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秀麗
長期從事文學(xué)研究和文學(xué)評論的人,都或多或少具備這樣的本領(lǐng),閱至小說的開頭,主要人物一出場,就大致能夠推衍出情節(jié)會往什么方向開展,看到小說在某個細(xì)節(jié)用了重墨,就能夠揣測下文將在此筆墨處暈染出怎樣的風(fēng)景。這樣的閱讀一點兒也不乏味,能夠調(diào)動你的全副精力。一部作品好似一個案件,閱讀就是福爾摩斯斷案,調(diào)動智慧、情感、既往的經(jīng)驗,甚至還需要不經(jīng)意的外部刺激,最終才能還原案件的真相,還原小說創(chuàng)作的原相。這就是一般所說的讀懂一部小說。這樣的閱讀能夠帶來一些沾沾自喜的小痛快,會提升閱讀的自信,仿佛你和作者之間存在著某種隱秘的聯(lián)系,你懂得他的用心良苦。許多需要被理解的作家喜歡這樣的讀者。
相當(dāng)多的讀者閱讀小說,是為了讀一個故事,你問他是否讀懂,他所給予的肯定答案,是指讀懂了一個故事,讀懂了小說的情節(jié)。但也有一些作品,不是用來被懂得,不試圖用一個故事打動人。吳純的小說多屬此類。閱讀她的小說有一些困難,你很多時候都在花精力去找尋她要講述的故事,但她總給你岔到老遠(yuǎn)的地方去,或者總不按照你以為的路往前走。剛讀她的作品時,你甚至以為她故意不肯把一個故事爽快地奉送給讀者,甚至?xí)X得她不是一個需要讀者懂得和理解的作家,她是一個別別扭扭的作家,是個自以為是的家伙。
這真是巨大的誤解。需要懷揣一顆平靜的心,放棄一些閱讀小說的老經(jīng)驗和小聰明,才能夠理解吳純的小說,還給作者一個清白。吳純不總在費勁地構(gòu)思故事,如她自述,她不刻意去講一個完整的故事。也不急于塑造某種鮮明的性格。那么,我們能在吳純的小說里讀到什么?那就是破碎的悲傷。吳純新作《季憂蘭》,小說名稱也許受感于竇唯的音樂《季憂蘭》,這首曲子帶著迷離曖昧的煙雨蒙蒙之感,又夾雜煩惱擾人的意味。小說的閱讀感受和音樂的聽覺感受倒是貼近,總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悲傷,這種悲傷的情緒貫穿在吳純小說創(chuàng)作的脈絡(luò)中,這一次,頗為顯著。尤其有意思的是,竇唯的音樂前半部分尚算干凈單純,到了中間突然亢奮起來,熱鬧起來,小說《季憂蘭》開頭很長一段時間也是單線獨進,中間冒出傳芳的故事,小說一下子豐富起來。借鑒其他藝術(shù)樣式的小說作品有很多,能夠與樂曲那么妥帖的,白先勇的《游園驚夢》之于昆曲《牡丹亭》算是極好,吳純的《季憂蘭》之于竇唯的音樂也是一例。
如果非要梳理出一個故事,那么《季憂蘭》講述的是一對母子,兒子徐良外出躲賭債,母親徐蘭在家里謹(jǐn)慎度日,并??砍鲑u身體去堵要債人的嘴。四年以后徐良回家,在日常的閑談中母親得知徐良曾經(jīng)和一個叫李傳芳的女子相戀一年,對方突然消失,徐良沒能找到她。徐良終于聯(lián)系上傳芳,仍然為她的絲毫消息而牽腸掛肚,為傳芳有沒有生孩子和孩子是不是自己的而糾結(jié)不停,母親在母子關(guān)系的裂變之后決定去死,而徐良也終在多重的折磨中死去。
誠然,這是一出悲劇。是誰的悲???是怎么引起的?誰是悲劇之源?作品中無邊的悲傷到底為何?我們不能將這種悲傷單純地理解成一出愛情的悲劇。徐良到底愛不愛傳芳?當(dāng)然愛,他對傳芳那么一往情深,為了傳芳他逃跑,他守候,他甚至死去??墒牵麗鄣牡降资鞘裁??“死的只是孫傳芳的影子,他會在其他人身上繼續(xù)尋找她影子的附體?!彼麗凵系氖且粋€可以愛的影子,他需要一個可以填補他的生活、他的空虛、他的身體的女人,只不過恰好孫傳芳在此時出現(xiàn),“他想把血直接往上抹,強烈的饑渴與顧盼讓他感到了類似愛情的威脅”。不管是孫傳芳、李傳芳還是王傳芳的出現(xiàn),都會成為他唯一的慰藉。要不,他的日子怎么打發(fā)?那樣的日子,他的心不裝一個女人怎么填滿?他還有什么事情可以拿來想一想、講一講?所以,他愛孫傳芳,首先他需要有個愛人,他需要在一個人的身上寄托他的愛、他的心,他的全部精神世界。如若不然,他就是一個空殼。
但也不能因之就說徐良的悲傷是因為他過于愛他自己。他對自我的感覺很混沌,從來也不曾有過清醒的自我思考,遑論會有類似啟蒙覺醒的悲哀。他身上理性的因子那么少,成人的因素那么不起眼,他幾乎可以算是一個活在成人世界里的小嬰孩?!靶炝加值庞痔?,哭著用頭撞所有能碰到的家具,用狼一樣的眼睛質(zhì)問她,似乎他直至現(xiàn)時的失敗都該歸咎于她?!蹦憧矗@樣的一個人,他外出躲債的四年間,母親徐蘭像鼴鼠一樣警惕地生活,他的回來給她帶來無法言說的驚喜,所以才會趁他睡著一遍一遍偷看他??墒撬麑Υ烁械絽挓F鋵嵥麑ΜF(xiàn)狀不滿,他感到絕望,特別想反抗,但他不知道絕望何來,也不知道該反抗什么,他只是個畏畏縮縮的小人物,他沒有魯迅的那種反抗絕望的自覺和能力。
因為他不懂得自己,不知道他的悲傷何在,所以他將一切歸罪給他的母親,他唯一試圖去反抗的人也就是他的母親,當(dāng)然,他也只敢反抗母親。徐良在外逃難和落魄的時候,至少總有徐蘭在堅定地等待他歸來,在囈語和發(fā)瘋的時候,至少也有徐蘭肯傾聽他、守護他。徐良有一個永遠(yuǎn)不肯逃離、不肯放棄的母親,徐蘭又有什么?兒子是她日子里的唯一,是她的精神世界,是可以讓她的天地色變的人物??墒莾鹤硬⒉活I(lǐng)情,即使多年不歸后首次見面,兒子也對她感到厭煩。兒子需要他,作為一個長不大的嬰兒,一個連自己的愛情都需要母親幫忙處理的孩子,離開母親他幾乎什么都不是??擅恳粋€兒子都以為自己有反抗母親的“權(quán)利”。不停地反抗母親,成為徐良呆滯而頹廢的日子里唯一算得上有活力的事情??蔀槟赣H的徐蘭,該如何度日?誰來慰藉她的悲傷?誰在兒子不在的那些日子里填補她心靈的空白,誰能說兩句諒解的話、安慰人心的話給她聽聽?她所處的環(huán)境充滿惡意,男人想從她身上撈便宜,小孩丟石子砸她取樂,作為街坊的“他”“她”時?!罢{(diào)戲”她的神經(jīng)。而當(dāng)兒子回來,她的生活沒有往好里去,她還是孤獨的一個人,兒子主觀上不曾想過撫慰母親,客觀上的敷衍也不曾給予,她反而還需去處理兒子那虛無的癡情。
所以,徐蘭的悲傷一方面當(dāng)然是作為一個母親的悲傷,一個母親不能從兒子那里得到愛的呼應(yīng),那就是悲傷的。另一方面也是一個普通女人之悲。她人到中年,沒有丈夫,和兒子相依為命,曾經(jīng)親密不可分,這種情愫類似于張愛玲筆下曹七巧和長白的曖昧不清,徐蘭對這個從她子宮里出來的大嬰兒了如指掌,他虛弱,他自欺,他無能,但她還是愛他,既有母親的愛,也有相依為命的陪伴,還有男人和女人之間才有的那種感覺。當(dāng)然,傳芳的出現(xiàn)打破了這種生活,她懷著復(fù)雜的情緒接納傳芳以想象的方式入侵他們的生活?!皞鞣疾粫樗魇镅蹨I,不會為他哭昏眼睛,不會留燈等他回來,”她能為兒子做這一切傳芳不會做的事,可終歸傳芳的情緒能夠左右兒子的情緒,左右兒子對她的態(tài)度,改變他們的生活,顛覆她和兒子的關(guān)系,所以“傳芳的難過”對于她就是災(zāi)難。人們或許不解為什么在兒子不在的日子里,“只要有人吱一聲,徐蘭就用身體還債”,她這種看起來輕賤的行為,在鐵凝《玫瑰之門》里司綺紋做過,張楚《疼痛與撫摸》里水秀做過。她們怎么了?沒有愛,沒有包容,沒有尊重,在處處與之為敵的社會里,除了身體,她們實在也沒有別的資本啊!身體既可以看作是她們唯一的資本,也可以理解成她們反抗的手段。更主要的,我以為還應(yīng)當(dāng)視作她們介入社會、介入他者生活中的一條渠道。說白了,沒有肉體,她們還有別的方式去刷存在感嗎?當(dāng)徐蘭的肉體介質(zhì)沒有機會再發(fā)揮作用,她也沒有別的介質(zhì)找尋到自己的存在,她的精神層面的些微的渴求更無從滿足,她存在的意義、展示存在感的方式都喪失了,所以那一天徐蘭就決定去死。
吳純的小說,透露了她骨子里的善良,當(dāng)小說人物要走向死亡的時候,她總是下筆很輕,不忍心去細(xì)說這件悲慘的事,常常一筆帶過。她把更多的筆墨用在展示人物的感覺,袒露他們的內(nèi)心感受。因為這些人多不是具備理性氣質(zhì)、思辨氣質(zhì)的人,所以當(dāng)他們試圖去思考的時候,往往想不出所以然,但他們的感受特別敏銳。詹谷豐在評價吳純這一代作家的時候,認(rèn)為他們“關(guān)注自己的生活體驗和內(nèi)心微妙的心理活動,他們的視角更新穎,文本更細(xì)膩,充滿質(zhì)感”。確實,吳純筆下的人物,眼睛和耳朵特別發(fā)達(dá),他們都像躲藏在地洞里的那只小動物,來自外界的些微的聲響都能夠震顫到他們的神經(jīng)末梢,他們仿佛頭頂上也長了眼睛,你以為他們沒有抬頭看你,但他們好像什么都能看見。徐蘭和徐良,又好似余華筆下那個胃里不停長出苔蘚的老太太,身體的感覺發(fā)達(dá)到令人發(fā)指,吳純用夜晚清醒的貓頭鷹來形容他們。
也因為徐良們都是跟著感覺走、不是跟著理性走的人,他們并不具備對自己的人生、遭遇去深入思考的能力,也不會將自己的感性去往理性思辨的層面靠攏,他們的感覺很破碎。他們對生活和自我悲傷的感受不是成塊的、成片的,而如一面破碎的鏡子,在陽光的折射下發(fā)出耀眼的斑點,哪個斑點撿起來一看,都透著悲傷的意味。他們的人生,就由一個一個這樣悲傷的光斑組成,帶著淡淡的光澤,演成一幕讓人嘆息的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