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玉泰

轉過年娘就87歲了，屬相小龍，生日是農(nóng)歷二月二，龍?zhí)ь^的日子。娘雖是耄耋之年的老人了，可多年來身體一直很好，除了偶爾有點頭痛腦熱的狀況，身體基本沒什么病，上下樓梯比我還快，總是一派急急火火趕火車的樣子。我要是走慢了，娘那兒一句“熊行子（見注解），膩歪啥？！”就扭頭甩過來。

娘自打年輕就是爭強好勝的性子，啥事也不服輸。雖是清癯弱小的身子，卻啥事都跑在前頭。娘罵人只對著我們兄妹幾個，對外人卻總是笑呵呵的，聽不到罵聲，只有爽朗直率的鄉(xiāng)音。娘的人緣極好，沒見她與鄰人鄉(xiāng)朋吵過嘴，倒是常有鄰居過來送點吃的用的稀罕物給她，一拉呱就是個把小時。她呢，也是有點好東西總想著別人。

娘有個習慣，每天早上都要到菜市場轉一圈，除了與賣菜的、買菜的熟人絮叨幾句之外，就是帶回來一大堆蔬菜。我們兄妹幾個誰星期幾過去、誰愛吃啥，她記得一清二楚，等我們晚飯趕到家時，一大桌的飯菜已經(jīng)擺上桌了。有時，我因為有應酬去不了，打電話向她請假，就聽電話那頭又傳來熟悉的罵聲：“熊行子，少喝點酒！”人都說：“婆媳關系難處”，可這么多年來，娘與兩個兒媳從沒紅過臉，兩個女婿更是座上賓。就連再下一輩的孩子們，外孫、外孫女、孫子、孫女也一樣，說歸說，罵歸罵，言行中總是透著那種無微不至、呵護有加的疼愛，讓你無時無處不感到透心的暖意。孫子去了北京念書，她看天氣預報“下雪了，他帶沒帶厚棉衣呀”；孫女到南京上學，她還是看天氣預報“下雨了，她有沒有帶雨傘啊”。娘的思緒鋪成了一條通往“家”的親情路，對我們來說，即便所有的路都行不通，還有這一條可以暢行無阻。娘，就是那個傾其所有，為你鋪路，給你支撐，使你幸?？鞓返娜税?！不管你走到哪里，總在她的心頭掛著。

四個多月前，娘忽然感覺胸悶喘不過氣來，憋得難受。我們幾個趕緊送她去醫(yī)院檢查，結果令我們大吃一驚，檢查結果竟是冠心病，而且已經(jīng)很多年了。過去沒見她有這病呀，我們怎么就不知道呢？我們兄妹都很納悶。后來才知道，娘一直瞞著我們幾個，怕給我們增加負擔。看著躺在病床上日漸消瘦的娘，失去了往日那熟悉的精氣神，沒有了往日那熟悉的笑罵聲，我們兄妹幾個都深感愧疚：“我們的性格、習慣、吃用、嗜好，娘都清清楚楚。我們怎么竟連娘長這么大的病都沒看出來呢？真是愧為人子啊！”

即便這樣重病在身的娘，精神稍微好點時，還是催促我們趕緊回家歇著，怕我們?yōu)樗蹓牧恕Ｄ锇?，你就別操這份心了。你為我們兄妹四人操勞了一生，我們只不過照顧了你這么幾天，我們已經(jīng)是不合格的孩子啦。

那天，娘突然病情加重，我們的心就發(fā)毛，一下提到了嗓子眼，真怕再也聽不到娘的罵聲了！坐在娘的床前，我端詳著歲月留在她臉上的皺紋，留在頭上的白發(fā)，以及那雙已經(jīng)干枯不到她。我好難受！好疼痛！好想讓她永遠存在下去，讓她自然地生，自然地老。哪怕最后變成一堆廢墟！即使變成廢墟了，她的精神，她的骨骼也會不朽，永遠支撐著我的靈魂！

老屋陪伴我們走過了四十年的光陰。想起這老屋，就令人禁不住落淚。住在老屋里的母親拋下老屋和我們走了，而今，村莊消失了，老屋不見了，我再也尋不到母親的足跡，我成了沒有根的浮萍，孤苦飄零……

村莊留給我的記憶是永久的，一個一個溫暖的夢，層層疊疊地堆積，仿佛厚厚的黃土地，結實地擁裹著我的一生！

這就是說葬禮要在村里舉行。我們便完全遵從了母親的意愿。或許魂歸故里的說法就是這樣來的。

的手，每一個細節(jié)之處都透視著我成長至今的記錄。常言道：“家有老，勝似寶”。娘的罵聲，就是我生命中幸福的本源、就是我精神上情感的皈依、就是我心靈里最美妙的音樂——入骨入髓、恒久彌新！娘啊，做你的兒女太幸福了，我還沒有做夠、沒有做夠??！窗外，天空飄過一絲云彩，未下雨卻已濕透了我的心。

有娘疼，有爹愛，這生命中最完美的幸福，是如此妙不可言。我體悟著、感知著老人無私忘我的佛心、博大精深的情感，這佛心里、情感中處處散發(fā)著神一樣的光輝。照耀我、包容我、呵護我——這個長不大的孩子成長的歷程。我為父母健在由衷地自豪和榮耀，我正是這疼愛的河流里一條漫福無邊的魚?。?/p>

記憶中，娘曾罵過我“小賊骨頭”，只有那一次這樣罵過。那年，我大概六歲，整天喜歡看小畫書，并拿支鉛筆頭在紙上畫那些人啊、山的。一天在鄰居家玩時看到了一支紅藍鉛筆，能畫出帶顏色的畫，是怎樣地誘惑著我呀，我當時竟鬼使神差地悄悄裝起了這支筆。那個年代我們家里沒有這東西。后來，這事還是讓娘發(fā)現(xiàn)了，她一巴掌掄過來剟在我的屁股上：“真是個小賊骨頭啊，偷的誰家的？給人家送回去。人家的肉，能長到你身上??？”于是，娘硬是推著我給鄰居家把紅藍鉛筆送了回去，并逼著我給人家認錯道歉。可是，回到家后的娘不知怎么就一個人落淚了。幾天后，我的書包里多了一小盒五彩斑斕的蠟筆。長大點后才知道，“別人的肉長不到你身上”是爺爺常說的話，那是楊門家訓的內(nèi)容。我慶幸，在我人生的懵懂期有這樣的家教，為我校正了面對未來的走向。

娘住院二十多天后，病情奇跡般好轉，看來上蒼真的開眼了。準是娘的善良、真誠感動了上帝，上帝想讓人類“好人一生平安”的美好祝愿得以實現(xiàn)！出院之后的娘，沒過幾天就在家待不住了，又恢復了每天去菜市場的老習慣，除了買菜、拉呱，她還要對那些住院期間看望過她或捎話過來問候過她的人一一致謝。

詩人但丁說：“世界上有一種最美麗的聲音，那便是母親的呼喚”。昨天下午，我在看書時電話響了：“熊行子，過來吃餃子。”又是那溫暖動聽的罵聲，一股暖流傳遍全身。對我而言，這是世界上最能沁入心脾、感動心靈的音樂，這是我的世界里幸福永在、至臻至善的福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