了不成?

狐姥姥知道她想什么。狐姥姥臉上白毛很飄搖,她對未發(fā)生的事情看得很清楚,但天機不可泄露,她塞給狐小青一只錦囊。

“最危急時打開……”狐媽媽提醒說。

哎呀,長輩們無微不至到讓狐小青不好意思了。幾千年來她們總沒完沒了地操心,以為孩子出趟門就會碰到強盜,進個商場就會被騙子拐跑,跟男孩子說句話就會變成蕩婦。孩子們有孩子們的智慧,哪會一轉(zhuǎn)眼就墮落了呢?按歲數(shù),狐小青也不能算小孩了。幾千年來,她走過的橋比凡人走過的路多,她吃過的兔子比凡人們吃過的米多,她讀過人類知道的所有圣賢著作,還讀過人類不知道的圣賢的著作——包括改朝換代燒掉的各種書籍。狐姥姥的書洞包羅萬象,連白猿從九天玄女娘娘那里盜來的天書都有藏本。這是一本誰也看不懂的天書,因為是空白的。也許大羅金仙能看得懂,可是大羅金仙哪里需要讀天書呢。狐小青死黨小倩號稱萬能,瞟一眼一眼就說:這不就是天書嘛,就是契丹文、西夏文、回鶻文和吐蕃文的結(jié)合體,誰也不認(rèn)識。狐姥姥不置可否。狐仙也不是萬能的,她連西夏文都讀不懂,不能跟天才小倩相比。狐小青對小倩佩服得五體投地——這怪物熱愛學(xué)習(xí)各種語言文字,別說凡人的一百多種語言文字,她連仙界、地界各飛禽各走獸的語言也很精通。她說,凡人的語言都有一定規(guī)則,只要摸清規(guī)則,就太簡單了。一個狐貍?cè)绻贿B學(xué)個千把年,什么學(xué)不會?

簡直是屌絲奮斗箴言啊!狐小青想,可惜小倩早早就去了凡間,三百多年沒她消息啦。其實她劫數(shù)還沒到,提前這么早是天生貪玩。長輩們也比較心大,那么混亂時世,竟允許她離開仙洞去凡間歷練。狐小青知道,明末她是柳如是,清末她是賽金花,民國末年她是上官云珠。反正,小倩的身份,都是多愁善感迷死人的絕色,她絕對不能容忍什么平凡無趣。

現(xiàn)在,她又是一個特別的人物。

“真要帶上錦囊嗎?”狐小青看著狐媽媽,又瞥一下狐姥姥,心想這也太遜了!這是去人間,又不是虎穴狼窩!而且這是什么渾渾噩噩,醉生夢死的人間啊。以狐小青的法術(shù)對付這些弱人簡直不費吹灰之力。可長輩們竟要她隨身帶著錦囊!被死黨們知道了,豈不笑掉耳朵毛?

那些家伙比狐小青幸運多了!她們沒狐姥姥這么體貼關(guān)心,沒狐媽媽這么能說會道。

都是一個班的死黨,小倩們早就在人間散落著了,沒聽說誰帶了錦囊,沒聽說誰帶了仙丹。她們一去人間就消息全無,狐小青覺得很孤單。狐小青也多少能猜到小倩這家伙在哪里鬼混。狐姥姥、狐媽媽慎重地斟酌了三百多年,終于答應(yīng)讓狐小青也去人間了。

小伙伴們大概嫌她太遜,正在哪個角落看她笑話呢。

狐姥姥狐媽媽兩張毛茸臉上關(guān)切眼神,讓狐小青覺得這么下去沒完沒了很沒面子。

“我第一次出門帶了三個錦囊……你知道我的姥姥是上仙輩……可她放心不下我自己出門……”狐姥姥說,“青青啊你別太大意,人間有各種你不知道的兇惡,惡和尚壞道士裝得肥頭大耳阿彌陀佛的滿臉和善滿街都是??伤麄冋媸且欢亲訅乃?,對我們這一類又深惡痛絕,很可能會讓你一不小心就露出狐貍尾巴。你道行還淺,千萬別粗心大意,自己在外面跑,不像是在家里,一切事情都要小心謹(jǐn)慎?!?/p>

“您老那是什么時候?冰河期吧?還有劍齒狼劍齒虎劍齒象吧?那是什么動物?那種時代確實有夠兇險啊?,F(xiàn)在是太平時期,兇猛動物早就滅絕了?!焙∏噜洁熘f。

“人類才是最兇猛的動物……”狐媽媽不無操心地說。

狐小青懶得跟長輩多辯論了。從三個錦囊精簡到一個錦囊,也算時代進步了。人類那些書籍、甲骨文金文石鼓文竹書帛書紙書她讀了無數(shù)。有一年犯錯誤關(guān)禁閉,在一個小石洞里待了一百五十幾年,把那時人類所有書籍都讀完了。最愛還是自由博大的《莊子》——什么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什么垂若天邊之云,摶扶搖直上者九萬里。這些句子真很好玩,越讀越覺得世界廣大無邊,飄然如空空蕩蕩,令狐小青神往。她打算出洞之后云游天下,看看世界上萬事萬物,看看人間千年到底有什么變化。

想到包里帶著一只錦囊,狐小青走在路上心情分外輕松。錦囊到底是什么她一點都不知道,她要是知道就不叫錦囊了。她自己猜了幾次,但沒有答案覺得很無聊,也不想多費腦子了。錦囊說起來好聽,說不定就是一朵松茸、一粒稗子、一顆五彩石,甚至一粒Jelly Belly。無論多么普通的東西,狐姥姥這一夸張都可以變成包打天下的錦囊。樂觀地想,說不定這是一粒時間膠囊呢。要是那樣就太棒了!狐小青打算回到北宋,就是那個亂七八糟、鬧哄哄的汴梁大城,在正月十五的歡快中,藏起自己的狐貍尾巴,陪皇上、太皇太后一起與民同樂,熱熱鬧鬧看花燈,有機會跟東坡居士之類的人類天才吟詩作賦,作畫寫書,也不失為一類雅事。什么大遼啊契丹啊,有天才冒險家寇準(zhǔn)丞相搞過渡澶淵之盟,和平萬歲,國難家仇什么的,誰也不想啦。

不過,時間膠囊在仙界都是稀罕物,這種神物怎么可能落到狐小青手里呢?狐姥姥也不可能有這么大度。須知,要是躲進時間膠囊里,那就誰也找不到了。

狐小青不管這么多,她假裝自己真有一粒時間膠囊,心情愉快,恨不得給死黨們?nèi)喊l(fā)微信分享這種快樂。

地鐵一號線常熟路口下,狐小青乘自動扶梯來到地面上,被劈頭蓋臉灑落的陽光照得心情爽悅,就這樣竟然來到了人間。

狐小青愛月色,也愛陽光,這種很不像自己族類習(xí)慣的怪異愛好,讓一些只愛月光的死黨們直呼太囧了。

行道樹的葉子飛舞著,在陽光中沖浪遠(yuǎn)去。

狐小青沿著人行道往前走,來到預(yù)定地點襄陽公園。她穿過一排筆挺的懸鈴木,一眼就看見那片葉子漂浮在陽光波浪之上,飄過無數(shù)人頭頂,不偏不倚砸在顏崇輝的腦門上。隨著這輕柔得有些猛烈的撞擊,顏崇輝轟然倒地,眼鏡跌出去好幾米遠(yuǎn),落進人群中,失去了蹤影。

他們就是這么認(rèn)識的。

狐小青提醒顏崇輝:“我們是在襄陽公園認(rèn)識的……”

顏崇輝很疑惑:“你確定是在襄陽公園嗎?”

狐小青反問:“不是在襄陽公園,難道在昆侖山?”

顏崇輝看看狐小青,對“昆侖山”這個詞反復(fù)咀嚼,覺得很不科學(xué),沒什么事誰會去昆侖山相互認(rèn)識呢,都海拔好幾千米呢。顏崇輝是典型理工男,凡不符合科學(xué)之事物,看不見摸不著不能在實驗室證明的,他一概不相信——包括神仙和上帝在內(nèi)。

“這么說你也不相信狐貍精啰?”狐小青問。

“世界上根本就沒有狐貍精。”顏崇輝說。

狐小青微笑著看看顏崇輝,想起來昆侖山發(fā)生過很多事。如她們正在采雪蓮,一頭雪狼突然撲出來,小伙伴們四散逃竄,小倩嚇得直接鉆進雪里。諸如湛藍(lán)的天空之類的記憶,在她腦子里漂浮。

顏崇輝記不起來在哪兒認(rèn)識狐小青了。

他跟狐小青來往密切,好像從小就認(rèn)識了。這也不科學(xué),人總有個陌生到熟悉的過程。顏崇輝中學(xué)背過一篇課文,李白寫的“繞床弄青梅”什么的,這樣的典故竟然發(fā)生在他身上,這太不科學(xué)了。顏崇輝百分之百肯定自己一定是在某個時候碰見她認(rèn)識她的,可能是他那天摔了一跤,腦子受到一點損傷,一時想不起來。

狐小青說話不著邊際,不合邏輯也不科學(xué),這讓顏崇輝感到問題很嚴(yán)重。

最可怕的是,他根本記不起來自己什么時候結(jié)交了這么一個女朋友。

總得發(fā)生在什么地方吧,例如公園,例如飯店。

現(xiàn)在,狐小青笑瞇瞇地坐在椅子上,看著他,讓他感到很不安。

據(jù)狐小青說,兩人的認(rèn)識過程是這樣的:那天下午在襄陽公園,顏崇輝被空中飄來的一片落葉砸暈了,失憶了。狐小青恰巧和很多人類一起從地下鐵出來,來到事發(fā)現(xiàn)場,把顏崇輝從地上拽起來,擠開人群往外走。

顏崇輝當(dāng)時樣子狼狽。他的眼鏡被踩碎了,腦門上還磕了個大鼓包,昏頭昏腦像根苦瓜。狐小青拖著著他幾乎是兩腳不著地飄離了。

他們追隨著那些脫離枝頭的葉子向外走去,夕陽西下,柔光灑滿全身,一切都詩情畫意。狐小青發(fā)現(xiàn)顏崇輝其貌不揚,呆頭呆腦的,只好把氣氛處理得浪漫些。世間萬事有定,只是性情不變。狐小青知道劫數(shù)是這樣的,她覺得也好。這不是演電影,這是命運。你在修煉時會經(jīng)歷各種各樣的劫,天雷劫是靠自己挺不過去的,無論你修為有多深,你都比不上天雷,要依靠凡人的力量。

顏崇輝就是這樣一個比土豆還要平凡的凡人。

有一瞬,顏崇輝以為自己還在昏迷中,只是做了一個夢。夢還不錯,陽光、落葉、美女,輕飄飄的,加上古怪的好心情。

狐小青見顏崇輝臉色慘白,神情恍惚,想他可能每天泡面吃多了,營養(yǎng)不良。

“你被一片葉子砸昏了?!焙∏嗾f。

“一個大活人怎么可能被一片葉子砸昏?請注意常識!”顏崇輝說,“可能是這樣的:我那天沒吃早餐,人又多又亂又低血糖。于是我突然頭昏,倒在地上。”

“請注意,你是一個凡人啊……”狐小青想,差點沒說你是一顆土豆了。

“會不會是不小心撞上電線桿了呢?”顏崇輝說。

“哇,這樣說也可以啊!”狐小青說,“你還挺有頭腦的,知道撞電線桿?!?/p>

“這是較為合理的解釋?!鳖伋巛x說,“聽你說話,總覺得云里霧里的。”

“你確實是摔倒了,也撞到了我?!焙∏嗾f,“……我叫狐小青,你就叫我青青好了?!?/p>

顏崇輝看著狐小青,眼壓升高,人影迷糊,沒意識到狐小青美麗驚人。他忘記自我介紹了,一時思路有些阻塞。

“人間禮節(jié)我全都了解。你叫顏崇輝,我叫狐小青。我們熟悉之后,我叫你阿輝,你叫我青青……怎么樣?”狐小青又說,“我們這就算是相互介紹,彼此熟悉了吧?”

狐小青喝著一杯香草茶,顏崇輝是從小到大都喝可樂。他們坐在汾陽路的一個咖啡吧里,卻沒有一個人喝咖啡,這豈非有些古怪?但想到他們倆一個是狐貍精,一個是土豆,這樣的舉動也可以理解了。

顏崇輝吃驚地看著狐小青。

他有點懷疑狐小青翻過自己的包,看過自己的身份證。他甚至懷疑她心懷不軌,居心叵測。但這么個好女孩子跟自己好上了,什么損失都沒有,又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顏崇輝不喜歡不科學(xué)事情發(fā)生。世界本來就挺復(fù)雜的,還有那么多不科學(xué)的事情發(fā)生,讓普通老百姓怎么過日子呢?

顏崇輝于是就努力思考,首先琢磨狐小青是怎么知道自己名字的。

“被樹葉砸昏也不算慘啦?!焙∏嘟忉屨f,“有一年我在蓬萊,還被一片羽毛砸暈過去了呢。”

“你去山東煙臺旅游過?蓬萊閣門票多少來著?”顏崇輝覺得可以考考狐小青,抓住點破綻。

“門票?什么意思?”狐小青一愣,但很快就明白了,“我們那時候還不需要門票,但仙閣凡人也去不了。你們?nèi)碎g,那不是真的蓬萊閣,而是仿造的。這事真是太亂了?!?/p>

“去過蓬萊閣很了不起嗎?”顏崇輝感到好笑。上次公司組團去山東旅游,要不是臨出發(fā)前的晚上突然直不起腰,他也去了。公司同事回來之后一通胡侃,家齊怪話連篇,硬說顏崇輝是在床上扭傷的。

顏崇輝看著同事家齊邊上兩個女生莫莫和芊芊,不辯解只微笑。這兩個女生很刁鉆,不能給她們機會。一旦有任何風(fēng)吹草動,她們就會把芝麻大點事情夸張成西瓜。

顏崇輝這次到襄陽公園,也受了財務(wù)科莫莫的慫恿,來參加相親大會的。

莫莫捅捅顏崇輝,這樣說:“阿輝哥,沒準(zhǔn)天上掉餡餅,落下來個林妹妹——偏偏喜歡你……呢?!彼竺孢€專門用香港歌星陳百強的調(diào)唱了出來,顏崇輝不得不裝出很尷尬的樣子。

莫莫可不是那種在乎你尷尬不尷尬的女生,她從來不尷尬也從來不管別人尷尬不尷尬。她話剛說完,芊芊立即把一個牌子塞進顏崇輝手里,上面有名有姓有血型星座有身高體重有學(xué)歷工作各種資料一應(yīng)俱全——舉著這個牌子,你就是你了。

顏崇輝知道莫莫和芊芊喜歡捉弄他,看他出洋相就很高興。顏崇輝對此一點都不生氣,他很高興能讓她們有點樂趣,她們高興他就高興。

顏崇輝真的舉著牌子進了襄陽公園。

這就是狐小青說的那天下午,顏崇輝的記憶完全不一樣:太陽霧蒙蒙的,有點悶熱,空氣不透明,看著人與樹都不太清楚,有些小狗帶著人們跑來跑去,見到樹木就抬起后腿。大嬸大伯來來往往,表情迷惘而興奮。顏崇輝一走進公園,立即就消失在人群中,茫然不知所措。

莫莫和芊芊可能帶著一群妖精跟在后面,還可能帶著相機和長焦鏡頭。她們中可能有個人扮成狐小青,進入了另一個人的鏡頭里變成了相片。一分鐘之后,公司內(nèi)部群大概就傳開了。

公司里,這種事情總是如此結(jié)尾,沒有什么新意。公司的女孩子每天辛辛苦苦上班,捉弄一下顏崇輝這樣的土豆男,也是應(yīng)該的。能給大家?guī)硪稽c快樂,顏崇輝感到很欣慰。

故事發(fā)展下去卻出人意料:狐小青帶顏崇輝去吃冷飲,帶他去逛商店,去走外灘。顏崇輝拎著一大堆袋子,跟在狐小青身后,累得滿頭大汗。

“今天很好,見面認(rèn)識很順利,我很高興。你送我回去吧……明天我請去金茂大廈八十八樓吃自助餐。”夜色籠罩高高低低的樓房,狐小青決定回家了。她進了一輛出租車,顏崇輝把各種袋子塞進后座,跟著把自己也塞進后座。狐小青指點出租車七拐八彎的,從燈火輝煌的街道鉆入一條幽靜的林蔭路,兩旁路燈一路灑下來光亮,街道樹木婆娑的陰影令人生疑。

出租車司機嘟囔:“這是哪里?這是什么路?我怎么沒走過?”

“這又不是在人間,你當(dāng)然不知道是在哪里了。”狐小青說。

出租車司機尷尬地住嘴。心想富二代或者官二代都這德行,說話也不著調(diào),老實閉嘴為妙,免得惹火燒身。

出租車停在一個很夸張的大門口,門楣上雕著一些光溜溜的小天使之類圖案,夜里看不太清楚,像是在飛翔,也像是在玩耍。兩邊都是花壇裝飾,門上爬滿了藤蔓,門后有一個仆人看著這邊,像富豪俱樂部的意思。出租車司機去過無數(shù)地方,這類的場面見得多了,但是從來沒有進去過,于是老老實實停車,打發(fā)票,收錢找零,懶得評頭論足。

狐小青用微信支付了車費,下車前又多給司機三十八塊錢,說:“這是他的待會兒的車費,你先收好。然后你掉頭直接開出去,看到有塊大牌子時右轉(zhuǎn),就到你熟悉的路了。你喜歡什么路就是什么路?!苯又謱︻伋巛x說:“……出去之后你再告訴出租車司機你家的地址,不然他會迷路的,出租車費我已經(jīng)付好了。明天早上七點半,直接去金茂大廈八十八樓等我?!?/p>

出租車司機心里嘀咕,她怎么知道三十八塊錢就夠呢?但他還是沉著地打方向盤,輕踩著油門慢速向前溜了幾分鐘,看見一個大得過分的牌子半掩在梧桐樹梢,上面也沒有什么標(biāo)志什么字,就那么一塊牌子,顯得有些怪異。他想不會是新華路吧?于是他就看到了新華路的路牌,就在一顆粗大的懸鈴木旁立著。司機驚呆了,下意識地沿著路向前開,心里有些發(fā)毛。

陪了狐小青一整天,顏崇輝很累了,腦子幾乎轉(zhuǎn)不動了。

他告訴出租車司機自己家的地點,接著打起了瞌睡。

司機停在一個老式小區(qū)門口,一看計價器:三十八元,不多不少。他吃了一驚,哎呀了一聲,顏崇輝就醒了。

像夢游一樣回到家里,顏崇輝倒頭就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顏崇輝給莫莫打了個電話征求她的意見,到底要不要去金茂大廈八十八樓。

莫莫在電話那頭樂開了,“去啊,怎么不去?”

顏崇輝覺得這件事情不太對頭,很像是莫莫們設(shè)的局。

他乘地鐵到陸家嘴站下車,心里半信半疑地走了十幾分鐘來到金茂大廈前。

顏崇輝走出高速電梯門,一眼就看見狐小青了。自助餐廳里有那么多桌子、那么多人,他卻能一眼就直接看見狐小青——她坐在在靠窗處,向他矜持地點點頭。

在自助餐廳,顏崇輝看著一溜海鮮在排隊,一溜蔬菜在排隊,一溜人也像海鮮一樣在排隊。狐小青吃了幾個鵪鶉蛋、幾片菜葉子。顏崇輝吃了十個生蠔、十個北極赤貝、五個帝王蟹腿,一盤三文魚、兩塊牛排,兩片西瓜。

到吃餐后點心時,顏崇輝已經(jīng)撐得不行了。

“你為什么不吃點肉?”顏崇輝對狐小青說,“烤雞烤鴨烤鵝,三文魚金槍魚烏賊魚。”

“我三千年前就不吃雞了……”狐小青頓了一下,“……也不吃鴨……吃素有助于健康。”

顏崇輝喝了咖啡才緩過神來,他狐疑地問:“你不是電視臺時尚頻道主持人吧?說話怎么這么夸張!”

說著,他還真腦袋轉(zhuǎn)著四處察看,想找找看哪里有暗藏的針孔攝像機之類玩意兒,也許這女生是相親節(jié)目主持人呢。莫莫、芊芊這伙公司妖精整天搞怪,什么鬼點子都想得出來。顏崇輝不敢生她們的氣,莫莫捉弄你,是看得上你。她捉弄你了,你該感到快樂。她快樂了你快樂了加起來這不是兩個人都快樂了嗎?公司里像顏崇輝這么寬心的人不多,所以大家對他都很友好。即使是不友好的,他也覺得是友好。他不太關(guān)心自己被別人忽視了。這么繞來繞去,顏崇輝真的感到快樂了。

狐小青看著他:“你找什么?”

“看看莫莫在不在……”顏崇輝說。

“你女朋友嗎?”狐小青說。

“是啊是啊,”顏崇輝隨口應(yīng)完又覺得不太對頭,解釋說,“不能說是女朋友,只能說是女朋友?!?/p>

“是女朋友又不是女朋友對嗎?”狐小青說,“哇,看起來很復(fù)雜的樣子。你們?nèi)祟惪倫郯押唵蔚氖虑榕獜?fù)雜了?!?/p>

“好像你不是人類似的……”顏崇輝正表示反對,可腦子里沒什么真正的句子好用,似乎吃得太飽,一下子腦子血液就空了,都跑去胃部參加消化大堆食品的活動了。他接著有點狡猾地改變話題,“……咖啡這種東西,又苦又澀,一點都不好喝,你說人類為什么這么喜歡呢?”

“這個問題得你們?nèi)祟愖约夯卮??!焙∏嗾f。

“我是個沒房沒車沒鈔票的三無青年,你圖什么?”顏崇輝喝了一口咖啡。

“搞不懂你們?nèi)祟惖乃季S,總是房子啊車子啊鈔票子啊的。人生有很多事情可做,總擔(dān)心這些雞毛蒜皮小事情有意思嗎?”狐小青說,“……對我來說這些都是小事。我們從不擔(dān)心什么房子車子票子之類的事情。你在野地里隨便挖個洞也可以睡得很安穩(wěn),你在山上扯片云也能跑得飛快,擔(dān)心那么多干什么呢?”

“那你說我需要擔(dān)心什么?”顏崇輝發(fā)現(xiàn)狐小青很夸張,女生說起話來,比喻用得真的很夸張。

“世界末日!”狐小青說,“……但看得出來你從來不擔(dān)心?!?/p>

什么消息傳到芊芊那里,就相當(dāng)于傳遍了整個世界。

顏崇輝和狐小青肩并肩走出公園的高清照片正在公司群里瘋轉(zhuǎn)。

于是,小潘知道了;于是,董事長嵇總知道了。嵇總盯著電腦顯示屏里的照片,看了很久,心里有各種感想,好像有個人拿著一根樹枝捅了捅他的尾巴,他忽然就想到了很多事情,連藏在內(nèi)心深處兩千年的記憶都被激活了。他呀地叫了一聲,從老板椅上蹦起來了。這個機會,他等了太久,簡直快兩千年了。

在公司里,消息傳播鏈?zhǔn)沁@樣的:芊芊→小潘→嵇總→莫莫→芊芊。

嵇總認(rèn)為,小潘知道的事他必須知道,小潘喜歡的事他必須喜歡。小潘的死黨是芊芊,芊芊的死黨是莫莫,他們就這樣形成了一個消息鏈,把自己串在一起像一串烤雞心。消息在幾千平方米的公司里打著轉(zhuǎn)以光速傳播,一傳十、十傳百,終于大家都知道了這樣一件事:顏崇輝跟小姑娘約會了。

家齊也看到了圖片,也看到了狐小青驚人的魅力。他宣布:為這小姑娘,他要跟顏崇輝決斗。

“你拿什么武器跟阿輝決斗呢?”莫莫問。

“樹枝!長棍!雞蛋!魔獸!都可以,隨阿輝挑!”家齊豪情萬丈。

“賭注呢?”芊芊問。

“這個……”家齊想來想去,發(fā)現(xiàn)自己沒什么本錢,于是怯場。這件本來可以震動全公司的男人之間的決斗,還沒有開始就被當(dāng)事人家齊給取消了。

芊芊如果能答應(yīng)一起出去吃個飯,家齊滿有信心讓她變成自己的本錢,可芊芊連這樣一件小事都不肯松口。她跟很多人,包括阿輝都一起出去吃過飯了,卻不肯答應(yīng)家齊。世界上的事情有很多是家齊想不通的。

家齊有了這樣緊迫的念頭:連顏崇輝都有小姑娘了,芊芊仍然不肯跟他一起出去吃飯。

這個問題無頭無尾無厘頭,想來想去都沒有答案。

顏崇輝坐在沙發(fā)上,端杯紅酒做啜飲狀,望著狐小青的背影陷入沉思。

顏崇輝不喜歡紅酒,也不喜歡咖啡。顏崇輝不喜歡一切其他飲料,通常只喝可樂。顏崇輝喜歡的東西很少,打游戲除外——在公司里,論打魔獸,他自稱老二,家齊只敢稱老三。家齊偶爾也自稱老大,前提是顏崇輝不在場。家齊是電腦工程師,玩魔獸卻打不過顏崇輝!家齊解釋說,這就好比正牌經(jīng)濟學(xué)家炒股比不過民間股神。

人生總有不如意之處,家齊認(rèn)為自己有兩個不如意都因顏崇輝而起:其一是芊芊不肯跟他出去吃飯,其二是顏崇輝打魔獸不肯輸給他。這就導(dǎo)致了家齊人生略微暗淡。

狐小青在廚房里攪動玻璃盆,發(fā)出悅耳聲音。

家里各種擺設(shè)精致干凈,跟之前迥然不同,像是憑空掉下來的。

認(rèn)識狐小青不到兩周,顏崇輝的屋子就變得干凈了。第三周,溫馨了。第四周,宜人了。第五周,舒服了——舒服是一種身心間的全面感受,一個家要變得舒服很難,顏崇輝在家里從來沒有過舒服的感受。他原本只有一張床、一張飯桌、一張電腦桌、一摞凳子。飯桌是母親留下來的,凳子是宜家買的。他打游戲累了,就吃一碗泡面,然后躺在床上休息。

狐小青認(rèn)識顏崇輝兩周后,那些東西全都消失了,原本狹窄的家里出現(xiàn)了很多新東西。顏崇輝最直接的感受是:隨便都有地方可坐,每個角落都能隨手?jǐn)R東西。冰箱電視機洗碗機洗衣機熱水器全都換成純新德國貨,那么多東西是怎么塞進這個小小的房間里的?

顏崇輝透過葡萄酒杯,感到房子空間似乎變大了。

雙門大冰箱擺在角落里,顏崇輝覺得一點都不占地方。冰箱里有顏崇輝喜愛的各種食物,以及狐小青用電飯煲燉的冰糖綠豆羹。冰過的綠豆羹,讓顏崇輝想起母親,以及小時候在里弄跑來跑去的時光。

喝了幾口紅酒,顏崇輝感到頭腦發(fā)熱,但還沒失去理智。他以一個理科生的嚴(yán)謹(jǐn)態(tài)度,站起來,端著杯子,腳跟頂腳趾地從墻這邊走到對面墻,一邊丈量房間,嘴里還念念有詞地計算。越算越覺得迷惑。他又從天花板到地板如此上上下下地目測,嘴里算得叭叭有聲,走來走去像一只小心的老鼠。顏崇輝心算出來的數(shù)據(jù)并不支持房子變大了的感受。但大冰箱比單人床的面積還大,怎么可能擺在廚房邊還顯得正正好好呢?這么大的電冰箱應(yīng)該氣勢雄偉地占據(jù)大半個廚房,讓穿著藍(lán)色條紋圍裙的狐小青轉(zhuǎn)不過身來才對。

又比如靠墻擺著的這一組丹麥產(chǎn)三人沙發(fā),加上臥榻,面積超過四平方米,顏崇輝可以舒舒服服地躺上去,讓全身的每一寸肌膚都得到支撐。小牛皮軟、滑、溫潤,散發(fā)著令人心醉的氣息。顏崇輝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原來很小的、不到十五平方米的一間房,根本不可能擱下這么多大電器、大家具。而貓耳朵大的小陽臺上,竟然還擺著嶄新的大型滾筒洗衣機。狐小青指揮著顏崇輝,把所有新購的衣服、被單、窗簾等,全都塞進洗衣機里,連續(xù)洗了十幾趟,然后一件件地晾在房間的不銹鋼折疊擱架上。兩個擱架都比顏崇輝還高,一米五長,在沙發(fā)旁擺著,一點都不礙事。

顏崇輝感到有點沮喪:他無論如何都發(fā)現(xiàn)不了問題,所有這些其實都是問題,都不符合科學(xué)??墒穷伋巛x卻找不出任何問題。他認(rèn)為是自己精神出了問題。用方言說,是腦子搭錯忒了。

這確實不科學(xué),但一切都顯得很合理。顏崇輝自己過日子時攢下的各種玩意兒被狐小青統(tǒng)統(tǒng)扔光后,他一時很不習(xí)慣,就像一只長期隱居在黑暗中的蟑螂來到聚光燈下。

狐小青每天傍晚六點鐘定時來顏崇輝家,幫他打掃打掃衛(wèi)生,整理整理物件,其實都以扔掉為主,購置新貨為輔,定點在小區(qū)門口收廢品的小販上來了十幾趟,勤快地搬運各種舊物,很公平地給了顏崇輝五十塊錢。狐小青手里有幾張信用卡,她覺得劃卡是美妙的事情。一劃卡,憑空就出現(xiàn)那么多東西,還有搬運工殷勤地給你送上來,幫你調(diào)試好。

狐小青基本不怎么動手,她只是吩咐顏崇輝做這做那。狐小青唯一愛做的事情是給顏崇輝做飯燒菜。有一樣菜每天都不缺,那就是兔肉。

顏崇輝還不知道,狐小青對兔子有一種特殊的感情。

狐小青在慢慢改造他的生活——屋里原本就沒有一件值錢東西,顏崇輝也不可惜,隨狐小青處置。她這么單薄一個女子,還真能干,沒幾天,顏崇輝屋里積累了十年的臟亂差被她改造為干凈、溫馨、宜人。

顏崇輝看著這一切,頗有些感慨。

他忽然理解為什么家齊特別想請芊芊出去吃飯了。

他想,芊芊又不是從來不跟別人出去吃飯。芊芊跟他出去吃過飯,跟嵇總出去吃過好多次飯,每周跟莫莫一起出去吃飯,以此類推,芊芊也應(yīng)該答應(yīng)跟家齊一起出去吃個飯。

但芊芊是一個理想遠(yuǎn)大的小姑娘,她一直聲稱必須嫁給有錢人——像江南春李彥宏馬化騰那么有錢,人長得磕磣點倒也不要緊——用芊芊老家東北老話說,男人這種動物分兩類:一類是有錢男人,一類是窮屁男人。

芊芊老家是東北黑龍江湯原縣大亮子河木墩鄉(xiāng)。她是家鄉(xiāng)里的第三個大學(xué)生,哈師大畢業(yè)后跑到上海找工作。

芊芊高挑,大眼,皮膚黝黑,有一股子狐貍氣息。她的最接近目標(biāo)是嵇總。美中不足的是,嵇總長相雖然可以媲美江南春,財力卻不到人家的五十分之一。男人最大的失敗莫過于此。于是,芊芊有一種紅顏薄命的自憐自艾——比她矮一個頭的家齊卻總想約她出去吃飯。

芊芊必須嫁給有錢人,這樣她就可以什么都不干,每天打掃衛(wèi)生,瘋狂購物,喝喝紅酒發(fā)發(fā)呆,周末請一大堆朋友到別墅里開party。她還要養(yǎng)十幾只名貴小貓,每天跟不同的貓玩。她要有個大院子,院子里還要挖上一口井,種上幾棵櫻桃樹,還要從老家移植一棵珍貴的紅松。價錢不是問題,國家保護樹種不是問題,只要有錢,什么事都能辦到。她還要從老家?guī)砀鞣N木頭,其中一種一尺長的圓形椴木用來種木耳,另一種方形榆木用來種蘑菇。她還打算在院子里挖一塊地種上豆角,是家鄉(xiāng)那種燉肉后爛如蠢驢的豆角,滿屋子都是豆角和兔肉的香味。等她有自己的大別墅,她還要僻處一個花園角落,蓋一個很大的兔舍,在里面養(yǎng)一大堆兔子。這樣,她就每天都能吃上自己喜歡的兔肉了。

芊芊在哈師大讀的是農(nóng)林系,她的終極夢想要在城市里過上鄉(xiāng)村般的生活。

家齊終于打消了請芊芊吃飯的念頭。

顏崇輝對比了一下芊芊和狐小青,一時想到了母親,而感慨萬千。

母親去世后給顏崇輝留下了一間房。

那時他才畢業(yè)沒兩年,應(yīng)聘過二十幾個單位,都是被人家當(dāng)廉價勞力做實習(xí)生,干半年幾個月就遭到辭退了。最后,顏崇輝才來到天狼星傳播有限公司,面試他的主考官就是芊芊。

主考官芊芊到公司其實也才兩年。她看著憨厚的顏崇輝,怎么看怎么覺得像只兔子,或者就是兔子變的,從森林里來到人間學(xué)習(xí)謀生手藝。出于對兔子發(fā)自內(nèi)心的好感,芊芊對顏崇輝微微一笑。

顏崇輝一直搞不懂天狼星傳媒有限公司主業(yè)務(wù)是什么,也不懂公司靠什么生意賺錢。他只知道公司買下市中心這幢商務(wù)大廈最高的四層,嵇總辦公室占據(jù)了最上層,倒數(shù)第二層是各分區(qū)業(yè)務(wù)經(jīng)理,第三層是設(shè)計師工作室,第四層是各種跑業(yè)務(wù)的部門,營運、人力資源之類的辦公室云集。顏崇輝負(fù)責(zé)給第四層的同事搞后勤服務(wù),例如采購?fù)庠O(shè)、耗材,搞點水果蔬菜零食。他這個部門叫做內(nèi)部物流中心,芊芊是內(nèi)部物流中心總監(jiān)。根據(jù)公司里似乎是自然形成的等級制度,第四層位于最底層,所以芊芊雖然是總監(jiān),但她比第三層的家齊地位略低。這讓芊芊很生氣,所以,芊芊堅決不跟家齊出去吃飯。

芊芊到了天狼星,明白了什么叫做階層——這就是說,你要一級級臺階去走,才能到上一層。你要連續(xù)走四十級臺階,才能走到第四層。董事長嵇總每天都待在他那個龐大的辦公室里,兩腿翹在紅木辦公桌上,上半身掩在二十二寸的電腦顯示器后,不知道在干什么。

誰也不知道嵇總的底細(xì),不知道他是海歸還是地頭蛇,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擁有如此龐大的資產(chǎn)。有人跟家齊說過,嵇總在四川有幾個中型水電站,每年幾十億現(xiàn)金流,他根本不在乎這樣。莫莫在財務(wù)科工作了好幾年,可是她也說不清楚。也許她是敬奉職業(yè)道德,不該說的就守口如瓶。

嵇總沒有一個老友,也沒有一個死黨,從來不出差,也很少去夜店,更沒有見他單獨和哪個女孩子約會,人們從來不知道老板娘的真面目,也不知道他有沒有二奶三奶。嵇總每天只是躲在頂層辦公室里,大概是在全盤掌控著天狼星的一切,又好像是天天在發(fā)呆。

嵇總這個辦公室不能僅僅稱為辦公室,芊芊認(rèn)為應(yīng)該叫做辦公場。一千多平方米的大頂層樓面,除了兩百多平方米辦公室加上辦公室里的大浴室外,還有一百多平方米的廚房、運動室、休閑室、游戲房、觀影廳、儲藏室、冰窖,整個看起來像是一個現(xiàn)代化的兔子洞。在這里,嵇總可以連續(xù)待上三年不出門,吃喝玩樂根本不用犯愁。里面有很多東西,自然都是芊芊親自一件一件地挑來給他的。嵇總消耗很少,也幾乎不怎么吃東西,可是他喜歡在自己的洞穴里儲存各色物品。

嵇總召見屬下,一般是靠在那個看起來并不舒服的電動太空艙零重力奢華按摩椅上,用一個微型遙控器遙控電腦,假裝看文件,其實在打游戲。有時候他甚至能手腳并用,并且一樣靈活。

嵇總什么事情也沒有,唯一要做的事是召見公司員工,讓他們說說自己最近在干什么,又有什么新鮮的點子。

無論你是在干什么,隨便說都不要緊。嵇總有時候會送給你一盒曲奇,有時候會送你一包巧克力,有時候會送你一條圍巾,有時候會送你一只杯子。嵇總聽見新鮮的點子,會快樂地笑起來,發(fā)出兔子般輕微的嘎嘎聲。

嵇總說,好點子,好好干!

有一次芊芊蒙受嵇總召見。她上到四層輕輕說了一聲“蘿卜開門”,那扇好像是花崗巖一樣的門就從中間裂開,左右兩邊縮無聲地進去了。芊芊進去,看著嵇總似乎漂浮在椅子上,覺得很詭異。嵇總什么事情也沒有,他出其不意地送給芊芊一個馬克杯,上面印著芊芊的照片??粗@張照片,芊芊有點驚訝。這是她在東北湯原老家森林里靠著一棵五百年老紅松時照的,下垂的右手捏著一根兔腿。

“你這是什么意思?”嵇總說,“竟然在原始森林里殘害世界上最聰明、最善良的動物?”

“嵇總,對不起,那只是一個標(biāo)本……”芊芊吐吐舌頭說。

“邪惡的標(biāo)本!”嵇總說,“不要讓我看到第二次!這個杯子送給你,每天可以提醒你自己?!?/p>

芊芊拿著馬克杯,心里怪怪的。她知道,嵇總是一個環(huán)保主義者,他憎恨一切皮草類的制品,尤其憎恨兔毛、兔皮之類的東西。但他特別愛看美國動畫《兔八哥》。嵇總說:“兔八哥是真正的兔八哥?!?/p>

她謝過嵇總后,忐忑不安地出去了。

嵇總看著芊芊的背影,像是一名獵人正等著狐貍露出毛茸茸的尾巴。

誰也不知道嵇總具體在干什么,但他就在最高的樓層,統(tǒng)治者天狼星公司。

從第四層到第一層,中間隔著兩層,芊芊對此有各種情緒,因為邏輯上這兩層里的同事級別都比她高。芊芊是天狼星內(nèi)部物流中心總監(jiān),她認(rèn)為世界上的各種問題都可以用具體的數(shù)字來體現(xiàn)。所謂內(nèi)部物流總監(jiān),其實是給公司里的幾百號人負(fù)責(zé)采購快餐,以及其他一些物質(zhì)福利。有時候,芊芊也能從某些銷售商那里得到數(shù)額不大的一些回扣,一些像是包包一類的東西。

家齊人沒有什么不好的,收入雖然不高但也不低,如果他哪天開發(fā)了一款全球暢銷的超級游戲,那么他可能發(fā)超級大財。芊芊認(rèn)為這種可能性為零。

家齊最大的問題是老家在新疆石河子。

家齊父母是支邊上海知青。六十年代末,青年男女激情燃燒,結(jié)伴從上海去石河子上山下鄉(xiāng)支援邊疆建設(shè),他們坐鐵皮火車兩個星期到烏魯木齊,從烏魯木齊坐卡車一個星期去石河子,從石河子坐牛車兩天兩夜到農(nóng)場。在這趟旅程中,原本歡歌笑語的知青們啞巴了,心里燃燒著的熊熊火焰熄滅了。終于到了地理面貌類似火星的農(nóng)場之后,大家把行李鋪蓋扔在土屋鋪上,家齊母親不顧曾經(jīng)的大家閨秀身份,一頭撲進家齊父親懷里,不管不顧狠狠地哭了一夜……

每次喝酒說到這里,家齊就淚光閃閃。莫莫陪著流淚,然后就沒心沒肺地問:“于是就有了你?”

家齊對著莫莫笑:“傻孩子,寶寶又不是哭出來的……難道你一流眼淚肚子就有了孩子?”

莫莫擂了家齊一拳,吼道:“臥槽!”

家齊想過,莫莫這個滿嘴污言穢語的女孩其實也不錯的,小巧有趣,嘴唇很厚,一副牙齒煞是齊整,如果一起出去吃飯,也是賞心樂事。

家齊的父母并不是哭著哭著就結(jié)婚了,所以家齊不是他母親哭著哭著就懷上的,這還需要一些歷史事件加以催化。家齊還不是家齊時,他在天上耐心地等著跟自己有關(guān)的歷史事件的發(fā)生,這樣他就有機會進入母親的子宮,在那里結(jié)成人胎,然后來到人世間吃苦受累了。

家齊的父母親在農(nóng)場拖了好多年,大家閨秀的母親對工人新村后代的父親一直有距離。他們一起出工,一起讀過滿天星斗的寂寞時期,但母親除了那次不管不顧的痛哭,其余時間對父親都很矜持。有一年,母親收到上海的家信,信里,舅舅告訴她,她的母親和父親一起跳了黃浦江——那是上海、不,那是中國最早的一所現(xiàn)代真正意義的大學(xué)——圣約翰大學(xué)的高材生?。耗赣H英文系,父親法學(xué)系。他們是相擁跳江的,還用繩子把兩個人綁在一起,中間抱著一塊大石頭。

這年年底,母親嫁給了父親。

鬧洞房那天晚上,母親喝了太多烈酒,酒精中毒,昏迷了三天三夜才醒過來。她一睜眼睛,看到的是父親那張褐紅色的、賠著笑的臉。在這樣的艱難時世,看到這樣一張熟悉的臉,母親的心完全碎了。

在新疆十年,家齊父母曾經(jīng)想盡辦法、通過各種努力想返回上海,但無論是參加游行、抗議、臥軌,都失敗了,當(dāng)了很多年農(nóng)場標(biāo)兵的父親還因為參加向上海市委市政府的游行請愿而被勞改一年半。后來,他們死心了,留在了石河子,漫山遍野地種蘋果樹,結(jié)糖心蘋果。他們十八歲下鄉(xiāng),三十二歲有了家齊——他們的人生猶如一只放了很久的蘋果,濃縮成渾身的皺紋。

家齊是石河子農(nóng)場老知青們嘴里傳說著的驕傲。他從小讀書天資聰明,憑自己的努力考進上海交大計算機系。那年交大計算機系在新疆只錄取兩個,南疆北疆各一。當(dāng)他畢業(yè)時,碰上了美國金融危機,圓滾滾的地球狼煙一片,找工作的大學(xué)畢業(yè)生排隊能繞地球一周。

家齊就這樣來到了天狼星公司,還和顏崇輝因為魔獸結(jié)為死黨。因為死黨而常常一起外出喝啤酒吃燒烤消夜。閑聊時發(fā)現(xiàn),他們的父母竟然是鄰居——顏崇輝的外公給家齊的外公開過車,顏崇輝的母親跟家齊母親是同班同學(xué)。

尼瑪!這操蛋的人生!家齊拍了顏崇輝一掌,兩人端起五百毫升的啤酒一飲而盡。

家齊伸手在空中牽著一條線,劃來劃去,劃出一個很小的世界。

顏崇輝從商業(yè)學(xué)校畢業(yè)后,到處轉(zhuǎn)悠了一年半,這才剛找到工作,領(lǐng)了一年半薪水。他的薪水跟名校畢業(yè)生家齊略有些差距,但看起來沒有他們所損耗的人生差距大。家齊上小學(xué)、上中學(xué),那真是出門望北斗,回家見織女,兩頭都是星星,渾身也都是星星,甚至兩眼冒金星。他每天連一滴水的閑工夫都沒有,被麥秸垛那么高大的作業(yè)本和測試卷子包圍。

顏崇輝還好,單親的母親每天忙得很,對他管得相對寬松。相比家齊的鴨梨山大,顏崇輝進了商校,母親也很高興。

上班第一天,顏崇輝把薪水都拿回家交給母親。母親存進銀行里,每一筆都精心記賬,打算攢著給顏崇輝結(jié)婚用。房間雖小,但地處市中心,好好裝修一番,小兩口過日子也是可以的。她自己打算到時候搬到郊區(qū)去,甚至到嘉興去找個小房子住,租塊地種菜,每到周末就給顏崇輝和他未來的媳婦送有機菜,看著他們小兩口吃得臉上放光,她自己也會滿足得眼睛放光。

可惜她沒能活到見著狐小青。

顏崇輝想到母親獨自把自己拉扯大,卻無福見到狐小青,不禁有些傷感。臨終前,母親捏著顏崇輝的手,寬慰地微笑著,把已達十三萬之巨的定期存折交給他。母親說,阿輝你是男人,要勇敢點,大方點,見到好小囡請她們喝咖啡,吃飯,結(jié)婚。

喝咖啡和吃飯跟結(jié)婚并無必然聯(lián)系,但顏崇輝只好亂點頭。

這筆錢在十年前可以貸款買一套兩室,現(xiàn)在勉強能買一個衛(wèi)生間。所以,顏崇輝繼續(xù)存在銀行里,也不去動它,讓這筆錢在每年急劇的通脹中慢慢縮水。

母親以為十三萬能娶到一個媳婦,其實零頭都不夠。現(xiàn)在結(jié)婚行情是三室二廳無房貸,四輪汽車四個缸,旅游要去大溪地,購物必需LV——連公司里的莫莫、芊芊,據(jù)說每個人都有好幾個,甚至十幾個法國昂貴的名牌包包。

“好好過日子……”母親說。

“好的?!鳖伋巛x說。

“儂看看儂,輕松得來——”母親說。像是打算出趟遠(yuǎn)門,之前要把事情安排妥當(dāng)。

那么久前事情顏崇輝都記得,可怎樣認(rèn)識狐小青的,他一點都想不起來。

據(jù)狐小青的說法,他在襄陽公園里被一片葉子砸昏了。顏崇輝喜歡為每一件事情找到合理性,樹葉砸昏他太不科學(xué)了。這件事情不弄清,他都沒好意思跟同事說。

狐小青看著顏崇輝,笑吟吟的,很溫柔,似乎顏崇輝自從被一片葉子砸昏之后,她就必須對這個男人更寬容。

顏崇輝嘴巴很嚴(yán),一直對同事保密,他不知道該怎么介紹狐小青——難道要從一片落葉開始介紹嗎?公司里的女孩子都好聰明的,她們會不會諷刺說,哦,原來狐小青是乘著一片落葉來到你面前的?

這樣下去,事情就沒有意思了。顏崇輝認(rèn)為任何事情如果不能合理地解釋,就不能說有意思。

公司女孩子眼尖。一次設(shè)計部小潘迎面撞上,極驚訝地看著顏崇輝上下打量半天,伸出她那細(xì)蔥般美手輕撫顏崇輝身上外套,說:“什么牌子?什么料子?”

小潘是公司最漂亮、最有才華的設(shè)計師,識盡天下豪華品牌,也藐視天下所有奢侈品。嵇總想討好小潘,嵇總為此大傷腦筋。顏崇輝身上這件外套、外套料子,卻把她難住了。

小潘眼里射出置人于死地而只剩衣服的死光。顏崇輝什么也說不出來,支吾了幾聲狼狽而逃。

一天搞活動,大家說說笑笑熱熱鬧鬧,莫莫突然把腦袋埋在顏崇輝懷里,嗲兮兮地顧盼流連。其他妖精張開血盆大口竊笑,似乎打算合伙把顏崇輝嫩嫩地生吃了。

莫莫說:“阿輝,你坦白從寬,是不是被富婆包養(yǎng)了?”

顏崇輝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處理莫莫的腦袋,但是不托一下任由其自由發(fā)展,可能會導(dǎo)致自由落地,后果不堪設(shè)想。所以,他托了一下這顆散發(fā)著某些幽香的腦袋以及瘋狂的頭發(fā)。他產(chǎn)生類似被一片樹葉砸昏了的感覺。他這只手托著莫莫腦袋,感到沉甸甸的,像戰(zhàn)斗英雄托著炸藥包,馬上就要爆炸了,馬上就要爆炸,馬上就要爆炸了。但仍然不忘風(fēng)度,表現(xiàn)出輕松和微笑。

妖精們的笑聲在墻壁里撞來撞去,幾乎要把顏崇輝撞暈了。

顏崇輝略有些得意:他是個財貌雙缺的三無青年,這些眼睛長在腦門上的妖精們平時根本沒眼夾你,話都懶得噴你一句??伤齻兺蝗粚︻伋巛x產(chǎn)生了興趣,總在他身邊嗅來嗅去,連一種不知什么香型的香水,都被她們在公司群里反復(fù)地搜索研究很多遍,最后大家表示對此不知究竟。莫莫是香水控,她有各種各樣的香水,她小時候去香港旅行,還在機場拿試用紙調(diào)制一種噴灑了幾十種名牌香水的超級香水,結(jié)果,她發(fā)現(xiàn)這么多香水混合在一起,聞起來有種令人嘔吐的可怕氣味。

“你說說嘛,這是什么香水?”莫莫柔情萬種地看著顏崇輝,這顆腦袋引信仍然在燃燒,似乎馬上就要爆炸了馬上就要爆炸了。

顏崇輝老實回答:“是我女朋友弄的,我也不知道。”

莫莫撇撇嘴,把自己這個炸藥包拆除了。

但是顏崇輝陷入了公司妖精的汪洋大海之中,他開始變得有些煩躁了。一次小潘把他逼急了,顏崇輝說了一句:“我真不懂,衣服都是我女朋友弄的?!?/p>

“哦?佩服!niubility!”小潘大概生平第一次說“牛逼”這個英文單詞,語調(diào)都有些生疏。她看著顏崇輝,點點頭,過去了。以往,小潘每次經(jīng)過,顏崇輝都要閃在墻邊,怕被她那兩道目光掃個尸骸遍野。小潘擋住他,更是讓他急出一身冷汗。小潘是什么人?跟你說句話要當(dāng)補藥吃三天的。不僅顏崇輝如此,其他小光棍看到小潘一樣禁不住地哆嗦。謠傳嵇總打算離婚了,給原配分十個億也在所不惜——當(dāng)然他不一定有原配,人們按照慣性這么想的。但小潘只是盈盈一笑,留下一地碎影。

嵇總到底有沒有原配,也不算是一個問題。

嵇總由此產(chǎn)生了一些慨嘆。

“你走來走去的做什么呢?”狐小青問。她在攪雞蛋,打算炸兔腿給顏崇輝吃。兔子有各種吃法,但炸兔腿是經(jīng)典美味。

“我覺得屋子好像變大了……”顏崇輝說。

“你沒看走眼吧?”狐小青說。

狐小青自己吃素,但每天都給顏崇輝做兔肉。顏崇輝頭三天幾乎受不了,但習(xí)慣狐小青做紅燒兔肉之后,他愛上了酥炸兔腿。接著喜歡上了南瓜羹、土豆泥、醋藕片,五谷雜糧粥。

“我在這屋里長大的,房間一直很逼仄。吃飯做作業(yè),一起身屁股都會撞在桌角上。”顏崇輝說,“最多只有十五平方米,怎么可能放得下這么多東西?”

“寬敞不寬敞是相對的,空間大小也是相對的……”狐小青說,“只要你想放。那邊我還弄出了一個小隔間,擺一個書桌、一個書架、一張沙發(fā)、一張茶幾,都綽綽有余,我們休息時,可以在里面一起喝茶?!?/p>

“不會吧?還有個隔間?”顏崇輝說。

“你小時候會不會突然發(fā)呆?你發(fā)呆時會不會躲在衣柜里胡思亂想?”狐小青說,“我小時候愛躲在大樹洞里,一發(fā)呆就是七八年?!?/p>

“七八個小時吧?”顏崇輝說,“誰能在衣柜里一待七八年?”

“七八個小時跟七八年差不多。反正是在樹洞里,很好玩的,七八年一眨眼就過去了。”狐小青說,“人類恐怕不理解樹洞有多好玩?!?/p>

“人類打魔獸可以連續(xù)二十四個小時,”顏崇輝說,“比你厲害多了……什么人類不人類的,難道你不是人類嗎?”

“我當(dāng)然不是人類啦?!焙∏嗪吡艘幌抡f,“做人類又不是什么光榮的事情。”

顏崇輝望著狐小青,一時發(fā)愣。他騰地站起來,貼著墻皮,一時不知所措。

狐小青來到顏崇輝家,不是收水費的,不是物業(yè)公司經(jīng)理,不是賣保險的,不是證券公司業(yè)務(wù)代理,不知道看中顏家什么寶貝,竟然天天來。除定期存折和這間舊公房,顏崇輝沒有別的財產(chǎn)。顏崇輝一個人住,交過幾個女朋友,大多是見光死,誰要是嫁給他,那真是八輩子不能翻身了。顏崇輝基本上死了結(jié)婚這條心,也就什么都不在乎了。家里各種亂七八糟盒子一大堆,是快遞從各種網(wǎng)店送來的。現(xiàn)在網(wǎng)上購物方便,鼠標(biāo)一點吃喝穿用全有。連衣服都可以在網(wǎng)店上淘,比百貨商店里便宜三倍不止,除了有時候不合身,但退換貨更方便。如果有一張透支八百萬的信用卡,顏崇輝就哪里都不去了,整天在家里打游戲,網(wǎng)購吃喝,這樣一直到老死,也不失為一種人生。

狐小青突然就出現(xiàn)了,說他們在襄陽公園見過面。

“怎么,害怕了?”狐小青說,“要不要給你看看我的狐貍尾巴?”

“不不不,不用!”顏崇輝說。

顏崇輝確實有些緊張,可是看嬉笑嫣然的狐小青,他覺得自己的緊張有些可笑??稍谶@時,他的腦子里忽然出現(xiàn)一個聲音:“阿輝,你要小心,狐貍精會讓你精盡人亡……”

顏崇輝嚇了一跳,忙四處探看。

“我在你腦袋里,不在你和狐貍精旁邊……”聲音說,“你要冷靜,別沖動。狐貍精如果露出尾巴,你就危險了?!?/p>

“你怎么了?”狐小青問。

顏崇輝看著狐小青,腦子里想起中學(xué)時聽語文老師順便講過的《聊齋》故事,嘴巴慢慢張開。如果狐小青真是狐貍精,這該怎么辦?

“你聽我的,不然就有性命之憂……”聲音說。

“好!”顏崇輝禁不住說出了口。

“什么?”狐小青問。

狐小青把兩根黃澄澄的酥炸兔腿端出來,香氣飄蕩,勾引得顏崇輝腦袋空空。剛想到什么東西,又忘記了。

“你真的是狐貍精?”顏崇輝咬了一口兔腿,脫口而出。

“你說呢?”狐小青說,“我早就說過我不是人了?!?/p>

“閉嘴!”聲音說。

顏崇輝閉嘴,一邊咀嚼著兔腿,一邊看著面貌一新的房子。他忽然想到,如果狐小青讓自己去她家拜訪,該怎么是好?

第二天,顏崇輝腦子里仍然想著那個聲音的話。

聲音突然出現(xiàn),突然消失。它在顏崇輝的腦子里,但顏崇輝找不到它在哪里。這就好像是茫茫無邊無際的網(wǎng)絡(luò)世界,你突然碰上了這個聲音,然后,它又消失了。顏崇輝很想找到這個聲音,問個明白,到底狐小青會不會傷害自己的性命。

不過,這樣做似乎太不科學(xué)了。狐小青,這么漂亮的一個女孩,一直來家里幫他收拾,幫他做飯,讓他吃得滿足,過得開心。他為什么要聽一個虛無縹緲的聲音的話呢?

“阿輝,我們決定到你家作客,拜見拜見你的漂亮女朋友……”家齊帶領(lǐng)幾個同事把顏崇輝逼在茶水間。

“這個,不行啊。”顏崇輝說。

“阿輝,你這就不夠意思了?!蓖聜冋f。

“不是我不夠意思,而是她不一定答應(yīng)?!鳖伋巛x說,“不知道她愿不愿意見人。”

“怎么會不愿意見人?”家齊說,“難道你家來了一個狐貍精?”

顏崇輝有點狼狽,“家齊你別胡說,你怎么知道的?”

“哇噻!阿輝你太不夠意思了!找了狐貍精女朋友也不告訴我們?!蓖聜冋f,“新社會不帶這樣遮遮掩掩的,要光明正大。我們要看看狐貍精長什么樣?!?/p>

“這個,這個,我沒跟她提過,不知道她愿不愿意見你們。”顏崇輝說。

“你帶她出來玩,我們請客吃法國大餐?!蓖聜冋f,“我們?nèi)掏礈愬X啊,阿輝你別搭架子,要不是實在太好奇,俺們工薪階層吃什么法國大餐?你原來就是一個光禿禿的屌絲,現(xiàn)在變成阿湯哥了。行啊你阿輝咯咯!”

“連莫莫都對他性騷擾了。”家齊說。

“哪有嘛?!鳖伋巛x說。

大家一陣哄笑,這就看見莫莫從財務(wù)室出來。她轉(zhuǎn)身關(guān)上門,眼睛調(diào)了一下焦距,就款款地往這邊走來。男丁一哄而散,只有顏崇輝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樣,動彈不得地等著蜘蛛精爬過來吸髓吃肉。

“我也要結(jié)識你的女朋友,阿輝哥,你好心讓我們一睹真容嘛。”莫莫伸手在顏崇輝的衣領(lǐng)上輕輕掃了一下,似乎掃掉了一顆塵埃。

正說著話,小潘也出現(xiàn)了。

顏崇輝恨不得從茶水間的九又四分之三夾縫里鉆進去溜掉。

“你一定要告訴我這是什么牌子?!毙∨藫嵋幌骂伋巛x的衣領(lǐng)說,“不是英文,不是法文,不是西班牙文,不是德文,不是日文,不是瑪雅文,不是蘇美爾文……還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文字么?實在太怪異了?!?/p>

顏崇輝說:“我真不知道……是我女朋友青青買的?!?/p>

“回家問你的狐貍精女朋友嘛,”莫莫說,“得罪了潘老大,當(dāng)心她對你一劍封喉?!?/p>

顏崇輝說:“哪里有狐貍精嘛,是隨口捏造來騙你們的。你們從來都沒有睜眼瞧過我,狐貍精能瞧上我嗎?”他急中生智,“其實就是一個外地妹,外地表妹。”

小潘看了顏崇輝一下,把顏崇輝無形中就看得小了許多。

她微微一笑,轉(zhuǎn)身款款地走開。

顏崇輝家里有個外地表妹這個消息,一下子在公司里傳開了。

被好奇心驅(qū)使,他們攛掇顏崇輝帶外地表妹出來展覽展覽。

“我不想見他們?!焙∏嗾f,“你公司里有壞人,大壞人。他會看穿我,讓我現(xiàn)形,還會拿劍來刺我?!?/p>

說著,狐小青指指掛在墻上的那把龍泉劍。

顏崇輝笑了,“那是一把塑料劍,去年我陪莫莫去參加cosplay時扮黑騎士時的道具?!?/p>

狐小青又看了一下龍泉劍,臉色慢慢地有些不安。她的不安似乎會傳染,顏崇輝也感到了不安。

就像襄陽公園那片葉子一樣,這把龍泉劍似乎突然出現(xiàn)在墻上,讓狐小青感到命運的不可測。她很快就明白,該來的還是回來的。

“我覺得這把劍對我不懷好意……”狐小青說,“我情緒很不安,如果有人、你公司那個壞人拿它來對著我,我就無處遁形了。”

“我公司里哪里可能有壞人?”顏崇輝說,“家齊你知道吧?他打魔獸還可以,這把塑料龍泉劍拿在他手里,就跟一根樹枝似的?!?/p>

狐小青感到有一種力量涌向自己,這是她之前沒有碰到過的。

狐小青想起了狐姥姥的警告。

“阿輝,你怎么了?”狐小青臉色一變,“你會拿劍來刺我嗎?”

“不會,不會……”顏崇輝說。

“你定時間請他們來家里吧,我們辦個party……”狐小青說,“吃的喝的都備些,水果、蔬菜、肉食,到時大家一起玩?!?/p>

“這樣也行?!鳖伋巛x說,“你說的是真的嗎?”

“什么是真的?”

“有人會拿龍泉劍來刺你?”

“是的?!?/p>

“誰?”

“我看不清……”狐小青說,“我道行不夠,看不見他。但我感受得到他的力量,現(xiàn)在正壓得我喘不過氣來?!?/p>

顏崇輝說:“不怕,我會保護你。如果他拿龍泉劍刺你,我一定擋在你前面?!?/p>

狐小青感激地看著顏崇輝,這就是她命中注定的男人,要幫替她擋掉那個什么怪物的致命一擊。

顏崇輝心里想,那把塑料劍軟軟的,刺在身上只會發(fā)癢。他在cosplay上玩過,當(dāng)胸給莫莫來了一下,龍泉劍彎成了九十度。莫莫大叫一聲,裝著光榮負(fù)傷的樣子,嬌喘吁吁,說:“你……你……”顏崇輝看著莫莫那么投入演出,感覺很佩服。不料莫莫指著他說:“你耍流氓!”

“我要怎么介紹你?”顏崇輝說,“我跟他們說你是我的外地表妹。”

“你就照實說嘛……”狐小青溫柔地說,“就告訴他們,你和我是在一棵懸鈴木下認(rèn)識的?!?/p>

“他們會相信嗎?”顏崇輝說。

“他們不會相信的。”狐小青說,“你們?nèi)祟惖乃季S很古怪?!?/p>

“可是他們硬說我打劫銀行了?!鳖伋巛x說,“他們說,阿輝打劫銀行了,買了新房了,騙到新娘了。”

“你沒有打劫銀行,你只是去了一趟襄陽公園?!焙∏鄿厝岬卣f,“你就站在那棵樹下,一片落葉飄下來砸在你腦袋上,于是就昏過去了……”

狐小青說話帶著一種特別的腔調(diào),聽起來輕輕柔柔,猜不出是哪里人。同樣是國語,她音調(diào)特別,柔美。顏崇輝曾暗猜她是臺灣人,可他自己是個三無青年,又不是天狼星總裁,憑什么娶到這樣一個近乎不食人間煙火的女子?臺灣演藝界名女子徐熙媛跟她一比那真真是火灶間丫頭了。

“人間”這個詞本來沒有什么特別意義,但顏崇輝漸漸就要明白了。

“我不是被樹葉砸昏的,我那是熱昏了……”顏崇輝說,“一片樹葉怎么可能砸昏人?這不科學(xué)?!?/p>

“科學(xué)?”狐小青疑慮地看著顏崇輝,“你為什么這么愛科學(xué)?”

“科學(xué)是解釋一切問題的方法?!鳖伋巛x說。

狐小青說:“你的科學(xué)解釋不了我,也解釋不了這把劍。”

狐小青抱歉地看看顏崇輝,什么科學(xué)什么常識,她都不懂。

顏崇輝從這把劍上,明白了狐小青說話基本都是虛假的。如此一柄軟軟的塑料劍,一把用來做cosplay道具的龍泉劍,竟然被她如此重視到緊張程度。但狐小青這么愛裝假,他也就不揭穿了。顏崇輝本質(zhì)上是一個很體貼女孩子的男生,但如今在房子車子票子等硬件面前,這種人心之類的品質(zhì)已經(jīng)不重要了。

“你得照顧一下我的面子。”顏崇輝說。

“什么面子?”狐小青問。

“就是,你要尊重我,跟別人說話時,別太說一些讓人聽不懂的話?!鳖伋巛x說,“這幫人根本不相信我真的有個漂亮的女朋友,懷疑你是我編出來的。”

那個聲音忽然出現(xiàn),“不錯,你說得太好了!穩(wěn)住她?!?/p>

狐小青看著顏崇輝,“阿輝,你有什么事情瞞著我么?”

“沒有,沒有,”顏崇輝說著從墻上拿下龍泉劍,突然拔出來,向狐小青一揮,“你看……”

“啊呀,”狐小青側(cè)身一躲,“顏崇輝!”

“怎么了?”顏崇輝抖一抖軟軟的塑料劍,“你看,是很軟的塑料。”

“但是,帶著濃濃的殺氣……”狐小青說,“你不僅不保護我,還差點殺了我?!?/p>

顏崇輝調(diào)轉(zhuǎn)劍尖,朝自己身上一戳,劍彎過來,看得出很柔軟。

“看到了嗎?軟的?!鳖伋巛x說。

狐小青驚駭?shù)乜粗?,沒有說話。

那個聲音忽然出現(xiàn)在顏崇輝腦袋里,“精彩!”

“好吧,我給你從頭說說我自己。”狐小青說,“來龍去脈?!?/p>

她端著一杯果茶,坐在顏崇輝面前,溫柔地看著他。

顏崇輝感到很有壓力,但狐小青并沒有任何責(zé)備的意思。

狐小青說:“你坐下,先喝杯茶?!?/p>

認(rèn)識顏崇輝前,狐小青在太平洋廣場五十八層做平面設(shè)計,同事們都認(rèn)可她的工作能力。但廣告公司的這份工作,工資中等,同事普通,部門經(jīng)理普通得像是電腦里的平面圖。這生活跟狐小青很配。狐小青故意打扮得很通俗。這不是她要得到的生活。分管副總裁據(jù)說是個色狼,對她也沒有騷擾。

狐姥姥告誡狐小青,人世界太復(fù)雜,要用幾副面孔來生活,不能亂來。你要找個不起眼的工作老實待著,再找個人間男子結(jié)婚。老實待夠一百年,一分鐘都不能少。姥姥就是這么過來的,無病無災(zāi),直接過關(guān)——這是當(dāng)然的,這個家族得到上天的庇佑,全都無病無災(zāi),無劫無難——這個要靠命中注定的那個男子幫忙。他能夠站在你們前幫你擋掉天雷劫,嚇退地陰公。然后,你就成功度厄了。

狐小青摟著姥姥,親她一口,“姥姥,你講故事聽起來很有趣啊。”

姥姥說:“故事是有趣的,但人間一點趣都沒有,包括你的男人?!?/p>

這個男人就是顏崇輝。

既然姥姥說他是無趣的,狐小青也就不打算讓他變得更有趣了。

那天下午,狐小青和兩個女同事在淮海路邊散步,看到襄陽公園正在搞一個相親大會。狐小青還不明白怎么回事,她人間修煉不夠嘛。一高一矮的兩個女同事大驚小怪地說:“哇,看你,好像是從外星來的,連這都不知道!”

她們嘴巴張得很大,眼睛張得很大,像兩只肥大的兔子。

想到兔子,狐小青咽了一下口水。

“這是相親嘛,上面的紅布條寫著,很明顯?!焙∏嗪芸炀陀^察到了,她說,“可是,怎么都是一些大叔大嬸呢?”

“哎呀,你這個火星公主!”高同事說,“相親大會都是這樣的,你看看他們手里舉著的牌子。如果是男方呢,就是父親來代替;如果是女方呢,就是母親來站臺。喏,牌子上寫著,清清楚楚,出生年月身高體重興趣愛好畢業(yè)院校工資收入。”

“哦。為什么他們自己不來舉牌子呢?”狐小青仍然不解。

“這是因為他們要上班,太忙了,連相親的時間都沒有?!备咄陆忉屨f。

“比如我們,也沒有時間相親?!卑抡f。

“為什么要相親呢?”狐小青不明白,“一個男人跟你生命中有緣,是前世注定的。你只能等待,而不要到處亂撞。”

“哎呀,我們的火星公主還真原始呢?!眱蓚€同事都說。

然后她們就進去看了。

狐小青一眼就看見了那片充滿了各種暗示性的落葉,從它脫離枝頭的那一瞬,狐小青就知道了。姥姥真是什么心都操,但看起來還真有些道理。

然后,這片樹葉就擊在了顏崇輝腦門上。

事情經(jīng)過,就是這樣了。狐小青說,這個說法跟前面的說法相比,更有科學(xué)性了。起碼更合理。

“就這樣???”顏崇輝沒聽明白,“你不是說,你不是說……你是狐貍精么?”

“我是。”狐小青說,“一百年前我就來到人間了,就等你了?!?/p>

“那你怎么非要等我呢?”顏崇輝問。

“我們是注定的緣分?!焙∏嗾f,“你還要救我的命呢。”

“嘿,你看你,好好的救什么命?”顏崇輝說,“大白天的,啐啐啐,大吉利是!”

“如果有壞蛋來殺我,你會救我嗎?”狐小青說。

顏崇輝說:“別說殺你,就是罵你,我也要保護你啊。”

這樣說了,顏崇輝感覺有一股勇氣注入身體,顯得很有戰(zhàn)斗力。

“你一定要救我!”狐小青說,“我的包里有一個錦囊,千萬不要忘記!”

“太好了!”聲音說。

十一

顏崇輝要在家里搞一個party的消息,很快就在天狼星媒體公司的微信群里傳了無數(shù)遍。除了不感興趣的人,其他人都感興趣。

顏崇輝忙著在手機上統(tǒng)計數(shù)字,看有多少人報名。他很擔(dān)心自己那個貓耳朵大的家裝不下幾個人。他雖然表現(xiàn)得很高興,心里早就嘀咕開了。

狐小青說,你只管請,來多少人都沒問題。

來多少人都沒問題?十個人就下餃子了,二十個人得跳貼面舞了。顏崇輝心想這可不能吹牛糖,但又不知怎樣回絕同事。只聽手機里不斷地響著消息鈴聲,同事們不斷報名參加。

家齊拍拍顏崇輝說:“阿輝,你家開俱樂部的?如果容納不了這么多人,就別硬撐。在公司會場里搞也行,又大,又方便?!?/p>

“青青說過了,我家沒問題的?!鳖伋巛x說。

作為一名計算機工程師,家齊未免太悠閑了點兒。事業(yè)部里的同事們,哪怕一點事情都沒有,也要裝出忙得顧頭不顧尾的樣子在電腦前忙活,鼠標(biāo)前后左右推移,鍵盤打得噼里啪啦亂響,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們正在設(shè)計什么高深軟件呢,其實他們大都只是在打游戲。工資不低,又沒有業(yè)績考核,只是隨你亂想亂設(shè)計,這樣的好事不多。家齊不想這樣,他有遠(yuǎn)大理想,就是有朝一日能進暴雪公司,加入這家世界上最偉大的游戲創(chuàng)造者行列。

于是家齊總在苦思冥想中,他有很多奇妙構(gòu)思有待實現(xiàn),就如同抓取空中飄過的一片云。

顏崇輝只是沒想到愛湊熱鬧的人這么多,連平時沒照過面的人都說要參加。

顏崇輝看本子里的“正”字,已經(jīng)寫到十七八個了。

消息傳到嵇總那里。嵇總從頂樓到四樓特意從走廊外緩步經(jīng)過。芊芊看見了,趕緊請嵇總進辦公室。嵇總表示,在微信群里看到了阿輝要舉辦party的好消息,他也很高興。嵇總說自己對員工一直很關(guān)心,尤其是員工的人生大事,希望機會參加大家的活動。

“阿輝一定很歡迎嵇總參加他的party……”芊芊自作主張地說。

“不能這么說,還得看阿輝怎么想。”嵇總說。

芊芊一轉(zhuǎn)眼把顏崇輝拉到辦公室,“阿輝,你一定邀請嵇總參加你的party!OK?”

顏崇輝連聲說OK:“嵇總,寒舍……”

嵇總豎起手掌,“阿輝,如果你邀請我參加你的party,我會感到很榮幸。我沒什么可送你,但我可以給party贊助法國波爾多頂級酒莊的葡萄酒?!?/p>

“哇,嵇總太geiliable啦!潘潘就喜歡瑪歌莊的葡萄酒,嵇總有哇?”芊芊說。

“……可能有吧?!憋傉f。

“瑪歌,一定是要瑪歌正牌。副牌、二牌、三牌、冒牌都不行?!避奋氛f。

“你能鑒別嗎?”嵇總問。

芊芊搖搖頭,又說:“不過潘潘對瑪歌那是真正的專家,她一定能鑒別出來?!?/p>

其實嵇總不愛喝紅酒,但他收藏了一屋子的紅酒,還專門訂了一個酒窖恒溫系統(tǒng)來保存。三百多平方米的酒窖里,擺滿了從法國、西班牙、意大利、澳大利亞、智利、南非等國運來的各種葡萄酒。這些葡萄酒,是專為小潘這樣的時髦女子準(zhǔn)備的。

嵇總回到頂層辦公場,特意進酒窖看了看,通過架子上的標(biāo)牌檢索到瑪歌酒莊的位置,一排葡萄酒瓶子凹屁股朝外臥放,好像羞于見人似的。嵇總發(fā)現(xiàn)瑪歌酒莊旁邊的拉圖酒莊,葡萄酒卻是酒瓶口對外臥放,跟瑪歌酒莊形成了一正一反。好像這是什么神秘的陣勢。嵇總認(rèn)為,法國佬那么多等級、那么多酒莊、那么多儀式和傳統(tǒng),大多是忽悠人的。什么波爾多頂級酒莊的葡萄酒能跟終南山猿酒相媲美?嵇總酒窖里就有五大桶,都是那些上樹攀巖如履平地的家伙們在自然開闊的地方親手釀造的,而且一放就是上百年的陳釀。

嵇總又來到儲藏室里,站在一個鋁合金腳架上,從貼墻的頂層柜子里找到一個白色的盒子,打開盒蓋,拿出一個密封袋,密封袋里有一個小布袋,布袋上印著幾個怪字符,像納西東巴文字、像古西夏文,也像藝術(shù)家徐冰的天書。

嵇總小心翼翼地捧著這個布袋,從里面拿出一只古舊的盒子,他打開小盒,里面空空如也。他想起了往事,一時感慨萬千。

他沒想到機會突然就出現(xiàn)了,而且就在那個不起眼的阿輝家,在他家將要舉辦的party中。

嵇總閉上眼睛,腦里瞬間浮過無數(shù)張古舊或嶄新的圖片。他隨便抓取一張,放大,讀取,被那豐富的信息震驚了。他忽然就明白了:歷史的真相就在現(xiàn)實中。任何細(xì)節(jié)都可能指向事實。而他作為一個復(fù)仇者的角色,沉寂了一千七百多年后,激活了。

兩千年才等來的絕好機會,這次決不能錯過了。

嵇總就是狐小青命中注定的那個克星。他開辦天狼星公司,在第四層待著,就是為了等待這個機會,等待著狐小青的出現(xiàn)。

冥冥中自有天意,白猿大仙跟他說過,凡事都逃不過天意,一切都有定數(shù)。而嵇總就是狐小青的定數(shù)。

十二

顏崇輝一身淺灰色休閑裝,老老實實地站在門口,心里忐忑不安。

狐小青身穿一條栗色連衣短裙,脖子上系著一條抽象圖案的彩色絲巾,站在顏崇輝邊上,顯得艷光照人。

家里早已經(jīng)布置好了:一張長長的桌子從墻這邊延伸到墻那邊,四十張凳子,一邊二十張,面對面地排著。長桌后,靠墻一排自助餐,龍蝦、三文魚、象拔蚌、大明蝦、帝王蟹,各種海鮮琳瑯滿目,紅燒兔肉、鹵牛肉、烤豬排等肉類極其齊全,旁邊是一排蔬菜沙拉,一位廚師在廚房里煎雞蛋、烤牛排。幾大筐不同品種的水果旁是兩臺商用級壓榨式榨汁機,一個女孩榨汁,一個男孩切水果。二十桶德國原裝進口五升裝大罐啤酒分黑啤、白啤從兩旁摞起。兩個恒溫紅酒柜里葡萄酒齊全。啤酒杯、紅酒杯、飲料杯,都洗得干凈透明,整齊地擺在一旁擱桌的白色桌布上。從西班牙直運的兩只大火腿,架在桌上,專業(yè)切割師站在后面,用一把鋒利無比的片刀,切下紙一樣薄的肉片,放在嘴里,入口即化。

這么多東西似乎是從地底下突然冒出來的,一起冒出來的還有這個讓顏崇輝認(rèn)為很不科學(xué)的會客廳。在自己住慣了的小屋里,突然出現(xiàn)如此一個大客廳,接受現(xiàn)實需要很大的勇氣。顏崇輝知道這很不科學(xué),但他前后走了二十多趟,眼睛像掃描儀一樣在天花板、墻壁、門縫、地板、踢腳線等偵查過后,心里遭到沉重的打擊,他被迫違背科學(xué)地承認(rèn)自己看不出有任何破綻。他每一處都伸手撫摸,感受到了真實的材料。他甚至悄悄伸手進褲兜里,掐了一下大腿。

狐小青說:“你別掐自己,這又不是做夢?!?/p>

顏崇輝知道自己沒有瞞過狐小青,尷尬地笑了笑。

擺下這么多東西,會客廳仍然空蕩蕩的,只在一般的空地上,呈弧形地擺了三排椅子。一架白色三角鋼琴,正在角落里顯示出漂亮的弧線。

“別擔(dān)心,就當(dāng)借用隔壁家的場地?!焙∏嗾f,“這都是些小事情,不是大問題,你不必?fù)?dān)心。吃的喝的都是網(wǎng)購,連這些桌子、椅子、凳子都是租來的。你看多方便!你們?nèi)祟愓媸请y以理解,為什么總是擔(dān)心這個擔(dān)心那個?為什么總是不相信這些不相信那些?”

“這讓誰來都難相信吧?”顏崇輝說。

“為什么呢?”

“這不科學(xué)……”顏崇輝說,“總之不合理,不可能,不應(yīng)該?!?/p>

“人類總是對身外之物考慮得太多,對自己想得太少……”狐小青說,“你們一旦失去信仰,就什么也不信了?!?/p>

顏崇輝同意,人類確實想得太多,信得太少,而且從來不考慮世界末日。

不管怎么說,顏崇輝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地想:這房子看起來是太不科學(xué)了!

顏崇輝給自己找了一個看起來不錯的活:去大門口迎接同事們的到來。

幾輛車駛?cè)胄^(qū),莫莫、芊芊、家齊都來了。顏崇輝跟他們一一握手表示感謝,引進屋里。進屋后,家齊立即張大嘴巴,跟著張大嘴巴的還有莫莫、芊芊,他們的表情看起來就像是等待蚊蠅自動落到嘴里的蟾蜍。

像排練好的一樣,他們目光整齊地掃向顏崇輝,表情十分復(fù)雜,充滿了懷疑、嫉妒、難以置信,恍如夢中。

“阿輝你搶銀行了?”家齊嚷道。

顏崇輝無奈地笑了笑。這么不科學(xué)的事情發(fā)生在一個凡人身上,而且接二連三,實在無法相信。顏崇輝攤開手,意思是自己也沒辦法。

“你一定是打劫了石油公司總經(jīng)理的家!”莫莫跟著說。

芊芊沒有說話,兩眼利劍一樣插入顏崇輝的腦袋,似乎打算直接讀取他記憶中的真實資料。

“我什么也沒有干,真的?!鳖伋巛x說,“我也不知道怎么做到的,你們知道我家原來只是一個十五平方米的小房間,現(xiàn)在這個小房間像氣球一樣被吹大了,膨脹了十幾倍不止。這也太不科學(xué)了!有關(guān)部門一定會注意的,要是找上來了我還真不知道該怎么說。你們看看,你們是不是也覺得這個房子有問題?”

正說著,他的肩膀被輕輕地拍了一下,感覺就像是被一只兔子搭上了肩膀。

顏崇輝吃了一驚,回頭一看是嵇總到了,后面還跟著幾個人。

芊芊、莫莫、家齊都圍過來問候,嵇總擺擺手,表示這種場合下人人平等。然后,他掃視一下簡直有點輝煌的會客廳,眼睛從漫長的桌子一溜滑過去,然后在一只水晶紅酒杯腳下來了個緊急剎車。

“阿輝,有你的!”嵇總含糊地說,聲調(diào)不大,含義豐富。

嵇總一身極簡打扮,親民又運動,T恤、短褲、皮涼鞋,手腕上戴著一塊巨大腕表,不是什么百達翡麗、不是什么勞力士,而只是一只千把塊錢的運動款手表。他身上還飄散出淡淡的香味,仿佛是剛剛割過的草坪發(fā)出的氣息,宜人而悠遠(yuǎn)。小潘要是在場,她一聞就知道是一款什么牌子的男士香水。但不知道為什么,小潘沒有來。芊芊解釋說,正好外灘源有一個很重要的時尚活動,小潘必須先趕過去參加,才能過來。

嵇總的手跟狐小青的手握在一起時,狐小青就像觸電一樣,渾身一震。

嵇總微微一笑,特意點點頭,眼睛里流露出一只兔子看見了胡蘿卜般的神情。狐小青驚愕地看著他,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嵇總又點點頭,好像是在對狐小青的懷疑表示肯定,確實如此。

顏崇輝也感覺到這氣氛哪里有些不對,他趕緊給彼此作介紹。

“狐小姐,幸會!沒想到吧?呵呵,我們仿佛兩千年前就認(rèn)識了?!憋傆哪卣f。

“沒想到……沒想到竟然是你,你也來了?”狐小青說。

狐小青松手。她和嵇總,好像狐貍的爪子握著一只兔子爪子,有一種怪異的感覺。表面上還很淡定,內(nèi)心里像被一陣電擊,慌亂起來。狐姥姥的話從腦子里冒出來:青青啊你別太大意,人間有各種你不知道的兇惡?,F(xiàn)在狐小青才明白狐姥姥道行的高深——對這一切,她都已經(jīng)預(yù)見了吧?她給狐小青的錦囊,是不是也有針對性地預(yù)備好了的呢?想到那只錦囊,狐小青心里有些安慰。

狐小青向莫莫、芊芊、家齊等人都一一點頭問好,但她仍然有一種手里握著一只兔子爪子般的別扭感覺。

嵇總很隨意地在房間里轉(zhuǎn),到處看,并停在墻上掛著的一把龍泉劍下仔細(xì)觀察,饒有興味。

房間里人一多,就顯得有生氣了。但顏崇輝不知道怎么回事,一直被莫名出現(xiàn)的焦慮控制著。他東張西望,老覺得緊張,似乎這么熱鬧、有趣的party,會在大家玩得好好時,突然發(fā)生什么怪事。

他看見嵇總的背影,以及嵇總那微微點頭的樣子,目光一下子定在墻上:他明明是妥善地藏起來了的,但那把龍泉劍卻赫然掛在墻上。

十三

一個晚會不能沒有主持,芊芊自己很不客氣地就充當(dāng)了這一角色。

芊芊個子本來就高,再加上音調(diào)高、眼界高,成了天狼星公司的三高人士。

一直試圖請她出去吃飯的家齊退而求其次,決定先跟莫莫吃頓飯再說。人生的各種轉(zhuǎn)折,看起來也是妙的。

芊芊偶爾講幾句俏皮話,說一兩個段子,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把party氣氛渲染得恰到好處。

公司年輕人多,胃口健旺,大家很快都在各種美食間穿梭起來。啤酒和紅酒都倒上了,各取所需,有人還唱起了《為愛向前沖》。

莫莫和家齊一直結(jié)伴,拿菜斟酒在一起,找座位也在一起。

顏崇輝跟在狐小青后面,跟熟悉的人打招呼,跟陌生的人點頭致意,還有很多他不認(rèn)識的來不及點頭的人在各處轉(zhuǎn)悠找吃找喝的。

顏崇輝的心一直懸著。他緊張地看著墻上那把龍泉劍,很不科學(xué)地?fù)?dān)心這把塑料劍會突然飛出來傷到什么人。他想還是找個機會把龍泉劍拿下,擱在沙發(fā)底下??床灰娝睦锞筒粫械骄o張了。雖然這是一把塑料劍,軟軟的根本不可能傷人,但是總有一種暗示在他腦子里打轉(zhuǎn),告訴他這把劍會出事情。

“別著急,等待時機?!甭曇粽f。

顏崇輝嚇了一跳,他轉(zhuǎn)頭看,目光正好對準(zhǔn)嵇總。嵇總對他神秘莫測地點點頭。

“如果你不擺脫狐貍精,等你們?nèi)攵捶?,就會有血光之?zāi)。你就會被她吸成一張人皮……”聲音說,“那時一切都完了。”

“你感覺到了什么?”狐小青問。

“感覺到什么?”顏崇輝說,“沒有,沒有,我覺得很正常啊?!?/p>

“你心跳得厲害……你也看到了那把龍泉劍……”狐小青說,“這確實不科學(xué),但你們?nèi)祟惒幻靼子行┎豢茖W(xué)的事情真的會發(fā)生?!?/p>

顏崇輝勉強地笑了笑,想到自己的心事根本瞞不過狐小青,包括不科學(xué)。

“莫名其妙,明明我是藏起來的。”顏崇輝說。

“我把它掛上去了?!焙∏嗾f。

“你不是害怕嗎?”顏崇輝不解說,“怎么還要掛起來?”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大概這是命中注定的,如同我和你命中注定認(rèn)識一樣?!焙∏嗾f,“一把劍必須先掛起來,然后才會被人摘下。”

“但是……”顏崇輝說,“你不是說它會傷害你嗎?”

“這也是注定的,”狐小青說,“如果你能幫我,我就能渡過這個難關(guān)?!?/p>

正在這時,芊芊的聲音又響起來了,“大家說,嵇總是不是應(yīng)該表演一個節(jié)目???唱歌怎么樣?嵇總說他不會唱歌,嵇總太謙虛了。”

嵇總把手里的葡萄酒杯擱在桌面上,走到前面對著員工們微笑:“我真不會唱歌。我是一只兔子,嗓子只會吱吱叫……”大家哄笑,嵇總又說,“兔子嗓子唱出來會壞大家情緒的……你們知道兔子的聲音嗎?……這樣吧,我表演一個魔術(shù)?!?/p>

“哇,沒想到嵇總還有耍魔術(shù)這手絕活!”芊芊興奮地說,“那么嵇總打算給我們表演什么魔術(shù)呢?大變活人?還是……”

“大變活貍?!憋傆哪卣f,接著,他很有深意地看看狐小青。

大家似乎沒怎么聽明白,芊芊也愣住了。

狐小青心里一驚,注意到顏崇輝沒有在自己旁邊。

顏崇輝正向掛著塑料龍泉劍的墻邊走過去。

“……只是我還需要一樣道具——龍泉劍?!憋偼蝗徽f,“你們看,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阿輝正在幫我找道具呢。你們家正好有一把龍泉劍,這個魔術(shù)必須要手握龍泉劍才行。”

聽嵇總這么說,正在往墻上取劍的顏崇輝一下愣住了。

“請幫我拿過來,阿輝?!憋傒p輕地說,那溫和的嗓音里,有一股不容違反的強大力量。顏崇輝告訴自己不能拿過去,但是他根本無法控制自己。他的腳自己有了主見,拖著身體的主人往嵇總那邊挪過去。

顏崇輝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他心里一邊對自己說,不,不能!一邊把龍泉劍取下,走到嵇總前面,雙手遞給他。他的腦門上,沁出一層汗水。

“嵇總,這只是一把塑料劍,軟軟的,是扮cosplay用的道具……”顏崇輝說,“上次我和莫莫她們……”

嵇總接過龍泉劍,目光緩緩地掃過會客廳,停留在狐小青身上。

狐小青腦子里想著狐姥姥的錦囊,但覺得有一把無形的叉子,正探進自己的腦袋里,要把她所想到的那些東西,一件一件地叉出去。叉子的主人,就是嵇總。這把叉子,形狀很像一只兔子的爪子,上面甚至還有雪白、柔軟的兔子絨毛。狐小青努力抗拒著,但那股力量很強大,似乎還有來自更強大的力量,在源源不斷涌來。狐小青完全抵擋不住,她喪失了自己的控制能力。

嵇總點點頭,似乎在跟狐小青傳達什么隱蔽的信息。

嵇總右手舉起劍鞘,左手握緊劍把,擺出一個京劇造型。吵鬧聲突然水一樣落下去,房間里一下子靜下來。正在咀嚼的人也停住了嘴巴,不發(fā)出任何聲響。有些人在彼此互相睇視,不知道發(fā)生什么,有想彼此探聽。

狐小青不由自主地向后挪動腳步。

“狐小姐!”嵇總突然說,“大變狐貍這個魔術(shù)必須與你合作,能賞臉嗎?”

狐小青看著嵇總,遲疑著沒應(yīng)聲。

狐小青突然想到了一切,驚訝得差點叫出聲來。

她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那個命中注定的人居然是嵇總。

嵇總手握龍泉劍,是她三千年修行中最可怕的障礙。

狐姥姥在這里就好了,她智慧超群,法力通天,一定能看透嵇總,一定知道嵇總到底是誰,代表什么力量。但自己的命運,只能她自己來把握。命中注定的劫數(shù),需要她和顏崇輝一起迎面走過去,而讓一切迎刃而解。

窗外起了閃電,雷聲隨后遠(yuǎn)遠(yuǎn)地傳來。

“怎么下打起雷來了?天氣預(yù)報里沒有啊?”有人嘀咕。

“這個時代誰還相信天氣預(yù)報?”有人說。

“不對啊,手機里的天氣預(yù)報一向還是挺準(zhǔn)的……”

狐小青被這突然的雷聲震懾了:即使逃脫嵇總的控制,也不可能離開房間逃到室外。那些等待已久的雷電,正在這城市的上空奔馳,讓地上的生靈,顯得更加卑微,包括修煉了三千年的狐小青。即便修煉了三萬年的狐姥姥,也不能抵擋雷電的攻擊,只能躲在洞穴里避難。而僅有三千年修煉的狐小青,道行實在太淺了。

雷電徹天動地,勢不可擋。它在幾萬年前狐姥姥的夜晚也同樣響起過,并把一只長臂猿燒成了黑炭。高達千萬伏的閃電,在原野上、在城市上空奔馳,伴隨著嚇人的雷聲陣陣轟響,萬事萬物都匍匐在這種可怕的威力之下。

“雷陣雨而已,我們的魔術(shù)表演完,就會過去?!憋傉f,“狐小姐肯賞臉幫忙,簡直太感謝了。我們這是命中注定的,我不把你變成狐貍,你就會把我變成兔子?!?/p>

他的話博得了一陣喝彩。

芊芊帶頭鼓掌,莫莫和家齊也沒心沒肺地邊鼓掌,邊起哄。

狐小青腦子里閃過無數(shù)畫面,畫面中間,狐姥姥溫和的毛臉關(guān)切地看著她,似乎在說:你一定能熬過去的。狐姥姥還給出了一個暗示:廣陵散。

一陣音樂在遙遠(yuǎn)處響起,悠揚而古老。

“音響師,請放一下《廣陵散》好么?”嵇總向墻角發(fā)問。

墻角傳來懶洋洋的應(yīng)答:“我找找,這個不一定有……奇怪了,還真有?!?/p>

“必須的!”嵇總模仿趙本山的口吻說,他居然有這么高超的表演天賦,讓人不得不嘆服。

大家又一陣哄堂大笑。

嵇總渲染氣氛的能力越來越精妙了,他似乎也在拿捏著人們的情緒。狐小青感到如千斤之重壓,正無形地從高空壓向自己。

嵇總以迅雷之勢拔出龍泉劍。

人們沒有聽到寶劍拔出時發(fā)出的金屬聲,只看見嵇總夸張的動作。

莫莫附在家齊耳朵邊說,沒看出來,咱們嵇總還很有表演天分呢。

拔出劍在手,那把塑料軟劍并沒有銳利地挺著,而是顫悠悠地晃動,看起來很滑稽。

“嵇總,看到?jīng)]有?軟的!嘿嘿!”莫莫說,“上次我和阿輝去cosplay,他還用劍刺了我的胸……”

“???”家齊說,“阿輝這么流氓?。俊?/p>

嵇總微笑地接著莫莫的話頭說,“親愛的莫莫小姐,你愿意我把你變成一只小狐貍嗎?”

有人發(fā)出更大的哄笑聲。

“我愿意……”莫莫故意嗲聲嗲氣地說。

“莫莫你怎么瞎搞八搞的?”家齊急了。

“把我變成狐貍精也不錯啊,家齊你想想狐貍精多有魅力!”莫莫故意用電視劇里的口氣說,“官人,你來嘛,你來嘛……”

氣氛達到了高潮,人們都很興奮。

“狐小姐,表演開始了?!憋們裳坩斪『∏啵澳阒灰鎸χ?,什么也不用做。你知道,你什么也做不了。你什么也不用想,你想到什么我都知道……我將會讓你現(xiàn)出原形,露出狐貍尾巴……”

他的話像咒語一般強大有力,狐小青幾乎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去。

嵇總伸出右手殷勤地搭了一下狐小青的手。他的眼神顯示著,這似乎不是一只人類的手,而是一個狐貍的爪子。那么精致,那么美好,用利劍切下來實在是太可惜了。他微微一笑,輕輕地說:“還記得一千七百五十年前的那個夜晚嗎?”

“你的夜晚,還是我的夜晚?”狐小青問。

“我們共同的夜晚——那個夜晚其實是白天,嵇叔夜先生臨刑撫琴,嘆曰:《廣陵散》于今絕矣!”嵇總對狐小青微微一笑,似乎兩人早就心有靈犀。

狐小青心里一震:“你是……”

“我正是……”嵇總點頭嘆息,“你相信命運嗎?”

狐小青臉色刷白。情急之下,她兩眼求助地向顏崇輝望去。

“難道他是你命中救星?”嵇總說,“這是誰給你作的預(yù)言?太荒唐了!天狼星上千員工,你找得到比他更笨的男人嗎?”

“他不笨,他只是很善良,他肯定能救我?!焙∏嗾f。

“他知道你是誰,會親自拔劍刺向你的身體……”嵇總說,“我已經(jīng)讓他知道了,我在他的腦袋里植入了這個聲音……”

芊芊說:“喂嵇總、狐小青,你們在說什么呢?”

“我們在一起回憶一千七百五十年前的夜晚……”嵇總說,“那是我們第一次見面,沒想到兩千年后,我們又見面了……”

“太棒了!”芊芊使勁鼓掌,“嵇總,您太有才了!簡直可以去橫店當(dāng)專業(yè)業(yè)余演員了?!?/p>

顏崇輝吃驚地看著這個場面,意識到了其中的荒謬之處。

他不由自主地在期待那個聲音的出現(xiàn),但什么也沒有出現(xiàn),他的腦子里空空蕩蕩的,這讓他感到很慌張。

其他人感受不到微妙的氣氛,但顏崇輝感覺得到一股新的力量驅(qū)使著自己,好像是小潘在什么地方對他說話。他一時慌亂,什么也想不起來了。好在他還記得狐小青的叮囑,回轉(zhuǎn)身去房間里,要找狐小青的包。

顏崇輝推開門,一眼看見小潘坐在臥榻上。

十四

小潘嘆道:“你總算來了?!?/p>

顏崇輝一時緊張,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他看到狐小青的包就在小潘旁邊,但又不敢貿(mào)然靠近。

“真很難想象,救狐小青的人會是你?!毙∨藝@道,“可是你知道怎么去救狐小青嗎?首先是,你愿意拼命嗎?”

這時外面突然傳來一陣喝彩聲。

“得罪了,過會兒給你解釋……”顏崇輝說,“嵇總正在、正在揮舞著龍泉劍,要把狐小青變成狐貍,我得趕緊找她的錦囊?!?/p>

小潘拿著狐小青的包站起來,“你知道錦囊長怎么樣嗎?”

顏崇輝說:“我不知道。大概是諸葛亮給趙云寫的那樣……依計行事?”

小潘說:“你是《三國演義》看多了?!贿^我也不知道這錦囊里有什么,趕緊找到打開來看一看?”

顏崇輝突然醒悟過來:“小潘,你,怎么知道的?”

小潘說:“我是青青的死黨,我們從幼兒園開始就同班了?!趺纯赡苁悄悖亢牙训降自趺此愕??她不懂高等數(shù)學(xué),也不懂電腦操作,什么時代了還靠掐指頭,這怎么掐得準(zhǔn)?差一個小數(shù)點,就是謬以千里。”

狐小青驚叫了一聲。

小潘拿著包趕出去。

顏崇輝緊跟著出了房間,看見嵇總左手舉著劍,劍尖在三米開外遙遙地指著狐小青。狐小青右手上托著的一只大蘋果,正像春蠶吐絲一樣,緩緩地脫皮。在劍尖前,狐小青一動不動,似乎動彈不得,又似乎在等待。

嵇總兩眼盯著狐小青,不無得意地緩緩說:“這招叫做千絲萬縷!脫兔劍法第三招?!?/p>

圍觀的人們禁不住地鼓掌。芊芊說:“嵇總的魔術(shù)太厲害了,一點破綻都沒有。”

“這不是魔術(shù),而是法術(shù)。”嵇總說。

連芊芊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親手挑選這只蘋果,放在狐小青的右手上時是完好無損的。但嵇總揮舞著那把塑料劍,嘴里念念有詞,對著狐小青輕輕地?fù)]幾下,蘋果就被削皮了,像蠶絲那么細(xì)小。這只蘋果像被施了魔法,變成一只正在吐絲的春蠶。

狐小青臉色刷白,但眼睛也死死地盯著嵇總。

顏崇輝悄聲說:“快,找錦囊?!?/p>

小潘打開包,顏崇輝一看就傻眼了。包里塞滿了各種東西,可以說亂七八糟,也可以說琳瑯滿目。很難相信女孩子的包里竟會裝了這么多東西,除了各種用具,還有大白兔奶糖和巧克力。

“你知道錦囊長什么樣子嗎?”小潘問,“青青之前有沒有給你看過?”

顏崇輝一下子愣住了。他腦子里還是《三國演義》里諸葛亮交給趙云一個袋子的想象,聽小潘這么一問,忽然覺得錦囊只是一種說法?,F(xiàn)代社會哪里還需要錦囊?比如,諸葛亮發(fā)給趙云三條短信,每一條都在恰當(dāng)時間、恰當(dāng)?shù)攸c提醒趙云應(yīng)該怎么做,比錦囊好使多了。這么一想,他腦袋開始冒汗,“嵇總那把塑料劍,真的會傷害狐小青嗎?”

“你說呢?劍是你弄來的,你應(yīng)該清楚?!毙∨苏f。

“那只是一把塑料劍,還是軟塑料。上次莫莫帶我參加cosplay,我們試過?!鳖伋巛x說,“我刺了莫莫好幾下,劍身軟軟的,像根油條。呵呵?!?/p>

“別說一根油條,一棵茅草都能傷人?!毙∨死淅涞貑?, “你知道嵇總是誰?狐小青是誰?”

“嵇總不知道,狐小青說她不是人……”顏崇輝說。

小潘說:“你是不是覺得這不科學(xué)?……知道我是誰嗎?”

顏崇輝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掙扎著說:“你是小潘、潘……”

“你們?nèi)祟惖哪抗獬贿^一百年?!毙∨藝@道,“但是不用一百年,人類就可以把這個世界糟蹋得面目全非了,甚至可以用核武器毀滅地球二十遍了。但你們?nèi)匀幌矚g說,這不科學(xué)!青青不是依靠科學(xué)出現(xiàn)的,我也不是……”

顏崇輝手僵住了,不由自主地把包遞給小潘。小潘打開包,拿起里面的東西就往外扔。

莫莫和家齊也圍攏過來,驚奇地看著小潘。莫莫說:“小潘你怎么才來?”

“我搬救兵去了?!毙∨说卣f,“你們?nèi)祟惔蟾乓猜牪幻靼?。?/p>

“什么人類不人類的。小潘你看嵇總,他的魔術(shù)太厲害了。他還說要把狐小青變成狐貍?!?/p>

小潘說:“他那不是魔術(shù),而是法術(shù)?!彼又D(zhuǎn)向顏崇輝,“你快去看能不能拉開青青,快點!”

顏崇輝遲疑了一下。

“再不去就晚了!”小潘說,“你隨便給青青找個什么擋一下,她修煉了三千年,總不能讓一只兔子弄得毫無還手之力吧。雞毛撣子也行!”

顏崇輝吃了一驚,心想哪里有雞毛撣子呢,塑料掃帚倒是有一把。他看見嵇總已經(jīng)開始旋轉(zhuǎn)起了塑料劍,嘴里念念有詞。而狐小青的臉色越來越蒼白,她抱著雙臂,看著嵇總,仍然在微笑著。但似乎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在控制著她,讓她動彈不得。

顏崇輝想無論如何也要打破這個僵局。

顏崇輝手執(zhí)掃把,嘴里說讓讓,趕快往里擠:“嵇總,換我來幫你演魔術(shù)吧。”

正在旋轉(zhuǎn)著劍的嵇總愣了一下,“阿輝,你這個臭小子!”他突然加快旋轉(zhuǎn),冷斥一聲“變!”一道閃電突然從劍尖里飄出來,直撲狐小青。

慌亂之下,顏崇輝揮舞掃帚亂攪起來。

閃電接觸掃帚,刺啦一生亂響,顏崇輝腦袋朝下、兩腳朝上地飄起來。

另一道閃電又飄過來,直撲狐小青。

狐小青也使出一個怪異的動作,跳起來飄在空中,奪過顏崇輝手上的掃帚,呵斥一聲:變。那掃帚變成一條小青龍,張開大嘴,彈著身體沖向嵇總,一口咬住嵇總手上的塑料劍。這是一條貪婪的小青龍,它動作極其兇猛,連咬帶嚼,不幾下就把嵇總的塑料劍吃掉了。小青龍停在空中,彎曲的身體不斷扭動,并且越來越猛烈。突然一聲巨響,小青龍被一道光劈成兩半,那把從小青龍肚皮里出來的塑料劍懸在半空中,劍尖真正地對著狐小青。

眾人一陣驚呼。

狐小青轉(zhuǎn)身就往窗外飄去。一道閃電自房頂擊下,狐小青停在窗邊,落在地上。

顏崇輝趕緊奔過去。他抱起狐小青,發(fā)現(xiàn)她的胳膊像大理石般堅硬。一股徹骨寒氣從狐小青的皮膚上透出來,顏崇輝的手瞬間麻木。狐小青眼里有淚光,“阿輝,你也救不了我……人類真是……”

“太精彩了!”芊芊突然鼓起掌來,“你們演技一流,完全可以上‘非誠勿擾’?!?/p>

其他人不明就里,也都噼里啪啦地鼓掌。

恍惚間,顏崇輝看到狐小青的臉上生出一層淡淡的絨毛,在房間里的柔光中,顯得怪異而光輝。那種帶著柔弱、無奈、絕望的美麗,讓顏崇輝心里生出一種特殊的好感。雖然她不是人類,但人類又怎么能跟她比呢?

正在這時,嵇總揮舞著塑料劍,飄在空中,似一股風(fēng)般吹過來。那種無比巨大的力量,徹底籠罩了顏崇輝和狐小青,似乎是一顆彗星堅決地飄向地球。

顏崇輝一挺身擋在狐小青面前,輕微的冰涼從胸口傳遍身體,極速地向背心奔去。

顏崇輝感到好笑:上次玩cosplay時,他用這把塑料劍在莫莫身上刺了好幾下,劍尖一碰上莫莫的身體,就軟了。

就在這時,他瞥見空中飛來一只繡花袋子,家齊的聲音也跟著響起來,“阿輝,錦囊!”

顏崇輝身上插著一把塑料龍泉劍,他對這種想象表示很不可思議,起碼是不科學(xué)。

他似乎渾然不覺,兩手還在揮舞著要接那個錦囊。嵇總落在地上,拔出穿透顏崇輝身體的劍輕輕一挑,錦囊裂成了兩半。一粒豌豆大小的東西落下來,在地板上彈起,往前跳了幾下。令人感到難以置信的事情發(fā)生了——事情過去很久,人們都不敢相信,所以也就懷疑這件事情根本沒有發(fā)生過——嵇總往前一跳一沖,張開嘴巴,伸出舌頭一舔,就把這粒豆子吃進嘴里。

Jelly Belly!芊芊叫道,她知道,嵇總最愛吃糖豆了。

嵇總就地一滾,變成了一個小牛般大的灰兔子。

會客廳一片沉寂。

狐小青的腳下躺著顏崇輝,這個倒霉蛋被一把油條般柔軟的塑料劍刺了一個透心涼,但這是不可能的,也很不科學(xué)。

十五

很難想象,天狼星這么大的公司,說倒就倒了。

傳聞?wù)f,天狼星董事長嵇海亮涉嫌組織非法集資案,已經(jīng)被司法機關(guān)帶走,立案調(diào)查。天狼星公司資金鏈斷裂了,面臨被解散的困窘。

周四晚上,漫長的秋天來到了末尾。

小潘、芊芊、莫莫和家齊一起到徐匯街道醫(yī)院,打算把顏崇輝領(lǐng)出來帶回家。

公司里的人都知道,顏崇輝這個倒霉蛋是在汾陽路、太原路口的普希金銅像下傻乎乎地看著那個俄國大詩人的冷漠表情時,被自天而降的一只鳥蛋砸暈了。有人叫來救護車把他到醫(yī)院,全身上下檢查了一通,X光、B超等各種大小型機器全上,得出結(jié)論是:輕微腦震蕩。

所以,他之前嘴里說的那些怪話,例如家里來了個狐貍精啦、例如嵇總是只大兔子啦,等等等,都找到了合理解釋。如顏崇輝喜歡說的那樣,這不科學(xué)。

顏崇輝看見小潘和莫莫等人,感到一陣不好意思,羞愧的電流從腳后跟沿著大腿、腰椎一直傳播到腦袋,通過神經(jīng)中樞不斷地傳遞這種羞愧的信息。

“阿輝你知道嗎?嵇總被雙規(guī)了!”剛進門,莫莫就大驚小怪地嚷起來。病房里的其他幾位病友都支起了耳朵。

“什么雙規(guī)嘛?!奔引R說,“雙規(guī)是針對黨內(nèi)干部的,嵇總這樣的不法商人是依法逮捕?!?/p>

“那天狼星怎么辦?解散嗎?”顏崇輝惆悵地說。

“阿輝,我們是來接你出院?!毙∨苏f,“出院手續(xù)我們都幫你辦好了,醫(yī)生說你一切正常,什么問題也沒有。”

“你啥毛病也沒有,就是腦筋搭錯特了?!避奋氛f。

顏崇輝尷尬地看看芊芊,決定避其鋒芒。

他還真有很多疑問,想私下向小潘討教。

在接風(fēng)聚會時,同事們都聊起一旦天狼星解散該怎么辦的問題,小潘沉著地說:“天狼星不會解散的……”

“聽這口氣,好像你是老總似的?!避奋氛f。

“我確實是?!毙∨擞朴频卣f,“嵇海亮不過是擺在桌子上的一個雕像而已?!?/p>

加上顏崇輝,總共四雙眼睛一起掃向小潘,小潘不為所動,“你們中誰如果不想干了,完全可以辭職,我會讓財務(wù)科支付三個月的薪水。”

“不不不,潘總,我跟你干!”家齊眼疾嘴快,立即諂媚地說。

“我也跟你干!”莫莫和芊芊基本上是異口同聲,臉上也都一副低眉順目的表情。

只有顏崇輝仍然呆呆的,似乎反應(yīng)不過來。

“阿輝,”小潘說,“你救了狐小青,她很感謝你?!?/p>

“狐小青?”阿輝疑惑地看著小潘。

“潘總,阿輝得過腦震蕩,他什么也記不起來了?!避奋诽嵝颜f。

“什么狐啊青啊的,莫名其妙?!奔引R說,“我提議,咱們干一個!”

小潘端起面前的鮮榨獼猴桃汁,輕輕抿了一口。

回去的路上,莫莫挽著家齊,一副小鳥依人的樣子,顏崇輝仍然是眼睛迷惘,傻傻的,兩眼不停地望著天空,似乎隨時提防著天上會掉下一顆鳥蛋。

芊芊跟在小潘旁邊,她們倆是人所共知的死黨。

“潘美人,阿輝的記憶被修改過了,會有后遺癥嗎?”芊芊很輕地說。

小潘想起來,在那個晚上的混亂之后,她和狐小青加上芊芊,為收拾殘局真是好一通忙。幾十個人的記憶要一個一個修改,變成了兔子的嵇海亮已脫出苦海,要幫他變回人形。

狐姥姥說,一千七百五十年前,嵇海亮是嵇叔夜家的一只兔子,它聰慧敏感,極有智慧。嵇叔夜那時決意遠(yuǎn)離仕宦,而沉迷于長生之道,與友人孫登、王烈等人探討神仙術(shù),煉丹術(shù)。兔子在旁邊細(xì)聽,漸漸開悟。在嵇叔夜遭到鐘會讒言陷害,被司馬昭下令處死的那天,兔子非常悲傷,它知道嵇叔夜與孫登一起耗費十年時間在終南山煉制長生金丹,但不知道金丹藏在那里。它這時已經(jīng)小有道術(shù),決定冒個險,提前一天夜里去洛陽東市外的廢墟里藏著,希望能從嵇叔夜那里得到暗示。它親眼目睹、親耳聆聽嵇叔夜當(dāng)街彈奏《廣陵散》……兔子原來非常悲傷,聆聽這曲《廣陵散》后心里充滿喜悅。它知道這是嵇叔夜給自己彈奏的仙曲,其中充滿了教誨,為自己去躁性,而讓自己突然領(lǐng)悟到了宇宙萬物的奧妙。嵇叔夜修煉有日,早已打算蛻去沉重的肉身了,這次,他只不過順便借劊子手之力而已。

兔子返回嵇叔夜的居所,找到了嵇叔夜留給它的兩粒金丹。

它正在喜悅中,狐小青突然蹦出來,撲向兔子。

兔子在緊急逃跑中,把其中一粒仙丹遺失了。那時狐小青已經(jīng)齋戒了,不再吃兔子了,但她太淘氣,想捉弄兔子,卻不知道兔子擁有兩粒金丹。

兔子鉆進洞里,逃脫狐小青的戲弄之后,服食了一粒金丹,遁入終南山,修煉了一千多年,這才擺脫苦厄,修得人形,給自己取名嵇海亮。但因為缺少另外一粒金丹,它一直無法擺脫內(nèi)火焦煉的苦厄,而每隔六十年,都要遭到真火鍛煉,面臨生死關(guān)頭。所以他對狐小青充滿仇恨,一直在尋找機會報復(fù)。但以他的修行,還不能直接與狐小青對決,只能等待時機。這次,終于等到了狐小青的渡劫之刻,狐小青只能等待顏崇輝的救助,而無法施展法術(shù),更無法逃出門去而受天雷譴殺。

在那千鈞一發(fā)時刻,顏崇輝替狐小青擋了嵇海亮絕殺的一劍。

狐小青本以為自己的渡劫時刻跟前輩一樣,是要找個有勇氣的世間凡人來幫自己擋天雷,沒想到卻是要擋住兔子的凌厲一劍。

此刻,家齊正附在顏崇輝的耳朵邊,說了一句什么。顏崇輝被這句話打動,就像線頭被激烈扯動的紡錘一樣,忍俊不禁。

芊芊和小潘向道路盡頭看去,只見一個穿著齊膝碎花小裙的、明眸善睞的女孩,正在一顆梧桐樹下,對著顏崇輝不斷地看。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顏崇輝叫了一聲。

一片書本大的梧桐樹葉,從高高的街道上空猝不及防地砸下來,直接落在顏崇輝的腦門上。女孩伸手捂嘴,似乎被這個事故嚇了一跳。

顏崇輝腳下踉蹌,倒在地上。

十六

家齊和莫莫一直在起哄,非要阿輝和連清川來個當(dāng)眾熱吻。

家齊喝多了,嘴里不清不楚。隨著與莫莫關(guān)系的深入,他膽子也大了。家齊抱住莫莫,深深地親了一口,說:“如此這般,如此這般?!?/p>

連清川微微一笑,看看坐在邊上的小潘和芊芊。

狐小青欠了顏崇輝五十年,只是變了另外一個模樣,一個叫做連清川的女孩子。她是顏崇輝的小學(xué)同學(xué),上中學(xué)之后就失去聯(lián)系了。世間真的是有那么巧,就在那個街頭,她路過桃江路口,正在等待綠燈亮起好過馬路,忽然看見了顏崇輝的熟悉身影。她想起了什么,很想叫一聲。

這時,急急忙忙過馬路的顏崇輝被天上飄過來的一片梧桐樹葉子砸暈了。

“一片梧桐樹葉子怎么可能把我砸暈?zāi)兀窟@不科學(xué)。”顏崇輝強調(diào)說,“那天我剛剛出院,身體虛弱,秋老虎天氣又熱,所以暈倒了。”

“好吧?!边B清川說。

他們愉快地生活在一起,一直到很老,很老。

猜你喜歡
小潘莫莫芊芊
有難同當(dāng)
有難同當(dāng)
眼不見為凈
誰都不喜歡我
房東和房客
最殘忍的事
誰能為我寫信
香噴噴的輪子
龙门县| 大理市| 五台县| 吉林市| 琼中| 乌拉特前旗| 康平县| 洛南县| 开化县| 大邑县| 达尔| 双鸭山市| 孝感市| 白朗县| 镇沅| 乾安县| 绥棱县| 商水县| 胶州市| 淳安县| 集安市| 金平| 高要市| 会昌县| 彩票| 东兰县| 鸡东县| 三穗县| 饶河县| 宜春市| 贡嘎县| 葫芦岛市| 稻城县| 苗栗市| 大悟县| 蓝田县| 柳林县| 松江区| 邢台市| 台中县| 勃利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