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志強
(安徽經濟管理學院,安徽 合肥230051)
所謂刑訊就是在審訊中對嫌疑人或其他證人使用暴力手段,以取得言詞證據(jù),作為定罪量刑的依據(jù)或作為破案的線索。我國古代早就有“斷罪必取服輸供詞”和“無 供 不 錄 案”[1](P4214)的 斷 獄 原 則。對 口 供的重視,使得口供在中國古代司法中長期處于“證據(jù)之王”的地位,這成為了刑訊現(xiàn)象的誘因,也是冤獄產生的重要推手之一。
以宋代為例,在宋代司法實踐中,刑訊也是一種被廣泛使用的取證手段。這體現(xiàn)于宋代豐富史料記載中,但在處于“唐宋社會變革”的歷史條件下,由于宋代統(tǒng)治者對刑獄問題的重視,文官階層依法、據(jù)證定讞的不懈追求,加上宋代司法體制的完善,諸種因素已對刑訊現(xiàn)象形成了制約,較大程度上減輕了刑訊的不良作用。宋代為減少冤獄的發(fā)生,從國家立法的高度,通過基本法與系列敕令的方式,制定了一整套規(guī)范刑訊的制度。宋代防范非法刑訊之立法,較中國封建社會其它朝代相比,更為全面與嚴密。
宋代法律明確規(guī)定了可以刑訊與不得刑訊的各種情形。確立刑訊的適用范圍以遏制刑訊的泛濫。
宋代基本法《宋刑統(tǒng)》規(guī)定:
諸應訊囚者,必先以情審察辭理,反覆參驗,猶不能決,事須訊問者,立案同判,然后拷訊。違者,杖六十。若贓狀露驗,理不可疑,雖不承引,即據(jù)狀斷之。若事已經赦,雖須追究,并不合拷[2](P538)。
即只有那些缺乏嫌犯供認,經過反復審查以后仍難以查獲案件實情者,方可拷訊,如果案情事實明白無疑者,即“據(jù)狀斷之”,不必拷訊。宋代賊盜犯罪極為嚴重,即使是對于嚴重危害社會秩序的賊盜案件嫌疑人實施刑訊,朝廷也下了敕文,進行規(guī)范,如建隆三年(962年)敕文規(guī)定:
宜令諸道、州、府指揮推司官吏,凡有賊盜刑獄,并須用心推鞫,勘問宿食行止,月日去處。如無差互,及未見為惡蹤緒,即須別設法取情,多方辯聽,不得便行鞭拷。如是勘得宿食行止,與元通詞款異同,或即支證分明,及贓驗見在,公然抗拒,不招情款者,方得依法拷掠,仍須先申取本處長吏指揮[2](P542)。
如此詳盡的關于拷訊的規(guī)定,則為唐律所無。即使對于賊盜刑事案件,只有勘查結論與言詞證據(jù)不符,或者贓證俱在而嫌犯不招供認罪時,方可進行拷掠。雖說此敕文的規(guī)定與宋刑統(tǒng)的規(guī)定略有出入,但也反映了宋朝對于嚴重威脅自己統(tǒng)治秩序的賊盜犯罪的嫌犯的處置仍然十分謹慎。唐律強調“事狀疑似”時進行拷問,很容易屈打成招,而宋代強調經過反復調查,在證據(jù)確鑿的情形下或直接定案或再行拷問,在很大程度上有利于防止冤誣。
除了上述刑訊的限制條件外,宋代還規(guī)定了不適合拷訊的對象?!端涡探y(tǒng)》規(guī)定:“諸應議、請、減,若七十以上、十五以下,及廢疾者,并不合拷訊,皆據(jù)眾證定罪,違者以故失論?!保?](P536)對于老幼病殘者刑訊限制體現(xiàn)出人類普適的人文關懷價值。
不同的刑訊工具對刑訊后果的輕重具有重要的決定意義,因此宋代對刑具進行了規(guī)制。杖是宋代法定的刑訊工具?!端问贰酚涊d:“常行官杖如周顯德五年制,長三尺五寸,大頭闊不過二寸,厚及小頭徑不得過九分?!保?](P4967)仁宗天圣年間進一步詔令官杖重量“勿過十五兩”[3](P4976)。南宋初年進一步規(guī)定:“枷以干木為之,輕重長短刻識其上,笞杖不得留節(jié)目,亦不得釘飾及加筋膠之類,仍用官給火印。”[3](P4992)這樣,刑訊的工具在長短、大小、輕重及表面都有法定標準,制造權也歸官府掌控。兩宋多次下詔,命令毀棄非法刑具,史載:
(景德四年)黃梅縣尉潘義方坐獲劫盜,云嘗以贓物寄賣酒朱凝家,即逮凝至,遣獄卒以牛革巾濕而蒙其首,燥而愈急,凝不勝楚痛,即自誣受贓,法寺當贖金九斤,詔特勒停。仍申儆中外,應有非法訊囚之具,一切毀棄,提點刑獄司察之[4](P1500)。
南宋高宗紹興十年(1140年)四月詔:“訊囚非法之具并行毀棄,尚或違戾,委御史臺彈劾以聞。”[5](P3608)但到了南宋末期,政綱廢馳,刑訊現(xiàn)象十分嚴重,非法刑具開始泛濫。史載:
(宋理宗時)監(jiān)司、郡守,擅作威?!瓏老奕諘r,監(jiān)勒招承,催促結款。而又擅置獄具,非法殘民,或斷薪為杖,掊擊手足,名曰“掉柴”;或木索并施,夾兩脰,名曰“夾幫”;或纏繩于首,加以木楔,名曰“腦箍”;或反縛跪地,短豎堅木,交辮兩股,令獄卒跳躍于上,謂之“超棍”,痛深骨髓,幾于殞命[3](P4997)。
非法刑訊現(xiàn)象是封建社會不可根治的頑疾,但總體而言,兩宋與其它朝代相比,酷吏要少得多,刑訊現(xiàn)象亦少得多。宋代朝廷對刑訊進行規(guī)范的努力,有效地遏制了非法刑訊的酷濫。
宋代立法規(guī)定,刑訊須按法定程序進行,并對施刑的部位及數(shù)量作了嚴格的規(guī)定。
首先,宋代刑訊須經官長批準?!端涡探y(tǒng)》規(guī)定:“事須訊問者立案,取見在長官同判,然后拷訊。若充使推勘及無官同判者,得自別拷。若不以情審查及反復參驗,而輒拷者,合杖六十?!保?](P538)宋太宗雍熙三年(986年),“始用儒士為司理判官,令諸州訊囚,不須眾官共視,申長吏得判乃訊囚。”[3](P4971)由司法長官同判決定刑訊問題顯然是一種進步,雍熙年間取消此制屬于退步,但由儒士掌控刑訊顯然是對晚唐五代以來武人把持司法所造成的刑訊酷虐局面的糾正。
宋代捕盜官及獄吏不請示長官而擅自拷訊犯人,要承擔法律責任。真宗天禧二年(1018年)法官參詳:“自今捕盜、掌獄官不稟長吏而捶囚,不甚傷而得情者,止以違制失公坐;過差而不得情,挾私拷決有所規(guī)求者,以違制私坐?!保?](P2105)仁宗天圣元年(1023年)十月重申:“諸州典獄者,不先白長吏而榜平民,論如違制律,榜有罪者以失論。捕盜官獲盜而未問者,榜勿過二十;非盜而輒榜之,亦以違制論。挾私非理虐害平民至死者,論如故殺律?!保?](P2339)仁宗天圣八年(1030年)五月再次下詔:“大辟公事,自令長吏躬親問逐,然后押下所司點檢勘鞫,無致偏由,出入人罪。若依前違慢,致有出入,信憑人吏擅行拷決,當重行朝典。時感德軍司理參軍楊若愚不申長吏,拷決無罪人駱憲等,加石械上。若愚特追一官,典押獄卒各刺配,因是有詔?!保?](P6720)該詔在處罰楊若愚的同時,又申儆各級長吏,必須將刑訊權力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以防止胥吏濫刑。
其次,宋代規(guī)定了刑訊執(zhí)行人、杖數(shù)及施刑部位?!端涡探y(tǒng)》規(guī)定:“諸訊囚,非親典主司,皆不得至囚所聽聞消息。其拷囚及行罰者,皆不得中易人?!保?](P539)《宋刑統(tǒng)》還明確了回避制度:“諸鞫獄官與被鞫人有五服內親,及大功以上婚姻之家,并受業(yè)師,經為本部都督、刺史、縣令,及有仇嫌者,皆須聽換推,經為府佐、國官與府主,亦同?!保?](P539)
《宋刑統(tǒng)》對拷打的次數(shù)及刑訊的間隔時間作了規(guī)定:“諸拷囚不得過三度,數(shù)總不得過二百,杖罪以下不得過所犯之數(shù)??綕M不承,取保放之”[2](P539);“每訊相去二十日。若訊未畢,更移他司,仍須拷鞫,即通計前訊,以充三度。”[2](P540)
關于施行部位,《宋刑統(tǒng)》明確規(guī)定:“決笞者,腿、臀分受。決杖者,背、臀分受。須數(shù)等??接嵳?,亦同。笞以下,愿背、腿分受者,聽?!保?](P545)
再次,對于拷掠數(shù)滿而嫌犯仍不承認罪行者,《宋刑統(tǒng)》規(guī)定:“諸拷囚限滿而不首者,反拷告人。其被殺、被盜及家人親屬告者不反拷(被水火損敗者,亦同)???滿 不 首,取 保 并 放,違 者 以 故 失 論?!保?](P541)《宋史》記載拷囚數(shù)滿而囚犯仍不承認罪行者即行釋放的案例:有盜慈孝寺章獻皇太后神御服器者,即就執(zhí),李絢以屬吏,拷掠不得其情,輒釋去[3](P10029)。
宋代對官員違法刑訊行為,實行嚴厲制裁?!端涡探y(tǒng)》有相關的立法規(guī)定:
諸決罰不如法者,笞三十;以故致死者,徒一年。即杖粗細長短不依法者,罪亦如之[2](P545)。
若拷過三度,及杖外以他法拷掠者,杖一百;杖數(shù)過者,反坐所剩;以故致死者,徒二年。即有瘡病,不待差而拷者,亦杖一百;若決杖、笞者,笞五十。以故致死者,徒一年半。若依法拷決,邂逅致死者,勿論。仍令長官等勘驗,違者杖六十[2](P539)。
有挾情托法,枉打殺人者,宜科故殺罪[2](P541)。
另外,竇儀等人的參詳則針對違法刑訊致人死亡的不同情形,規(guī)定了相應的刑事責任:
今后如或有故者,以故殺論。無故者,或影跡顯然,支證不謬,堅持奸惡,不招本情,以此致死,請減故殺罪三等。其或妄被攀引,終是平人,以此致死者,請減故殺罪一等。所貴不陷無辜,得懲奸弊[2](P542)。
宋代在追究官吏非法拷掠嫌犯至死的法律責任時,以刑訊人故意或過失的不同犯意而確定其罪刑的輕重:故者以故殺論,即處斬刑,比唐律大大加重;過失者又分2等,一是拷死無罪平人者減故殺一等,二是拷死有罪之人減故殺三等。這種以故意或過失不同犯意以及被拷訊人有罪無罪為標準的原則,比唐律更加合理,而對非法刑訊官吏的處罰也更加嚴厲。
在《宋刑統(tǒng)》立法之外,宋朝廷還屢次降詔,本著從嚴、從重的精神懲治非法刑訊者。太宗太平興國九年(984年)頒行的《司理掠囚致死以私罪罪之詔》曰:
國家欽恤刑事,重惜人命,豈容酷吏恣為深文、掠治無辜,致其殞殺。損傷和氣,莫甚于斯。風翔府司理參軍楊燕、鄭州參軍張睿,并掠囚至死,已從私罪決遣。今后犯者,并以私罪罪之[6](P741)。
宋代違制失公坐之罰是杖一百,違制私坐則徒二年,可見宋代在追究違法刑訊者的法律責任方面,本著從重的原則,以“私罪”處罰。
宋真宗大中祥符七年(1014年)八月詔曰:“自今勘鞫官須盡理推勘本犯,不得以刑勢及元奏抑令招服,致有枉曲。如囚事□窐及被訴虛招情罪,別勘詣實,其元勘官當行朝典?!保?](P6606)可見宋代對非法刑訊行為實行責任倒查原則,追溯并懲治案件的原審判官員。
宋代不但從重懲治非法刑訊的官吏,而且在銓選官員時注意不使用那些有非法刑訊前科之人。史載:
(神宗元豐七年丙戌)給事中韓忠彥上言:“朝奉大夫俞希旦權發(fā)遣祥符縣。希旦近知滑州,以拷無罪人死沖替,應入監(jiān)當。神宗得知,祥符為朝廷選闕,始著令,乃首選希旦,恐非立法擇人之意?!痹t改差人[4](P8277)。
宋代另一個比唐代發(fā)展之處,就是對被刑訊者因刑訊死亡期限的確定。有時官吏拷囚時,嫌犯并沒有被當場打死,但被打傷,一段時間后才死亡,這種情形下是否要追究官吏拷囚致死的法律責任,唐律并沒有具體規(guī)定?;兆谛退哪辏?122年)六月八日,臣僚上言:
州縣刑禁本以戢奸,而官吏或妄用以殺人。州郡猶以檢制,而縣令惟意所欲,淹留汛治,垂盡責出,不旋踵而死者,實官吏殺之也。乞依在京通用令,責出十日內死者,驗復。如法重者奏裁,輕者置籍,歲考其不應禁而致死者,亦奏霰。從之[5](P6724)。
這里的“十日”期限,指的是非法刑訊造成囚犯死亡的期限,可見在徽宗宣和四年(1122年)之前“在京通用令”已規(guī)定,被刑訊者在拷訊后十日內死亡的,要追究拷訊者的責任,宣和四年根據(jù)臣僚的建議,朝廷又把這一法令推行到全國。
在中國古代,刑訊是合法存在的,超出法律規(guī)定范圍則屬于非法刑訊,而在當代中國,任何形式的刑訊都是非法的。在刑訊合法的宋代,朝廷與司法官并沒有利用這一合法權力恣意進行刑訊,而是努力對刑訊的運用進行限制,并且這種努力是見成效的;在刑訊成為法律禁區(qū)的當代中國,刑訊現(xiàn)象本不應存在,但一些司法人員卻屢屢知法犯法,濫用刑訊,這種現(xiàn)象值得反思。
隨著人類文明的進步,近代以來的多數(shù)國家已廢除了刑訊制度,并以立法的形式規(guī)定刑訊行為的非法性?,F(xiàn)代中國的一切刑訊行為在法律文本意義上均屬非法,為法律所禁止,通過刑訊所獲得的口供也因取證手段的非法而不被采信。我國《刑事訴訟法》第46條規(guī)定,定罪處刑并不必然地需要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的供述和辯解。我國《刑法》分則也明確規(guī)定了刑訊逼供和暴力取證2種犯罪,體現(xiàn)了我國對于刑訊逼供和暴力取證行為的法律規(guī)制。也有學者提出種種建議,如確立無罪推定原則,賦予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沉默權,完善我國的證據(jù)排除規(guī)則以及確立收集言詞證據(jù)時第三者在場監(jiān)督權等,這體現(xiàn)了學界試圖杜絕刑訊的人文關懷[7]。
宋代對刑訊的種種立法規(guī)制,體現(xiàn)了在封建社會刑訊制度合法化的特定歷史條件下,統(tǒng)治階級為限制刑訊使用范圍、減輕刑訊的酷烈程度而做出的努力,這些措施在具有濃厚人文氣息的宋代士大夫司法官手中得到運用,對于減輕封建刑訊的酷虐無疑具有積極意義。橫向比較宋代與同時期的西歐社會,當時的西歐正籠罩在中世紀神權法統(tǒng)治下,神判司法盛行,名目繁多的火審、水審等酷刑以及司法決斗等在司法中被廣泛運用,其文明程度遠落后于同時期的宋代社會。
中國古代司法行政不分,行政官員兼理司法,且歷代都強調行政長官親躬事務,這就導致了司法力量的異常薄弱,司法官員很難有足夠的時間去收集各種相關證據(jù),又迫于辦案期限,只好求助于被告人自己招認,刑訊也就有了用武之地。古代偵查技術落后,如果不用刑訊,一些疑難案件不易偵破。另外依據(jù)口供定罪是封建社會許多朝代法律上的要求。在古代,刑訊屬于合法行為。鑒于以上諸方面原因,對嫌犯進行刑訊也就在所難免。當今司法中,有專業(yè)化的司法隊伍,有現(xiàn)代化的偵破手段,重證據(jù)輕口供更是法律的明確要求,因此刑訊現(xiàn)象在現(xiàn)代社會已經失去了存在的理由。
隨著人類司法文明的進步,中國封建社會關于刑訊的立法內容早已隨著刑訊制度的廢除而成為歷史的塵埃,但宋代關于刑訊的立法規(guī)制仍然有值得今人借鑒的方面:其一,其中蘊含的輕刑、恤刑的理念值得今人借鑒。輕刑、恤刑這是古人對生命的敬畏,體現(xiàn)出人文關懷的理念;其二,對超越法律允許范圍的非法刑訊予以懲治,可見在刑訊制度合法化的古代,古人尚且能夠擯棄這一合法的幌子,能夠自覺地對其進行規(guī)制,而在刑訊制度徹底非法化的今天,我們必須杜絕刑訊行為。古今司法對于刑訊現(xiàn)象危害性的認識與扼制其滋生的努力在本質上是一致的。
[1]清史稿刑法志[M].北京:中華書局,1977.
[2]宋刑統(tǒng)(卷29)[M].北京:法律出版社,1999.
[3]宋史(卷199)[M].北京:中華書局,1985.
[4]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67)[M]北京:中華書局,1992.
[5]宋會要輯稿[M].北京:中華書局,1957.
[6](宋)無名氏.宋大詔令集(卷200)[M].北京:中華書局,1962.
[7]呂萍,張會中.刑訊逼供產生原因及對策新解[EB/OL].http://article.chinalawinfo.com/Article.2013-6-20.