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大明
(皖西學(xué)院文化與傳媒學(xué)院,安徽 六安237012)
游汝杰先生認為:“到了南宋時代漢語方言的宏觀地理格局基本形成,后代變化不大?!保?](P95)并且指出,北方方言是在元明時代擴散進入云南、貴州的,明初開始深入并遍布青海;廣西西南官話區(qū)在明清時代最后形成,海南閩語區(qū)的形成不會早于明初[1](P97-101)。游先生的研究對于認識明代的方言地理大局至關(guān)重要,但這畢竟屬于宏觀方面的闡述,且主要是依靠移民史方面的資料得出的結(jié)論。若要深入了解明代方言地理的詳情,尚需在明代文獻中鉤稽明人關(guān)于當時方言地理的論述。這些論述有助于了解明代的方言地理,也有助于深入研究歷史方言和現(xiàn)代方言。
筆者曾對明代記載、論述方言的材料進行了一次較為全面地搜集和整理[2]。從搜集到的材料看,明人論述方言地理的文獻主要集中在以下3種類型的文獻中,下面分別進行說明。
方志是地方志的簡稱,是記載一個地方政治、經(jīng)濟、文化、地理等古今綜合情況的志書。方志記載當?shù)仫L(fēng)俗,有時涉及當?shù)卣Z言現(xiàn)象,因為古人把當?shù)厝怂f的語言也視為當?shù)氐娘L(fēng)俗。方志中關(guān)于當?shù)卣Z言的材料,主要涉及方言語音或方言詞匯;有的涉及當?shù)卣Z言(漢語或少數(shù)民族語言)種類及分布、當?shù)胤窖詢?nèi)部差異、當?shù)胤窖耘c外地方言關(guān)系等內(nèi)容,從而涉及方言地理。論及方言地理的方志有:張?zhí)鞆?fù)《皇輿考》、嘉靖《廣東通志初稿》、萬歷《廣東通志》、嘉靖《廣西通志》、謝肇淛《滇略》、正德《瓊臺志》、萬歷《瓊州府志》、萬歷《雷州府志》、正德《松江府志》、萬歷《儋州志》和嘉靖《香山縣志》等。
游汝杰先生說:“含方言材料的地方志多是清代或民國編修的,明代的很少,明代以前的還沒有發(fā)現(xiàn)?!保?](P88)此言大體不差。筆者的調(diào)查情況是,有20余種現(xiàn)存的明代方志含有方言材料,明代以前宋祝穆《方輿勝覽》、范成大《吳郡志》、元高德基《平江紀事》有極少量的方言材料。方志的編纂,輾轉(zhuǎn)傳抄材料特別是前代方志材料的現(xiàn)象十分常見。但就明代方志中的方言材料而言,因為基本上無明代以前方志可抄,且明代以前其它文獻中的方言材料也很少,所以主要還是方志編纂者自己撰寫或是抄自明代方志及其它文獻。筆者對鉤稽的明代方志論及方言地理的材料,逐條進行核查,只發(fā)現(xiàn)下面這則材料對明代以前文獻材料有所繼承,但實際內(nèi)容豐富得多。
(1)雷州……惟郡之言語則有三等:曰官語者,即中州之音,宦寓及城市人家能之;曰東語,有類閩漳泉沿海之語,乃三縣之鄉(xiāng)音也;曰黎語,即瓊崖黎人之語,徐聞西鄉(xiāng)有焉。(嘉靖《廣東通志初稿》卷十八)
宋祝穆《方輿勝覽》(成書于南宋理宗嘉熙己亥,即1239年)卷四十二“(雷州)實雜黎俗”引《圖經(jīng)》云:“故有官語、客語、黎語?!贝恕秷D經(jīng)》當是宋或宋以前的雷州圖經(jīng)?!秷D經(jīng)》僅云雷州“有官語、客語、黎語”,而嘉靖《廣東通志初稿》對這3種語言的特點、使用人群和分布地域有了詳細的說明;且言“三縣之鄉(xiāng)音”,“三縣”是指明代雷州府所領(lǐng)3縣(???、遂溪、徐聞)而言。因此,嘉靖《廣東通志初稿》中材料可以視為明人的論述。
明代方志論及方言地理的材料,有些是輾轉(zhuǎn)傳抄自有明以來方志的。如下面所舉萬歷《瓊州府志》記載瓊州府語言情形的材料,就和正德《瓊臺志》中的記載大體相似,顯然有所繼承。
(2)語有數(shù)種:州城惟正語,村落鄉(xiāng)音有數(shù)種。一曰東語,又名客語,似閩音;一曰西江黎語,即廣西梧、潯等處音;一曰土軍語、一曰地黎語,乃本土音也。其儋、崖及生黎與蛋、猺、番等人語又各不同。(正德《瓊臺志》卷七)
(3)語有數(shù)種:有官語,即中州正音,縉紳士夫及居城所者類言之,鄉(xiāng)落莫曉;有東語,又名客語,似閩音;有西江黎語,即廣西梧州等處音;有土軍語、地黎語,乃本土音。大率音語以瓊山郡城為正,使鄉(xiāng)落一切以此漸相染習(xí),皆四通八達之正韻矣。尚得以胡黎雜語病之。然習(xí)以成俗,弗能易也。(萬歷《瓊州府志》卷三)
明代方志及其它文獻的亡佚很多。明代方志中論及方言地理材料,其原始出處已經(jīng)很難稽考,但這些材料主要是明人的論述,筆者認為是沒有多少疑問的。
明代筆記、雜著所涉內(nèi)容龐雜,包括天文地理、經(jīng)史百家、遺聞佚事、土俗民風(fēng)等諸多方面。有不少筆記、雜著記載或論及方言,主要包括方言語音、方言詞匯、方言地理和方言認識等內(nèi)容。其中,論及方言地理的筆記、雜著有:王士性《廣游志》、張位《問奇集》、陸容《菽園雜記》、袁子讓《字學(xué)元元》、郎瑛《七修類稿》、陳全之《蓬窗日錄》、謝肇淛《五雜組》等。
經(jīng)逐條核查,以上所列筆記、雜著中論及方言地理的材料,均不見于明代以前文獻,大體可以斷定是明人的論述。下面2組材料,內(nèi)容有些相似。其中一組皆出于同一人。
(4a)滇中沃野千里,地富物饒。高皇帝既定昆明,盡徙江左諸民以實之,故其地衣冠、文物、風(fēng)俗、言語,皆與金陵無別。(謝肇淛《五雜組》卷四)
(4b)漢人多江南遷徙者,其言音絕似金陵。(謝肇淛《滇略》卷四)
萬歷四十四年刻本《五雜組》有潘方凱跋,據(jù)此知《五雜組》于萬歷四十三年(1615年)秋付梓?!兜崧浴肥侵x肇淛萬歷年間任云南右參政時所寫,成書略晚于《五雜組》。
另一組材料,前后有傳抄關(guān)系。
(5a)城中語音好于他郡,蓋初皆汴人,扈宋南渡,遂家焉,故至今與汴音頗相似。如呼玉為玉(音御),呼一撒為一(音倚)撒,呼百零香為百(音擺)零香,茲皆汴音也。唯江干人言語躁動,為杭人之舊音。教諭張杰嘗戲曰:“高宗南渡,止帶得一百(音擺)字過來?!币嗍侵^也。審方音者不可不知。(郎瑛《七修類稿》卷二十六)
(5b)杭人類汴人種族,自南渡時至者,故多汴音。(陳全之《蓬窗日錄》卷一)
郎瑛(1487-1566)稍早于陳全之(1512-1580),《蓬窗日錄》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始有刻本,此時距郎英去世只有1年;《蓬窗日錄》主要是雜抄諸書而成,并非出于自己的手筆。據(jù)此,上列《蓬窗日錄》條可能摘抄自《七修類稿》。
戲曲更具鮮明的地方色彩,與方言的關(guān)系密切。明代江浙流行南曲。南曲在向北方傳播、面對北方觀眾時,難免會出現(xiàn)“以吳儂之方言,代中州之雅韻,字理乖張,音義徑庭”(沈?qū)櫧棥断宜鞅嬗炐颉罚┑那闆r。因此,江浙一帶文人學(xué)士所撰戲曲論著,在討論戲曲創(chuàng)作或唱法時往往涉及方言,主要涉及方言語音、方言詞匯、方言地理、方言與戲曲關(guān)系等內(nèi)容。論及方言地理的戲典論著有:魏良輔(原籍豫章,僑居昆山)《南詞引正》、徐渭(山陰人)《南詞敘錄》、王驥德(會稽人)《曲律》、凌蒙初(烏程人)《譚曲雜札》、沈?qū)櫧棧▍墙耍抖惹氈返取?/p>
戲曲論著皆為當時戲曲創(chuàng)作或唱法而作,論及方言地理時常標以“今”字,主要是作者對當時方言地理的觀察、記錄和論述。如下面3則材料,記錄了當時江浙一帶閉口韻的保留與消失的情形,涉及明代吳方言閉口韻的地理分布。
(6)今自蘇州而太倉、松江,以及浙之杭、嘉、湖,聲各小變,腔調(diào)略同,惟字泥土音,開、閉不辨,反譏越人呼字明確者為“浙氣”,大為詞隱所疵?。ㄍ躞K德《曲律·論腔調(diào)第十》)
(7)周德清《中原音韻》……其廉纖、監(jiān)咸、侵尋閉口三韻,舊曲未嘗輕借。今會稽、毗陵二郡,土音猶嚴,皆自然出之,非待學(xué)而能者;獨東西吳人懵然,亦莫可解。(凌蒙初《譚曲雜札》)
(8)蓋閉口三韻,海虞字字合窾,鼻音、撮口,松陵約略無乖;惟郡城于三等口法,大都偏與韻戾,故作譜者急懲時弊,創(chuàng)此文旁鈐記耳。即如閉口字面,設(shè)非記認譜旁,則廉纖必犯先天,監(jiān)咸必犯寒山,尋侵必犯真文,訛謬糾牽,將無底止,夫安得不記?(沈?qū)櫧棥抖惹氈け且艟耠[》)
近代漢語中,閉口韻[-m]的消亡及演變是一項重要的語音變化。《中原音韻》(1324年)還保存著侵尋、監(jiān)咸、廉纖3個閉口韻,《西儒耳目資》(1626年)里已經(jīng)不再有閉口韻了。一般認為,北方話里閉口韻的全部消失,不晚于16世紀。但是閉口韻在各地方言的演變并不同步。今天吳方言閉口韻已經(jīng)完全消失了,而據(jù)上引材料看,明代吳方言顯然還部分保留閉口韻,具體情形是:會稽(今浙江紹興)、毗陵(今江蘇常州)和海虞(今江蘇常熟)一帶還保留閉口韻;而蘇州、太倉、松江、杭州、嘉興、湖州一帶閉口韻已經(jīng)消失。
明代以前人們論及方言地理,主要涉及南北方言差異。如南北朝顏之推《顏氏家訓(xùn)·音辭篇》:“南方水土和柔,其音清舉而切詣,失在浮淺,其辭多鄙俗;北方山川深厚,其音沉濁而訛鈍,得其質(zhì)直,其辭多古語?!碧拼懙旅鳌督?jīng)典釋文·序錄》:“方言差別,固自不同,河北江南,最為巨異,或失在浮清,或滯于沈濁,今之去取,冀祛茲弊。”他們都注意到南北方言對立最為顯著。到了明代,關(guān)于方言地理的論述更多,主要有以下3個方面的內(nèi)容。
明代學(xué)者對全國方言地理有一定程度的思考。如:
(9)八方各以其鄉(xiāng)土,不純于正聲,難以彼此相誚也。有一郡一邑異者,亦有分大江南北異者。如巫,北為烏,南為扶;軒,北為萱,南為掀;鶴,北為豪,南為涸;詳,北為瓤,南為長;尋,北為鐔,南為秦。又北多以入為平,以平為上,如屋為烏,烏為塢;筆為卑,卑為彼。若一省一郡異者,如齊魯發(fā)聲洪,淮揚腰聲重,徽歙尾聲長。又如晉以東為敦,北為鱉,公為昆,風(fēng)為分,俸為糞,兄為熏。閩以洪為逢,馮為紅,虎為甫,府為滸,風(fēng)為薨,文為門,書為疎,主為祖。吳以何為湖,縣為院。余越則王黃、周州、陳秦、山三、星聲、申辛、舒胥,共為一音。(王士性《廣游志》卷下“聲音”條)
王士性認為方言“有分大江南北異者”,即以長江為界線,存在南北方言差異;“有一省一郡異者”,即各省各郡的方言有所不同。這些認識無疑符合明代方言地理的實際情況。
又如張位《問奇集》“各地方音”條談到江北人和江南人說官話各帶方音:“大約江以北入聲多作平聲,常有音無字,不能具載;江南多患齒音不清。然此亦官話中鄉(xiāng)音耳,若其各處土語,更未易通也?!辈谋钡侥弦来瘟信e全國較大區(qū)域的方音。
(10)燕趙:北為卑 綠為慮 六為溜 色為篩 飯為放 粥為周 霍為火 銀為音 谷為孤/秦晉:紅為魂 國為歸 數(shù)為樹 百為撇 東為敦 中為肫/梁宋:都為兜 席為西 墨為昧 識為時 于為俞 肱為公/齊魯:北為彼 國為詭 或為回 狄為低 麥為賣 不為補/西蜀:怒為路 弩為魯 主為詛 術(shù)為樹 出為處 入為茹/吳越:打為黨 解為嫁上為讓辰為人婦為務(wù)黃為王范為萬縣為厭豬為知/三楚:之為知 解為改 永為允 汝為爾 介為蓋 山為三 士為四 產(chǎn)為傘 歲為細 祖為走 覩為斗 信為心/閩粵:府為虎 州為啾 方為荒 勝為性 常為墻 成為情法為滑 知為茲 是為細 川為筌 書為須 扇為線
關(guān)于《問奇集》記載的明代方音,丁邦新先生《〈問奇集〉所記之明代方音》有具體的分析,毋庸贅述[3](P100-115)。值得注意的是,張位不僅認識到方言存在南北差異,還指出了北方方音的區(qū)域性特征——“江以北入聲多作平聲”,南方方音的區(qū)域特征——“江南多患齒音不清”;還把全國方言分為“燕趙”“秦晉”等8區(qū),列舉各區(qū)方音。
相比前代人而言,明人對全國方言地理的論述,有以下3個突出的特點。
1、具有一定的層次觀念
明人論述全國方言地理,具有一定的層次觀念。如王士性《廣游志》論述方言地理分為2個不同的層次:第1個層次是“有分大江南北異者”,即方言的南北分野,這是明代方言地理的總體格局。第2個層次是“有一省一郡異者”,即方言存在各地差異,涉及明代方言的具體地理分布。張位《問奇集》對全國方言地理的論述也分2個不同的層次,第1個層次是方言的南北對立?!敖员比肼暥嘧髌铰暋薄敖隙嗷箭X音不清”,雖然是說北方人、南方人講官話不純而帶各自方音,但實際反映出張位對北方方言、南方方言區(qū)域性語音特征有所認識,他的心目中顯然已有方言南北分野的觀念。第2個層次是方言的具體地理分布。張位分“燕趙”“秦晉”“梁宋”“齊魯”“西蜀”“吳越”“三楚”“閩粵”8區(qū)列舉方音,反映了他對全國方言地理分類的看法。
明人區(qū)分全國方言地理的層次觀念,對后代學(xué)者有著深遠的影響。如清末勞乃宣《等韻一得·外篇·雜論》:“諸方之音各異,而以南北為大界……以今時之音論之,大率以江以南為南音,江以北為北音,而南北互有短長……以南北大界而論,大概如此。而一郡一縣,又各有不同?!憋@然繼承了明人區(qū)分方言的層次觀念,更為明確地指出了方言南北二分的總體格局。
2、所涉方言區(qū)域更加廣泛
明以前同時記載和討論數(shù)地方言的材料極少,涉及地域亦不廣。如涉地較多的有宋代劉頒《貢父詩話》:“周人語轉(zhuǎn),亦如關(guān)中以中為蒸,蟲為塵,丹青之青為萋也。五方語異,閩以髙為歌,荊楚以南為難、荊為斤。”但也僅涉關(guān)中、閩和荊楚。明人論及全國方言地理,所涉區(qū)域非常廣泛,如張位《問奇集》分“燕趙”“秦晉”“梁宋”“齊魯”“西蜀”“吳越”“三楚”“閩粵”8區(qū)列舉的各地方音,北至燕趙、南達閩粵,覆蓋了明代絕大部分區(qū)域。
有些記載方言的材料,所涉區(qū)域也非常廣泛。如陸容《菽園雜記》卷四記載方音的一段文字,提及的地名有京師、北直隸、山東、南京、吳、山西、河南、陜西、江西、湖廣、四川、歙、睦、婺、臺、溫等10余處。又如袁子讓《字學(xué)元元》卷八《方語呼音之謬》、《方語呼聲之謬》記載方音,提及的地名有吾鄉(xiāng)(筆者按:指郴州)、楚、楚黃、荊岳之間、敘嘉之間、閩、粵、蜀、浙、江右、吳、秦晉、徽東、燕東、齊、魯?shù)?0余處。這些說明他們對全國方言地理區(qū)分有一些初步的認識。
3、對南北二分的方言地理格局的認識尤為深入
明人對南北分野的方言地理格局的認識非常深入。這表現(xiàn)在3個方面。
首先,明人首次明確提出長江是南北方言的重要地理分界線。
王士性《廣游志》指出“有分大江南北異者”,明確把長江作為區(qū)分南北方言的地理分界線。張位《問奇集》指出:“江以北入聲多作平聲”“江南多患齒音不清”,說明在他心目中長江也是南北方言的地理分界線。
中古以前,南北漢語的地理界限大致在秦嶺淮河一線。魯國堯先生論證了“非漢語的古吳語和其后的漢語的古吳方言,其區(qū)域本北抵淮河”[4](P136-180)。中古以后,南北漢語地理界限逐漸由秦嶺、淮河一線向南推移至長江一線。唐代方言“南北的分別大體是以秦嶺-淮河為分界線的”[5],宋代南北方言的分別大體已經(jīng)以長江為分界線,“(北方話)南界大致是以長江中下游為界”[1](P92)。漢語南北方言分界線早已退至長江一線,但較早指出長江是南北方言地理分界線的是明代人,筆者尚未發(fā)現(xiàn)明代以前有類似論述。
其次,注意到北方方言內(nèi)部一致性較強,南方方言內(nèi)部差異較大。
王驥德《曲律·雜論》:“北曲方言時用,而南曲不得用者,以北語所被者廣,大略相通,而南則土音各省、郡不同,入曲則不能通曉故也?!彼⒁獾健氨闭Z所被者廣,大略相通”,北方方言內(nèi)部較為一致,各處方言比較接近;“南則土音各省、郡不同”,南方方言內(nèi)部分歧嚴重,各處方言多有不同。
自周秦時起至明代,中國絕大多數(shù)時候處于統(tǒng)一狀態(tài),而且絕大多數(shù)朝代都建都于北方。京畿地區(qū)方言是權(quán)威方言,不斷吸引周邊方言向自己靠攏,大大抑制了北方各方言的自由發(fā)展。同時,北人南遷、北方內(nèi)部無定向流動,造成了北方方言內(nèi)部的混化,使之更趨統(tǒng)一。相對北方而言,南方各方言的形成有著不同的歷史移民背景,發(fā)展更為獨立和保守,也缺少進一步統(tǒng)一的歷史條件,因此內(nèi)部分歧十分嚴重。時至今日,南方內(nèi)部方言分歧還是遠遠高于北方。
第三,注意到南北方言的某些區(qū)域性語音特征。
明代以前論及南北方言的語音差異,如南北朝顏之推《顏氏家訓(xùn)》稱南方“其音清舉而切詣”、北方“其音沉濁而訛鈍”,終屬籠統(tǒng)。到了明代,人們開始注意歸納南北方言的語音特征。張位《問奇集》稱“江以北入聲多作平聲”“江南多患齒音不清”,實際上比較歸納了北方方言、南方方言2項重要的語音特征:北方?jīng)]有入聲,南方齒音不清——知、莊、章、精組聲母容易混亂。又如趙宧光《說文長箋》卷十一:“凡入聲字,北音溷在三聲?!毙鞆?fù)祚《花當閣叢談》卷七《五方之音》:“大江以北并無入聲,悉葉入平、上、去三聲?!彼麄兌纪瑯幼⒁饨沂颈狈椒窖詿o入聲的特點。趙宧光《說文長箋》卷一:“技、浩二字,并系濁音。凡濁音字,北人讀作去聲,南人四聲甚清,了無難讀?!薄凹肌薄昂啤倍际侨珴嵘下曌郑w宧光揭示了北方方言全濁上聲變?nèi)ヂ暤奶攸c。
清末勞乃宣《等韻一得·外篇·雜論》指出,“是分南北以論音,自六朝已然?!眲阅舷壬舱J為,“明確提出方言有南北差異并重視南北之別,可能是從中古開始的?!保?]明代以前的學(xué)者如顏之推、陸德明等指出了南北方言不同,但究竟怎樣不同則沒有多說。明人不僅認識到長江是南北方言地理分界線,南方方言內(nèi)部差異程度遠高于北方方言,還注意揭示南北方言的某些區(qū)域性語音特征,這些都說明他們對方言南北地域差異的認識更為深刻。
明以前文獻中,筆者沒有見到詳細論述局部地區(qū)方言地理的材料。明人對某些局部地區(qū)內(nèi)部方言地理的觀察非常細致,相關(guān)的論述多見諸方志。明人的論述主要有以下特點。
1、注意指出局部地區(qū)的方言存在內(nèi)部差異,揭示不同方言土語的地理分布
南方漢語方言復(fù)雜,一府之內(nèi)往往還存在方言土語差異,明人對此多有論述。如:
(11)方言、語音皆與蘇、嘉同,間亦小異?!毞种?,則境內(nèi)亦自不同,風(fēng)涇以南類平湖,泖湖以西類吳江,吳松以北類嘉定,趙屯以西類昆山。府城視上海為輕,視嘉興為重,大率皆吳音也。金山俗參五方,非南非北,蓋自設(shè)衛(wèi)后始然。(正德《松江府志》卷四)
這段話指出明代松江府地區(qū)內(nèi)部存在土語差異。正德間松江府轄華亭、上海2縣,府治在華亭縣?!案且暽虾檩p,視嘉興為重”,松江府在元代以后才從嘉興府獨立出來,所以嘉興方言為府城居民所看重。上??h是元代以后才從華亭縣獨立出來,上??h方言已經(jīng)形成了與鄰縣方言不同的特點,因為它是新產(chǎn)生的,所以為府城居民所輕視。這也說明上??h方言、華亭縣方言已經(jīng)形成了互不相同的特點,周振鶴、游汝杰先生據(jù)此認為“明正德年間松江府方言分兩個大區(qū),即華亭縣和上??h”[7](P90-105)。松江府邊緣地帶幾塊小地方的方言分別和別府鄰縣方言更為接近,即“風(fēng)涇以南類平湖,泖湖以西類吳江,吳松以北類嘉定,趙屯以西類昆山”,形成了相互不同的特點。金山設(shè)衛(wèi)所,駐軍士兵及家屬來源不一,所操方言與本地方言多有不同,即“俗參五方,非南非北”,是比較特殊的一個方言點。
又如:
(12)惠州……若夫博羅、河源,地近于府,則音語相同;海豐近于潮州,則類潮音;龍川、興寧、長樂聯(lián)絡(luò)于贛,則類贛音。此又言語之殊云。(嘉靖《廣東通志初稿》卷十八)
嘉靖間惠州府轄歸善、博羅、河源、海豐、龍川、興寧、長樂、和平8縣,府治在歸善縣。嘉靖間惠州府方言至少有3大區(qū):“博羅、河源,地近于府,則音語相同”,博羅、河源2縣方言和府治所在地歸善縣方言相近,則3縣自為一區(qū);萬歷《廣東通志》卷三十九稱潮州府“其風(fēng)氣近閩,習(xí)尚隨之,不獨語言相類矣”,潮州府方言今屬閩方言,“海豐近于潮州,則類潮音”,則海豐自為一區(qū);“龍川、興寧、長樂聯(lián)絡(luò)于贛,則類贛音”,可見龍川、興寧、長樂方言相近,則3縣自為一區(qū)。“此又言語之殊云”,這3大區(qū)的方言已經(jīng)形成了各自不同的特點。
2、注意記載局部地區(qū)的語言概貌,涉及漢語方言的地理擴張
南方語言復(fù)雜,有的府縣境內(nèi)不僅有官話、方言,還有少數(shù)民族語言。方志記載本地語言概貌,涉及漢語方言的地理分布和擴張。如:
(13)雷州……惟郡之言語則有三等:曰官語者,即中州之音,宦寓及城市人家能之;曰東語,有類閩漳、泉沿海之語,乃三縣之鄉(xiāng)音也;曰黎語,即瓊崖黎人之語,徐聞西鄉(xiāng)有焉。(嘉靖《廣東通志初稿》卷十八)
雷之語三:有官語,即中州正音也,士大夫及城市居者能言之;有東語,亦名客語,與漳、潮大類,三縣九所鄉(xiāng)落通談此;有黎語,即瓊崖臨高之音,惟徐聞西鄉(xiāng)言之,他鄉(xiāng)莫曉。(萬歷《雷州府志》卷二十二)
明代雷州府有“官語”“東語/客語”和“黎語”,“黎語”是少數(shù)民族黎族的語言,“官語”初步具有漢民族共同語性質(zhì)的官話,“類閩漳、泉沿海之語”“與漳、潮大類”的“東語/客語”即閩方言。明代雷州府“官語”和“黎語”只限于少數(shù)地方的少數(shù)人群使用,而“東語/客語”地理分布廣泛——“三縣九所鄉(xiāng)落通談此”,是主要的交際語言。由此可見,閩方言很早以前就已經(jīng)擴散至雷州半島,今天雷州半島閩方言板塊至遲明代嘉靖年間已經(jīng)形成。
除上述方志外,正德《瓊臺志》、嘉靖《香山縣志》、萬歷《廣東通志》、張?zhí)鞆?fù)《皇輿考》等方志中也有類似的關(guān)于局部地區(qū)方言地理的論述,本文不再贅述。
方言主要是語言逐漸分化的結(jié)果,語言分化是從移民開始的,又與行政地理、交通地理、自然地理密切相關(guān)。明代以前,人們對方言與地理、移民的關(guān)系沒有多少有價值的認識,而明人卻有一些方言與地理、移民之精彩論述。這些論述主要有以下特點。
1、注意揭示地理相鄰、方言相近的現(xiàn)象
明人注意到某些地域地理相鄰,方言相近。如正德《松江府志》卷四:“方言、語音皆與蘇、嘉同,間亦小異?!碧K州府、松江府、嘉興府相鄰,方言大同小異,這一片相連的區(qū)域今天正是吳方言太湖片蘇滬嘉小片的主要分布區(qū)。又如:
(14)惠州……若夫博羅、河源,地近于府,則音語相同;海豐近于潮州,則類潮音;龍川、興寧、長樂聯(lián)絡(luò)于贛,則類贛音。此又言語之殊云。(嘉靖《廣東通志初稿》卷十八)
惠州府博羅、河源2縣和府治所在地(歸善縣)相距不遠,因此2縣方言與府城“音語相同”;海豐縣接近潮州府,因此方言“類潮音”;北部的龍川、興寧、長樂3縣與江西南部接壤,方志編者指出龍川、興寧、長樂地理上“聯(lián)絡(luò)于贛”,因而方言“類贛音”??梢娒鞔髂喜颗c粵北地區(qū)方言比較一致,今天這些地方正是客家方言分布區(qū)。
2、注意揭示地理不相鄰、方言卻相近的現(xiàn)象及其移民原因
明代人注意到2地不相鄰、方言卻相近的現(xiàn)象,并從移民角度進行了解釋。如:
(15)方言,夷玀則侏 不可曉;漢人多江南遷徙者,其言音絶似金陵,但呼院曰萬,街曰該,鞋曰孩,虹曰水椿,松炬曰明子,蓄水曰海子,嶺曰坡子,溝曰龍口,民呼官太守以下皆曰父母、監(jiān)司以上皆曰祖。(謝肇淛《滇略》卷四)
謝肇淛注意到云南漢人“言音絕似金陵”,并且揭示了方言相似的歷史移民原因——“漢人多江南遷徙者”。其《五雜組》卷四《地部二》亦有類似記載:“滇中沃野千里,地富物饒。高皇帝既定昆明,盡徙江左諸民以實之,故其地衣冠、文物、風(fēng)俗、言語,皆與金陵無別?!敝苷聱Q說:“雖然進入云貴的移民籍貫十分復(fù)雜,但其中明代從南京(今江蘇安徽2?。﹣淼能娙耍匚幌鄬χ匾?,加上明太祖在軍屯之外還遷徙富民大姓到云南,因此使得17世紀初的昆明地區(qū)在風(fēng)俗習(xí)慣、方言、衣著方面都與下江地區(qū)十分相似,今天人們依然可以在昆明話中發(fā)現(xiàn)與南京話相似的成分?!保?]
又如:
(16)與(5a)同。
杭州與汴梁(今河南開封)地理上相距甚遠,郎瑛注意到當時杭州城區(qū)方音與汴梁方音相似,并且從歷史移民角度進行了解釋:“蓋初皆汴人,扈宋南渡,遂家焉?!泵麝惾杜畲叭珍洝肪硪弧跺居钜弧芬嘤蓄愃朴涊d:“杭州類汴人種族,自南渡時至者,故多汴音。”宋末遷都臨安,汴梁為主的北方人大量涌入,不僅帶來了汴梁城市生活的各個方面,也帶來了汴梁方言為主的北方方言。
綜上所述,明代人對漢語方言以長江為界、南北二分的總體格局有比較深刻的認識,對全國方言地理的具體分布也有一些初步的認識;對某些局部地區(qū)方言地理的觀察尤為細致;尤其值得稱道的是,他們已經(jīng)注意到方言和移民的關(guān)系,從歷史移民角度解釋某些方言地理格局的形成。盡管與后人相比,明人對方言地理的論述尚顯稚嫩;但與前人相比,明人對方言地理的論述已經(jīng)非常深入。
今人研究古代方言地理,主要是從現(xiàn)代方言出發(fā),根據(jù)記錄古代方言的文獻和移民史等資料,進行古代方言地理的擬測。明人對方言地理的論述,對于人們研究明代方言地理、歷史方言和現(xiàn)代方言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如據(jù)正德《松江府志》,人們可以深入了解明代正德年間松江府內(nèi)部的方言地理格局;據(jù)嘉靖《廣東通志初稿》和萬歷《雷州府志》,明代雷州府主要通行“有類閩漳、泉沿海之語”“與漳、潮大類”的“東語/客語”,可見明代雷州半島已是閩方言分布區(qū),嘉靖以前的福建、廣東沿海地區(qū)移民奠定了今天雷州半島閩方言分布區(qū)的基礎(chǔ);謝肇淛稱明代云南“漢人多江南遷徙者”“其言音絶似金陵”,這為我們研究云南西南官話區(qū)的形成提供了方向和線索;郎瑛稱杭州城內(nèi)“蓋初皆汴人,扈宋南渡,遂家焉,故至今與汴音頗相似”,這為我們研究杭州方言的形成過程提供了方向和線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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