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永學(xué)
和茂椿共事多年了,就有了許多故事。
我們曾同在一間辦公室,桌對桌,面對面。陽光從窗口斜射進來,映照在桌面的玻璃板上,散亂的光線便在茂椿臉上鋪排上一道道細密的紋路。這情景,使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他遠在湘西的家、家鄉(xiāng)高低錯落的吊腳樓,以及蜿蜿蜒蜒盤旋而上的梯田,乃至裊裊的晨霧,林中的鳥鳴,還有飄飄渺渺的、我聽不懂的異鄉(xiāng)山歌……
茂椿是侗族人,生長在新晃的一個村落?!拔业募亦l(xiāng),開門見山,出門是田。一年四季,田中呈現(xiàn)著不同的色彩,美麗地裝扮著村寨。有的,安靜地懷抱著溪河,有的,興致勃勃爬上了山坡。黑泥粘糊水面明凈的春田,禾苗青翠隨風(fēng)起舞的夏田,金色飄香稻浪翻滾的秋田,豐收之后閑暇一時的冬田,讓我好奇的童年目不暇接?!边@是茂椿離開家鄉(xiāng)多年后筆下的故鄉(xiāng)。童年的他既沒有畫筆,更遑論相機,但他用明澈的雙眼聚焦,將那美麗的景色投放在心靈中,經(jīng)過若干年歲月的顯影漂洗,呈現(xiàn)在我們眼前的仍然是一副靚麗多彩的秀美景致。這樣的文字讓我很詫異,也很好奇,一個闖入都市、碰撞繁華的青年人,居然遠離紅塵萬丈,攜著家鄉(xiāng)的山水,用心靈吟誦著一支過時而又遙遠的歌謠。
茂椿用文字描繪和表達的家鄉(xiāng),實際上只是那個山村的一個側(cè)面。閉塞、貧困、拮據(jù)、守舊等等因子氤氳在那些村落上,彌漫的應(yīng)該是人們揮之不去的深灰色調(diào)。祖祖輩輩以來,生于斯長于斯的山民之所以生生不息,田野常綠、雞鳴狗吠,炊煙繚繞,生存的欲望是其一,更重要的是他們把生命的種子播撒在此地,已經(jīng)和這里的山水融為一體。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皆有人的靈性,一家一戶、壯男少女盡顯自然的風(fēng)韻。他們也許不知道萊茵河、尼羅河、涅瓦河,不了解阿爾卑斯山、阿特拉斯山、亞平寧山,但他們熟知屬于自己的山石和溪水,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堂,歌之蹈之,達觀自信。包谷酒熏醉山寨,花裙舞搖落星斗,平實而純粹的生活產(chǎn)生的是真實的歡樂,簡樸而隨意的日子維系的是穩(wěn)定的清福。正如生命和生存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概念,滿足和幸福亦不可同日而語,將茂椿的家鄉(xiāng)置之于這樣一個遼闊的大背景下觀察,我們像是在欣賞一個微縮的景觀,用一條最簡單的線索,連接起大山深處生命的律動和思想的神采。
可能正因這些原因,茂椿深愛他的家鄉(xiāng)。何以言志,歌之詠之,我最早知道的是他在寫詩,他在辦公室作沉思狀、作蹙眉狀、作痛苦狀、作焦灼狀、作領(lǐng)悟狀、作有得狀、作癲狂狀、作竊喜狀,形態(tài)種種,不一而足。當(dāng)然,詩人是偉大的,用常人的標(biāo)準(zhǔn)衡量詩人的舉止是低級錯誤。顧城、北島、舒婷以詩名天下,其做派與行為大可忽略不計。況且茂椿還對我說過,他的詩專門寫少數(shù)民族,這更令我肅然起敬。吾乃漢人,深知漢族人莊重有余而詼諧不足,吃肉也夫、喝酒也夫、舞蹈也夫、抒情也夫,均稍遜一籌不說,其橫刀立馬、血性陽剛、敢作敢為,古道熱腸之遺風(fēng)猶存,我輩豈能望之項背?故而,茂椿在我的心目中是條漢子,盡管他瘦弱靦腆,燕語如歌,念及他是眾多民族英雄派出來寫詩的,分工不同,略有瑕疵,大可忽略不計。反之,若是茂椿提酒橫刀,在辦公室怒目揚眉,我輩還安得平安歲月?如此想來,和寫詩的茂椿同室論道,其善莫大焉,福莫大焉。
又后來,茂椿的詩寫的少了,說是以散文隨筆為樂事。我當(dāng)然高興。我說過,茂椿是個純粹的人,筆下的文字自然有其本色。但是,這與“文如其人”那句屁話根本不沾邊。古往今來,自有文字始,寫文章的人和文章本身判若云泥者比比皆是。李后主的詞好,宋徽宗的字畫甚佳,但皇帝當(dāng)?shù)靡凰?。?yán)嵩才高八斗,禍國殃民千夫所指。白居易詩名隆盛,實則乃一好色之徒??梢娙耸且换厥聝?,文章則是另一回事兒。于今而論,文章不怎么樣,其人頂風(fēng)臭出三十里的宵小之徒大有人在,撓首弄姿,信筆涂鴉,花錢買獎,四處招搖,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到頭來,枉留笑柄在世上,悲也夫?
這些話,都是我和茂椿聊天時的閑談,此類認識,我倆是相通的。前年夏天,我們聯(lián)袂而游,在多瑙河畔絢麗的夜色里開懷暢飲。微醺中茂椿告訴我,言為心聲,文以載道,能用文字表達深伏在心靈最隱秘處的感受真是一件莫大的樂事。這是真心話,語言是思想的密碼,它傳遞的是生命個體中的獨特信息。在各類資訊泛濫如潮的今天,我們當(dāng)然再不可過分夸大文章的力量,但多了一種表達方式,既是對紛繁生活的回應(yīng),也是真情實感的自然宣泄。笛卡爾言道,我思故我在,茂椿說我寫故我在。話雖說不在一個邏輯起點上,但意思還是沾上了邊。這當(dāng)然是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