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代著冬
芷蘭很早就知道加西亞·馬爾克斯。她是聽鄰居說的。芷蘭的鄰居姓莫,叫愛國。也許是出于莊重的考慮,沒人喊他莫愛國。人們喜歡只呼其名,仿佛他一出生,就跟大家建立了親昵而曖昧的關(guān)系。
他們成為鄰居前,愛國在縣文工團吹小號。文工團人丁少,劇目雜,除了吹號,偶爾也出演一些不太重要的角色,路人,學生,土匪,流寇,以及戴瓜皮帽的收租人。舞臺上,愛國文質(zhì)彬彬,挺拔的身材像一棵漂亮的楊樹,目光深邃,飽含愛意。他很委屈地呆在壞人堆里,如同一只迷途的羔羊,弄得臺下不時爆發(fā)出青春歡暢的姑娘們的放聲大笑。
愛國討姑娘們喜歡,除了英氣逼人,會吹小號,更令人刮目相看的,是他酷愛文學。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期,文學還是個時髦愛好,在縣城,不時晃蕩著幾個不修邊幅,衣著邋遢,目光艱深的作家。愛國不這樣,他長年穿一套深灰色或藏青色學生裝,身上溢滿了香皂和陽光翻曬后的味道;脖子上戴一只米灰色毛線勾織的領(lǐng)圈,顯得干練,整潔,漂亮;沒有排練任務時,他長時間呆在臨江的舊式磚樓里,看書,或者吹小號。小號聲很突兀地從瓦檐上升騰起來,短促地在空中裊了裊,又落進河道。據(jù)接近愛國的姑娘們說,小號聲是他完成寫作的信號。每當愛國寫完一首詩歌或者一篇小說,他會習慣性地操起小號,站到江岸上的窗前,對著漁船出沒的空闊江面吹上幾聲。
流言像一個玫瑰色童話,芷蘭卻沒聽見。她當時高中畢業(yè)不久,頂替父親在縣油脂廠獲得了一份做油餅的工作。油脂廠在郊外,父親回到了鄉(xiāng)下,縣城里只有姑姑和姑父。芷蘭在荒僻的廠里一心一意地做油餅,盡管她愿意活得很蹩腳,油脂廠還是在她工作的第四年垮掉了。那段時間,縣城到處流傳著關(guān)于大集體企業(yè)倒閉的笑話,說一個男人出門屙了一泡尿,回來企業(yè)就垮了??h城一下子多了很多失業(yè)的年輕人,他們成群集隊地在縣城閑逛,酗酒,打架,或者在夜幕下游蕩。
芷蘭不愛讀書,也不愛交朋友,她的朋友都局限在油脂廠里,隨著企業(yè)曲終人散,她一度像長在空中的孤樹,找不到歸宿。她曾經(jīng)給父親寫過信;給高中老師打過電話;找過縣糧食局的領(lǐng)導。轉(zhuǎn)了一圈,又回到父親那里。父親從鄉(xiāng)場上打來電話說,芷蘭,你得想法呆在城里,實在沒辦法,找你姑姑。
姑姑連工作都沒有。
有你姑父呢。
我平常很少看姑姑,有麻煩才去找他們,我抹不開臉。
你傻???那是你親姑姑。
芷蘭又拖了幾天,眼看油脂廠被賣掉,連住處都成了問題,她才從偏僻的郊外來到縣城,找姑姑想辦法。在同齡人中,芷蘭長得并不出眾,大圓臉,單眼皮,如果不是右腿上有殘疾,她看上去要比其他姑娘豐滿、健壯。芷蘭右腿的殘疾是小時候落下的,行走有些跛腳,遇到濕氣很重的陰雨天,出門需要借助拐杖。從小到大,芷蘭都由一根父親做的拐杖陪伴著,直到高中畢業(yè),進入油脂廠,她才以極大的毅力丟掉拐杖,像正常人那樣空著兩手走路。
芷蘭的姑父在縣文化局工作,有些駝背。在芷蘭眼里,她姑父總是盡力挺起胸膛,弄得禿頂上殘存的幾根黃發(fā)不斷從頭頂上滑落下來,像一撮荒草在額際前晃蕩。姑父憤世嫉俗的能量跟他體格完全不相稱,他常常毫無根據(jù)地冒出一句口頭禪說,你連這個都不明白嗎?連瞎子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這一次,她姑父沒有使用口頭禪。他癟著嘴,仿佛被人取掉了假牙,痛苦地捧著半邊臉在屋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他一會兒看看芷蘭有病的腿;一會兒又看看芷蘭的姑姑。最后,他下定決心,對芷蘭說,你的腿有病,只能留在城里,城里有很多壞處,但有一點好處,就是你不用使蠻力,也可以活下去。
我連住處都沒有了。
你不用管,我來想辦法。
也沒工作。
這個我辦不到了,不過,我跟你姑姑可以資助你一點錢,你看看自己有啥長處,想辦法做點小生意,發(fā)財不容易,養(yǎng)活自己應該有把握。
芷蘭的眼圈像秋風吹過的柿樹,一點點泛紅。很多年來,她像草一樣卑微地生活在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里,感覺到健全的世界總是那么強勢和無恥,有時連親戚也不例外。沒想到,在自己走投無路時,曾經(jīng)喋喋不休的姑父竟然也像父親一樣,堅定,慷慨,這讓芷蘭木然的內(nèi)心升起一絲不易覺察的波動。
沒費多少周折,她姑父很快在文化系統(tǒng)找了一間舊房子,她搬進去,才知道跟愛國成了鄰居。多年后,當芷蘭努力回憶起這個細節(jié),她的記憶像被騰空的倉房,模糊而空蕩。事實上,那時她剛在十字街口找了一家小門臉,準備開一家臘肉米粉店,除了裝修、辦證、采買,她沒有精力關(guān)注別的事情。很長一段時間,她甚至不知道鄰居是誰,只是偶爾響起的小號聲,提醒她這是文化系統(tǒng)的舊樓,里面不僅住滿了漂亮英俊的人,也住滿了各種各樣的琴聲與歌聲。
小號聲里,芷蘭在十字街口的臘肉米粉店開張了。自從芷蘭知道自己跟別的姑娘不太一樣之后,第一次對一件事情如此上心。她做臘肉米粉的手藝是小時候跟母親學來的,為了有足夠的時間準備材料,米粉店只從早晨賣到中午,到了下午,芷蘭就在臨江的磚樓里準備第二天使用的材料。她將熏干的后腿豬肉切成丁,放到鐵鍋里用文火熬制,等到肉香四溢時,隔壁會不時響起嘀嘀噠噠的小號聲,那聲音聽上去高亢,嘹亮,像在給她鼓勁。這時,芷蘭就會停下手中的事情,若有所思地看看窗外河道上的景物,感覺出自己內(nèi)心沉悶已久的青春歡快的心跳。
冬天還籠罩著大地,春天已露出端倪。午后的陽光一天比一天強烈,像金箔一樣的光芒穿過河道上的黑色樹枝,落到圍墻上,留下一道淺淺的光影。芷蘭把肉丁裝進瓷盆,解下圍裙,剛把目光落到圍墻上的一只白貓身上,愛國敲門走了進來。
芷蘭在臘肉米粉店聽到過人們談論她的鄰居,但當她真正見到愛國,還是略感意外。愛國的英俊不只局限于五官布局,他顯然知道如何才能展示出俊朗的外形。愛國看著芷蘭意外的目光,用專注的眼神看著她說,你是芷蘭吧?我是你鄰居,姓莫,叫愛國,以前在文工團吹小號,我吹號可能會打擾到你,我很抱歉。本來,我想早一點告訴你,可找過你幾次,都沒見到你。
我上午要開店。
晚上呢?晚上我也來過。
第二天開店早,晚上我睡得早。
我那里常有朋友來,晚上也很吵的。
我睡得死,聽不見。
沒影響到你就好,擔心吵到你。
沒有,你吹號蠻好聽的。剛才你說以前在文工團,現(xiàn)在不在了嗎?
文工團解散了。
那你現(xiàn)在干啥呢?
沒干啥,睡覺,讀書,寫點東西。
讀書蠻費腦子,我從小就怕讀書。
讀書也很有樂趣的。
陽光滑進河道,白貓離開了圍墻。在白貓睡過的地方,圍墻外有幾棵野生的楊樹。楊樹還沒發(fā)芽,空蕩蕩的黑色枝條上,漶漫出一片模糊的陰影,黃昏就要降臨了。芷蘭坐在漸顯陰暗的房間里,看著窗外發(fā)呆。她很奇怪自己的膽子忽然變大了,竟然說了那么多話,在她的印象里,自己是沒有膽量跟一個漂亮男人說那么多話的。
跟愛國認識后,芷蘭跟他見面的機會逐漸多起來。上午他們一般見不到,芷蘭要開店,愛國要睡懶覺,他們見到對方的時間多數(shù)是下午或晚上。有時在走廊上遇見,點個頭,打個招呼;有時幾天碰不到,愛國會特意從隔壁過來,看看芷蘭熬制的肉丁,嘗一口她剛剛出鍋的米粉,夸幾句,回到自己的房間。很快,空寂的舊樓房里響起嘀嘀噠噠的小號聲,那聲音仿佛是一味調(diào)料,使芷蘭平淡的生活有了某種滋味。
春天來得早,空中還刮著凜冽的寒風,河道對岸的田野上就已經(jīng)開出了大片油菜花,像一塊金光閃閃的地毯,在料峭的春寒里波動出耀眼的光芒。那片花海讓芷蘭想起她在油脂廠的時光,她覺得自從開了米粉店,認識了愛國,她封閉的內(nèi)心世界如同打開了一扇窗戶,一縷陽光照進來,使她看見了生活的喧鬧和色彩。多年后,當她坐在窗明幾凈的寬大房間里梳理過往歲月,仍然很難相信,自己為何有足夠的勇氣,去愛國家里參加他們的聚會。要知道,在愛國那間簡陋的房間里,像獅子一樣蹲著一群恃才傲物的人啊。
在早春的聚會上,芷蘭第一次聽到了加西亞·馬爾克斯這個名字,知道他是一個了不起的作家。那天晚上,愛國他們談到過很多外國作家,朗讀過很多外國作家的作品,但芷蘭只記住了加西亞·馬爾克斯。芷蘭記住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原因,是愛國告訴她,加西亞·馬爾克斯寫過一本偉大的小說叫《霍亂時期的愛情》。芷蘭知道,霍亂是一種疾病,可是,它跟愛情有什么關(guān)系呢?
書名讓芷蘭感到很奇怪,她由此記住了一個作家的名字。第二天關(guān)掉店門回到家,不等熬制好第二天的肉丁,她就找愛國借到了那本令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書。探究的欲望加快了做事的節(jié)奏,不等黃昏降臨,芷蘭就準備好了第二天使用的材料,她揩凈手,在愛國孤獨的小號聲中坐下來,打開了書頁。
芷蘭不喜歡讀書,也不喜歡讀小說,她有時看見年輕人捧著一本書看得如癡如醉,就胡亂猜想,也不知是什么有趣的東西吸引了他們?,F(xiàn)在,這種有趣的東西就要被她找到了。這個念頭令芷蘭有些激動,豐滿的胸脯急劇起伏著,把咖啡色燈芯絨做的小翻領(lǐng)頂?shù)煤芨摺5?,當她打開《霍亂時期的愛情》的橘黃色封面,看到的第一句話是:無法回避,苦巴旦杏的氣味總是使他想起愛情受挫的命運??喟偷┬邮莻€什么東西?它的氣味像什么?芷蘭浮想聯(lián)翩,絞盡腦汁,桃花,桂花,李花,梨花,桉樹,樅樹,香樟,槐樹,凡是芷蘭認識的有味道的植物陸續(xù)來到眼前,她仍然沒有搞清楚苦巴旦杏的氣味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氣味。問題的關(guān)鍵是,那個莫名的氣味跟愛情有什么關(guān)系?跟受挫有什么關(guān)系?跟命運有什么關(guān)系?芷蘭被莫名其妙的問題弄暈了頭,她花了整個晚上,也沒讀完第一頁。
芷蘭從來沒有如此迫切地想讀完一本書。她鼓起足夠多的勇氣,花了五天時間,也沒能讀完第一章。即使讀過的地方,她也沒弄清楚人物關(guān)系,搞清楚如苦巴旦杏一般的問題。直到芷蘭決定放棄閱讀,也沒明白,胡維納爾·烏爾比諾醫(yī)生到底是誰。
孤獨的小號聲又響過幾次,芷蘭想早點把書還給愛國??墒?,她不知道,認真閱讀完一本聽說寫得不錯的書,到底需要多長的時間。芷蘭讓書在手里擱了幾天,中間翻過幾次,確實沒發(fā)現(xiàn)書里有啥值得再看下去的趣味,才在一個陰雨天的黃昏,敲開了愛國的房門。
看完啦?
嗯。
寫得好吧?
我不太懂,應該蠻好的。
這是一本了不起的著作。有人認為《百年孤獨》代表了加西亞·馬爾克斯的最高成就;也有人認為《族長的秋天》才淋漓盡致地展示了他的才華,但我認為,盡管那些作品堪稱偉大,也掩蓋不了《霍亂時期的愛情》的光芒。
我認為你是對的。
你還借別的書嗎?
不借了,店里的事多。
如果需要,你隨時來。
謝謝。
不用客氣。
還掉《霍亂時期的愛情》不久,季節(jié)進入初夏,窗外的楊樹綻放出葉芽,把澄碧的江面遮蔽得影影綽綽。圍墻上的白貓失蹤了幾天,芷蘭正擔心它是不是死掉了,白貓卻一身骯臟地回到圍墻上,趴在樹蔭里呼呼大睡。芷蘭仔細地觀察著白貓,發(fā)現(xiàn)它一動不動,以為它病了,她試圖給它扔一點食物,以判明白貓的健康狀況。沒想到,遠處一聲貓咪的叫春聲,如春雷驚醒冬眠的動物,白貓猛地拱起脊背,精神抖擻地活了過來。它大聲呼應著,縱身溜下圍墻,竄入草叢。是的,芷蘭在心里悄悄叨念著說,到了初夏季節(jié),動物們發(fā)情了。
想到這里,芷蘭的心里慌亂了一下,如同泄露了某種天機,心子像一只慌不擇路的兔子在胸腔里亂竄,直頂?shù)秘S盈的乳峰陣陣高聳。芷蘭把目光從窗外收回來,平復一下心緒,抓緊做事。開春以后,臘肉米粉店的生意越來越好,早晨和中午集中用餐的時間,店外像蛇一樣排起了長隊。芷蘭想好了,等進入夏天,她就要請兩個小妹。到那時,她不僅丟掉了拐杖,也是個小老板了。
芷蘭忙著打理店里的事情,跟愛國很少見面,到了晚上,他那里仍然高朋滿座,笑聲喧嘩。芷蘭因為起得早,晚上也要早睡,很少參加愛國晚上組織的聚會,偶爾遇到心情好,不忙,她也會過去坐坐。來參加聚會的年輕人對芷蘭都很熟悉了,有時他們起哄,讓芷蘭煮臘肉米粉給他們吃。芷蘭就會暫時離開人群,回到自己的房間,使出渾身解數(shù),給他們煮幾碗臘肉米粉。她每次做的份量很多,等他們吃過,芷蘭看見,幾個面孔紅潤,戴著眼鏡的年輕人因為吃得過飽,話變少了,空中不斷響起打嗝聲。這時,芷蘭坐在燈影里,像個得了獎勵的小家伙一樣偷笑。
整個夏天,芷蘭去愛國家次數(shù)不多,但她很快發(fā)現(xiàn),從初夏起,愛國開始跟小媚談戀愛。小媚是鎮(zhèn)小學的美術(shù)老師,身材頎長,步弧輕快,長裙裊裊。以前,小媚也來過,多數(shù)時間跟別人一道來,坐在不引人注意的角落,用帶香味的手娟捂嘴暗笑。芷蘭看過小媚的手絹,里面夾了茉莉花或黃葛蘭,放到鼻子下聞一聞,真有一股沁人心脾的味道。小媚顯然讀過不少書,偶爾也會加入愛國他們的談話,如果他們談到的人和書她不熟悉,臉上就會流露出鴿子般的困惑表情。芷蘭有時暗想,天老爺并不公平,把好東西集中到一個人身上。
進入初夏,小媚就不再跟朋友一起來找愛國了,她喜歡在愛國家里沒有聚會時單獨過來。每當她裊裊婷婷地走過走廊,進入愛國的房間,愛國的小號聲驟然停息,整個磚樓就沉靜得如一塊與世隔絕的石頭。芷蘭一邊炒著肉丁,一邊想,他們在說悄悄話吧?或者,把頭并在一起看書?芷蘭想象不出愛國和小媚怎樣談戀愛,但她相信他們一定會讀書,不像她,連《霍亂時期的愛情》都看不完。
等到父親從老家送來兩個小妹,調(diào)理一段時間,芷蘭就解放了,她像個小老板那樣,只負責采買和收錢,力氣活全歸小妹做了。夏天雨水多,濕氣重,到了陰雨連綿的天氣,芷蘭的右腿出現(xiàn)疼痛,她甚至想重新拾起高中畢業(yè)后丟掉的拐杖。等到腿疾有所恢復,芷蘭發(fā)現(xiàn),愛國的生活發(fā)生了變化。過去,他每天晚上都在家里,跟一群朋友高談闊論;現(xiàn)在,他晚上幾乎不著家,等他從外面回來,差不多已經(jīng)過了午夜。芷蘭對愛國的變化很詫異,有次在走廊上碰到他,芷蘭說,愛國,你晚上在干啥?。考依锒紱]人。
我在舞廳吹小號。
為啥呢?
找錢生活啊,他們每晚上給我十元錢。
不錯啊,你算有工作啦。
算是吧,你可以到舞廳來玩,我能給你免費票。
我不行,你看我的腿。
你不用跳舞,聽聽音樂,放松一下。
那我試試。
秋天,窗外的楊樹開始謝葉,俟有輕風,早謝的樹葉像覓食的小鳥,在空中飛舞。透過稀疏的葉影,芷蘭發(fā)現(xiàn),圍墻上的白貓從外面帶回來一只黑貓,它們像兩枚圍棋子,一黑一白地臥在樹影下,一動不動地肆意酣睡。芷蘭暗自忖度,或許,白貓早把圍墻當成家了,那只黑貓大概就是初夏把白貓叫走的那一只吧。
拿到愛國送來的舞票,芷蘭猶豫半天,最后決定到舞廳放松一下。整個縣城只有一家舞廳,芷蘭穿上自己最喜歡的咖啡色燈芯絨小翻領(lǐng)——那件衣服裁縫做得很合體,巧妙地襯托出芷蘭的豐滿。等到芷蘭到達舞廳,愛國早已等候在那里,他很體貼地把芷蘭領(lǐng)到樂隊后面。樂隊后有一只條狀木質(zhì)長椅,遠離舞池,可以防備有人請她跳舞的尷尬。芷蘭到達時,小媚正跟樂隊的人說話。舞廳樂隊的鼓手,長號手,圓號手,貝斯手,吉他手,鍵盤手,差不多全是前縣文工團的人,他們相互熟悉,表情懶散,芷蘭坐下不久,舞會開始了。
芷蘭第一次到舞廳玩,對聲音沒有警惕,安靜中,突然躥出的巨大轟鳴像重錘,有一下沒一下地砸在她的心臟上,使她產(chǎn)生出兩個世界的幻覺。一個世界是靜止的,竭力讓她平靜;另一個世界是騷動的,努力促使她奔跑。芷蘭盡力控制住自己內(nèi)心的慌亂,去看樂隊的樂手和舞池跳舞的人。慢慢地,她適應了舞廳的節(jié)奏,能夠像小媚一樣,面無表情地觀看昏暗處移動的人影。
跳到終曲,芷蘭以為舞會結(jié)束了。沒想到,人們并沒散去,舞廳結(jié)束了樂隊伴奏,開始放磁帶,愛國把小媚帶下了舞池。芷蘭認為,在跳舞的人群里,沒有任何一對舞伴有愛國和小媚完美。他們身形矯健阿娜,步伐輕快,像小鳥依偎呢喃。小媚的白色連衣裙像一面旗幟,在紫色燈光照耀下,雪白得如同水晶一般,上面落滿了艷羨的目光。
芷蘭只去過一次舞廳,但印象極其強烈。多年后,很多事物都已成為過眼云煙,模糊成虛幻的一抹,唯有舞廳例外。愛國投入而灑脫的身影,如同鐵鏨鏤刻堅硬的巖石,把那一幕深深刻入芷蘭的腦海,清晰得觸手可及。
作為鄰居,芷蘭跟愛國很少碰面。人手夠了,她想擴大米粉店的規(guī)模,把原來跟米粉店相鄰的鞋店盤下來,增加了八張桌子,擴大了飲食范圍,推出了常見川菜。而愛國繼續(xù)晝伏夜出,在舞廳當樂手。芷蘭偶爾深夜醒來,能聽見愛國回家的腳步。有時,是他一個人孤零零的腳步;有時,愛國的腳步聲后,依稀纏繞著一雙輕巧的步伐,于是芷蘭知道,小媚住到了隔壁。
一個人一旦忙碌起來,對時間的流逝就缺乏印象,芷蘭完全憑借窗外楊樹的凋零與生發(fā),感受著季節(jié)變化。若干年后,芷蘭曾不止一次問自己,在青春勃發(fā)的歲月里,她為什么沒有戀愛呢?曾經(jīng)不止一個小伙子向她表達過求愛的愿望,其中有一個中學老師條件不錯,他長著一張國字臉,呼吸很重,喜歡放聲大笑,是愛國家的常客。中學老師曾堅持在芷蘭的小店里吃了半年米粉,芷蘭仍然沒有動心。后來她在寧靜的光陰里追問自己時,把它歸結(jié)為腿疾纏住了她向前的步伐。實際上,這個理由連她自己都覺得牽強。
春天再次到來了,窗外的楊樹露出翠嫩樹梢,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透過幾團令人舒心的新綠,芷蘭發(fā)現(xiàn),黑貓不見了,在爬滿青苔的圍墻上,重又呈現(xiàn)出白貓孤單而踽踽獨行的身影。芷蘭覺得白貓很可憐,她破例到市場上買回腥味很重的魚蝦,不時扔一些到圍墻下,以期用令人眼饞的飲食,把黑貓從遠處引回來。意外的是,每當芷蘭把魚蝦扔出窗外,大批流浪貓蜂擁而來,它們身披各色貓皮,就是沒有黑貓。
芷蘭跟窗外的貓斗智斗勇,一度忘我,她沒注意到愛國的變化。當他有一天突然敲門進來,芷蘭發(fā)現(xiàn),愛國神情沮喪,模樣頹廢,要知道,他在姑娘們的心目中,可曾經(jīng)是整座縣城里王子一樣的人物啊。芷蘭像一根忘記上發(fā)條的鐘擺,張口結(jié)舌地僵直在那里,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說,愛國,你怎么了?
沒怎么。
不對,你看上去不高興。
一直這個樣子啊,你沒注意。
我注意了,你家好久沒來過朋友了,你可以繼續(xù)讓朋友們來談加西亞·馬爾克斯啊,你一談起文學,開心多了。
芷蘭,沒人愿意談文學了,大家忙著賺錢,我沒朋友了。
小媚呢?
小媚到省城去了,芷蘭,你能不能借一點錢給我,我準備到省城去,那里機會可能多一點。
可以的。
對芷蘭來說,愛國離開縣城的消息有些突然,她沒想過要跟別人做鄰居,當她聽到愛國說他要去省城,開始心情還算平靜,第二天,內(nèi)心忽然沒有來由地慌亂起來,像后背被人掏了一個洞,一股冷風無休止地猛吹。
給愛國送錢是第三天。黃昏時,縣城下了一場大雨,雨滴露出修長的雨腳砸在瓦檐上,打得磚樓訇然有聲。愛國留芷蘭吃晚飯,芷蘭沒推辭,回家端來兩個菜放到桌上,主動坐下來,給愛國斟了酒。這是芷蘭第一次在愛國家吃東西。他們做了多年鄰居,在芷蘭眼里,愛國一直處在虛幻的高處,而她呢?則處在世俗的低處。今天她才發(fā)現(xiàn),原來,他們所處的世界其實就是一個世界。
夜里,春意正濃,兩人喝了一點酒,很開心。芷蘭讓愛國給她朗讀《霍亂時期的愛情》,愛國同意了,他從書架上找到書,把手斜插進褲袋里,重又恢復了他過去朗讀時目空一切的孤傲狀態(tài)。愛國將書翻到最后,當他用演員般的略帶磁性的聲音讀到一條大船沿河水航行,濃霧中,費爾明娜·達薩和弗洛倫蒂諾·阿里沙漸行漸遠時,芷蘭想起了愛國和小媚,她似乎把這本書讀懂了。
窗外傳來夜航船啟航的汽笛聲,笛聲孤獨而高亢,像愛國吹奏的小號。船笛過后,夜已深,世界空寂了,愛國邀請芷蘭留下來。芷蘭一時心慌意亂,期期艾艾地掙扎了一會兒,決定留下來??僧攼蹏忾_她內(nèi)衣時,她又出現(xiàn)了不明究里的掙扎。愛國輕柔地撫摸她,在她耳垂邊喃喃耳語,他說,你看,一只兔子來到草地,花蝴蝶飛起來了,像風,像玫瑰,像寶石。聽著愛國小鳥般的呢喃聲,芷蘭平靜下來,不再動彈,讓一雙靈動的手指褪去她的胸衣,內(nèi)褲,亮出銀子般的豐滿身體。愛國的聲音沒有停下,像自言自語,像獨自吟唱,像風中的蜻蜓振動著翅膀:多少人愛你青春歡暢的時辰;愛慕你的美麗,假意或真心;只有一個人愛你那朝圣者的靈魂;愛你衰老了的臉上痛苦的皺紋。芷蘭不知道,愛國背誦的是葉芝的詩歌《當你老了》,她只知道在愛國的吟唱下,害怕和擔心一點點退去,緊張的內(nèi)心得到平復,放棄了波動和扭曲。愛國像優(yōu)雅的紳士,體貼而輕柔地慢慢進入芷蘭的體內(nèi),帶著她像鳥兒飛翔,又像往深淵疾速墜落。
芷蘭的害怕并不是對突然到來的歡愛擔心,而是她認為,自己已經(jīng)不是一個處女。事情得回到高中畢業(yè)那年,芷蘭班上一個卡車司機的兒子暗戀了芷蘭許久,畢業(yè)那年,卡車司機的兒子把她約到河道邊的草灘上,像個莽撞的家伙向芷蘭高聲表白。芷蘭沒有遇到過這種事情,也沒有想過這種事情,當她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熟悉的同學漸顯陌生,卡車司機的兒子以為芷蘭同意了,粗魯?shù)匕阉频乖诓莸厣?,扒下了她的長褲。這一跤摔得很重,芷蘭的拐杖從草地上彈起來,像枯枝一樣落到遠處。芷蘭嚇得在空曠的河灘放聲大哭,她的哭聲把那個粗魯?shù)募一飮槈牧?,他丟下芷蘭撒腿就跑。大概卡車司機的兒子擔心芷蘭告發(fā)他,沒敢在縣城停留,一口氣跑到了省城。后來從省城傳來的消息說,卡車司機的兒子在省城一家駕校當了教練,不過,芷蘭從此沒有再見到他。
芷蘭對性不太了解,以為被人扒掉長褲,就不再是處女了。她的說法讓愛國在黑暗中笑出了聲。芷蘭聽得出來,愛國的笑聲是放松的,如同一只籠中的困獸經(jīng)過一番緊張的掙扎,終于被一劑麻醉針放翻,緊繃的神經(jīng)連同四肢,一點點地慢慢松弛,到達思維空蕩,物我兩忘的境地。
那幾天,芷蘭常常住在愛國的房間里,他們一會兒在床上盤桓;一會兒用耳語交談,像兩個百年不遇的知己。芷蘭不知道這是不是愛,他們從來沒有談到這個話題,愛國沒有說過我愛你,她也沒有說過我愛你。興致好的時候,愛國給她誦讀朋友寫給他的書信,也有小媚寫給他的情書。聽過小媚柔情百結(jié)的情書,芷蘭確信,小媚說出的是愛,而愛國呢,期望得到的也是那種愛。
盡管芷蘭清楚愛國遲早要離開,但當深秋來臨,芷蘭打開房門,看見門扣上懸著的愛國房間的鑰匙,她的心還是像一只小鳥飛走后的巢窠,一下子被掏空了。猶豫片刻,芷蘭才取下鑰匙,打開了隔壁愛國的房門。如她所料,房間里除了幾件舊家具,已然空蕩。她曾經(jīng)在此纏綿的痕跡蕩然無存,像一場夢,被陽光驅(qū)散,了無痕跡。
愛國離開縣城之后,芷蘭發(fā)現(xiàn),窗外圍墻上的白貓也不見了蹤影,依稀能見到過去痕跡的,還有幾棵楊樹,它們的葉脈時枯時榮,象征光陰的流逝。芷蘭的注意力很快從愛國離開后的空蕩轉(zhuǎn)移到生意上。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在經(jīng)濟高速發(fā)展的助推下,縣城像一塊發(fā)酵的面團迅速膨脹,連岑寂的河道對岸也出現(xiàn)了高聳的樓盤。芷蘭花了兩年時間,把小店搬遷到人流密集的兩路口,開了一家叫蘭蘭廚房的中餐館。新餐館落成后半年,芷蘭從舊磚樓里搬出來,遷到了河對岸的一個新樓盤里,她在那里買了一套一百六十平米的住宅。寂寞的時候,她透過落地玻璃窗,看到她和愛國曾經(jīng)住過的舊樓像一塊黑色繃帶纏在大片灰色樓群下面,模樣破敗,奄奄一息。原來窗外的那幾棵楊樹還在,只是不復真切。新樓下有幾株銀杏,正在春天的陽光里奮力發(fā)芽。銀杏樹下,幾只沒有主人的貓東游西逛,它們身上斑紋復雜,沒有白貓,也沒有黑貓。
過了三十五歲,時間仿佛被壓縮了,一件事很容易成為往事。這期間,芷蘭的姑姑和父母輪流催促她的婚事,可她不感興趣,提不起精神。芷蘭似乎又回到油脂廠那些年,像小草一樣生活在自己封閉的內(nèi)心世界,除了照看生意,不大跟人交往。芷蘭的狀態(tài)弄得家里人很著急,她姑父不得不親自出馬,坐一輛三輪車過江,找到芷蘭。芷蘭看見,那個盡力挺起胸膛的小個子老頭老了,見到芷蘭時,他除了忙著喘氣,沒精力做別的。等她姑父花了大量時間平伏好喘息,才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連瞎子也看得一清二楚,你得結(jié)婚。
我不想結(jié)婚。
你以為我想結(jié)婚?結(jié)婚是任務,你要完成任務。
總得兩個人都愿意啊。
當然得你愿意。你姑姑給你介紹了個男朋友,馬上見面。一個看不上,見兩個;兩個看不上,見三個;你信不信?憑你現(xiàn)在的條件,總能撈到一個讓你滿意的。
芷蘭的父母對她姑父的決斷十分滿意。有半年時間,芷蘭把臉上的表情調(diào)整好,跟著姑姑馬不停蹄地去見高矮胖瘦不一的男人。芷蘭有時很奇怪,姑姑怎么有這么大的能量,把縣城寡居的男人都翻出來,源源不斷地帶到她面前。憑心而論,芷蘭也不是對所有男人都不感興趣,她曾經(jīng)對一個離過婚的男人動過心。男人四十多歲,當過水手,喜歡穿反毛皮鞋,走路聲音很響。芷蘭看上他孔武有力,也喜歡他大大咧咧的習氣,見過雙方父母,水手很順利地留在了芷蘭的房間。那夜,樓下的銀杏樹葉開始泛黃,像大片令人神往的金幣,在路燈下沒有規(guī)律地招搖。
洗漱完,芷蘭到廚房煮了一碗米粉當宵夜。隨著年齡的增長,芷蘭出門已經(jīng)離不開拐杖。好在她在家里不用,家里可以借助的工具很多,桌緣,沙發(fā),凳子,當她慢慢把米粉端到桌上,原本在電視機前專注觀看拳擊比賽的水手忽然竄進洗手間,取回忘在洗漱臺上的假牙,當著芷蘭的面張大嘴巴,把那團令人惡心的東西塞進了口腔。那一刻,愛國的形象像閃電擠入芷蘭的腦海。芷蘭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想到過愛國,可就在那一瞬間,愛國的形象帶著大量往事席卷而來,充滿了她的頭腦。
那天晚上,無論水手怎樣恩威并施,芷蘭都緊夾著雙腿,像個守身如玉的烈婦。到最后,她不得不動用拐杖自衛(wèi)。水手見大勢已去,堅持到半夜時分,只好悻悻地離開了芷蘭的住處,從此不愿再見到這個瘋子。芷蘭呢,也從此了卻了結(jié)婚的念頭,沒事就跑到電影院睡瞌睡。
窗外的銀杏葉子綠了又綠,黃了又黃,過去的往事如同存入一間密室,被歲月塵封起來。芷蘭逐漸回歸平淡無奇的生活,連她姑姑和姑父也厭倦了,不再給她帶來陌生的男人。那天,小區(qū)的落葉喬木已經(jīng)卸妝,冬天完全降臨了。當芷蘭從電影院出來,踩著一地冷寂的燈影往家里走,剛到樓下,她看見一個似熟非熟的人影不安地走來走去。愛國。一個念頭像火苗一樣冒出來,很快燃起了明焰。芷蘭看見,多年后的愛國已有了中年人的老態(tài),皺紋攀上額頭,衣服上粘滿了泥土和油污,芷蘭說,愛國,是你嗎?
是我。
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剛坐火車回來,我去老房子里找你,你不在,打聽了很久,才找到這里。
這么久沒有消息,你見到小媚了嗎?
見到了,我們在一起,她很好。
那好。
愛國洗漱完,精神面貌又回到了從前。芷蘭用雙手撐著腦袋,看愛國吃她煮的米粉。愛國吃得狼吞虎咽,但不妨礙他保持著優(yōu)雅的儀態(tài)和風度。芷蘭看得出來,愛國在省城過得并不如意,身上挺拔的英氣損毀殆盡。但從言談中芷蘭能感覺得出來,愛國內(nèi)心深處的東西并沒有改變,理想?虛妄?抑或夢幻?芷蘭說不上來,她憑直覺認為,以前在愛國腦子里鳴響的那根弦繃得更緊了。
夜里躺在床上,愛國的手還是那么輕柔、溫婉地在她身上游動,他的聲音保持著有節(jié)奏的曼妙。一個偶然的瞬間,芷蘭忽然想起小媚,她相信小媚已經(jīng)成了愛國的妻子。這個念頭短暫地一閃而過,芷蘭沒讓它停留太久,她像所有占到便宜的女人那樣,迅速將不安的念頭捻滅,任由愛國把她帶往令人迷醉得猶如野花亂開的草地。
萬籟俱寂時,愛國像離開縣城時那樣,用清晰的口齒給她背誦書籍。芷蘭不清楚他背的什么,但她能聽出來,愛國真是讀了不少書。很多年過去了,愛國的聲音仍然那么好聽,整個夜晚,都像有蜜蜂繞著蜂房輕輕飛翔。
早晨起床后,芷蘭沒有驚醒愛國,她獨自起身,帶著拐杖到街上給他買了幾套衣服——他穿回來的衣服太臟太破了。她知道,愛國不很講究衣著質(zhì)地,卻很講究衣著的味道。芷蘭杵著拐杖跑了幾個商場,才買到幾套款式簡潔的漂亮衣服。等她回到家,愛國已經(jīng)起床,準備離開。芷蘭沒問愛國要去哪里,也沒問他今后還會不會回來,她把新衣服給他穿上,愛國身上又溢出一股英俊男人才有的咄咄帥氣。
芷蘭,我在省城見到卡車司機的兒子了。
你怎么會認識他?
縣城出去的人相互有走動,就認識了。
我們不說他。
好,我走了。
你走吧,如果回來,就來看我。
我會的,芷蘭,能不能再向你借點錢。
能啊,你把卡號告訴我,我把錢打到你卡上。
也行,我順便把手機號碼留給你。
愛國離開了,靜悄悄地像一縷風,一縷滑過的月光。多年之后,當芷蘭獨自坐在逐漸西斜的陽光里,一一梳理往事,她依然清楚地記得,那天縣城下了那年冬天的第一場雪。隨著第一場雪的到來,在后來的日子里,飛速發(fā)展的縣城長時間地被瑞雪覆蓋,像一個初次懷孕的少婦,豐腴,端莊,美麗。
冬天過去之后,腿疾愈發(fā)嚴重,芷蘭不得不更多地借助拐杖行走。姑姑和姑父的身體狀況大不如從前,他們沒有多余的精力去幫芷蘭尋找離婚男人,使她的生活重新獲得了田園詩一般的寧靜。除了偶爾到蘭蘭廚房給當班經(jīng)理交待一些事情,多數(shù)時間,芷蘭獨自坐在窗前,看樹木發(fā)芽。有時候,她覺得家里太冷清,就像過去那樣,出門買一張電影票,到電影院小睡一會兒。
窗外樓下的銀杏樹綻放出葉芽,芷蘭驚訝地發(fā)現(xiàn),在大群色澤繁雜的流浪貓中間,來了一只白貓。它跟二十年前趴在圍墻上睡覺的那只白貓一樣,喜歡長時間地趴在銀杏樹下的花臺上,懶洋洋地睡覺。這個發(fā)現(xiàn)令芷蘭很開心,她知道,按照貓的生命年限,早先那只白貓肯定已經(jīng)不知所終,那么新出現(xiàn)在小區(qū)的這只白貓跟它有什么關(guān)系呢?它們體態(tài)是如此相似,習慣是如此相同。
有很長一段時間,芷蘭沒有關(guān)注樹木的變化,她的注意力被白貓吸引了。芷蘭買來貓糧,把它們?nèi)鲈诨ㄅ_上,然后躲在窗簾后,斜斜地往下看,期望白貓能夠得到她所提供的糧食。連續(xù)三天,芷蘭發(fā)現(xiàn),白貓不是流浪貓的對手,它膽小,怯懦,其他貓的一聲憤叫,也能把它嚇得遠遠的。到最后,流浪貓們形成條件反射,知道花臺上會出現(xiàn)貓糧,在銀杏樹下盤桓不去,白貓連睡覺的地盤也失去了。
芷蘭決定把白貓領(lǐng)回家,這個想法讓她快樂了很久。她用一天時間給白貓置辦了貓窩,食槽,水缽,甚至沒忘記調(diào)整一下臉上的表情。準備停當,她才杵著拐杖下樓找白貓。遠遠地,她看見大群流浪貓在花臺邊游蕩,似乎在等待芷蘭投放貓糧,白貓則膽怯地躲在一叢灌木的陰影里。看見芷蘭,流浪貓們像亂射的箭鏃一樣四下散開,只有白貓靜臥著一動不動。它專注地看著芷蘭一步步走近,似乎它一直在等待她的到來,眼里流露出委屈的目光。
白貓來到芷蘭家,仿佛跟她有一種天然的親近感,很快融入到這個空蕩蕩的家庭。它知道在什么地方排泄,在什么地方睡覺,每當它跟芷蘭在沙發(fā)上相依偎時,似乎知道她的右腿有殘疾,需要溫曖,它趴在那里一動不動。芷蘭毫不懷疑,這只白貓就是以前趴在圍墻上的那只白貓的后代,它跟她失散已久,終于找來了。芷蘭給它取名叫苦巴旦??喟偷┦恰痘魜y時期的愛情》里的第一句話,那是她看過的唯一一本外國小說,作者是加西亞·馬爾克斯。她認為,苦巴旦是一種植物,到底是一種什么植物,二十年過去了,她也沒弄明白。
苦巴旦的到來給家里添了一絲生氣,芷蘭不再到電影院睡覺了,日益嚴重的腿疾使她少于出門。她定期上街辦些雜事,比如到蘭蘭廚房看看,往愛國的卡里打一點錢。愛國兩次開口借錢,并沒向她要更多的,但芷蘭認定,愛國手頭拮據(jù),卻要面子,不好意思張嘴。芷蘭每次打完款,愛國都沒有回信。他有她的手機號碼,想給她說一聲應該很方便,他沒音訊,說明他不方便。一個有家室的男人,是很介意別的女人給錢的。芷蘭也曾試圖主動給愛國打個電話問問情況,但一想到?jīng)]有由頭的電話容易節(jié)外生枝,只好放棄了。
她跟愛國是什么關(guān)系呢?二十年來,芷蘭都沒有認真思考過這個問題。直到兩年后的早春,她捧著愛國的手稿,這個問題才像瞬間產(chǎn)生的靜電,短暫而快速地滑過腦海。相愛的戀人?不像,愛國一直拿小媚當戀人;親密的朋友?也不像,愛國的朋友都能發(fā)現(xiàn)閱讀的樂趣,而芷蘭連一本《霍亂時期的愛情》都沒讀完。最后,芷蘭認為,她跟愛國的關(guān)系,應該是鄰居關(guān)系,她喜歡自己的鄰居,事情就這么簡單。這個結(jié)論令芷蘭十分放松,當然,結(jié)論出現(xiàn)在兩年后的早春。
兩年時間對于一個有腿疾的單身女人來講,沒有想象那么漫長。苦巴旦發(fā)過兩次情,窗外的銀杏樹黃了兩次,離第三個春天就不遠了。進入早春,發(fā)生了兩件事,使芷蘭平靜的生活出現(xiàn)了一些波動。第一件事,是她姑父去世了。芷蘭料理完姑父的后事,杵著拐杖站在公墓外,看著無數(shù)雙大手像捧送一個孤獨的士兵,把一輩子都憤世嫉俗的老頭送入墓地。第二件事,是她和愛國當鄰居的舊磚樓被開發(fā)了,拆毀那天,陽光像金縷在空中抖動,芷蘭坐在窗前,一聲轟鳴之后,她看見一縷塵土騰起來,像過眼云煙在縣城上空飄散。這個景象觸動了芷蘭,她忽然想把舊樓拆除的消息告訴愛國。
十年時間,芷蘭第一次給愛國的手機打電話,話筒里始終是盲音,仿佛她發(fā)出去的信號進入了死海。她從上午不停地撥打愛國的手機,折騰到黃昏,一點接通的跡象也沒有??喟偷┲さ嘏P在沙發(fā)上不動彈,它將兩只綠寶石般的眼睛睜大,追逐著芷蘭焦躁的拐杖聲,露出落寞無辜的表情。
夜里,芷蘭作過種種猜想,也毫無頭緒。自從她成為愛國的鄰居,芷蘭從來沒有過如此強烈的想找到他的愿望。她把愛國有限的信息在腦子里一一過了一遍,終于有了收獲,她想,卡車司機的兒子也許是她找到愛國的唯一線索。
第二天,芷蘭順利地找到了卡車司機,從卡車司機那里得到了他兒子的手機號碼。電話很快接通了,聽電話的是個甕聲甕氣的男人,口氣懶洋洋的,跟芷蘭記憶中二十年前那個心急火燎的人很不一樣。她在電話中反復核定了對方身份,報了自己姓名,卡車司機的兒子好像也不吃驚,一副平淡的,胸有成竹的腔調(diào)。當芷蘭問起愛國的手機為什么打不通時,卡車司機的兒子仍然用不緊不慢的語氣告訴她,愛國死了好多年了,如果芷蘭方便,最好去一趟省城,愛國有些遺物,他不知道該把東西交給誰。
這個電話讓芷蘭腦子里出現(xiàn)了短暫的空白,像強光晃盲人眼,面前出現(xiàn)一片空蕩和黑暗。窗外的銀杏樹開始發(fā)芽,樹梢早發(fā)的葉芽已呈現(xiàn)出扇形,像衣裝統(tǒng)一的蝴蝶爬在樹枝上喘息。芷蘭買了一張動車票,在她有生之年第一次出遠門。列車發(fā)出輕微的摩擦聲,像撕裂綢緞,能夠聽到空氣被壓縮后的震顫。坐在還算安靜的車廂里,芷蘭憶起她第一次跟愛國做愛的那個夜晚,他給她朗讀的《霍亂時期的愛情》的結(jié)尾,是啊,經(jīng)過二十年三個月零八天之后,她作為愛國的前鄰居,去接愛國回家。
卡車司機的兒子開著轎車到火車站接芷蘭。二十年的光陰足可以把人改造得面目全非。坐在車上,芷蘭悄悄瞄了卡車司機的兒子一眼,她看見,幾道皺紋像線狀蟲體零亂地鋪在他臉上,上面滿是歲月留下的艱難痕跡;一枚碩大的金戒指戴在他粗大的中指上,肥胖使得那道黃箍完全陷進了肉中。
二十年后,芷蘭和卡車司機的兒子平靜地完成了這次見面。等她跟隨他來到他的家中,芷蘭驚訝地發(fā)現(xiàn),卡車司機的兒子家里的墻壁上,四壁掛滿了單手拐杖。那些拐杖質(zhì)地考究,做工精湛,明顯出自一個優(yōu)秀匠人之手。
你哪來這么多拐杖?
自己做的。
你想做拐杖生意啊?
不是,拐杖是我給你做的。芷蘭,你不知道,那次在河灘上,我看見你的拐杖飛出去,嚇壞了。每天晚上,我一閉眼,夢里全是飛起來的拐杖,它們像沒有根的樹,被風刮得亂跑。我只有不停地做拐杖,才能平靜一點。我想,等有機會了,我把拐杖送給你,正式向你求婚。
你為啥現(xiàn)在才說?
我是真愛你啊,可我被你的哭聲嚇破膽了,不敢再見你。
你讓我想想。
不說這件事,你是為愛國的事情來的。
他怎么死了呢?
這么多年,愛國一直沒工作,也不知道他靠什么生活。他沒錢,坐火車只好逃票,等到火車臨進站時跳車。那次他從縣城回來,不知道火車提速了,摔死了,一晃,快十年了。
那次他找過我,我把錢存進他銀行卡了,忘了給他現(xiàn)錢。
你給他現(xiàn)錢他也不會買票,愛國很節(jié)約,也很要面子,不想開口找人借錢。
他妻子呢?
他婚都沒結(jié),哪來的妻子。
小媚啊,原來鎮(zhèn)小學的美術(shù)老師,比愛國先來省城。
小媚我見過,她跟愛國交往過一段時間,很早就出國了。
怎么會這樣?
愛國摔死后,警察在他手機里發(fā)現(xiàn)只有一個手機號碼,號碼是我的。警察打電話給我,讓我去處理后事。其實,也沒啥后事好處理,他的骨灰安放在骨灰堂了,租住的房間里也很簡陋,除了書,只有大堆稿紙。我把書賣給收廢紙的人了,擔心稿紙有用,我?guī)Щ貋砹?,都在這里。
他連我的號碼也沒存?
沒存,要是有你的號碼,我早打電話給你了。
為啥呢?
不知道,不過,我聽一個來駕校學車的老師給我說,有些動物在臨死前想要把自己藏起來,它們不想茍活下去,因為它們知道自己衰弱了,快死了,再也得不到任何尊重了,它們會藏起來,然后找機會死掉。
愛國又不是動物。
怎么不是?高級動物。
芷蘭帶著愛國的遺物回到縣城,春天完全到來了,小鳥歡鳴著在樹枝間飛翔和跳躍,發(fā)出令人心動的啾啾聲??喟偷┮舶l(fā)情了,它站在落地窗前,對著小區(qū)的流浪貓大聲喊叫,早已忘記了那些家伙曾經(jīng)欺負過它。芷蘭坐在苦巴旦身邊,翻開愛國遺留下的稿紙。芷蘭不懂文學,甚至連小說和散文都分不清。在她有限的經(jīng)驗里,芷蘭只知道一個作家加西亞·馬爾克斯,看過一部分《霍亂時期的愛情》,她不知道愛國留下的稿紙是不是有用處,決定用紙箱把它們封存起來。
下午,芷蘭準備上網(wǎng)購買幾個紙箱,打開電腦,上網(wǎng),屏幕閃爍了兩下,自動彈出一條消息的標題——拉美文學大師加西亞·馬爾克斯去世了。芷蘭平時不看新聞,也不看電視,她對著新聞標題遲疑了一下,點開了鏈接:二零一四年四月十七日,一代文學大師加西亞·馬爾克斯在墨西哥城逝世,享年八十七歲。加西亞·馬爾克斯終于有機會與死亡直面交鋒,我們卻再也無法看到他對這一刻的親筆描繪。人們知道,在他的小說世界里,他與死亡已經(jīng)有過太多次謀面,死亡從始至終,都是加西亞·馬爾克斯小說的永恒主題。
讀完消息,芷蘭呆坐了一會兒。愛國死了,現(xiàn)在,連她唯一知道的作家加西亞·馬爾克斯也死了,她和那個模糊的世界還有什么聯(lián)系呢?西斜的陽光飄進玻璃窗,落在了芷蘭凝思不動的臉上。她的臉龐已悄然爬起幾條皺紋,像一面久經(jīng)風霜的老墻。黃昏時,芷蘭決定給卡車司機的兒子寫封信。她有他的電話號碼,電子信箱,但是,她還是希望用年輕時的方式,給他寫一封親筆信。
陽光一點點地移過她的頭頂,落到潔白的信紙上。
窗外飄來一縷似有似無的淡淡幽香,芷蘭心里想,小區(qū)的花開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